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黃色或淡紫色的洋芋花,曾大片大片盛開在我自幼生長的土地上。記憶中,每當風從山坡上吹過,那些如小傘般撐開的花朵,舉著一種天然的純凈和質(zhì)樸,隨風搖曳,遠遠望去,猶如彩色波浪在大地上翻涌。彼時,每逢洋芋花盛開的時節(jié),我經(jīng)常會爬上村后的山坡,找一處僻靜的地方坐下,看那些在山地中靜靜盛開的洋芋花,有時一看就是一下午。如今,那片清新淡雅的洋芋花,就像一個留在記憶深處久未聯(lián)系的老朋友,偶爾會從心底冒出,載著我在時間的河流里打撈一些久遠的往事,這些細碎的、跳躍的記憶,就像微風中輕輕晃動的風鈴,清脆悅耳,每一聲都能留下長久的回響。
假期回云祿村去小住,走在熟悉的田野里,親近著這些既陌生又熟悉的草木,我在心里一一向他們問好,那些一去不復返的日子,是他們見證著我在這片土地上留下的歡樂與悲喜。回去的時候,正是洋芋成熟的季節(jié),花朵已經(jīng)凋謝,沒有看到記憶中清新素雅的洋芋花,心里難免會生出一絲遺憾,但一想到可以吃到香甜軟糯的老品種洋芋,心里就止不住生出愉悅,被琳瑯滿目的食物壓制住的饞蟲也仿佛聞到洋芋散出的香味,蠢蠢欲動。這些年,隨著年歲的增長,我越來越懷念那些與土地無限親近的日子,在鄉(xiāng)村長大的孩子,心里眼里裝著的,是一個與大自然高度契合的世界,記憶里一輩子都會留存草木的清香、露珠的晶瑩和星辰的燦爛,土地生出的美好和純良自小就貼著我們的血脈生長。
中午帶孩子在河邊捉魚蝦,玩沙子,折河岸上的柳條編織 “防曬帽”。母親要到村口地里去挖洋芋,我?guī)е⒆舆^去幫忙,起初母親不讓我們下地干活,她總說地里泥巴把鞋襪弄臟了不好洗,我堅持要帶孩子到地里玩泥巴,教他認識這些土地上生長的透著勃勃生機的草木和莊稼。如今城里長大的孩子大多不識五谷,不知道他們每天享用的美食都是由這些土地里生長出的莊稼經(jīng)過加工、烹制而成,我想讓我的孩子也能經(jīng)常去感受泥土的氣息,讓他知道揮鋤扶犁的艱辛,讓他感受收獲的喜悅,往后人生,他也會有一塊必得由他自己來耕種的“土地”,需要精心養(yǎng)護。母親拗不過我,只好讓我們下地,母親在前面挖,我?guī)Ш⒆佣自诤竺鎿?,母親邊挖邊跟我講著云祿村的家長里短,講她種在地里瓜瓜豆豆的長勢,講什么樣的土質(zhì)適合種什么樣的莊稼……
在母親如數(shù)家珍的講述中,兒時的光陰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眼前。那時候,周末或者暑假,我和弟弟都會幫助父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農(nóng)活,印象最深的就是挖洋芋,父親和母親掄著鋤頭在前面挖,奶奶帶著我和弟弟在后面撿,邊撿邊分大小裝袋,袋子全部裝滿后,父親就一袋一袋運到大路上,裝進牛車拉回家。大的好的光滑的就堆放在二樓太陽照射不到的地方,想吃的時候上去撿一簸箕來,或烤、或炒、或煮、或炸,做晌午、做下飯菜,一年四季餐桌上少不了它,小的、不小心挖爛的放在廂房里,打碎煮給豬吃、雞吃,香香糯糯的洋芋,滋補著孩子們禾苗一般往上竄的身體的同時,也催長著圈里的豬仔,院子里的雞鴨,為它們提供一頓頓可口豐盛的美食。
記得讀小學六年級的暑假,有一天吃完早飯,父母要到陳家后頭去挖洋芋。農(nóng)村的地名,就像村里娃的名字一樣,看中的是好記,好喊,通俗易懂,陳家后頭、馬家沙地,楊家凹子……這些常見的地名祖祖輩輩就這么叫著。
陳家后頭那塊地面積小,母親說他和父親一天就可以挖完,留我和弟弟在家寫作業(yè)。他們前腳剛走,我就讓弟弟獨自在家里寫作業(yè),自己則找出老早就藏好的故事書,來到我的秘密基地,投入大柳樹的懷抱,看我的故事,做光怪陸離的夢。書看到一半,飛來一只大馬蜂停在我面前的柳樹枝上,我一直以為蜂是用嘴巴扎人的,看著它顫上顫下的尾部,不知出于好奇還是什么,我就用手指按了一下,只覺手指一陣刺疼,隨即感覺被扎的地方又癢又痛,整個手指瞬間紅腫熾熱起來,我嚇得趕緊下樹,把手伸進清涼的河水里,試圖緩解不適,浸泡了兩分鐘,腫痛的感覺并沒有減輕,我只好把書夾在腋窩下,另一只手使勁捏著被蜂叮過的指頭,惶恐不安的回到家,打算用鹽巴搓揉一下,以前被蚊蟲叮咬了,奶奶就是用鹽巴幫我搓的,說是可以消毒止癢?;氐郊液?,找來鹽巴就往手指上搓,搓完躺在沙發(fā)上,等著鹽巴發(fā)揮消毒藥的作用,結(jié)果越等手指越熱,頭也開始發(fā)昏,心里愈發(fā)害怕,出于求生本能,我掙扎著起來叫弟弟趕緊去喊正在地里勞作的父母。
彼時我們村里通訊技術(shù)還非常落后,找人基本靠喊,不像現(xiàn)在,六十多歲的父母都會用智能手機,微信、抖音、快手想看什么看什么,想兒孫了,一個視頻電話打過去,唱的跳的、胖了瘦了,他們?nèi)伎梢钥吹们迩宄j惣液箢^離村不算太遠,但來來回回也要一個小時左右,弟弟出去后,我就躺在沙發(fā)上,左手緊緊捏住右手拇指指根,我想起武俠小說里經(jīng)常會有這樣的情節(jié),無藥可用的時候,阻止血液運行可以延緩毒性蔓延,于是我更用力,將手指握得更緊??粗t腫的手指,我止不住的后悔,不應該去摸那只大馬蜂的屁股,越想越害怕,哭著哭著就睡過去了。
等我醒來是三個小時以后,弟弟去叫父母沒有說清楚,只說姐姐被蜂叮了,他們以為是被小蜜蜂叮了一下,不會有大問題。農(nóng)忙時節(jié),他們的每一分鐘都是金貴的,要趁著沒下雨的時候,把地里的洋芋挖起來,如果沾上雨水,洋芋背回來容易腐爛。那是全家人要吃一年的食物啊,做菜、做晌午都離不開它,從松土、摟樹葉漚肥、施農(nóng)家肥、買化肥,到用牛犁溝、打塘、除草,這每一個土里長出的洋芋,都浸染著他們太多的汗水,也寄托著他們一年的希望,在臨近收獲時,怎么舍得讓它有絲毫的損傷。等他們把地里的洋芋挖完,裝袋,裝上牛車,父母又各自背著一籃才回來。
母親回來看著我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準備把我叫起來挨罵,作業(yè)不好好寫不說,大白天的睡什么覺,那時候的莊稼人除了病了、殘了,不然怎么舍得浪費這么寶貴的光陰用來睡覺,喊了幾聲不見答應,母親才意識到情況不對,就趕緊去抱我。按母親后來的描述,說我全身滾燙,被蜂叮的手指已經(jīng)腫得有正常的兩個粗了,臉上滿是汗水,跟猴屁股一樣紅,整個人迷迷糊糊的,眼睛都睜不開,她才慌了神,趕緊叫來正在搬洋芋的父親,背起我小跑著送到村里管醫(yī)生家里,所幸路程不遠,管醫(yī)生幫我打了降溫針,也給我的手指敷了藥,說是清涼解毒的,后來的事我就記不大清楚了,應該是回來睡了一覺,第二天早上起來又是活蹦亂跳的了,手指也保住了。自此之后,我對所有的蜂類都是敬而遠之,一聽見“嗡嗡”聲立馬提高警惕,繞道而行,從不敢越雷池半步。
想著這些童年的趣事,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那時候母親額邊還沒有生出白頭發(fā),臉頰依舊平滑紅潤,腰身依然挺拔,彼時,我歡快的腳步跑過這個村莊的每一個角落。那時候的土地,長出的不僅僅有莊稼,還有永遠不會停歇的音符,稻田里的蛙鳴,星空下的狗吠,牛羊咀嚼青草,院子里小黃雞爭搶食物,種種聲音匯成的音符,至今依然響徹在我生命的每一段歷程中。
回過頭,看到母親花白的頭發(fā)隨著她揮動鋤頭的動作,在晚風中忽上忽下飄動,不由得感嘆這些時而舒緩,時而遼闊的時光,不經(jīng)意間,就將你帶到人生的另一番境地。洋芋挖完后,母親不讓我背裝洋芋的籃子,我拉著孩子,拿著鋤頭跟在她身后,看著她已不再挺拔的身影,我不由得鼻腔一陣陣發(fā)酸,眼淚差點就不受控制掉下來。在我心里,母親永遠是那個走路帶風、做事干凈利索,說話聲音洪亮的中年婦女,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步伐變得緩慢,頭發(fā)花白,聲音都不復當初的字正腔圓了,母親老了,這是我一度無法接受的事實。
回到家,我將新挖來的洋芋削皮洗凈,順手在院子里的花壇里掐了一把韭菜,一起洗干凈,洋芋切塊,韭菜切碎,熱好油,下到鍋里炒熟,撒上鹽,再不放任何佐料,起鍋后迫不及待先嘗一口,洋芋香糯,韭菜香甜,還是小時候那個熟悉的味道,還是家的味道。母親看著我貪吃的樣子,邊洗菜邊說等我回城要挖一口袋洋芋給我?guī)Щ厝?。這些年每次去老家回來,車子后備箱里都堆滿了家鄉(xiāng)的味道,各種瓜瓜豆豆,青白小菜,都是父母一鋤一鋤松土、播種、除草、澆水,頂風冒雨耕耘,與烈日對抗收獲而來的。與土地羈絆一生的父母,總能讓各類種子在土地上生根發(fā)芽,抽穗結(jié)果,成熟采摘回來喂養(yǎng)他們的兒女。
云祿村人都愛吃洋芋,在母親們巧手的加工下,幾顆洋芋就能吃出滿漢全席的味道和氣勢,或炸、或炒,或煮、或蒸,或烤、或舂,可切成片、切成絲、切成塊,也可舂細做成餅,只要你能想得到的,她們都能用洋芋做出來。說到吃洋芋,我最愛的就是每年烤烤煙的時候,放進烤房灶洞里烤熟的洋芋,這些從黑土、黃土、紅土里生長出的寶貝疙瘩,經(jīng)過碳火慢慢烤熟,外層香脆,內(nèi)里酥軟,咬上一口,唇齒間彌漫著軟軟糯糯的清香味。每年夏季,一到下雨天,我腦海里總會浮現(xiàn)出這樣的畫面,父親端著筲箕從大門走進來,筲箕里裝著他剛從烤房灶洞里烤熟的洋芋,我和弟弟迫不及待地跑過去,挑揀著那個烤得更黃,吃起來會更香的洋芋,有時候還會因看上同一個洋芋,免不了又要爭吵一番。下雨天做不成地里的農(nóng)活,母親就會在家里做些針線活,父親端洋芋進來后,母親也放下針線,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著洋芋,說說笑笑,二十多年過去了,這些美好的往事歷歷在目,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
每次回云祿村,都要經(jīng)過一個叫小荒叉的地方,路邊有一戶人家在那兒買燒洋芋,店主是一對四十多歲的夫妻,女人坐在火爐邊翻烤洋芋,微笑著與去買洋芋的每一位客人打招呼,男人嗓門洪亮,邊招呼來往的客人邊將女人烤好的洋芋從中間一切兩半,放到一個竹制的小籃子里,遞給客人。八九張小桌子時常坐滿了人,冒著熱氣,飄著香味的洋芋端上來時,總會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塊,先咬上一口,洋芋特有的香味縈繞在唇齒間,說不盡的滿足。桌上放滿門類繁多的各種蘸料,根據(jù)需要各取所需,折耳根、乳腐、油辣椒、腌小蔥,這些都是吃烤洋芋的標配,大的小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拿著金黃的洋芋,蘸著各種佐料,吃得那叫一個回味無窮。與土地有著相同膚色,顏值并不出眾的洋芋,是每一個離鄉(xiāng)的云祿村人,深藏在內(nèi)心的一抹香甜記憶,無論在世界任何地方,只要見到洋芋,都會想起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親人朋友,喚醒記憶中的青山溪流。
我們姐弟長大成家后,母親就沒有大面積種植洋芋、烤煙這些農(nóng)作物了,母親在家的時候,會在離家最近的田里種一小塊洋芋,偶爾想吃的時候去挖幾個。弟媳生孩子的時候,把母親接去幫忙照顧孩子,小侄兒會走路后,蹦蹦跳跳,活潑好動,帶孩子就吃力了許多,母親腰疼的老毛病犯了,堅持要回老家休養(yǎng)。父親也舍不得他養(yǎng)了八九年的老牛,放不下他們辛苦一輩子,靠兩雙手一捧土、一塊石建起來的家,說什么也不進城住。勸不了父親來城里住,只好把母親送回老家。與住在城里相比,回到鄉(xiāng)下的母親氣色明顯好了許多,臉頰紅潤了起來,腰疼的老毛病也很少犯了。
母親經(jīng)常說,只要車行到宣威的土地上,她的頭腦就清醒過來,身體也變得輕盈起來,肩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也不暈車了,再回家去烤幾個洋芋吃下,根本不用什么藥,她的病全好了。家鄉(xiāng)的空氣和土地,能治療母親被時間不動聲色施加的所有不適之癥。在九曲十八彎的山間公路盡頭,在兩面是群山包圍,中間是河流緩行的那片土地上,是父母生活了一輩子的村莊,他們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熟悉每一塊土地的形狀,每一條田埂的高度,他們知道門前飛過的那只雞是二嬸家的,遠處狂吠的那條狗是跛腳大姨媽養(yǎng)的,他們喝慣了這里的山泉水,吃慣了屋后菜地里長出的青菜蘿卜,他們知道這里的天什么時候會下雨,老虎山頭的那塊烏云,是不是虛張聲勢嚇唬河里捉魚蝦的娃娃。晚上睡覺的時候,他們聽慣了田地里傳來的蛙鳴和蟲語,聽慣了院子里老黃狗偶爾的吠叫和牲口圈里豬牛低沉的呼吸,外面再精彩的世界也捂不住他們對土地的深情,對家園的眷戀。如果把人比作一棵樹,那么這片淳樸的土地上深深扎著他們的根,生長著樹木存活所需要的陽光和雨露。
生存在這片土地上的我的父輩們,靠著云祿村那條四季流淌、生生不息的河流和腳下這片土地,不辭辛勞、起早貪黑種出苞谷、洋芋、麥子、稻谷、豌豆、蠶豆等食物,將一個個孩子拉扯長大,長大的孩子不是外出求學就是外出務工,足跡遍布祖國的山山水水,一年也回不了幾次家。只有他們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守護著這片土地,守護著自己的家園。他們在土地上耕耘了一輩子,這些不會說話的土地就是他們的良朋好友、血肉親人,只要身體還能動彈,他們就放不下這些土地。蒙蒙細雨中,烈日炎炎下,無論走在哪個村莊,都能遇見年邁的父母們將莊稼稻禾背在背上、扛在肩上,從風里雨里、霜里雪里,淘來支撐生活的五谷雜糧。
他們用一輩子的時光,堅守著村莊,他們的勤勞和堅韌,讓人影漸稀的村莊依然在暮色中升起煙火氣,讓矮墻的籬笆上爬滿豆角、黃瓜,讓每個院落里都沸騰著雞鳴和狗吠,他們守護的,是一片土地的生機與活力,是遠行的兒女們刻在骨血里的精神家園。
每每想到洋芋樸素憨實的特質(zhì),我總是會想起云祿村的村民,他們都是不聲不響生長在天地間,接受自然饋贈,默默生長,他們的一生何其相似,與土地作伴,在低處生長,依靠土地和雨水,長得敦厚堅實,黝黑的臉龐帶著敦厚的笑,堅守自己的幾畝田園,早出晚歸,春耕秋收,任憑風雨的吹淋敲打,面對生活的揉捏拉扯,或圓、或扁,總能坦然以對,無懼無畏,始終堅守自己獨特的味道,在生活的道場里,自散其香。
如今洋芋已不是我們生活的必需品,但在我的記憶中,“土里土氣”的洋芋卻承載著我生命中的一段美好時光,讓我常常想起,時時回味。每次在飯桌上看到洋芋做的菜,在云祿村土地上靜靜開放的洋芋花,總會一次次從我記憶的洪流里探出頭來,清新可愛的顏色氤氳成一幅穿越時空的畫卷,每次翻閱她,我仿佛都能感受到從云祿山埡口吹來的風,風里蕩漾著耳房灶爐上烤洋芋清醇的香味。
責任編輯:尹曉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