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歌者王翠菊

2024-09-13 00:00:00吳永強(qiáng)
膠東文學(xué) 2024年9期

1

再見王翠菊是一個多月之后。

我需要控制次數(shù),不能天天往扎啤屋跑,林冉不允許,說我跟那些酒鬼混,遲早要出事。不過,間隔一個月有點兒長,中間回老家過了年,之后又有很多事,一直沒去。“龍?zhí)ь^”那天,下了雨,我去浩哥的理發(fā)店理發(fā)。

排隊等待的人很多,浩哥給一個女的放置好燙頭的頭罩,給一個老頭兒洗了頭,又過來拿起推子給對方理發(fā),抽空跟我說話:

有段時間沒見你了,最近忙啥?

我說,瞎忙,剛出差回來。

他說,大記者去哪兒采訪?

我說,跟著采訪團(tuán)出去,相當(dāng)于觀光,沒啥實質(zhì)的內(nèi)容。

他說,我就羨慕你,我的旅游就是從家到理發(fā)店,再從理發(fā)店到家。

我說,還有扎啤屋。

他說,今天去不成了,理發(fā)的人多,都攢這一天了。龍?zhí)Я祟^,我看了一天人頭。

輪到我了,浩哥給我理了個圓寸,把正月里蓄積的頭發(fā)送給了垃圾桶。我走出理發(fā)店,天黑了,雨還在下。春雨貴如油,城市的春雨粘了粉塵灰不溜秋,最終都流到溝里去了。

打電話給林冉,說不回家吃飯了。我頭頂小雨,到快餐店隨便吃了點兒,又買了份醉蟹鉗,拎著去扎啤屋。

一進(jìn)門,就看到了王翠菊。

她正和陳老太告別,是陳老太要走。她說,再喝一杯嘛,才不到七點。陳老太搖頭說,五杯就是五杯,不多不少。去兒子家看看,兒媳婦回來了。有人說,最近沒在電視上見你兒子。陳老太說,去巴西了。那人說,巴西在哪兒?我靠窗坐下,說,南美洲,省隊每年都去那里集訓(xùn)。

陳老太走了,留下幾個蘋果。王翠菊一邊吃蘋果,一邊喝酒,看到我,朝我舉舉杯子,又和別人舉杯子。我想起年前扎友聚會那晚,王翠菊坐在我旁邊,囑咐我少喝點兒,這些人都是酒精,喝酒成精。慢慢喝多了,她就大聲說話,站起來唱“瀏陽河哎哎哎,彎過了幾道彎,幾十里水路到湘江……”

今晚也是。

人挺多,陽臺上坐滿了人,房間里還有好幾桌。小胡最靠近電視,卻不看,低頭看手機(jī)。每次都這樣,他有他的世界。王翠菊嗓門很大,臉上的皺紋繃緊又松開,循環(huán)往復(fù),問我吃的啥。我說蟹鉗,要不要來一個?她不吃,繼續(xù)啃蘋果,拎著蘋果核和扎啤杯朝我舉杯。喝完了,她站起身,走到房間,挨個桌碰杯。有理她的,更多人不理。出來到陽臺上繼續(xù)碰,老藤問她怎么不去跳舞。她說,你去跳吧,淋死你。老藤說,在這里也可以跳。她說,你跟我跳?老藤說,可以啊,我們跳個交誼舞。她說,你看你肥的,邁不動步。老藤說,摟著你的腰就能邁動,要不試試?她說,我們喝酒呀。張開嘴,咕咚咕咚喝完半杯,看來喝多了。

沒過一會兒,她又站起身,重新敬一遍。走路有點兒翩躚,像跳舞。于是,一邊和眾人碰杯,一邊唱了起來:“天下相親與相愛,動身千里外,心自成一脈,今夜萬家燈火時,或許隔窗望,夢中佳境在……”別說,配上她沙啞的嗓子,晃動的身體,觥籌之間,還挺好聽。

偶爾跑調(diào),歌詞有點兒串。“天下相親與相愛,我的老公,他去年去世了,動身千里外,心自成一脈……”我們盯著她,她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要哭出來了。她繼續(xù)唱:“今夜萬家燈火時,或許隔窗望,夢中佳境在,我的老公不知在哪里……”喧嚷中,舞臺上的歌者牙齒碰撞,發(fā)出玻璃破碎的聲音。她嘴唇平行,繼而下嘴唇穿過上嘴唇,穿插成一道旋律中柔美的回音。

她和我碰杯,杯子彎曲的弧線和歌聲一起轉(zhuǎn)彎。她告訴我天下相親與相愛,又去告訴老藤今夜萬家燈火時。每個人在她心里形成一道相親相愛的圖景。最后,她回到我面前時,唱:嘿,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一陣陣歌聲隨風(fēng)傳……

2

兩年前,王翠菊的老公患肺癌去世。他們吵了一輩子,終于各自解脫了。如果從頭敘述,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應(yīng)該是相愛的。使勁延伸的話,可以從下鄉(xiāng)插隊時開始說起。

她一生經(jīng)歷過三次徹骨之痛,第一次就發(fā)生在插隊時。

他們不在一個區(qū),上學(xué)也不是一個學(xué)校,插隊卻被分到了一起。沂蒙山區(qū)的一個小村莊,蒙山之陽,據(jù)說鬼谷子曾在那兒待過,有仙氣兒。七男三女,住在山坡上的兩間破房子里。男的一間,女的一間。

那個男的叫劉根生,工人家庭出身,父親是化纖廠的鍋爐工。劉根生長得很不起眼,小個子,大頭顱,還是齙牙,說話唾沫星子往外噴。他父親是這一帶的人,小時候在這里長大,后來進(jìn)城當(dāng)了工人。剛來時帶著大家四處轉(zhuǎn)悠,爬到蒙山頂上俯瞰大好河山。王翠菊不喜歡這些河山,想回城進(jìn)文化館唱歌。她覺得這個男的挺實誠,還以為要在這里待一輩子。半年里,他們沒說過一次話。他對她笑過三次,大板牙上好像沾了一撮毛。她只回應(yīng)一笑,不說話。

更多時間他們投身廣闊天地,收玉米、刨地、種地瓜、拾糞,跟著老農(nóng)民一點一點學(xué)。拾糞要早起,天不亮就出門,圍著村莊周圍轉(zhuǎn)悠,搶到一泡牛糞像撿了寶。有大膽的等天亮了往山里鉆,幸運的話能撿到狼糞。王翠菊沒拾過糞,她不在乎那點兒工分,更在乎睡覺。劉根生拾回來的糞堆在院子里,像一座小山,她每次經(jīng)過都掩住鼻子,用奔跑抵御某種味道。

她每天都在幻想逃離。

這里是革命老區(qū),偶爾會有劇團(tuán)、文工團(tuán)的人下鄉(xiāng)演出。團(tuán)員們在村里待一段時間,和村民同吃同住同勞動,像他們這些知青。但沒過多久,團(tuán)員們就拍拍屁股走了。

他們來的時候,王翠菊的心情總是很好。

她羨慕一個叫紅柯的女歌手,對方長得瘦高,身段很挺,長相也好,像電影里的小常寶。唱歌更好聽,唱起《沂蒙山小調(diào)》,能把人唱醉。王翠菊呆呆聽著,把自己想象到臺上,跟著對方的嗓音,用對方的眼睛望向自己。這時候,她就看到了一身土布衣服的自己,扎兩條辮子,除了眼睛比對方大一點兒,身材矮了一頭,臉也輸了一大截。

最接近理想的一次,她差一點兒成功了。

村里成立了文藝宣傳隊,要到公社去演出。除了一個會唱幾段地方戲的老頭兒,別的崗位只能由知青來填。王翠菊光榮入選,同時入選的還有劉根生。劉根生拉二胡,不管在不在調(diào)上,也還像那么回事。

初春,風(fēng)刮得厲害,粉塵揚(yáng)著冒出新芽的柳樹。一群人帶著二胡、笛子、快板行走在一座座丘陵之間。主要在各村演,偶爾去公社。王翠菊把自己想象成紅柯,站在臺上唱《沂蒙山小調(diào)》,劉根生用二胡伴奏。二胡聲太嘶啞,她唱得也嘶啞,雖有點兒別扭,但總有那么幾個觀眾,偶爾有人叫好。唱歌在其次,主要是表演樣板戲,生搬硬套,幾個人摻入角色。王翠菊必唱的是《北風(fēng)吹》,北風(fēng)那個吹,雪花那個飄……

在公社演出時,縣劇團(tuán)一個叫梁成的小領(lǐng)導(dǎo)對她的演唱挺贊賞,夸了幾句。王翠菊感覺美美的,私下找到梁成,請對方指教。梁成說她只要再下點兒工夫,能和縣劇團(tuán)的演員媲美。王翠菊問,啥時候到縣劇團(tuán)看看,學(xué)習(xí)一下。梁成表示歡迎,讓她抽空去縣城。

王翠菊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成了紅柯,在縣里最大的舞臺上演出。臺下群眾山呼海嘯,跟著一起唱,從《北風(fēng)吹》唱到《沂蒙山小調(diào)》。及至劉根生出現(xiàn)在舞臺上,代替她繼續(xù)唱下去,觀眾的歡呼聲更大了。她茫然地站在一邊,盯著劉根生的大齙牙,一股恨意涌上心頭。

醒來時,天剛蒙蒙亮,外面是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她知道,劉根生起床去拾糞了。即使每天演出,劉根生也會早早起床,拾回來一些硬邦邦的牛糞羊糞。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熟了,劉根生跟她描述過下鄉(xiāng)前的生活,他們隔著一座老城,一個在東邊,一個在西邊。城市東邊那座化纖廠,坐落在大片農(nóng)田里,剛改名叫化纖廠。王翠菊對化纖廠毫無印象,去過東邊,學(xué)校組織集體去烈士陵園,穿過一片片玉米地,徒步走,沒看見什么工廠。

她決定,去縣城逛逛。

文藝宣傳隊解散了,麥子收了,玉米也長到了半人高。知青們又回到地里,頂著烈日為玉米除草。她覺得有點兒失算,一直鉆研唱歌,忽略了其他進(jìn)步機(jī)會,同屋另兩個女生,一個成了大隊播音員,一個成了小學(xué)代課老師。只有她還和別的社員一起下地,每天頂著一身臭汗回來,味道和劉根生堆在墻角的糞便沒什么區(qū)別。

去縣城的欲望更加強(qiáng)烈了。一個陰雨天的早晨,難得不用下地,她收拾了一下自己,把雪花膏盒子打開,把僅剩的一小撮味道抹在臉上。她戴著一頂草帽,走上了玉米地旁邊的公路。到縣城已是下午,簡陋破敗的縣城讓她感到親切,站在大街上吸了吸鼻子,終于嗅到了類似城市的味道。

輾轉(zhuǎn)打聽,餓著肚子走進(jìn)文化館二樓的縣劇團(tuán)。沒有人,一個人也沒有。透過窗子,能看見里面的一些道具和服裝,她覺得自己穿上一定很好看。一個小時后,她松了口氣,下樓時迎面撞上梁成,松的氣又提了起來。梁成問她找誰,她介紹了自己。對方拍拍腦袋,似乎想起來了,又似乎依然沒想起。梁成大概看透了她的心思,猶豫了一會兒,帶她下樓,轉(zhuǎn)到一旁的一座樓上。那里有梁成獨居的臥室。

她腦子里依然是劇團(tuán)里的服裝和道具,她穿上一定很棒。眼前是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她坐在椅子上,局促地面對那個陌生又親切的中年男人,操著滿口當(dāng)?shù)赝猎挼男「刹?。他問了她一些知青的生活情況,又和她聊起省城。他去出過一次差,記憶很深,大明湖不錯,水是清的。天慢慢黑了,她越來越餓,肚子咕咕叫。梁成咽了一下口水,把手搭在她的腿上。她有點兒暈,可能是餓的。突然,梁成握住了她的手,沒有征兆,他急切地把她抱在懷里。屋子里很暗,對方的臉模模糊糊,眼睛發(fā)出一道光。她本能地抽回手,站起身想逃走。他猛然蹲下,抱住頭,旋即抬起頭,一雙銳利的眼睛盯著她。他說:

求求你,我老婆死了七八年啦!

她腦子一片空白,掙扎著往外跑,不一會兒跑到大街上。沒有人,只聽見呼哧呼哧的呼吸聲,心跳聲。她聽到了這個夏天的第一聲蟬鳴。

回到村莊天已經(jīng)差不多亮了,起初分不清路,后來沿著一條路走,卻走對了。沒感覺害怕,夜晚很安靜,有星星和一條銀河陪她。剛到村口,就看見一個黑影蹲在一棵棗樹下,她撿起一塊石頭,慢慢朝前走。透過晨曦的一點兒微光,她看見劉根生瞪一雙眼睛盯著她,一旁是一個糞箕子,里面零星散落著幾塊黑東西。劉根生說,這一晚上你去哪兒了?她不知該怎么解釋,對方的出現(xiàn)讓她感到踏實,累和餓再次問候她。她失去了重量,歪倒在地上。

這個夏天以及接下來的秋天,發(fā)生了很多事。又過了一年,恢復(fù)了高考,知青們?nèi)タ剂?,一個也沒考上。這期間,走了三個知青,又來了四個。接著,沒有人再來,倒是陸續(xù)有人離開。不知從哪兒冒出一些企業(yè),把同伴們一個個收回去了。最后只剩了她自己。

沒有工作就回不去。她好像被世界拋棄了,一個人守著兩間房子,可以今晚睡這間,明晚睡那間,一個人開演唱會,對著空屋張開嘴,發(fā)不出聲。沒人催她去上工,躺在床上能看見蒙山,山上的矮松樹發(fā)出一聲聲喊叫。

一天,她接到一封信。劉根生說,化纖廠招工,他能搞到一個名額,要不要試試。她把信看了十遍,最后一句是:翠菊,我這些天一直在相(想)念你。她想起那個露水打濕的晨曦,她從縣城逃回來,第一個遇見的是劉根生。聽說他找了她一夜,一邊拾糞,一邊在村莊周圍摸索。那也是他拾糞最多的一次,但中途遇到了狼,逃跑時撒了大半。

走出知青點,她站在幾百米外回頭看了一會兒。一個老頭兒鎖了門,蹲在門口抽旱煙,這將是他的地盤。這個人會唱地方戲,是幾十年前某次土匪屠村的幸存者。那一次,大土匪劉黑七率領(lǐng)土匪,攻下村子后殺了近千人,只有一百多人逃生。屠村的原因是,村里有幾個漂亮媳婦被土匪看上了,媳婦的丈夫們不放人。

3

天氣越來越熱,春天和夏天相交。一個暖風(fēng)熏人醉的晚上,我從超市出來,坐在廣場臺階上抽煙。

廣場舞統(tǒng)治了這里。有好幾隊,各自擁著一個地盤,錄音機(jī)里吼出的音樂能把人轟暈。他們似乎在比賽,看誰的音樂聲大,跳得更帶勁,觀眾最多。

跳得最起勁的,是離我最近的一支隊伍。

鳳凰傳奇的歌聲響徹天地,一群男女扭動身姿。大部分是老人,也有年輕的,幾個三十歲左右的婀娜女人跟在隊尾,這也是這支隊伍觀眾最多的主要原因,就連我也把主要目光放在了幾個女人身上。確實不錯,想讓廣場舞受歡迎,演員很重要。

隊伍最前面,領(lǐng)頭的,是王翠菊。

她不僅跳,還跟著唱,白云悠悠藍(lán)天依舊淚水在漂泊……嗓音蓋過了人群。仿佛不是夜晚的市區(qū),而是藍(lán)天白云下的廣闊草原,一個肆無忌憚的女人,一股突破天地的力量。一些人不得不把目光從隊尾收回,投射到她身上。目光時而游弋,但總要經(jīng)過她,那是一道坎兒,無法逾越。

超市所在的位置,二十年前曾是一座繁華的工廠,六十年前是一片莊稼地。十幾年前,工廠倒閉。廢棄幾年后,這里建起了高樓,被不同開發(fā)商的不同小區(qū)取代,除了住宅,還有商業(yè)街,一個連鎖超市吸引了很多人。

化纖廠成為歷史,徒留下化纖廠路、化纖小區(qū)幾個地名,以及從四十多歲到七八十歲的一大群原化纖廠職工。

如果時間不是線性的,不可往復(fù)的,而是一個平面,或者可以來回拖動的視頻,不難看到,在同樣的位置,王翠菊的領(lǐng)舞生涯要往前推好多年。

她記得第一次走進(jìn)化纖廠時的情景。從家里出來,乘坐11路公交車到達(dá)終點站,走進(jìn)一大片農(nóng)田,遲遲不見廠子的身影。她有點兒退縮,想到沂蒙山區(qū)的農(nóng)田,玉米長勢和這里沒太大區(qū)別。劉根生騎在一輛鳳凰自行車上,齙牙看起來挺親切。

幾年后她梳理回城經(jīng)歷,感覺自己受騙了。自己的選擇看似狹窄,其實還有別的出路,當(dāng)她得知一家區(qū)文化館曾招過人,且未招滿,以她的資格完全可以勝任,就想起劉根生的大齙牙,簡直可惡。他能提前回城,原因只有一個,自己的老父親退休,他來頂班,進(jìn)了鍋爐房。他也不是掌握名額,而是掌握信息。

那幾年,化纖廠生產(chǎn)的幾種產(chǎn)品頗受歡迎。一種是尼龍絲,主要用途是織成漁網(wǎng)捕魚,當(dāng)然也可以編成網(wǎng)兜,便宜、結(jié)實、方便,大姑娘小媳婦可以提著去買菜;一種是尼龍絲襪,那時候誰能穿這樣的襪子,簡直是奢侈品。王翠菊進(jìn)了絲襪車間,可以無限量使用這種襪子,襪子也很給面子,把她的腳踝裝點得很有立體感。

當(dāng)她身穿的確良裙子,腳蹬絲襪、涼鞋穿過農(nóng)田,走進(jìn)工廠的時候,會看見一群農(nóng)民。農(nóng)民們走向剛剛結(jié)婚的劉根生,以及他的伙伴們。此時,劉根生已離開鍋爐房,負(fù)責(zé)向農(nóng)民出售尼龍水——生產(chǎn)排出的廢水,因水中含有氨,可以當(dāng)氨水澆地施肥。附近鄉(xiāng)村的農(nóng)民,開著拖拉機(jī)、拉著地排車,車上裝著皮囊或空油桶,浩浩蕩蕩奔向化纖廠。

化纖廠又叫尼龍廠,“到尼龍廠拉尼龍水”是很多農(nóng)民的集體記憶。

王翠菊討厭劉根生身上的味道,和廁所差不多,熏人。從動物糞便到工業(yè)廢水,從鄉(xiāng)村到城市,她不能理解,這個小個子男人,一生對肥料情有獨鐘。每晚在床上聞到那種味道,她就想起一個場景:漆黑的院子里,一小堆牛糞羊糞堆積著,夏天會發(fā)出一股腐敗的氣息,冬天會凝結(jié)成一座冰山。

她有機(jī)會進(jìn)廠里的文藝隊,但失敗了。

那是在三十五歲的時候,廠子步入生命的高潮,新上的滌綸、錦綸兩大工程,壯大了這座城市的紡織工業(yè)。一萬多職工,將城東的這片莊稼地改造成新的城鎮(zhèn)。廠里建了兩種房子,技術(shù)人員的三居室典式宿舍樓、小戶型鴛鴦樓。他們住進(jìn)了鴛鴦樓,一住幾十年,直到現(xiàn)在。廣播電視臺組建完成,更別說小學(xué)、幼兒園、醫(yī)院、游泳池、賓館,還在膠東海邊建了職工療養(yǎng)院。廠長宣稱,生老病死,吃喝玩樂,不用國家操心,廠里全能解決。

她知道自己肚子里沒墨水,進(jìn)不了電視臺,但文藝隊還是可以的。她每天哼著鄧麗君的歌,雪白的裙擺在車間里飄揚(yáng),期待文藝隊正式組建的消息,期待一紙通知下來。她有信心,整個化纖廠,誰不知道王翠菊是歌唱家?廠長有指示,讓王翠菊上!對,元旦晚會,廠長的金口玉言促成了舞臺上的月亮冉冉升起。那是觀眾最多的一次,一萬多人在臺下聆聽她的《月亮代表我的心》,還通過電視轉(zhuǎn)播,讓在家不能出門的工廠子弟看到了她的倩影。有可能唯一沒看到的是劉根生,那時他正帶著女兒在醫(yī)院里掛吊瓶——當(dāng)然應(yīng)該能看到,醫(yī)院里有電視,作為廠里的子弟醫(yī)院,當(dāng)天晚上沒有理由不轉(zhuǎn)播文藝晚會。但劉根生聲稱,根本沒看,電視里播的是《霍元甲》。

文藝隊正式演出那天,王翠菊請假在家睡覺。那是一幫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女的一律細(xì)細(xì)的腿,長長的頸,飄揚(yáng)的頭發(fā)。他們不唱鄧麗君,唱《春天的故事》,表演相聲小品,向領(lǐng)導(dǎo)致敬,要把化纖廠開到海邊去。

她去了海邊,唯一一次走進(jìn)職工療養(yǎng)院。可以帶家屬,她拒絕了。帶女兒也行,她覺得煩,沒帶。幸虧沒帶,海邊沒啥事,療養(yǎng)的另一個說法就是吃喝玩樂。吹著海風(fēng),喝著小酒,別提多舒服。晚上舉辦篝火晚會,一群人對著海浪吼叫。總該有人唱歌,人們齊呼她的名字,文藝隊的幾個人也在這兒,跟著一起叫。她想,你們怎么不唱,是怕跑調(diào)嗎?她唱了一曲《濤聲依舊》,又一曲《明天會更好》,引吭高歌,仿佛海那邊的人也能聽到。

那時,劉根生正捂著胸口,蹲在廢水車間看倉庫,第二天一早就會有農(nóng)民登門。他們的女兒,躺在床上流淚,夢里升起一片海浪。

文藝隊的領(lǐng)隊,一個即將退休的男人,坐在王翠菊旁邊,對她的歌聲不住贊賞。他們還即興跳了一支舞,兩個人扭動腰肢,在人群的歡叫聲中翩躚在浪尖上。她想起許多年前的縣城,她倉皇逃竄如一只小鹿。她下了決定,把眼前這個人叫成梁老師。這人說,我不姓梁,我姓楊。她說,楊老師。沒過幾分鐘,又叫成了梁老師。楊老師沒有糾正。

第二天,她被一串緊密的鼾聲驚醒,掀開被子,悄悄退出楊老師的房間,走到海邊。還是那件裙子,尼龍襪裹在腳上,好像昨晚沒脫掉。海水浸濕了襪子,一股涼意鉆進(jìn)心窩。隔著裙子,她能摸到自己漸漸隆起的小腹,如果低頭直視,首先就能看到那個隆起,而不是胸脯,胸脯縮進(jìn)衣服里不見了。她覺得有點兒空,朝著海面叫了一聲,聲音在喉嚨里聚集,沒有突破嘴巴。她想,昨晚太用力了,嗓子有點兒啞。

最終,她進(jìn)了文藝隊。

已是新世紀(jì),很多人跳槽到了別的企業(yè),有人干脆下海,一走了之。文藝隊殘缺不全,沒幾個人專心唱歌。

進(jìn)文藝隊那天,正趕上楊老師退休。他們沒說話,互相微笑了一下。她走進(jìn)文藝隊專屬的一個小房間,沒有人在,大家都去一樓送別。她站在窗口,看著那個老頭兒步履蹣跚走出辦公樓,一個男人跟在后面,替他搬行李。一輛拖拉機(jī)停下來,劉根生出現(xiàn)在鏡頭中。他走到司機(jī)面前,交談了幾句,楊老師爬上駕駛室,坐到司機(jī)旁邊。他的行李,一個大尼龍袋,被扔在車廂里,和四個巨大的汽油桶擠在一起。

楊老師和四桶尼龍水一起出了化纖廠。

此時的文藝隊,沒人會唱歌,沒人會擺弄樂器。樂器成了擺設(shè),人也是擺設(shè)。房間每天空著,那些人不知哪兒去了。王翠菊堅持每天過去,站在窗口發(fā)呆,盯著樓下的農(nóng)民和劉根生的大腦袋。

一個月后,文藝隊解散了。同時解散的,還有廣播電視臺,所有人哪兒來的回到哪兒去。

她松了一口氣,繼續(xù)在車間里撫摸一捆捆柔嫩的襪子。

4

她想起十幾年前,在超市門前的這個廣場上,帶領(lǐng)一群車間女工跳舞的情景。

化纖廠第一支也是唯一一支民間文藝隊成立了,隊長王翠菊,副隊長梁老師,不,楊老師。他們多數(shù)時間在宿舍區(qū)演出,在小廣場上免費惠民。偶爾去廠里演,也就是現(xiàn)在超市門前的這個廣場。

這時候的楊老師不參與。他退休后再未踏足化纖廠。

廠子已經(jīng)停產(chǎn)很久了,人越來越少,廣東、浙江的許多消息傳來,許多人按捺不住,乘火車南下去親自體驗,再也沒回來。閑的時候,王翠菊就帶著一幫人在廠里唱歌、跳舞,一些男職工饒有興致盯著看,臉上堆滿曖昧。人們發(fā)現(xiàn),已到中年的王翠菊,身體爆發(fā)出一種能量,愈發(fā)挺拔,甚至可以用漂亮來形容。

劉根生默默繞過,他的胸更疼了,走路低著頭。有人喊住他,問他會不會唱歌。他不回答。那人繼續(xù)說,跟你媳婦一起唱一首。他吐了口唾沫,捂住胸口蹲下難受,咳嗽,好像要把肺咳出來。人們就喊,王翠菊,你老公來月經(jīng)了。王翠菊往這邊看一眼,繼續(xù)唱,海風(fēng)你輕輕地吹,海浪你輕輕地?fù)u……

一座座廠房靜止不動,天上散發(fā)著云彩和藍(lán)天的光輝。越過廠房,農(nóng)田早已不見了,一條條街道裝點著城市的東方。有些高樓拔地而起,不再是廠區(qū)家屬院的模樣,锃亮的外形吸引著這些唱歌的人群。人們討論房價,發(fā)出句句驚嘆,回望自己的宿舍,竟然也能賣個好價錢。許多人把房子賣掉,不知去了哪兒,越來越多的外地人住了進(jìn)來。

女兒去南方讀大學(xué),很少回來。畢業(yè)后只回來過一次,是劉根生病逝之后。她在廣州一家外資企業(yè)工作,生產(chǎn)女士內(nèi)衣,包括胸罩、內(nèi)褲、絲襪,不是代工廠,而是做自己的品牌,已有了相當(dāng)?shù)拿麣狻TS多內(nèi)衣傳遞回來,在這座城市擴(kuò)散,貼緊無數(shù)年輕女性的身體。

女兒撲在劉根生的遺像前痛哭流涕,旁邊是王翠菊木然的面孔。她看著身邊這個陌生的年輕女人,真想鉆進(jìn)她的身體,成為新的自己。很多老化纖廠人進(jìn)來吊唁,說一些不痛不癢的話,安慰這對孤獨的母女。他們大部分散落在附近,開各種門頭。

埋葬了劉根生,兩個人坐在客廳里面面相覷。她問女兒成家了沒有。女兒扔給她一張照片,是三個人,一個女人,自然是女兒,一個小個子男人,乍一看像劉根生,還有一個小女孩兒。她有點兒恍惚,覺得昨日重現(xiàn)。她問女兒,結(jié)婚為什么不跟家里說。女兒說,我爸知道,去看過我。她說,他沒跟我說。女兒說,我沒讓他說。

第二天女兒就走了,留下她一個人,守著這間住了三十年的房子。

許多鄰居搬走了,樓上樓下沒幾個熟人。王翠菊不再跳廣場舞,不再唱歌。偶爾經(jīng)過隔了幾棟樓的一座樓的樓梯口,會向里看幾眼。許多年前,她常過來,趁天黑鉆進(jìn)去。楊老師家里,和她家布局一樣,臥室比她的好,指的是床,睡在上面不會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楊老師去世已經(jīng)不少年了,得的是肺癌,和她老公一個病。

夜深人靜,她想起一個山區(qū)的小院子,還有一坨糞,糞尖上閃著月亮的光輝。一個拉二胡的小個子男人,他們在臺上,二胡聲響起,白毛女唱:人家的閨女有花戴,我爹錢少不能買,扯上了二尺紅頭繩,給我扎起來……

5

一九九幾年,老王偷偷開扎啤攤,廠子不景氣,扎啤來補(bǔ)。不是他開,他媳婦守著扎啤攤。下崗后,兩個人一起守。扎啤攤發(fā)展成扎啤屋。

王翠菊說,閨女來電話了,要我去看孩子。我才不去,廣州那么潮濕,還有臺風(fēng),咱這里多好。她說,外孫女上了小學(xué),學(xué)習(xí)不好,就愛唱歌,剛得了區(qū)里的演唱冠軍。老藤調(diào)侃她,我記得老劉以前會拉二胡,沒教給你?她說,教了,學(xué)不會,我才不拉二胡。老藤說,自拉自唱,更厲害。她說,我喜歡一邊跳一邊唱。

告別歌壇的時日維持了半年。這半年里,很少有人見到王翠菊,除了在扎啤屋。有人早晨去,能見到她,下午去,她還在,晚上也在。她不太喝酒,一杯酒能守三個小時。她找人拉呱,談當(dāng)年的日子,廠子紅火的時候,化纖廠跺跺腳,整座城就心驚肉跳。有一幫老知青,談?wù)擖S河口農(nóng)場,那些艱苦的歲月,現(xiàn)在看來多么珍惜。問她在哪兒插的隊,她說沂蒙山區(qū)。那些人就露出鄙視的神情,本城大部分知青去了黃河口,規(guī)模大,沂蒙山區(qū)是散兵游勇。她說,農(nóng)村包圍城市,沂蒙山是根據(jù)地。一個人說,黃河口的知青都是按營連排組建,自成體系,像軍隊。她想起那個知青點,就七個人,最多時沒超過十個人。有人曾組織回鄉(xiāng)體驗生活,她沒去,劉根生想去,但那時候已是肺癌晚期,動彈不了。

那天,劉根生說,我想去看看,蒙山上還能不能拾糞。

她揶揄道,你一輩子就是個糞球。

再次出山,王翠菊積攢了巨大的能量。在她的一己之力下,一支不起眼的廣場舞團(tuán)隊徹底改變過去的面貌,一舉登上市電視臺的舞臺,為一個本土小明星伴舞。這是巨大的成績,她得意了很久。唯一缺憾——那個小明星唱歌不咋地,如果是她來唱會更好。

她對現(xiàn)在的小年輕很有意見,咋咋呼呼,不老老實實唱歌。她喜歡一個本省的農(nóng)民歌唱家,登上過央視春晚的舞臺。有一天她計劃去找他切磋一下,想想算了。

6

我們坐在扎啤屋里,每個人都很無聊。

王翠菊去哪兒了,讓她來一首。有人說。

大爺說,她忙,沒空。

問忙什么。大爺說,去電視臺了。

市電視臺,還是伴舞?

不是,省臺,去唱歌了。她現(xiàn)在不叫王翠菊,叫跳舞姐。

跳舞姐喝了幾杯扎啤,把杯子摜在桌上,去省臺錄節(jié)目。幾天后我們看到了,省臺的一個選秀節(jié)目,差不多誰都能參加海選,那個農(nóng)民歌唱家就是從那兒起家的。跳舞姐登臺,高歌一曲《沂蒙山小調(diào)》,高潮處,她故意加了幾聲海豚音,頭往脖子里一縮,望向75°角,一副深情迷醉的表情。評委問她為什么選這首歌。她打了個嗝,一股酒氣噴出來,對著話筒,嗓音有點兒顫抖:

那年我在沂蒙山插隊,愛上了那里的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我和老公就是在那里相識、相愛,我們每天下地干活,早晨天不亮就起床拾糞,為生產(chǎn)隊積累肥料。抬頭能看到巍峨的蒙山,歌聲在山間游蕩,蒙山高,沂水長。我用一首小調(diào),懷念我的情郎……

兰坪| 时尚| 银川市| 香港| 邯郸市| 平塘县| 嘉荫县| 保山市| 兴和县| 河东区| 辉南县| 丁青县| 镇宁| 拜泉县| 砀山县| 博白县| 永城市| 固阳县| 汉阴县| 延川县| 资中县| 平乐县| 京山县| 新民市| 阜阳市| 呼图壁县| 凤庆县| 慈溪市| 巴里| 永嘉县| 门头沟区| 云阳县| 原阳县| 扶风县| 盐山县| 鸡东县| 卢氏县| 谢通门县| 沙田区| 开远市| 安化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