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面高聳的貨架垂掛著黑色布簾，將姜書瑩圍困在狹小的工位。姜書瑩坐在凳子上，繼續(xù)緊盯檢查返修的手機電子屏。突然，有個鼓起的東西頂在她的后背。那種熟悉的觸感，令姜書瑩泛起一陣惡寒……

車間里的“山大王”

2023年暑假，即將職高畢業(yè)的姜書瑩將前往工廠實習，實習結果關乎畢業(yè)。她所在的職校負責分配，姜書瑩被分到一家制作維修電子產品顯示屏的公司。接下來，她要在該公司返修車間完成實習考核目標。

不久，姜書瑩在車間遇到另外幾個和自己同齡的女實習生，馮默然就是其中一個。相比于姜書瑩，馮默然的性格更偏內向，平時也不太愛說話。雖然大家來自不同城市，但是因為年齡相仿，幾個女孩很快就熟絡起來，有時會在休息時聚在一起聊聊天。幾個女孩正聊得起興，車間組長吳友諒突然插話進來，沒聊幾句，就開始口出不雅之詞，惹得姜書瑩等人十分反感。

實際上，吳友諒沒比這些女孩大幾歲，到工廠車間沒到半年就被提拔為車間的代理組長。面對姜書瑩等人，吳友諒擺出了領導架子，想讓這些女孩知道車間里到底是誰說了算。

吳友諒向好友炫耀自己與姜書瑩的聊天記錄，得意地提到自己如何對待這位新來的實習生。在對話中，姜書瑩堅決拒絕了吳友諒的約飯邀請，這讓吳友諒覺得顏面掃地。因此，他開始利用手中的職權來刁難姜書瑩，故意給她安排無法完成的任務。

不僅如此，吳友諒還常常向朋友們吹噓自己的“魅力”，將他對女實習生的不當行為當作炫耀的資本。在車間這個相對封閉的環(huán)境中，管理層的權威被擴張，吳友諒就像是這里的“山大王”，掌握著所有人的命運。他可以決定工作安排、考核績效、出勤排班等事宜，如果不順從他的意愿，他就會用各種手段進行報復。

更為嚴重的是，在實習生的考核中，吳友諒的意見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因此，姜書瑩等人根本不敢得罪他，只能忍氣吞聲，默默承受著吳友諒的欺凌。

經過三個月的時間，吳友諒基本摸清這些女實習生的性格和脾氣，遂將目標鎖定在姜書瑩和馮默然身上。剛開始是摸手臂、碰肩膀，之后就是假意搭在肩膀上的手沒有扶穩(wěn)，筆直地滑向對方的胸口。因為車間對無菌環(huán)境的要求，在上班期間大家都會穿戴防塵服。有時，這樣的觸碰就變得更加微妙和無法言明。起初，馮默然以為是正常的上下級接觸，沒有太過在意。正因如此，吳友諒的舉動就在不知不覺中一步步變相升級。

狹小凹字形空間里的噩夢

2023年11月15日，是噩夢開始的時間。馮默然在電測工位上工作時，吳友諒再次貼上來。這次吳友諒緊靠馮默然的后背，用下體磨蹭頂觸。像這樣的行為持續(xù)了一周，每次多達半個小時，共十幾次。就在相隔沒幾天的時間里，吳友諒又趁午間休息的時候，在姜書瑩的工位上強行摟抱她，還趁機將腿伸到姜書瑩的大腿內側摩擦。此外，吳友諒還通過下體磨蹭腰背部等方式對姜書瑩實施猥褻。

姜書瑩等人的工位十分狹窄，僅能容下一個人坐在那里。整個工位呈“凹”字形，其中三面被近乎一名成年男子身高的貨架圍擋。因為工作的內容是檢修電子屏，所以公司要求工位的光線保持昏暗，這樣才能看清顯示屏是否存在不明亮點。為此，車間貨架上統一掛著黑色布簾，將工位內發(fā)生的一切與外界隔開。雖然工位的后方是敞開的，但這也意味著只要坐在那里，人的后背就處于完全暴露的狀態(tài)。姜書瑩沒有一絲的安全感，不知道吳友諒什么時候會突然襲來。

坐在工位時，姜書瑩時常感覺很壓抑，仿佛周邊的貨架都變成一個個沉默不語的巨人在俯視自己。由于黑色布簾的遮蔽，她被黑暗徹底籠罩。本來就窄小的凳子，卻被吳友諒硬生生擠過來坐下。當皮膚與皮膚貼緊時，姜書瑩覺得渾身汗毛倒豎，產生強烈干嘔的沖動。即使她站起來想要躲避，但是因為空間的局限，也根本挪不開身子。

姜書瑩也嘗試過大力推開吳友諒，企圖制止他的行為。但是她和吳友諒的力量相差懸殊，根本無法輕易掙脫。不僅如此，吳友諒還會變本加厲地做出更加惡心的舉動。

雖然黑色布簾看似能遮掩一切，但是如果隔壁的工位有人抻長脖子往里瞅，還是可以通過縫隙看見這邊發(fā)生的事情。貨架只能隔絕視覺，卻阻擋不了任何聲音的傳遞。所以姜書瑩不能叫，也不敢做出過于激烈的反抗動作，她需要維護自己的羞恥心和名聲。更加重要的是，在上班期間公司規(guī)定任何員工不能擅自離開自己的工位。姜書瑩根本找不到理由邁開逃離的那一步，她和馮默然就這樣被迫成為吳友諒捏在手心里把玩的獵物。

為了拿到實習通過的結果，馮默然和姜書瑩都想著無論如何都要忍下來?？蓞怯颜彽男袨樽屗齻儗嵲跓o法忍受。她們決定尋求幫助，分別私下將此事告訴了自己的帶隊老師。

由于帶隊老師平時不與學生一起參與實習，其主要負責與實習公司對接，安排學生的住宿等生活問題，所以對學生實習的情況并不了解。2023年11月30日，在得知兩位女生的遭遇后，帶隊老師決定向實習公司提出投訴，并要求公司對吳友諒進行處理。

針對這一投訴，公司派人到車間了解情況。這時，其他幾位被吳友諒騷擾過的女生也站出來說話：“我能作證，姜書瑩和馮默然都跟我說過吳友諒占她們便宜的事情。吳友諒還多次來我工位上貼我的臉，摸我的肩膀。我每次都拒絕并且推開他，讓他不要占我便宜?！薄拔覀兇蠹叶贾绤怯颜彁蹖ε鷦邮謩幽_。就是在上班的時候，車間里面，人家即使看到我被吳友諒騷擾了，也不敢插手來阻止。他身為組長，他有權管我們在車間內的事務，我感覺如果有人站出來阻止他騷擾的行為，就會被吳友諒針對?！薄?/p>

但是，吳友諒對此卻有另一番說辭：“什么騷擾？我是看這些女孩年齡小，才會去主動關心她們。檢查電子屏時，我得手把手教，碰幾下難免的。這些小女生，反應就是大，她們自己想太多了?！睂τ趨怯颜徍徒獣摰热烁鲌?zhí)一詞的情況，公司考慮到車間并未安裝監(jiān)控，沒有實質性物證，最終未予處理。

2023年12月1日，眼見投訴無門，帶隊老師決定帶著姜書瑩等人報警。

難以躲避、無從反抗

公安機關在接到報案后，立刻趕往該公司，現場對吳友諒、姜書瑩等人進行問詢取證。除先前出來作證的女生之外，還有與姜書瑩等人同批實習的5位男生也向民警作證?！拔覐倪^道路過姜書瑩工位時，看見她被吳友諒從后面摸肩膀，她一直都側身躲閃。我們實習的工位空間狹小，吳友諒坐在姜書瑩后面的時候，她根本無法大幅移動，只能被迫與他貼得很近?！逼渲幸晃蛔髯C的男生說道。

公安機關認為，雖然沒有監(jiān)控證據，但搜集到的證人證言與被害人陳述彼此之間可以相互印證，形成一個完整的證據鏈。關于此案中是否發(fā)生猥褻、猥褻程度、猥褻頻率、如何案發(fā)等問題，已經得到充分證實，足以能夠證明吳友諒的犯罪事實。2024年3月5日，公安機關將吳友諒涉嫌強制猥褻案向檢察機關移送審查起訴。

在審查起訴階段，由于吳友諒避重就輕，僅承認實施了部分輕微猥褻行為，吳友諒的辯護人曾提出吳友諒猥褻情節(jié)輕微，只是由于男女對此認知、感受不同，被害人反應過于激動才導致案發(fā)。“但現有證據可以證實吳友諒不僅實施了猥褻行為、部分猥褻程度也達到了刑事追訴標準?！鞭k案檢察官黃可嘉向《方圓》記者解釋道，此案爭議的焦點和難點不僅是吳友諒的狡辯態(tài)度，而是關于猥褻的“強制性”是否達到被害人難以反抗的程度的認定。

根據刑法和治安管理處罰法的相關規(guī)定，猥褻的行為既可以入刑，也可以只是行政處罰，那怎么認定職場性騷擾是否具有強制性？辦案檢察官回答：“實踐中難度較大。大多數強制猥褻案件，是需要犯罪嫌疑人采取身體壓制等暴力、脅迫手段。如果不存在這些典型手段，就要審查犯罪嫌疑人采取何種方式對被害人實施強制，而這種強制是否達到被害人難以反抗的地步。”

經審查認定，吳友諒猥褻姜書瑩、馮默然的強度達到被害人難以反抗的程度。第一，吳友諒利用職務便利實施猥褻。被害人及多名證人均證實吳友諒作為車間代理組長，負責組員的考勤、排班等，在車間內權力僅次于主管。姜書瑩、馮默然等人均陳述因擔心遭到吳友諒打擊報復，故僅僅口頭警告、動作躲閃，而不敢大聲呵斥、制止其行為。第二，吳友諒利用電測工位環(huán)境狹小對被害人實施猥褻。姜書瑩、馮默然證實吳友諒利用其在電測工位上班不能大幅動作時實施猥褻。多名證人均證實電測工位狹小，一旦吳友諒實施猥褻，姜書瑩、馮默然等均難以躲避、無從反抗。

2024年4月3日，檢察機關以吳友諒涉嫌強制猥褻罪提起公訴。同年4月12日，被告人吳友諒因犯強制猥褻罪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一年五個月。

《方圓》記者在采訪此案時注意到，職場權力往往是職場性騷擾類案件中被害人普遍選擇放棄反抗的因素。辦案檢察官在辦理此案時也深有體會：“女性在職場中普遍處于弱勢地位，特別是當她們遭遇來自上級的性騷擾時。上級的職權威壓，加之迫于保住工作的心態(tài)，她們更傾向于選擇默不作聲。同時，公司通常更傾向聽取職位較高者的意見，這導致被害人的真實遭遇往往被忽視。更為嚴重的是，如果性侵者最終逃脫處罰并重返原崗位，他們會肆無忌憚地利用職權向被害人施加壓力?！?/p>

值得注意的是，在性騷擾事件中，受害者的處境往往十分艱難。她們不僅要面對來自施害者的傷害和威脅，還可能遭受周邊人的質疑和誤解。這種環(huán)境使得許多受害者選擇沉默或退縮，從而助長了性騷擾行為的蔓延。

《方圓》記者了解到，就在吳友諒強制猥褻案判決生效后不到一個月，轄區(qū)再次發(fā)生一起車間小組長強奸女實習生的案件，目前這一案件仍在偵辦中。

辦案檢察官指出：“兩起案件犯罪行為的發(fā)生地點都與工廠車間有關，從中可以看出一些關聯性。這類工廠通常需要大量從事體力勞動工作的人員，所以女性員工在其中更容易處于弱勢地位。有很多東西在所處的職場環(huán)境中更加逼不得已，會顯得更為被動。此外，這也暴露出像工廠車間這類的工作單位，其防范性騷擾的機制和法治意識還尚未完全建立起來?！?/p>

針對兩起案件暴露的問題，檢察機關將向涉案企業(yè)發(fā)出檢察建議。建議內容包括建議企業(yè)制定預防、制止女職工在勞動場所遭受性騷擾的制度和措施，保障女職工的合法權益。后續(xù)，檢察機關將采取一系列整治舉措。其中就包括辦理職場性騷擾行政公益訴訟案，向相關行政機關發(fā)出檢察建議或磋商函，督促行政機關依法履職，建議人社部門組織企業(yè)進行培訓，指導企業(yè)建立預防、制止性騷擾制度和處置機制。（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