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娶媳婦,是三舅的執(zhí)念。
在魯西南的這片土地上,黃河沖積平原展示出的肥沃土壤,使得這里成了農(nóng)業(yè)主產(chǎn)區(qū),也成就了大批的農(nóng)民,三舅就是其中之一。
三舅并非親三舅,是我親舅的堂兄弟,他們兄弟三個,老大老二都已經(jīng)結婚生子,只有三舅還是孤身一人。年輕時的三舅,體力好,壯實,脾氣躁,動不動就和別人打架,在小郝寨村里遠近聞名。但三舅有兩個缺點,一是見不得女人,二是說話結巴。見了女人的三舅,勾著頭,本就不高的身體會矮下去,不敢說一句話。二是結巴,其實不太嚴重,但還是得了一個外號:三結巴。這也直接影響到了他的婚事,阻止了他對愛情所有的進擊。
春天不忙時,三舅就去外村的磚廠干活,搬一小推車土坯,推到窯里去,或者是從窯里推出成品的紅磚。不知不覺,三舅快四十歲了。在魯西南農(nóng)村,一生未娶的男人被稱為“光棍漢子”,在村里往往是被嘲弄的對象。他對這個詞也比較氣惱,但也沒辦法,沒媳婦就是硬指標,這個稱號不落也得落上。
有段時間,三舅在車站幫人拉行李,推著一輛三輪車,在大街小巷里游走,掙個辛苦錢,結果到了春天,三舅從車站領回了一個媳婦。
女人智力有點兒問題,但不嚴重,還會做飯、掃地。大舅、二舅看三弟眉開眼笑,只好給他辦了一個簡單的婚禮,沒有請親戚,只請了近門的一些人,就算是結婚了。結果當天晚上,入洞房不久,就聽到鞭炮聲大作,新娘子把三舅過年剩下的鞭炮全部給點了,一邊點一邊笑嘻嘻地跑,還光著身子。人們都沖出來看熱鬧。一片狼藉之中,三舅的躁脾氣又上來了,抓住那女人狠狠打了一頓。女人被打得吱哇亂叫,掙脫三舅的手,跑了,再也沒回來。
三舅的這場婚姻以一夜時間告終,或者,根本算不得一次婚姻。這讓他更加抬不起頭來。
二
2008年,中國發(fā)生了兩件大事,奧運會和汶川地震,一喜一悲,但都彰顯了國家的力量和實力。三舅的生命中,也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有喜有悲。
有人給三舅說媒,對方?jīng)]結過婚,腿腳有點兒毛病,但能干農(nóng)活,只不過,對方的要求也比較苛刻,就是要三萬元錢彩禮。三舅的積蓄恰好夠用。
三舅把錢給了媒人。沒過幾天,媒人說那邊已經(jīng)同意了,但要三舅帶女人去集市上買衣服。這對于長期頂著“光棍漢子”頭銜的三舅來說,簡直是一個天大的喜訊,一是他能在眾人面前領著這么年輕光鮮的媳婦逛街,對他而言本身就是一種榮耀;二是在這之后,就能名正言順地把她娶回家——這簡直就是一個光棍漢子的全部人生追求。
那天女人買了好多套衣服,三舅把借來的兩千元錢花完了,心滿意足地陪著女人大包小包地往回走。走到岔路口,女人說:“就送到這里吧,明天媒人帶你過來說結婚的事兒。”那一刻三舅的魂都要飛走了。然而回去之后,直等了半個月,對方都沒有來人。三舅打媒人的電話,關機。有人問他怎么認識這個媒人的,怎么在村里從來沒有見過,三舅終于說出事情的真相:又是在車站遇見的。
三
經(jīng)過那一次被騙,三舅開始認命,開始老老實實地做他的光棍漢子了。他很熱心,不管誰家有個事兒,找他幫忙,他二話不說,換身干凈衣服就跟著人家走。
這時的三舅,已經(jīng)快五十歲了,但沒想到,2003年,三舅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愛情。對方是外村的一個女人,叫小娥,比三舅小八歲,但人顯得更年輕一些,帶著一兒一女,一個在外打工,一個在外地上學。經(jīng)媒人介紹,小娥對三舅也比較滿意,但她不愿意舍棄家業(yè),要三舅去她那邊去。
三舅去了之后,發(fā)現(xiàn)條件比想象得還滿意:孩子們不在家,家里就剩下他和小娥兩個了,兩個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三舅開始學城里人那樣,謀劃著旅游。這段時間,他也掙了些錢,正好派上了用場。他給小娥買漂亮衣服,買手機,兩個人一起盛裝去外地旅游。走的時候,路過縣城,三舅來我家一趟,我見到了他和小娥,小娥眼睛彎彎的,皮膚很白,不像是農(nóng)村人。三舅一身西裝,臉上的皺紋里都是笑意。
旅游回來后,三舅賣掉了老院子,湊錢給小娥的兒子蓋新房。為這事,他和兩個哥哥鬧翻了。但小娥的兒子在房子蓋好之后,卻始終不同意媽媽的這場婚事。他糾集了同族人沖到母親家里,把三舅從里面揪出來,開批斗會一樣趕走了三舅。
三舅不走,問小娥,如果可以的話,就一起走,不在這個村子,到哪里都能活人。沒想到小娥哭著對三舅說,為了兒子的臉面,她這把年齡也不能私奔。她確確實實是哭了,眼淚流滿了臉,濕了三舅給她買的新衣。
三舅重新回到了村里,重新頂上了“光棍漢子”這個頭銜。剛回來的那陣子,他一個人常常會走到村頭,呆坐很久,臉上掛著莫名其妙的微笑,不知在想什么。
三舅有桿不常用的兔子槍,就是那種土槍,他賣完房子之后,就不知把這桿槍藏在了哪里,村干部要了幾次,也沒要到。那天,有人看到三舅沖著天放了三槍之后,把槍撅成了兩段,扔在地上,嗚嗚地哭了。沒有人勸他,也沒有人敢勸他,他們都覺得,三舅得神經(jīng)病了。
四
三舅沒有得神經(jīng)病,他到大舅、二舅家里認了錯。大舅、二舅原諒了他,還幫忙在田間地頭搭了小屋供他住,算是安頓下來了。
三舅更加精心地侍弄莊稼,他田里的莊稼,比別家田里的都好。
我回老家時見到三舅,是在溫暖的田埂上,我突然大膽地跟三舅說:“三舅,現(xiàn)在有稀罕的女人,你可以托人說說,老了,有個伴?!比诵α?,說:“你想讓你舅老不正經(jīng)啊?!?/p>
我連忙解釋:“不是不是,城里人都時興個老伴,時興個‘同居式養(yǎng)老’,你也可以啊?!?/p>
三舅眼睛看著遠方,突然沉默了,過了會兒,說了句:“這輩子,我心里可能就只有一人啦?!?/p>
我又大膽地問:“是小娥姨吧?”
三舅點點頭,說:“你們城里人懂得愛啦情啦,你三舅我也有。我們兩個去大明湖玩,在船上,她偷著親了我一口,我差點掉水里。我們?nèi)デ鄭u玩,兩個人都是第一次見到海,得勁??!她抱著我,我也抱著她,就坐在海邊看了一上午。我們?nèi)H坊,還不是放風箏的天氣,冷啊,她說她還沒放過這個——不說啦,老啦?!?/p>
三舅說到這里,又望向遠方沉默,我突然感覺到心里很酸。
有些人的一生,有無數(shù)的愛情享用不完,有些人的愛,才剛剛開始,就結束了。
后來,村里扶貧力度加大,像三舅這樣的光棍,每年政府都會有補貼。他養(yǎng)了幾十只羊,在村頭的平原上,他趕著羊自由地經(jīng)過,偶爾會哼起一首與他身份極不相符合的愛情歌曲。我聽過一次,唱得不成調(diào)子,但能聽出來,居然是鄧麗君的《粉紅色的回憶》。
只是,屬于他的那個夏天,早就悄然滑過了。
但我相信,在三舅心里,有段記憶不僅是粉紅色的,它還是整個生命的執(zhí)念,在一瞬間實現(xiàn)的喜悅和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