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雨都盡來。
差不多每天都要下上一下。
這一次,雨聲真的吵醒了我。
還好,摸到枕頭和竹席,
我知道的我似乎還睡在室內(nèi)。
可窗外與屋里一樣黑?。?/p>
可那不大的雨點(diǎn)還在路燈下提腰散步,
有時也貓身纏上些平韻的椰葉,
仄仄地往下滴水。
閃電把對面這座樓又搬到了對面,
須臾,又躥至林邊掘出兩鼓水塘。
昨晚,我還去那里深坐至無聊
可昨晚也下這樣的雨,我
還記得我還沒醒呢。
2002年6月12日,海甸島
荷葉有了荷塘的氣味,
這是我期待已久的情緒,
自然要趁夜去看看它們。
哦,方塘怎么一下就靜得橢圓?
青石沿也泌出青濕煙。
水還是偶爾反光,
也偶爾扣一些到天上。
荷葉密密魚也明明窺人,
它們借了我的眼睛,
還用尾巴踏歌兒呢。
我以為這樣的聲音要換了人才教人傷心。
不是每夜都來的風(fēng)終于細(xì)莖下
忍住遺跡之虛線……
2002年9月11日,海甸島
1
車還是太慢。
遠(yuǎn)山時時都在變幻。
愿這山之一角樹之一葉
也領(lǐng)到你的書桌前。
你的衣飾又明明遮住了你。
2
已駛過多少鄉(xiāng)鎮(zhèn)?
沒必要告訴這株道旁樹。
它把車?yán)飮姵龅臒釟鈧鞯礁h(yuǎn)的山谷。
距我們最近的樹葉上的灰塵也是最厚的。
但在我來之前,
它就站在這里。
2002年7月19日,五指山
我往杯里加水,水溢出
噙住杯子,還咬手指;
到地板上采集花紋后,
留下一攤干凈的假牙。
我換一只手一只杯。
加開水,放咖啡。那黑色
多黑呀!白森森的方糖呢?
在紙盒里砌一個小水晶柜。
我的指頭爬進(jìn)去變成了舌頭。
你吻過上面的傷口后,
我學(xué)會了用它來交談。
比如現(xiàn)在聽到窗外鳥叫,
我用它豎按雙唇;
小鳥們從樹上飄到窗臺,
我又會翹起拇指。
我換第三只雕花杯,
也換了嘴去找奶粉。
——奶奶喝的奶粉?
你早于十年前就去世了。
我按住我的烏鴉嘴,
但它銜來了一袋烏云。
2002年10月22日,海甸島
哦這是什么樣的荒島?摸摸土塊和石頭,
也許能摸到一個不錯的名字:一個古奧的方
言或小陶器?
島是島的名字,叫她島吧。再四處瞅瞅,
找到一個地方抱起她。
在趕跑那么多海鷗后,
讓她也飛起來……我的確累了。
海潮入目漸高,
波浪扯了藍(lán)色鎖鏈潛入灌木叢。
2002年11月,海甸島
——給孫文波
在海邊,第一次看見她時,
以為是一顆猶猶豫豫的流星,
飛得那么高,那么遠(yuǎn)!
但還在空中,還能
同時看見燕山和四川。
有那么一刻,我的目光跟著移動,
以為她會掉進(jìn)面前的海里
但我很快就想起來了……
半年前的某夜……也許我還坐在上面,
在這星群中這樣模擬游蕩
你看,該是多么危險輕浮的游戲??!
我要是能像小時候追著她喊一下我
——下來呀——等一下——
——那就好了。
但我當(dāng)時看不見我。
她似乎也不急于停下來。
海卻高興起來,繼續(xù)向夜空噴泡沫星,
——那是從前一些地方的倒影
天亮?xí)r,我會挽了光線去擦擦看……
嘿,那時飛機(jī)也只好乖乖落在地上
露出原形。
2002年11月13日,海甸島
月亮從松林里升起來。
樹皮上的漣漪,樹干里的回紋
也升上了樹巔。觸摸過樹巔的手已不是月光,
粘在一起埋進(jìn)了旁邊的防波堤。
海是一個隆起的空殼,那么大,
波浪也只弄臟了它部分的沙灘。
那些在海上安撫額頭的手也不是月光,
它們翻開一層層發(fā)灰的灰。
我的手還停留在我的手臂的盡頭。
臂彎掉下一些光線和風(fēng),
掌心捉住幾枚松果和貝殼。
我把它們放在書桌上。
它們從前就在這里,
燈光正畫出一對舊影呢!
2002年12月22日夜,海甸島
昨夜,你在樓上反復(fù)開關(guān)
那扇由客廳通向陽臺的木門
差不多每隔半分鐘,重重地撞擊!
樓上沒人?我的可憐的額頭
好像還真沒再碰上那雙裝了鐵蹄的高跟。
——我早已受夠了。
天還未亮,就迷迷糊糊起床,
哦,在陽臺上也能感受到外面動靜生猛,
前后左右的樓房都在向外扔門窗桌椅。
一夜之間,這個小區(qū)空曠了許多
你也輕易住進(jìn)了那么多空空之家
——海島其他地方也如此嗎?
你在電話里說:“沒見過吧,
這是小臺風(fēng),還很小?!?/p>
但我還很小就不斷聽見這種聲音,
沒想到它在這里突然有了名字,
像是你剛才信口胡謅出來的。
腰折在電線上的連衣裙,
露出了電線的尾巴。
2003年1月5日晨,海甸島
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
——《孝經(jīng)》
風(fēng)攜著馬路上的細(xì)沙扎裸腿
還真酥癢。半月前天氣涼時
我已感覺到。我的長褲也無數(shù)次
感受過這樣的按摩。
風(fēng)停下來,我就換洗它。
我已洗過多少條這樣的長褲?
沒有一條褲子比皮膚活得更久。
即使是雨雪落在皮膚上。
我愛我的衣褲,更愛皮膚。
記得小時候有次夜里看壩壩電影,
一塊流石剮破了頭皮,
我嚇得哭,但它自己縫上了。
現(xiàn)在什么樣我看不見。再后來,
在外婆家玩小刀劃破了左手食指背。
那塊“一”字形微凹的皮膚
至今仍是我身上攜帶的新鮮土地:
干凈,不長皺紋和絨毛。
當(dāng)時我哭得多兇!外婆吹口氣,
“很快就會自己長攏的?!?/p>
去年春節(jié)后,去與一位僧人談印刷設(shè)計,
在玻璃門上撞壞了門牙。
我不哭。我知道不會再長新牙了。
2003年4月10日,海甸島
——獻(xiàn)給逝去的姥爺
飛機(jī)在天上犁開一道長長的深坑,
幾分鐘后我就聽不見它的聲音了。
我也看不見它了。
人們在山阿挖開另一個深坑,
抓把黃土擦擦身影。
我也聽不見他的聲音了。
我也看不見他了。
那坑上長出了叢叢巴茅、野蒿,
還有柏樹、花椒……
白花花的是云,青葉葉的也是云。
我也看不見他了。
青山蒼天全都瞎了眼。
我也看不見我的眼睛了。
我像閉上了幾分鐘。
2003年1月7日,海甸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