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中國人而言,吃花,不僅是詩情畫意,更是一種就地取材的生存智慧。在云南人眼中,花首先是食物,其次才是植物。
中國人以花入饌的歷史,可以追溯至商代?!冻o·九歌》中有“蕙肴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可見當(dāng)時的人們已經(jīng)在用桂花釀酒、蒸蘭蕙為食了。屈原的“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更是名句。宋時,中國飲食文化進入了最精致風(fēng)雅的時期,接地氣的有《東京夢華錄》中的茶食鮮花團子和夜市攤上的桂花飲、炙焦金花餅、牡丹餅、芙蓉餅……蘇東坡因愛惜牡丹落花,“未忍污泥沙”,所以用牛油去煎,叫“牛酥煎落蕊”。南宋大將張俊用香藥藤花蜜餞宴請宋高宗,美食家林洪還特意為花食寫了一本《山家清供》,其中集結(jié)了8種花、12道菜的“花饌譜”,可見當(dāng)時食花風(fēng)俗之盛。
及至明清時期,人們開始采用蒸餾法從鮮花中萃取香露?!都t樓夢》中的賈寶玉挨了打,嫌糖腌的玫瑰鹵吃膩了,王夫人特意給了瓶內(nèi)造玫瑰清露,令丫鬟摻水給他喝,以去火氣。而黛玉吃了螃蟹,又得用合歡花浸過的酒來消寒。
時至今日,吃花習(xí)俗仍然在許多地方廣為流傳。北方人每到春來,大都會蒸一盤槐花,香油、蒜泥、細(xì)鹽一拌,滿口清香;草原上的人們將韭菜花做成韭花醬,配手抓羊肉吃,頓時油膩全消。杭州人吃菊花火鍋,貴州人吃百合花,海南人吃睡蓮莖。但真正說到吃花大戶,還得數(shù)云南人,據(jù)說在云南,可以食用的鮮花多達三百種,且還在持續(xù)不斷地開發(fā)中。
云南人春天吃花,堪比夏天吃野生菌,頗有一種不管不顧的勁兒。含有微毒的大白杜鵑花,在其他地方純屬觀賞類花卉,卻是云南人餐桌上的一道家常菜。食用時需要去掉花梗、花蕊,焯水過濾,用清水浸泡一天,才能去除澀味和毒性。炒時用豬油,寬油下辣椒,大蒜爆香,加入白花翻炒,入口滑嫩有肉味。也可以炸來吃,或者煮蠶豆。
西雙版納的人也吃白花,是另一種白花洋紫荊,傣族人叫它“埋修”,有澀味,但無毒,和豆豉油渣同炒,是傣族人的日常食物。
再如芋頭花。在云南,種植芋頭的目的不是食用塊莖,而是食用藏在芋葉深處的花莖和花苞。
苦刺花、棠梨花和金雀花,是云南人心目中的“清涼降火三劍客”??啻袒樵颇咸赜兄参?,干花做成藥枕,可以降血壓。云南人喜歡將苦刺花與豆豉、臘肉同炒,或與蠶豆米同煮,口感微苦;棠梨為薔薇科野生灌木,花苞與嫩葉皆可食,涼拌、清炒,配酸菜、韭菜同炒亦佳。大概在云南人心中,凡秉天地造化靈氣生長出來的花草,大都無害、可吃,如果有毒,那一定是烹飪不得法,油不夠多,火候不夠猛,大蒜辣椒不夠多。
海菜花,也為云南獨有。這是一種生于水中的半透明白色花朵,可食用部分是它纖長青翠的花梗,口感脆嫩,可做羹,可清炒。在云南人心中的地位堪比西湖的莼菜,云南人稱它為“水性楊花”。事實上,此花只生長在水質(zhì)清澈的高原湖泊里,以洱海最多,是最高潔之花,云南人確實很幽默。
云南有些入菜的花卉并非本地獨有,但因為氣候的原因,在滇地盛產(chǎn),而且質(zhì)量上佳,再加上云南人在吃這件事上獨特的創(chuàng)造力,由此成就了一本劍走偏鋒的鮮花食譜。
比如玫瑰。玫瑰分為觀賞玫瑰和食用玫瑰,觀賞玫瑰大半在昆明斗南花市流通,食用玫瑰的用途更多,可以做玫瑰醬、玫瑰餅、玫瑰汁、玫瑰茶。再如石榴花,云南人拿來炒火腿,大概是因為石榴花的肥厚和火腿的豐腴恰是一對好搭檔,而其他地方要么沒有好火腿,要么沒有好花,這么一想,也覺得二者結(jié)合很有點道理。
蒙自的過橋米線中,必加的一味配料是菊花,到了外地,多半就會省略這一流程。
攀枝花,在海南叫英雄樹,在廣東一帶稱木棉,長于高大樹木的枝干上,初春時有花無葉,花大如掌,多為五瓣,淡香肉厚。海南人只拿來觀賞,廣東人用來煲湯、煲五花茶,到了云南,人們會拿著布兜,守在樹下,等待風(fēng)過,落下一朵朵碩大紅花。撿回去,棄掉花瓣,留下絲絲縷縷的花蕊,或油炸,或炒臘肉,或與番茄韭菜同炒,酸酸脆脆,滿口春天的清新之味。
炮仗花到處開,只有云南人爬屋越檐地摘下來,裹著蛋液炸,或者拿來炒蛋,又解決一頓午飯。茉莉花在其他地方多半只入茶,云南人不客氣地拿來炒蛋,又香又甜。狀似一根根綠色毛毛蟲的核桃花,云南人一擼,只留中間一根細(xì)梗,拿來涼拌或炒臘肉。
棕包米和芭蕉花很多地方都有,但拿來當(dāng)美食的,還是只有云南人。棕包米是棕樹所開的花,色澤金黃,在其他地方,人們大多只取棕樹葉子拿來制作床墊、繩子和扇子,但在云南,棕樹所開的花是一道極品野菜,且售價不菲,一斤可賣二十幾塊,堪比肉價。將魚子般的花米焯水后,浸于冷水,再與臘腌菜、胡蘿卜絲、肉絲同炒,嫩而微苦,是德宏一帶的經(jīng)典美食。
芭蕉花海南也多,但海南人基本不會用來做菜。云南人將芭蕉花剝掉外皮,去掉花蕊,將內(nèi)芯拿來炒肉、炒火腿。
不得不佩服云南人在吃這方面的天賦和創(chuàng)造力,真正是萬物皆為我所用,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
多年前的一個初春,我與朋友同行大理,住在洱海附近的村子里。夜晚,我們穿過巷子,找到一家藏在街角的土菜館,坐在栽滿鮮花的院子里,花下有潺潺小溪,魚在溪中游。戴著花纏頭的阿嬤顫巍巍送來桃花酒和玫瑰酒,燉成乳白色的土魚湯,菌子炒臘肉,素炒海菜花。我們坐在花簇?zé)粲伴g,聊到深夜,酒意蒙眬,方才散去。
如今我依然記得那個夜晚,很想在春天再去一次云南,去洱海邊上,點一壺桃花酒,炒一盤“水性楊花”,慢慢地咀嚼、回味這短暫而珍貴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