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v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姜夔《揚州慢》
姜夔這首《揚州慢》,在詞壇上備受好評。他在詞的前面還寫有一段序言:“淳熙丙申至日,予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边@段序言值得注意。首先它說明了這首詞寫于“淳熙丙申”,亦即一一七六年。據(jù)夏承燾先生等學者考證,姜夔生于一一五五年左右,那么,這篇可稱為代表作的《揚州慢》,是他在二十歲左右時寫成的。至于他為什么要寫一段長長的序言,下文再作探討。
姜夔文筆優(yōu)美,卻一生倒霉。他字堯章,號白石。家貧,早年喪父,只好跟隨其姐過活。幸而他詩、詞、文俱精,而且又是出色的音樂家,能作曲,擅吹簫。可是命途多舛,屢試不第。他也曾效法周邦彥,向朝廷獻上《大樂議》和《琴瑟考古圖》,卻不受重視,自討沒趣。后來,他又獻上《圣宋鐃歌鼓吹十二章》,光看名字就知道是歌功頌圣的作品。這回皇帝算是給了他一點面子,下詔讓他直接參加進士考試。誰知他硬是沒有考上,從此一生沒有出仕的機會。作為處于底層的文士,他家境貧乏。不錯,在詞壇上,人們認為他的詞風獨特。張炎在《詞源》卷下“清空”條云:“詞要清空,不要質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實則凝澀晦昧?!彼J為“姜白石詞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最符合他推崇的清空風格。這一判斷大致是準確的。如果從姜夔的錢袋子來看,他也確屬于“清而空”的一類,所以,他說自己“少小知名翰墨場,十年心事只凄涼”(《除夜自石湖歸苕溪》)。實際上,他的一生都很凄涼,何止十年。
幸而姜白石在文壇上名聲顯赫,許多文人雅士、世家顯宦,包括范成大、楊萬里、辛棄疾、蕭德藻甚至朱熹等,都和他意趣相投,喜歡和他結交,常常周濟他,并長期請他到府內作為賓客,他拖家?guī)Э?,有時一住便好幾年。在《紅樓夢》里,不是有詹光之輩,經(jīng)常給賈政等老爺少爺們充當吹捧打趣的角色嗎?這類人,在元雜劇中叫“幫閑”,在明清小說中叫“清客”。當然,邀請姜白石作為賓客的人士,對他還是相當尊重的?!扒r老人”蕭德藻更把自己的侄女嫁與他為妻,還送給他十幾畝良田。因此,他與一般的清客又是有所區(qū)別的。
但是,才華出眾而只能寄人籬下的姜白石,內心是極為敏感和酸苦的。盡管他得到朋友的厚待,卻也知道自己畢竟是個“清客”。他懷才不遇,四次參加科舉考試均名落孫山。眼看南宋王朝每況愈下,黨爭激烈,抗金失敗,恢復中原的愿望也越來越渺茫,他既沒有像辛棄疾那般能屈能伸、恨天無柱恨地無環(huán)的英雄氣概,也沒有像陳亮那樣視仕宦如敝屣,敢于嬉笑怒罵的膽識。于是對國運的憂思、對自身命運的失落,種種復雜的情感,像繩索那樣牢牢地纏繞在他的心頭。在詞的創(chuàng)作上,便表現(xiàn)為刻下了或深或淺的傷痕。他在《玲瓏四犯·壘鼓夜寒》中寫道:“萬里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边@幾句話,正好是他一生感情的概括。其實,臨近南宋末期,在詞壇上具有才能而又只能生活在底層的文士不在少數(shù),姜白石只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人物而已。
不過,姜白石創(chuàng)作上引《揚州慢》的時候,才二十歲左右,還沒有經(jīng)歷多番命運的挫折。因此在這首詞中,他對個人命運還未有多少涉及,倒是目睹祖國山河被金人鐵蹄殘酷地踐踏,而南宋王朝又不能恢復失地,不免憂思重重,滿懷傷感,于是初到揚州,便寫出了動人心魄的名篇。
《揚州慢》的第一組樂句是:“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彼^“淮左”,是指揚州的地理位置,隸屬宋朝所設淮揚東路的東方,東屬左,故稱為淮左。而揚州,早在唐代已經(jīng)是東南的貿(mào)易中心,商賈云集,城市繁榮。到北宋時期,雖經(jīng)唐末戰(zhàn)亂,但很快恢復,手工業(yè)、商業(yè)、農(nóng)業(yè)迅速發(fā)展,成為全國第三大都市。姜白石說它是著名的都會一點不假。跟著他下“竹西佳處”一句。“竹西”,是指揚州著名的風景區(qū)竹西亭,亭子就在禪智寺的旁邊,這一帶景色優(yōu)美,可以代表揚州的名勝。請注意,姜白石首先以“名都”“佳處”形容揚州,可見揚州是他無比向往的地方。他以為來到揚州,可以賞心樂事,飽看美麗和繁華的景象。他也知道唐代的才子杜牧,也曾在《題揚州禪智寺》一詩中說過:“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彼?,當他踏上揚州的地面,便“解鞍少駐初程”,準備飽覽一番這里的勝景。這時候,他的心態(tài)也和杜牧所說的“停車坐愛楓林晚”一樣,希望獲得最美的享受。誰知道他后來看到揚州的一切,竟和他心目中所想象的完全相反。因此在這全曲開始的樂句,他把揚州的地位和景物高高舉起,實際上是為下文對揚州破敗的描寫作鋪墊。
這詞的第二樂句是:“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苯资仓?,杜牧在《贈別》一詩中曾經(jīng)寫過:“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痹谔拼?,揚州路上春色無邊,十里長街處處是歌樓妓院。杜牧說,所有妓院的女子,都卷上了珠簾來窺瞧他,但她們都不及他意中人那么美麗?,F(xiàn)在姜白石所看到的,竟然和杜牧大不一樣。不錯,他也走過了揚州的十里長街,依然有春風吹過,但是這道路上的春風,已經(jīng)不是杜牧所經(jīng)受過的香風了。過去的繁華無影無蹤,他所看到的盡是青青的薺菜和小麥。在這里,姜白石下一“盡”字十分重要,它是指除了植物什么都沒有,連一個人影也沒有。這與他原來以為是“名都”“佳處”的憧憬完全相反。原來熱鬧的地區(qū),現(xiàn)在長滿了植物,這凄清的景象,又有暗喻“黍離”之悲、亡國之哀的含義。顯然,這樂句和前面的樂句,構成了強烈的對比,讓讀者腦海中的審美意象產(chǎn)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變化。
上片的第三組樂句:“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這簡單的一句,說明了揚州凋零破落的原因。據(jù)知,金兵曾兩次攻入揚州,一次是在一一二九年,另一次是在一一六一年,兩次都給揚州造成了極大的破壞。姜白石在創(chuàng)作上的高明之處在于,他沒有直接寫當年的揚州怎樣被金兵燒殺搶掠,而是只寫經(jīng)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后,金人的殘暴和戰(zhàn)亂的陰影,依然長期地籠罩著整個揚州。這樣的寫法,比直接描寫當年揚州人民悲慘的遭遇,更能引起人們心中的痛苦。在現(xiàn)實生活中,隱約說起不堪回首的往事,往往比直言當初遭受的酸楚,在內心更會產(chǎn)生難以言喻的隱痛。陳廷焯說:“‘猶厭言兵’四字,包括無限傷亂語。他人累千百言,亦無此韻味。”(見《白雨齋詞話》卷二)這是深諳人生經(jīng)歷之談。只有如此,才領悟姜白石似乎是淡淡寫來的真意。
其實,陳廷焯對姜白石在這一樂句的寫法,還有未能說得清楚的地方。以我看,就“廢池喬木”一句,從“胡馬窺江”的結果來看,它是指揚州遭受金兵的蹂躪,以致多年以后,姜白石所看到的,只是些因沒有人管理而荒廢了的池塘,以及高大扭曲的樹木。這一句,屬于前句的受體。但是,若從后句“猶厭言兵”的關系來看,它則是主體。姜白石把“廢池”和“喬木”(也可以理解為生長在廢池邊上的喬木),看成是有思想和有感情的物體。作者讓人感知,就連那些經(jīng)年累月被荒棄了的東西,到如今也仍不愿意談起戰(zhàn)亂的往事。言外之意,正如南北朝的庾信在《枯樹賦》中所說:“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悽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很清楚,在這樂句中,姜白石以“廢池喬木”為中介,既表現(xiàn)了揚州被金人摧殘的慘象,又說明這里的一切,包括人和物,對戰(zhàn)禍都有不堪回首的悲哀。這一來,簡單的樂句包含著復雜的意象,姜白石讓作為審美受體的讀者,通過視覺,從“廢池喬木”中啟發(fā)自己的想象力,從而看到揚州經(jīng)過戰(zhàn)亂后的景況。
《揚州慢》上片最后的樂句是:“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背薪忧熬?,姜白石寫太陽下山,天色變得昏暗模糊。在這樣的背景中,他聽到了號角的聲音。
其實,作者在創(chuàng)作時,該用什么意象以展示現(xiàn)實,是可以選擇的。唐代的張繼有詩云:“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边@不就是以鐘聲來表現(xiàn)夜色,并且對人們有所警示嗎?至于姜白石在夜色將臨的時候,選擇寫聽到了號角的聲音,也有著獨特的意味。當年,戰(zhàn)亂雖暫時停息,但宋金還處在對峙的局面。當夜色漸濃,兵營或官衙會吹響號角,讓人們有所警惕。這就是姜白石為什么把他聽到的聲音,設定為號角而非其他聲響的意義。再者,他把號角形容為“清角”,顯示它發(fā)出的聲音是“清”而非壯,這表示城里還有一些戍守的兵丁孤零零地存在,揚州還像處于戰(zhàn)時的非常狀態(tài)。
更值得注意的是,姜白石寫“清角”吹出的聲音是帶著寒意的。本來,號角吹出來的聲音只是聲波,進入聽者的聽覺,并不會讓人在觸覺上產(chǎn)生“寒”的感受。只是音波進入人們的聽覺,大腦皮質細胞受到刺激,觸發(fā)腦海中其他區(qū)域的活動,才會讓人們從聽覺引發(fā)觸覺上的寒意。這種從心理的“寒”轉化為生理的“寒”,更能表現(xiàn)出作者凄涼的感受。在揚州,姜白石看到戰(zhàn)亂過后的情景,有所感觸,因此號角吹出的聲音讓他感到寒冷。進一步,姜白石還加上“都在空城”一句,他讓讀者知道,這號角聲除了讓他感到寒意以外,也會傳遍整個揚州,會讓人們覺得寒風颯颯??墒牵F(xiàn)在的揚州杳無人跡,只剩下一座空城了。這一來,兵丁吹出的悲涼的號角聲,也只能是空蕩蕩的回響。顯然,在這一樂句,作者通過聽覺,讓讀者感受到揚州在戰(zhàn)亂后悲涼的狀態(tài)。
在過片后,姜白石把杜牧曾經(jīng)到過揚州的故事直接端了出來。下片的第一組樂句便說:“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所謂“杜郎”,明指唐代詩人杜牧。作者知道杜牧來過揚州,并且很喜愛揚州繁華美好的生活。跟著他又說:“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边^去,杜牧曾寫過贊美和描寫揚州浪漫生活的名句,如“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如“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姜白石認為,如果熱愛揚州的杜牧現(xiàn)在再來揚州,即使他筆底生花,也難以再寫出深情的詩句了。這一樂句,言外之意是,連有才華、喜愛揚州的杜牧,面對揚州如今損破的狀態(tài),也勢難著筆。請注意,姜白石在這首《揚州慢》里,從詞的開始,便處處運用杜牧的詩句來表達自己的想法。在下片的開始,還直接把杜牧端了出來,這說明他對杜牧的崇拜。他在《鷓鴣天·十六夜出》一詞中說:“東風歷歷紅樓下,誰識三生杜牧之?”在《琵琶仙·雙槳來時》一詞中又說:“十里揚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說?!焙喼笔窃谝远拍磷杂鳌?上В蛴卸拍恋牟?,卻沒有杜牧的命。當年杜牧任職分司御史時,能夠“忽發(fā)狂言驚四座,兩行紅粉一時回”,過著顯貴而又浪漫的生活;姜白石則一生寄人籬下,去世時貧不能葬,只能在朋友的資助下草率入土。
緊接著,姜白石回過頭來,寫他在揚州看到的夜景:“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边@一組樂句,依然從杜牧寫過的名句入手。當年,杜牧寫過《寄揚州韓綽判官》一詩,詩中說:“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表現(xiàn)出風流優(yōu)雅的情調。姜白石在這一組樂句里,也寫他在揚州之夜,看到了這曾被杜牧寫過的“二十四橋”,而且也是在明月之夜,但是景象完全不同了?!岸臉颉币廊淮嬖?,卻聽不到玉人的簫聲了,只看到橋下的水波在輕輕地蕩漾,月影冷冷地無聲地照著。這組樂句被一些論者視為名句。清代的先著認為,在這句中,是“‘蕩’字著力。所謂一字得力,通首光彩,非煉字不能,煉亦未易到”(見《詞潔輯評》卷四)。他從煉字著眼,認為以“蕩”字表現(xiàn)波水輕輕流蕩的形象,十分生動。這意見可供參考。其實這樂句之所以被視為佳句,還不只是煉字,使句子顯得生動的問題。姜白石在《慶宮春·雙槳莼波》里,也有過“那回歸去,蕩云雪,孤舟夜發(fā)”的句子,所用的“蕩”字便不見得有多出色。至于在《揚州慢》中,下片的這組樂句之所以值得欣賞,首先是寫二十四橋下波心的水輕輕蕩漾,顯得這里是一片寂靜,連影照到波心的月亮也顯得十分清冷。這讓作者覺得這平靜的波瀾,竟然“蕩”在天空中的月亮之上,連月亮也覺得寒冷。本來波瀾是不可能飄蕩到天空中的,明月也不可能發(fā)出聲音,更不可能有冷和暖的感覺。而當下,作者這出人意料的大膽想象,更能啟發(fā)審美受體對揚州夜色的悲涼感受。
我們還要注意的是,這樂句之所以讓人注目,也是由于它能引起讀者對揚州過去繁華和如今凄寂的聯(lián)想。姜白石在這組樂句中,又一次從另一個方面,把杜牧筆下的揚州夜色,和當下他見到的揚州,作了鮮明的對比。在杜牧的筆下,二十四橋,明月在天,樂聲蕩漾。姜白石則有意突出“二十四橋”當下的景色,從而引起讀者的種種聯(lián)想。顯然,這組樂句之所以成為被人稱譽的警句,原因是多方面的,并非只以煉出一個“蕩”字所能概括。
“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這是《揚州慢》整首詞最末的一組樂句。紅藥,就是芍藥,花色鮮艷。姜白石看到了它,生長在二十四橋的旁邊,于是不禁想到,這花年復一年地生長,原本要供人欣賞,可是,經(jīng)過戰(zhàn)亂,十六年來已杳無人跡,只剩空城。那嬌紅的芍藥,早已無人能見,它徒然在橋邊年年生長,又有什么意義?這樣的寫法,和他在《八歸·湘中送胡德華》一詞中所說“最可惜、一片江山,總付與啼鴂”是一樣的,只是表現(xiàn)得更為含蓄而已。
綜觀上引《揚州慢》,姜白石在整首詞中一直運用烘托的藝術手法。就對空間的展現(xiàn)來看,他處處使用清冷凄寒的色調,像寫薺麥的青青、黃昏的灰暗、水光月色的幽冷等,可是在詞的最后一句,卻出現(xiàn)了“紅藥”。紅色,屬于暖色,它的出現(xiàn),和詞的總體色調構成對比,讓讀者更加感到整個揚州籠罩著凄冷的氛圍。
更為奇妙的是,就時間的展現(xiàn)而言,姜白石既寫他看到揚州當下凄涼慘淡的情景,又一直運用和貫串著杜牧曾經(jīng)寫過有關揚州美好的詩篇,這又等于把古與今的狀態(tài)互相烘托,從而讓讀者更加感悟到當下的揚州產(chǎn)生了悲劇性的變化。這樣的藝術處理,就像我們聽到一首交響樂,它的旋律總體是新創(chuàng)的,但在某些樂句或在和聲部分,卻又出現(xiàn)人們所熟識的樂音。這復雜的音形,扭結在一起,讓聽眾產(chǎn)生了豐富的聯(lián)想,從而獲得了難以言喻的感受,這就是詞的魅力。
姜白石是音樂家,他寫的詞,除了小令,一般仍用傳統(tǒng)的詞牌外,若寫長調,一般都用“自度曲”。所謂自度曲,就是作者自己創(chuàng)作的曲。上引《揚州慢》就屬自度曲,是在傳統(tǒng)詞譜中沒有出現(xiàn)過的詞牌。
按照詞壇傳統(tǒng)的做法,詞是用來唱的,詞牌也就是具有音樂性的曲譜。當作者作詞的時候,必須按照詞牌規(guī)定的字句長短和平仄,把自己所要表達的思想感情,通過文字填寫上去。這一來,審美主體往往受到了審美載體的束縛,不能盡情抒發(fā)。這詞牌的音樂性,反而影響了作者創(chuàng)作在語言上的自主性。姜白石寫的所謂自度曲,和傳統(tǒng)填詞的方法剛好相反。據(jù)他自稱:“予頗喜自制曲,初率意為長短句,然后協(xié)以律?!保ㄒ姟堕L亭怨慢》小序)說白了,姜白石的自度曲,其創(chuàng)作過程,與現(xiàn)代歌曲的創(chuàng)作大致一樣,都是作家先寫了歌詞,然后才由作曲家根據(jù)歌詞的思想感情以及語言的聲調,譜成歌曲。像《黃河大合唱》,不就是由光未然先寫了詩篇,然后交給著名作曲家冼星海,后者經(jīng)過幾天的閱讀深思,觸發(fā)靈感,才寫出了驚天動地的歌曲嗎?
姜白石之所以創(chuàng)作自度曲,是要求曲譜的音樂性,能夠和審美主體所需要表達的思想感情相吻合。像他創(chuàng)作的平韻[滿江紅],就是根據(jù)祭神的需要,把原來仄韻的[滿江紅]改為平韻。因為仄韻一般比較短促,而平韻的發(fā)聲可以悠揚,在音樂性方面,更能讓歌唱者表達對神明的敬意。在[滿江紅]句子字數(shù)不變的前提下,姜白石改變其節(jié)奏和旋律,這當然屬于他創(chuàng)新的自度曲。在《滿江紅·仙姥來時》的前面,他寫了一篇序文,記述此曲創(chuàng)作的原因和過程:“[滿江紅]舊調用仄韻,多不協(xié)律。如末句云‘無心撲’三字,歌者將‘心’字融入去聲,方諧音律。予欲以平韻為之,久不能成。因泛巢湖,聞遠岸簫鼓聲。問之舟師,云:‘居人為此湖神姥壽也?!枰蜃T唬骸靡幌L徑至居巢,當以平韻[滿江紅]為迎送神曲?!杂?,風與筆俱駛,頃刻而成。末句云‘聞佩環(huán)’,則協(xié)律矣?!?/p>
這段話說得很神奇,其實他知道仄韻的[滿江紅]上片最末一句的聲調很難和語言協(xié)調,又知道要用它來送迎神仙,若使用仄韻,不如使用平韻能夠把聲音拖長,可以表現(xiàn)出信眾虔誠的心態(tài)。顯然,把[滿江紅]改成平韻,完全是為了“協(xié)律”,亦即使詞在語言上,能夠和樂曲的旋律互相協(xié)調。這就是先寫了詞的內容和文字,然后再譜曲。顯然,平韻[滿江紅]也屬自度曲。
就古漢語聲調的四聲而言,人們認為四聲有不同的表現(xiàn)力。在四聲中,“去聲分明哀遠道”,去聲的音值向上飄忽拖長,能夠在聽覺上產(chǎn)生悠遠的效果。正如萬樹在《詞律》中指出:“名詞轉折跌宕處,多用去聲?!苯资淖远惹稉P州慢》,明擺著是屬于節(jié)奏舒緩的“慢詞”,因此在詞中,他多用去聲的字,我們算了一下,如:處、駐、過、盡、自、去、后、廢、厭、漸、在、杜、俊、算、到、縱、豆、蒄、夢、賦、四、在、蕩、念、為等,在全首詞的九十八字中,去聲字約占全篇字數(shù)的四分之一。顯然,就語音的悠揚跌宕而言,這更能表現(xiàn)姜白石目睹被金人蹂躪后的揚州,無比感傷的情緒。
為什么姜白石要創(chuàng)造自度曲?其原因無非是由于傳統(tǒng)填詞的做法是先有詞譜,然后作者按照詞譜規(guī)定的旋律和節(jié)奏填上詞的文字語言。這樣做必然會束縛了作者的思想感情的自由發(fā)揮。當時的宮廷音樂,使用了不同的樂器甚至以外來傳入的樂器演奏,“以意裁聲,不合正律。繁數(shù)悲哀,棄其本根,失之太清……沉滯抑郁,腔調含糊,失之太濁。故聞其聲者,性情蕩于內,手足亂于外”(見《宋史》樂志六)。顯然,姜白石認為要讓聽眾聽得清楚是最為重要的。他又在《白石詩說》中指出:“意格欲高,句法欲響。只求工于句字,亦末矣。故始于意格,成于句字。句意欲深欲遠,句調欲清欲古欲和,是為作者?!彼麖娬{詩詞創(chuàng)作最重要的是表達作者的思想感情,以及語言的優(yōu)雅。易言之,如果按照傳統(tǒng)按譜填詞的寫作方式,首先考慮詞譜的旋律和節(jié)奏的音樂性,然后據(jù)此表達作者的情意,那么必然會對意和句的運用有所束縛,這對審美主體和審美受體來說都存在明顯的局限性。因此,姜白石在創(chuàng)作時,便先寫詞再配曲。而且他還把這些自度的曲,亦即由他新創(chuàng)的曲加上了相應的曲名,例如寫揚州就把這詞譜名之曰《揚州慢》,寫梅花則把詞譜名之曰《暗香》《疏影》等。
在宋代的詞壇上,一般作者都要按譜填詞,稍微出格就會受到譏諷。蘇東坡有些詞作,某些句子和詞譜不相協(xié)律,便被李清照譏為“句讀不葺之詩爾”。當時,懂得音樂的詞家還是有的,如周邦彥等,但大都依律填詞,不敢越雷池半步。有些詞人也懂作曲,但未必熟諳如何把詩意和樂譜結合起來進行寫作。姜白石在《玉梅令》序中寫道:“石湖家自制此聲,未有語實之,命予作。”在《慶宮春·雙槳莼波》序中也說:“樸翁以衾自纏,猶賦此闋,蓋過月余稿乃定。”這也表明,把新創(chuàng)的樂曲與詞語交融起來存在一定的難度,必須兼具音樂才能和文學才能的作家才有所成。
姜白石采用自度曲的做法,就是把最能表達作者思想感情的語言放在第一位,然后再創(chuàng)作能夠更好地表現(xiàn)和襯托思想和感情的樂譜。在明代,湯顯祖的《牡丹亭》中有些唱詞,被一些人認為不能和曲譜的音律配合。湯顯祖《答呂姜山》一文做出回應,他提出:“凡文以意趣神色為主,四者到時,或有麗詞俊音可用,爾時能一一顧九宮四聲否?如必按字摸聲,即有窒滯迸拽之苦,恐不能成句矣?!焙苊黠@,在創(chuàng)作曲文時,湯顯祖是把語言的意趣神色放在第一位的,而不是斤斤計較某些詞語是否符合曲譜音律的問題。姜白石創(chuàng)作自度曲,其動機實際上和湯顯祖是一致的,都是把人情和人性從詞譜和曲譜中解放出來。只不過湯顯祖是敢于突破樂譜的約束,而姜白石則索性是先寫詞后作曲。這對宋詞的發(fā)展,無疑有著推動的意義。
上面說過,《揚州慢》是姜白石二十歲左右時的作品,顯然,這可視為他創(chuàng)造自度曲的嘗試。由于這是具有創(chuàng)新性的寫作方法,因此我們看到姜白石在詞中使用了較多作為介詞和連詞的虛字,這些虛字又多在樂句中起著引領的作用,像自、算、漸、縱、念等。這些虛字的運用加強了整首作品在抒情中的敘述性和連貫性,讓讀者和聽眾對這以新的形式出現(xiàn)的作品更加容易理解。正如張炎在《詞源》中指出:“若能盡用虛字,句法自活,必不質實,觀者無掩卷之誚?!苯资源罅渴褂锰撟?,正是為了讓聽者、讀者和唱者聽得清楚、看得明白。
我們還注意到,姜白石所寫的自度曲,前面都會寫有一段序言,說明他是在什么情況下創(chuàng)作這首作品的。在《揚州慢》里,他甚至詳細地說明自己要表達的是什么樣的內容和情感。我們知道,在宋代的詞壇上,起初,多數(shù)詞作者只在作品中寫上詞牌,一般是沒有題目的。到北宋中后期,有些作家會在詞牌的后面加上一個標題。像蘇軾的《江城子》就有《密州出獵》的小題目。到了南宋的中后期,有些作家在詞牌的后面還會加上稍長的序言,說明他在什么情況下創(chuàng)作了這一首詞。但是,總不會像姜白石的《揚州慢》那樣,把創(chuàng)作的時間、作品的主題,以及要表達的思想感情,寫得如此細致明白,其字數(shù)竟達六十三字之多,實際上已經(jīng)是一篇小作文了。對此,詞壇上有些論者是頗有看法的。周濟說:“白石小序甚可觀,苦與詞復。若序其緣起,不犯詞境,斯為兩美已。”(見《宋四家詞選序論》)他的意見,有說得對的地方。但是周濟沒有考慮到,姜白石的自度曲,特別是較早呈現(xiàn)在聽眾耳畔的《揚州慢》,沒有采用人們熟識的樂譜,演唱時,習慣舊譜的聽眾會聽得懂嗎?能夠接受嗎?為此,姜白石只得以散文的形式寫了小序,這有助于人們對這首作品的理解。我認為,姜白石以散文和詞作結合在一起,是他爭取讓自度曲這一創(chuàng)新的寫作方式能夠在詞壇上立足的做法,而不是畫蛇添足。
姜白石從寫《揚州慢》開始,便經(jīng)常以自度曲的方式進行詞的創(chuàng)作,這顯然得到了一部分上層知識分子的支持,也是他在詞壇上名聲大振的原因之一,連范成大、辛棄疾等名聲顯赫的人士,也喜歡和他交往唱和。不過以自度曲的方式寫詞,既需要有文學的才能,又需要精通音樂,對詞人來說,實在是一個難題,這也是姜白石在詞壇一枝獨秀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