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名為“鋼琴接單群”的群聊里，群主時不時發(fā)來一張照片，照片拍的是筆記本手寫抄下的幾行數(shù)字。

緊接著，群友反應迅速，紛紛接龍，生怕自己手速慢了搶不過。他們發(fā)送的消息也很簡潔，“336”“303”“3168”……每條消息一經(jīng)發(fā)出，即意味著認領一筆上萬元的投資。

這究竟是多“劃算”的買賣，讓大家一擁而上？被投資者又是如何贏得大家信任，讓她一個普普通通的鋼琴琴行老板，最后竟然能非法吸收公眾存款達2.4億余元？

虛報三分之二的訂單

這家琴行老板是來自廣東的林慧瑤。林慧瑤大學學的是音樂教育專業(yè)，畢業(yè)后在廣州市番禺區(qū)開了一家琴行。2016年，她注冊了一家藝術(shù)公司，主要經(jīng)營音樂培訓和售賣樂器。林慧瑤既是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實際經(jīng)營者，平日里也負責鋼琴教學。

林慧瑤同學生、家長們的關系一直很好，給人感覺踏實能干，也很有親和力。有的學生練過一段時間鋼琴后沒繼續(xù)學了，但他們的家長仍然和林慧瑤保持聯(lián)系，有的還和林慧瑤聊成了朋友。

2018年，林慧瑤的琴行發(fā)展得不錯，從一間店鋪擴張到兩間，又進行了一次大裝修。但這次擴張花費了幾十萬元，運營資金出現(xiàn)了缺口。

琴行的運營資金里，除了人工、水電以外，有一類款項占比不小，卻還無法縮減，甚至希望這筆款項能越多越好，這便是購琴款。

隨著琴行的擴張，來培訓的學生變多了，家長買鋼琴的也變多了。學生家長買鋼琴時，一架琴只交一兩千元的定金，剩下的等琴到貨了才會付全款。

而林慧瑤向鋼琴廠家訂貨需要付全款，訂貨周期從2周到2個月不等，這也就意味著這段時間購琴款是由她先行墊付的。買琴的客戶多了，雖然賺得也多，但琴行也就面臨比較大的資金壓力。

因此，從2018年開始，林慧瑤向親戚、朋友以及關系比較好的學生家長們提出一種合作購琴的模式：琴行收到訂單后，林慧瑤把該訂單需要的成本數(shù)額（正常一架鋼琴的訂貨價是9000元到2萬元不等）發(fā)給合作對象，這筆錢由合作對象出，約定以一個月為期，傭金為5%至6%。

在這種模式下，琴行如果正常經(jīng)營，林慧瑤還是能賺錢的，只不過賺得少一點。一架鋼琴的利潤率在14%至28%，除去傭金還有不少的利潤，而且成本壓力比較小，林慧瑤也可以放心擴大經(jīng)營。

招生、賣琴，林慧瑤的生意越做越紅火，最早一撥嘗到甜頭的投資者不僅自己繼續(xù)投資，也拉來了親朋好友一起賺錢。林慧瑤的琴行，高峰時期有十余名老師，180名至200名學生，每個月琴行的凈利潤能有數(shù)萬元。

然而，一個意外打破了這個良性循環(huán)。

2019年年底，林慧瑤的小兒子出生，因為早產(chǎn)，小兒子在ICU住了半個多月，花費了十幾萬元。而當時，林慧瑤還有房子的首付得還，需要在一年內(nèi)還清50萬元。面對沉重的資金壓力，林慧瑤起了虛構(gòu)交易以獲得資金的歪念頭。

而2020年，因疫情原因，琴行停業(yè)了將近半年。家庭開支增加，收入又銳減。2020年7月，琴行復工后，林慧瑤動員那些參加線上課程的學生到琴行線下學習，但買琴的人數(shù)依舊很少。于是，林慧瑤開始虛構(gòu)鋼琴交易訂單。

一方面，她去維系之前的“老客戶”，告訴合作過的投資者，琴行復工后鋼琴訂購量大漲，需要更多的投資款。由于此前的合作關系良好，錢款一直能如約返還，“老客戶”都非常信任林慧瑤，覺得她誠實可靠，加上利潤可觀，往往也都追加投資了。

另一方面，林慧瑤也拓展新的投資者。林慧瑤仔細經(jīng)營著自己的微信朋友圈，介紹琴行的鋼琴銷售量有多么火熱。但凡有人點贊了她的朋友圈，她便去找他們私聊，介紹她這個“合作購琴”的模式。“新客戶”聽后表示有興趣的，也都會投資一些，如期拿到傭金后，也慢慢保持穩(wěn)定的投資，還會推廣給朋友。

在投資者中，有林慧瑤親戚、朋友、老鄉(xiāng)、學生家長，甚至有的學生家長已經(jīng)離開廣州了，仍然和她保持聯(lián)系并進行投資。

林慧瑤的閨蜜陳靜恬也投了不少錢，她還給親朋好友等人拉了一個“鋼琴接單群”，有錢一起賺。林慧瑤那邊發(fā)來鋼琴訂單的照片，陳靜恬便轉(zhuǎn)發(fā)到群里，群友陸續(xù)發(fā)送鋼琴的型號縮寫，以表示認購。

鋼琴訂單量有限，所以“認購”也得靠搶。“新單”一發(fā)，搶中的沾沾自喜，沒搶到的懊惱不已。

然而，看似紅火的銷售量，大部分是林慧瑤虛構(gòu)的。琴行賣出去1臺鋼琴，林慧瑤就能夸大到3臺。有真有假，虛虛實實。所謂的“合作購琴”模式，慢慢地也和鋼琴關系不大了，成為一個高回報的“數(shù)字游戲”。

也有人質(zhì)疑過，琴行的訂單為什么越來越多？對此，“鋼琴接單群”里，陳靜恬轉(zhuǎn)述了林慧瑤的回應，表示“林boss手下業(yè)務員接單的有四十個左右的下線，分布在珠三角區(qū)域以及一些偏遠城市……她的隊伍不停在擴大，所以自然單是越來越多的”，“在‘雙減政策’下，藝術(shù)課學類確實吃香一些，報名人數(shù)一直在增長，有人學琴，自然就需要鋼琴”。

當然，這些都是林慧瑤編撰出來的托詞，只不過無論是陳靜恬還是其他投資者，當時都沒能識破。

不停地編造假訂單

虛構(gòu)鋼琴訂單來獲得投資款這種方式能長期繼續(xù)，與林慧瑤前期獲得的信任有關。不少投資者合作很多次后，后來都懶得取回投資款，偶爾取點利息，剩下的都放在林慧瑤那里，省得下次投資還得轉(zhuǎn)賬。這也就意味著，林慧瑤手里實際掌握了大量錢款。哪怕沒有實際訂單，她也能用別人的投資本金去還他人的利息，剩下的錢用于填補琴行經(jīng)營虧損及個人投資房地產(chǎn)。

但是，挪用的錢有朝一日總得補回來。只要是有大投資者想要回本金，林慧瑤就被迫拆東墻補西墻，這讓資金缺口越來越大。

而沒有真實訂單的話，這些融資得來的錢也無法產(chǎn)生實際收益。為了按時給合作對象還款，林慧瑤也只能繼續(xù)不停地編造假訂單，約定好的還款時間也開始變得不準時。

這個“不準時”引起了一些投資者的警覺，連陳靜恬都在群里說，“各位老板再次警惕！自己至少保本！大家開始都是奔著賺點小錢而已，別深陷泥潭不能自拔”。也有群友說，“最近確實有點頭腦發(fā)熱了，要收一部分回來”。

這期間，有投資者質(zhì)疑鋼琴訂單是否真實，畢竟鋼琴從出廠到運輸，自始至終他們都沒見過。這時，林慧瑤也只好發(fā)送一部分真實的訂單截圖以回應，而真實訂單的數(shù)量遠少于她向投資者所透露的。

對于拖延還款時間，林慧瑤找了很多借口。有時是年底廠家清倉促銷，活動多比較忙，有時又說是明年出新款或者要漲價，有客戶提前下單預約，還有時候會借口銀行對大額轉(zhuǎn)賬管理嚴格，總是收到銀行電話，她自己夾在銀行和客戶中間，也很難辦之類的。

但大家變得越來越慌張，“警覺”的投資者撤回本金的也越來越多，林慧瑤的還款壓力也隨之增大。到后來，她只能通過抬高傭金比例來留住投資者，傭金比例可達10%，而傭金一旦抬高了，后續(xù)也很難有理由再降下來了。

有人撤出便需要更多人投資，沒有人投資就被迫抬高傭金，抬高了傭金仍然補不了漏洞，無法及時還款，投資者更慌張更想退出，后續(xù)更不愿意冒險投資。對于林慧瑤而言，此時虛構(gòu)的每一筆新訂單，無疑都是飲鴆止渴。

到了2022年1月，年關將近，陳靜恬將林慧瑤拉進群聊，讓她直接同投資者溝通。在林慧瑤發(fā)的長消息里，她仍然用盡一切理由圓謊?！白罱蠹叶荚跍悅溥^年的年貨，年底貨量大工期趕工，導致貨和貨款回得稍慢了，加上這兩個月我們的比賽考級晚會及年底促銷活動比較多，所以我也比較繁忙。有時候未能及時反饋情況給大家，望多多見諒?！?/p>

林慧瑤還表示，合作多年的老板都知道她沒有拖欠過大家的血汗錢，有時候只是推遲一兩天轉(zhuǎn)賬，從來沒有不發(fā)傭金的情況，希望大家互相諒解、互相扶持。

但林慧瑤明白，自己沒有回頭路了。牽扯了這么多人，雪球越滾越遠，越滾越大，她甚至也數(shù)不清還有多少待還的錢款。但她仍抱著僥幸心理，想盡量拖延下去。

然而，當其中一名大投資者選擇撤回本金時，林慧瑤的資金鏈徹底斷裂，她知道自己瞞不住了。

2022年1月19日晚上，林慧瑤提前編輯好了信息，準備跟所有投資者說清楚這件事。當天晚上，還有一個投資者到她家做客，林慧瑤主動跟他說了自己虛構(gòu)訂單、現(xiàn)在資金鏈斷裂的事情。

第二天上午，林慧瑤選擇自首，她的丈夫替她報了警，警方到家中后夫妻倆以及昨晚做客的投資者一起前往派出所。在路上，林慧瑤終于將編輯好的信息群發(fā)給了所有投資者。

一開始，警方認為是民事糾紛，讓他們回去再協(xié)商一下。但收到消息的投資者們炸了鍋，居住地離林慧瑤家近的，更是組團趕到她家中，要求收回款項。林慧瑤手里拿不出錢，寄希望于能和他們簽訂借款合同，按銀行利息計算還款利息，分期還錢。投資者們沒有答應，協(xié)商不成，報警的人越來越多，警方將此事立案偵查。

在“鋼琴接單群”里，投資者紛紛開罵，稱林慧瑤是“禽獸”，“喪盡天良、罪該萬死”。陳靜恬也趕忙提醒大家，盡快打印流水上交，配合公安機關工作。

非法吸收公眾存款2.4億余元

2022年1月22日，林慧瑤被刑事拘留，同年2月28日被逮捕。5月26日，公安機關偵查終結(jié)后，將此案移送至廣州市番禺區(qū)檢察院審查起訴。

承辦檢察官審查此案相關證據(jù)時發(fā)現(xiàn)，此案的大多數(shù)投資者是基于對林慧瑤的信任而開始了投資，又因為確實有利可圖而繼續(xù)加大投入?！安榭戳奶煊涗洉r，能看到一有訂單在群里發(fā)出來，群友們便紛紛搶購，生怕自己動作慢了吃虧。在高額利益面前，投資者自身風險防范意識不強。實際上，投資回報超過5%，甚至是10%，這按一年為單位來計算都很難實現(xiàn)，何況此案中是一個月一次。如此高回報，投資者也很難不心動，在利益驅(qū)動下也很難再保持理智。”

2022年10月18日，番禺區(qū)檢察院以被告人林慧瑤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提起公訴。因發(fā)現(xiàn)新的案件事實，林慧瑤非法吸收投資者的資金總額需疊加計算，番禺區(qū)檢察院于2023年3月變更起訴。

經(jīng)審查，自2018年至2022年案發(fā)，林慧瑤借開設琴行的機會，以合作投資購買鋼琴賺取高額傭金的名義，向數(shù)十名學員及家長、社會公眾吸收資金，累計非法吸收29名投資者資金約2.43億元，且仍有22名投資者共計1841萬余元未兌付。

2023年4月及6月，此案進行了兩次開庭審理。庭審中，林慧瑤稱：“我對不起我的投資者，我本來是一手好牌，卻偏偏打爛了?！?/p>

第一次庭審結(jié)束后，林慧瑤還在看守所里向檢察官手寫了一封長信，信中表示：“我知道我現(xiàn)在說什么都無濟于事，這事的確是我做錯了，錯得很離譜，（我）很迷失，很慌張！”

對于自己的犯罪行為，林慧瑤認罪認罰。案發(fā)后，林慧瑤也將自己的房產(chǎn)等資產(chǎn)變賣。林慧瑤稱：“雖然這些遠遠不夠賠償，但目前暫時沒有想到更好的辦法了……根本沒人愿意在這個時候幫我，信譽破產(chǎn)對于我而言是很悲慘的遭遇。我犯下了大錯，我也十分自責”。

2023年6月29日，番禺區(qū)法院作出判決：林慧瑤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并處罰金50萬元，責令林慧瑤向各被害人退賠1841萬余元。對于此案，承辦檢察官頗有感慨：“林慧瑤年紀輕輕就開設了琴行，如果能踏踏實實經(jīng)營發(fā)展，是很有前途的。而她為了緩解資金不足，卻走上了歪路，結(jié)果給自己和信任她的人都造成了如此大的損害！”

2024年初，番禺區(qū)檢察院結(jié)合此案，規(guī)范了涉眾型犯罪的追贓挽損工作機制，推動形成追贓挽損合力及構(gòu)建“追贓挽損+”治理模式，將追贓挽損工作貫穿司法辦案始終，努力提升人民群眾司法獲得感。

番禺區(qū)檢察院領導也表示，要堅持檢察辦案與追贓挽損并重，能動履職，擦亮以追贓挽損為主線的品牌“黨建引領 守護百姓錢袋子”，在辦好盜竊、詐騙等民生“小案”基礎上將涉眾型大要案作為追贓挽損工作的發(fā)力點。（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