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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秋,秋,廣寒秋的秋

2024-09-20 00:00:00劉耀輝
十月·少年文學(xué) 2024年7期
關(guān)鍵詞:浪人河神羅先生

1

熱辣辣的大太陽下,蒼黑色的大河泛著金光。

這地方的人們仿佛從來都不怕驕陽暴曬,偏要趕在大中午頭的下河洗澡。當(dāng)然,在凡事都有講究的呼蘭河畔,這也自有它的道理:老輩子傳說,河神一天當(dāng)中就數(shù)午間脾氣最好,不會突然發(fā)怒要人的命,有時候一高興還會送給來洗澡的人們幾條大魚。

“我生來就沒見過那么囂張的眉毛!太帶勁了,河神老爺也比不了!”盧三順懶洋洋地泡在大河里,仰起脖子說了這么一句。

他這是對他最好的朋友沈喚河說的。沈喚河外號“老歪”,顯然不是個善茬。盧三順的外號更絕,叫“大婁子”,一聽就知道是個惹不起的主兒——誰要是惹了他,那就等于捅了大婁子了,非得吃不了兜著走。

別看這倆活寶的外號一個“老”、一個“大”,其實都還是半大小子。那個“大”的才十二歲,“老”的就更小了,今年剛滿九歲。

他倆說的“囂張的眉毛”什么的,指的是他們的老師羅先生。

羅先生四十出頭,肚子里的墨水多得很,在這呼蘭河畔十里八鄉(xiāng)那是相當(dāng)有名。平時除了教書,他沒事就愛坐在家中的大酒缸旁邊,時不時地整兩盅。酒入愁腸,化沒化作相思淚不知道,倒是拱出了一個紅紅大大的酒糟鼻,高居于他那苦瓜臉的正中,為他平添了幾分威儀。這些年他酒沒白喝,墨水也沒白喝,顯到臉巴子上,就給刷出了兩道比墨還要黑的濃眉,短短的,寬寬的,硬硬的,密密的,簡直就像在額頭上貼了兩個鞋刷頭兒。

這會兒,羅先生正舒舒服服地泡在大河里。今天運氣不錯,他沿著河埂兒扎了幾個猛子,摸上來一只黃乎乎的老鱉,掂著足有斤把沉。這下子,晚上的下酒菜就有了。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旌旗招展空翻影,卻原來是司馬發(fā)來的兵?!绷_先生一高興,就在這大河里放開嗓門唱起了《空城計》。他的酒糟鼻被太陽曬得越發(fā)紅了,眉毛也被河水襯得越發(fā)黑了,兩只眼睛得意地瞇縫著,仿佛在盯著遠處的白樺林,又仿佛根本就啥都沒看。

突然,一團黑影呼嘯而來!羅先生感到眼前黑了一下,同時聞到一股腥氣,心知不妙,連忙抬手就擋。虧得他反應(yīng)夠快,不然那一團黑影就該結(jié)結(jié)實實地擊中他的酒糟鼻了。

“啥玩意?”羅先生驚呼一聲,只覺入手是個活物,還滑膩膩、涼兮兮的,定睛一看,原來是只癩蛤蟆!

羅先生呸了一聲,把癩蛤蟆遠遠地扔了出去:“哪個兔崽子?你給我出來!找削???看我不削你腦袋!”

由于高度近視,他一直都沒有看清不遠處那幾個孩子是誰。

“哧哧哧……”回應(yīng)他的是一片笑聲。

“太不像話了!”他站起身來,氣勢洶洶地作勢向孩子們沖去。孩子們怕了,發(fā)一聲喊,爭先恐后地跑上河岸,散了。

跑得最快的,就是朝羅先生扔癩蛤蟆的盧三順。

“我說大婁子,你有本事捅婁子,就別這么撂桿子??!”沈喚河跟在盧三順屁股后頭,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老歪你懂個屁!這時候不跑,等著完犢子嗎?再說了,我這怎么能叫撂桿子?我是那種逃跑的人嗎?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你甭給我打岔!這不是剛想起來嘛,今兒是初一,我媽讓我去趟河神廟,給河神老爺磕個頭去?!?/p>

“得,你算哪門子好漢?到廟上去是吧,等等我,我媽也讓我去!”

“那走唄!”盧三順放慢了腳步。

“走!哎,對了,咱以后就叫羅先生‘河神’吧?瞅他那眉毛,真是河神老爺也比不了?!?/p>

“是吧,羅河神,行啊!我就說嘛,我就從來都沒見過那么囂張的眉毛!”

“眉毛是夠囂張,可惜人有點兒完犢子,一個癩蛤蟆就把魂都給嚇掉了。”

“哈哈哈……”倆活寶同時發(fā)出了一陣大笑聲,引得天邊的亂云滾滾而過。

與此同時,遠在大河里泡著的羅先生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zhàn)。

2

這是1933年的夏天,大東北已被小日本占領(lǐng)一年多了。

朝陽堡的街巷里,家家戶戶門前都曬著尖辣椒,一方一方的,紅得熱烈。可是除了陣陣蟬鳴,這里就再沒有別的動靜了,聽不到孩子哭、大人叫,也聽不到雞鳴狗吠,冷清得不像個有人住的地方。

自從日本兵開進來,一夜之間,人們就都變得噤若寒蟬了。寒蟬是什么?寒蟬凄切,對長亭晚。羅先生覺得自己就是一只可憐的寒蟬,還不只是可憐,簡直就是可恨!

國家危亡,兵荒馬亂。呼蘭縣立高級小學(xué)一共十一位教師,已有七位跑到老林子里打日本兒去了。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多痛快!最早去的大酒包老關(guān)哥,在山林里都過了兩個冬天了,差點兒沒凍死,還天天餓得半死,你說難不難?太難了!

“可不難又怎么證明咱東北男人是鐵打的純爺們呢?誓死不當(dāng)亡國奴,不能光喊喊就拉倒了,得行動,得拿起刀槍來跟日本子干!”這是大酒包老關(guān)哥說的,羅先生打心眼兒里覺得他說得好。

這會子羅先生正泡在大河里,頭頂著一個大太陽,舒服極了。可就是這舒服勁兒,讓他心里特別不是滋味。國難當(dāng)頭,你羅繼良咋能這么舒服呢?你就該也去老林子里當(dāng)義勇軍,吃雪臥冰,馳騁沙場,拼上老命把那幫渾蛋趕出去!來個馬革裹尸吧,這才對得起生你養(yǎng)你的呼蘭河!這么想著想著,羅先生心里激動起來了,又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

不知道是哪個兔崽子沖他扔癩蛤蟆,羅先生倒沒有真惱,因為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學(xué)生在跟自己鬧著玩兒。這朝陽堡鎮(zhèn)上三十來個半大小子,哪個不是他的學(xué)生?他之所以沒去當(dāng)義勇軍,也是因為放心不下他們??蛇@些學(xué)生會怎么看他這個老師呢?羅先生心里沒底。日本人不讓他用原來的中國課本,每天上課就是教大家學(xué)日本話。這亡國奴的滋味太難受了!一開始,他還會拿教會孩子們說日本話將來會有用來安慰自己—你想啊,將來這幫人到了戰(zhàn)場上跟日本兵拼刺刀,狂喊亂吼上幾句“八格牙路”“米西米西”,那還不得把對方給整迷糊了?他們一迷糊,咱這刺刀不就見紅了!這是羅先生早先做夢都在想的事兒??伤髞砭筒贿@么想了,這一年多,孩子們?nèi)毡驹拰W(xué)會了不少,可同時也把中國字給忘得差不多了。身為中國人,不會寫中國字,這怎么行?那不都成了可憐又可恨的寒蟬了嗎?

“不對,可不能再這么下去了!”羅先生自言自語,轉(zhuǎn)而又想,學(xué)生們不錯,要不為啥朝我扔癩蛤蟆?那是砢磣我這個當(dāng)老師的呢,恨我整天教他們?nèi)毡驹挘尬覜]能做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

羅先生慢騰騰地上了岸,戴上眼鏡,穿上衣服,提溜起那只倒霉的老鱉,低頭往家走。他以前沒這毛病,走路、上課都是抬頭挺胸的—做先生的,就得有個先生的樣子不是??勺源蛉毡咀哟蜻M來,他就蔫了,長衫也不穿了,胡須也不刮了,腰彎了,背弓了,原本飽滿的額頭也塌陷了,臉上仿佛就只剩了兩道濃眉和一個大酒糟鼻子了。

進了鎮(zhèn)上的大街,羅先生一眼看到了胡大肚子。“真敗興,煩什么就來什么!”羅先生嘟囔了一句,趁著離得還遠,一閃身拐進了旁邊的小巷。

胡大肚子前不久當(dāng)上了“鎮(zhèn)長”,每天都會帶著幾個狗腿子在街上晃蕩。

羅先生回到家里把門一關(guān),撲騰一下把老鱉扔到了鍋里:“他胡大肚子算哪門子鎮(zhèn)長?狗屁!他連你這個王八都不如!王八也不能不認祖宗!”

不怪羅先生生氣,這胡大肚子確實辱沒先人—為了當(dāng)上“鎮(zhèn)長”,他連名帶姓都改了,弄了個日本名,叫什么“井上太郎”。這還不算,聽說他還在日本主子面前拍胸脯立了保證,等暑假過完,就要讓呼蘭縣朝陽堡鎮(zhèn)初級小學(xué)的學(xué)生全都把名字改成日本名。

羅先生惡狠狠地切著蔥花,心里恨不得把這個沒廉恥的井上太郎也給切碎了:“你自己愿意認賊作父,沒人攔著,還想讓學(xué)生們都改日本名,也太狼心狗肺了!逼急了我就帶他們當(dāng)胡子去,先把你這個狗漢奸宰了再說!”

3

生而為人,都會有個名字。呼蘭河畔有句俗話,叫“人要臉,樹要皮”。這名字就是人的臉面。像胡大肚子那樣不要臉面的孬種,十里八鄉(xiāng)也找不出幾個來。

朝陽堡的人都知道,羅先生是最講究起名的。沈喚河的名字,就是羅先生給起的。他這名字很有來頭,可不像盧三順那樣,只是排行加上乳名那么簡單。

盧三順非常羨慕這一點,有一次專門問過沈喚河。

沈喚河嘚瑟吧啦地告訴他:“我爸活著的時候說過,起名是大事。所以在我滿月那天,他讓我媽拿十個雞蛋去了羅河神家,請他給起的?!?/p>

“喲,你們山東子可夠大方的!十個雞蛋呢,嘖嘖嘖?!北R三順做出一臉譏諷的樣兒,心里卻在恨自己的爸媽,恨他們當(dāng)年在自己滿月時怎么不湊十個雞蛋去找羅先生起名兒。

“你這說的,我們山東子大方還有錯了?人家河神老家也是山東的,只收了三個雞蛋,另七個都給我媽退回來了?!?/p>

“嚯,你別說,這河神老羅挺講義氣啊!”盧三順比沈喚河大三歲,個子雖沒有高很多,但看上去要皮實多了,說起話來自帶一種大哥范兒。

“可不是嘛,他說當(dāng)年給我哥起名時挺費勁,但我哥的名兒起好了,再給我起就是個順手的事兒了。”

“你哥?他這走了幾年了?你不說我都忘了你還有個哥了,他大名叫啥?”盧三順嘴里問著,眼睛卻已被一輛迎面而來的雙輪馬車吸引過去了。他沖著那匹蔫頭耷腦的老馬打了個響指,吆喝了一聲:“嘿,快跑!”

沈喚河目送著馬車走遠,幽幽地說:“我哥啊,那可有出息了!人家去哈爾濱干大事去了,這都三年沒回家了。對了,我哥叫沈嘯河,好聽吧?”

“沈嘯河,嘯河,好聽,好聽!哪個嘯啊?”

“呼嘯的嘯,左邊一個口,右邊一個嚴(yán)肅的肅。我媽說,我哥生下來,找算命先生給看過,說是命里有水災(zāi),得拜呼蘭河當(dāng)干爹才能破解。我媽把這事跟人家河神說了,河神說既然是呼蘭河的干兒子,名字就也叫個河好了,中間再找個常跟呼字連用的字,就用嘯字吧?!鄙騿竞舆@小子很有意思,要論耍壞心眼子,他自認第二沒人敢當(dāng)?shù)谝?,但他有時候說起話來又斯斯文文的,跟個小先生似的,叫人完全忘了他其實是個老歪。

“哦,聽明白了,敢情你哥是呼嘯的嘯,你是呼喚的喚唄?講究啊,講究!”盧三順裝模作樣地點點頭,卻猛地口風(fēng)一變轉(zhuǎn)了向,“你說你起了個那么好聽的名字,咋就被叫成老歪了呢?!你老歪還不如我大婁子呢!”

沈喚河生得皮白肉嫩,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還帶著長長的睫毛,小模樣兒很乖巧,人前常常是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但玩伴們都知道,一伙人當(dāng)中就數(shù)他的歪點子多,所以才給他起了這么個外號。

“行啊你個山炮!說說,老歪咋就不如大婁子了?”沈喚河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跟著緩緩地吐出了一句,“聽說河神今兒早上起來還發(fā)狠來著,說非要找到那個用癩蛤蟆偷襲他的江湖宵小不行……”

盧三順一聽沈喚河說這個就蔫了:“好好好,得,我服了,我服了還不行嗎?你老歪當(dāng)然比我大婁子強了!就您那滿肚子的壞水兒,隨便擠出一點兒都夠我喝一壺的。我以后再也不埋汰你了,只求你別去河神老羅那兒告黑狀?!?/p>

4

東北的夏天過得飛快。呼蘭河的河水涼起來了,大人們不再讓孩子們下河洗澡了。

新學(xué)期開始了,羅先生三天兩頭地被叫去縣里開會。每次開會回來,他都是胡子拉碴、眉頭緊鎖,一副愁苦的樣子,第二天出現(xiàn)在課堂上時往往都是醉醺醺的。

“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河神老羅不對勁?”盧三順問沈喚河。

沈喚河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有啥不對勁的?他本來就是個苦瓜臉。我媽說,他嫌他老婆生不出孩子來,所以老喝酒。”

“聽說他家的大酒缸隔個十來天就會見底,太能喝了!”

“能喝好啊,誰叫人家有來著!咱倒是想喝,買不起不是?”

盧三順咂吧了一下嘴,想起了那次偷喝燒鍋酒的滋味。當(dāng)時他只是偷喝了一小口,就被他爸發(fā)現(xiàn)了。他爸脾氣暴,直接把他給吊在屋梁上抽了一頓,抽得他鬼哭狼嚎的。直到他連連保證再也不敢了,他爸才停了手。就這,他后來還有臉跟沈喚河吹牛,說燒鍋酒怎么怎么好喝,可惜他沒敢喝個夠,不然的話挨上一頓胖揍也值了。

沈喚河長這么大還沒有喝過酒,為了這個他耿耿于懷。

“河神老羅還喝過啤酒呢!你知道吧?他說啤酒不好喝,跟馬尿似的。馬尿什么顏色,它就什么顏色。馬尿什么味,它就什么味。”盧三順說著直咋舌,就好像他剛剛被逼著喝了一口啤酒。

“拉倒吧!他那就是臭顯擺。我當(dāng)然知道了,他那兩瓶啤酒,是我哥有一年過年回來送給他的。那么好的東西,我就沒撈著嘗嘗,你說氣人不氣人?”沈喚河一想起這事就傷心。當(dāng)時他曾幾次溜到羅先生家里,想趁羅先生不注意偷喝一口啤酒。誰知道羅先生這個守財奴一直不舍得打開,愣是放了兩三年才喝。這么長時間過去,那啤酒肯定早就變質(zhì)了,要不怎么會一股子馬尿味?

“你哥不是特?zé)┠銌??他不揍你就不錯了,還給你啤酒喝,想啥呢?”

“嘿嘿,他揍我我只能挨著,打不過他,但我也有辦法治他。”喚河的小臉上浮起了一絲笑意。

“得,你那一肚子壞水,你哥還真得防著你點兒。就說那一次吧,你去找胡大肚子家的丑姑娘那一次,那時候你多大?五歲,還是六歲?”

“六歲。我哥那天把我揍慘了,把我給恨的呀!得,我就掐了一把掃帚梅,去找胡小梅了。我跟她說:我哥讓我送你的。哎喲,別提了,她當(dāng)時就笑成了一個大倭瓜,后來每次見到我哥,都沖他擠眉弄眼的,整得我哥都快瘋了。”

“哈哈哈……真有你的,不愧是老歪!打小就歪心眼子多?!?/p>

“別凈扯些沒用的。河神說了,下周六那天是秋分,他要帶咱們?nèi)嗳ズ訉Π赌瞧讟辶智镉?。到時候咱倆下河摸幾條魚,烤了吃,怎么樣?”

“那肯定賊拉香!我咋就沒想到,老歪你簡直就是個天才?。〉乩锏募t薯也該長成了,到時候我再去偷幾個紅薯烤烤吃?!?/p>

“摸魚可以,偷紅薯就算了吧!你可別破馬張飛的了,沒聽說嗎?日本子現(xiàn)在天天都到地里巡邏,逮住偷糧食的就會朝死里打?!?/p>

三順聽喚河說得這么嚇人,吐了吐舌頭,不說話了。

5

秋收在即,日本子急于從東北搞軍糧,派了很多士兵和浪人到地里看水稻,強令老百姓必須按要求收割水稻、打出大米、曬干上交。布告上寫得清清楚楚,有敢抗交、私藏大米的,軍法處置!

鎮(zhèn)公所傳出的消息是,胡大肚子和日本子勾結(jié),朝陽堡鎮(zhèn)今年的大米都會從地頭直接拉到呼蘭縣城的日軍大營里去,一粒也不會給老百姓留!

有幾個小地主,仗著跟胡大肚子是本家,就跑去鎮(zhèn)公所想要通融一下。沒想到胡大肚子沖著他們就是一頓狂噴:“皇軍那是仁義之師,人家不會白要咱的大米,論斤給錢,一毛錢一斤!各位拿到錢,想吃大米,再去縣城買不就得了?!?/p>

小地主們聽了,紛紛叫苦不迭:“哪有那么賤的大米?城里的大米早都兩毛錢一斤了,一毛錢一斤,那是高粱米的價啊!”

“就是就是,胡鎮(zhèn)長能不能幫咱們跟皇軍說說情,讓我們交一半留一半。”

“交一半留一半吧!胡鎮(zhèn)長您面子大,皇軍準(zhǔn)能給咱們開恩。”

胡大肚子敲了敲手中的楸木手杖,連連搖頭:“這個情我可不敢去說。犬養(yǎng)次郎司令拍了桌子,全縣所有的大米都要上交,一粒也不準(zhǔn)留。聽說他們是要把大米運到哈爾濱去。誰敢抗交、私藏,那是要軍法處置的。知道啥叫軍法處置吧?”胡大肚子說到這里,伸出右手比畫了個手槍:“就這么著,砰,一槍,你的小命就沒了,還想吃大米?這年頭能平平安安地活著,就算燒高香嘍!”

“一粒也不準(zhǔn)留,給的價還這么賤,這跟明搶有什么區(qū)別?我看,這是要逼我們當(dāng)胡子、當(dāng)馬匪去!”

胡大肚子白眼一翻:“啥?啥啥?你說皇軍明搶你大米?還要跑去當(dāng)胡子、當(dāng)馬匪?要不是看在本家的面子上,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叫人把你綁起來送到城里去?你這么有本事,你去跟犬養(yǎng)次郎司令說去!”

“得得得,您是鎮(zhèn)長,您大人大量,算我沒說吧,算我沒說?!?/p>

幾個小地主蹭了一鼻子灰,唉聲嘆氣地走了。

他們沒有想到,日本子還有比這更狠的招兒。羅先生進城開會時,曾經(jīng)順路拐到糧店看過。店里只有玉米、高粱米等幾種粗糧,大米、小麥等細糧是一粒也沒有。店主苦著臉告訴羅先生:“說出來您不信,我這賣大米的都吃不上米飯了。上頭把所有的細糧都給收走了,現(xiàn)在你讓我再去進,它不能夠啊!所有的糧店都和我這兒一樣,都沒有一粒細糧。您說說,這是什么世道?。 ?/p>

其實羅先生到糧店之前,心里就已經(jīng)有數(shù)了。開會的時候,縣立高級小學(xué)的辛校長悄悄地告訴他,鄰縣的日軍司令部一個月前就已下了死命令,聲稱所有的中國老百姓都必須把家里的細糧全部上交,誰敢吃大米、白面,抓到就給關(guān)到號子里,聽說有幾個帶頭抗交的都已經(jīng)被抓起來給槍斃了。

鄰縣都這樣了,呼蘭估計也用不了多久就會如法炮制。羅先生猜測,呼蘭的日軍司令部之所以還沒下這樣的命令,是因為秋收在即,同時征收地里的稻米和老百姓家里的細糧肯定會激起反抗,他們這是想來個鈍刀子殺人,一步一步來。

從呼蘭回朝陽堡的路上,羅先生看著漫山遍野的稻子,瘋瘋癲癲地唱了一路戲。稻米正在灌漿,再過個十來天就好開鐮了??墒沁@些金燦燦的稻米卻進不了辛苦種植它們的中國老百姓的嘴,反而要被搶去填飽日本侵略者的肚皮。稻米要是有知,是不是也會哀哭悲嘆呢?亡國了,不光人完蛋,雞鴨牛羊完蛋,就連稻米也要跟著完蛋!

響晴的高天下,秋風(fēng)吹過,金浪滔滔,稻花飄香,豐收是一定的了。大田一眼望不到邊,可是一個當(dāng)?shù)剞r(nóng)民也看不見—開鐮之前日本子不準(zhǔn)老百姓下田。每個村口都有個荷槍實彈的日本兵在把守,還有不少穿和服的日本浪人,手里握著武士刀在田野上四處游蕩。

這是中國的土地啊!這是中國的大好河山??!怎么就這樣了?羅先生心里悲憤極了。他一路走一路想一路唱,眼瞅著太陽偏西了,就見幾個日本浪人迎面晃了過來。羅先生決定不理會他們,刻意挺直了腰板,嘴里繼續(xù)唱著《三岔口》走了過去。

交錯之際,羅先生聽到了拔刀出鞘的聲音,心里頓時生出一股寒意。他停住腳步,緩緩地轉(zhuǎn)過身,嘴里不再唱了,兩道濃眉和兩只眼睛同時聚焦,緊緊地盯住了那個拔刀的日本浪人。這家伙鼻唇間留著一撮人丹胡,稀里馬哈的豆粒眼里透著一股兇光,看樣子也就三十來歲,但發(fā)際線卻已退到了后腦勺上。

時間仿佛凝滯了,雙方就這么僵持著。羅先生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鼻梁上架著的眼鏡在斜陽下閃著光。

為首的那個日本浪人顯然年紀(jì)不小了,頭發(fā)已然花白。他盯著羅先生看了又看,過了好一會兒才終于哼了一聲,先是伸出手按了按人丹胡的武士刀,然后沖著羅先生揮了揮手,意思是“你走吧”。

羅先生暗自長吁了一口氣,默默地轉(zhuǎn)身,快步走了。這幫王八蛋,八成是聽不得我唱京?。‰y道以后我們東北人都得唱那哇哩哇啦的日本歌了嗎?這么一想,羅先生心里就跟被塞上了一塊焦炭似的,堵得更難受了。

回到家把門一關(guān),羅先生跟老婆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趕緊包餃子,這幾天咱提前過年,把家里的大米、白面全都吃了?!?/p>

第二天到了課堂上,羅先生又跟學(xué)生們講了講:“你們回家跟爸媽說,就說我說的,讓他們這幾天把家里的細糧都吃了,千萬不要留,留也留不??!留到最后,很可能就被一些狗強盜都給搶走了!”

6

在孩子們的熱切盼望中,時間終于走到了秋游日。

上午九點半,在羅先生的帶領(lǐng)下,全班三十一個孩子整整齊齊地列隊出發(fā)了。

頭一天羅先生就跟孩子們說了:“同學(xué)們,明天是秋分,咱們是秋游,也是過節(jié),所以請大家都穿上最好的衣服,中午的午飯也最好都帶餃子。到時候,我會生火給大家烤一烤,讓你們熱熱乎乎地吃。先說下哈,你們吃餃子的時候,我可都要嘗嘗,看看誰家的最好吃?!?/p>

孩子們都很興奮,這也難怪,天天憋在屋里學(xué)那些硌硬吧啦的日本話,誰不想到外面玩兒上一天呢!

羅先生今天刮了臉,還打了發(fā)蠟,整個人看上去像換了個人似的。他穿著一襲合體的灰布長衫,鼻梁上的那架厚重的眼鏡也被細心清洗過了,兩道濃眉被圓圓亮亮的眼鏡一襯,顯得越發(fā)精神了。

“囂張啊囂張,河神老羅今兒個可真夠囂張的!”盧三順走在隊伍最后邊,學(xué)著羅先生走路的樣子。

“噓,你小心讓河神聽到了。依我看,今天最囂張的不是他,而是你大婁子!”呲完這一句,沈喚河就夸張地大喊了起來,“都來瞧啊都來瞧!瞧盧三順這身新衣裳,他今天這是要娶新娘子了!”

“誰娶新娘子?誰娶新娘子?你個老歪,欠削了是吧!”盧三順嘴里發(fā)著狠,臉上騰的一下燒起來了。

他今天上身穿了件白襯衣,外套一件鮮綠色的雞心領(lǐng)毛坎肩,下身是一條藍土布褲子,除了褲襠有點兒肥大外,全身上下都很利索。尤其是那件綠坎肩,跟白襯衣一搭,特別出彩。這是他姐姐在哈爾濱買了毛線親手給他織的,說是今年城里最時新的樣式。上了身后果不其然,就連羅先生看了都夸夠精神的,還說可惜缺一頂鴨舌帽,不然這盧三順就是走在哈爾濱最繁華的中央大街上,那也是活脫脫的一個摩登小伙兒。

“魔燈?啥魔燈?羅先生,您是說盧三順像那個阿拉丁嗎?”沈喚河嘴快,惹得盧三順不高興了。三順抬手就給了他一拳。

羅先生笑了笑:“你們這倆活寶,就不能消停一會兒!摩登,不是魔燈,摩天大樓的摩,你們還沒學(xué)過,登高的登。這倆字是英語的音譯,其實就是時新、時尚的意思,這幾年報紙上經(jīng)常提到?!?/p>

出了鎮(zhèn)子,大家就不再管什么隊形不隊形了。擺隊形本來就是給別人看的,田野里沒什么人,也就不用擺了。師生們一路聊著天兒,熱熱鬧鬧地走到鎮(zhèn)子?xùn)|北,穿過大石橋,到了對岸的那片白樺林。

這片林子不太大,有百來棵樺樹,西挨呼蘭河,東接莊稼地,是一塊風(fēng)景絕佳的好地方。挺拔的樺樹投下一大片陰涼,擋住了秋老虎的熱力。眼下樹葉雖已泛黃,但林中空地還是繡滿了野草,邊際也還到處都點綴著粉粉白白、蓬蓬勃勃的掃帚梅,讓人一看就心生歡喜。

孩子們有的跑到林子中采蘑菇,有的拿出小刀在樺樹皮上刻字,也有的跑到河邊撿鵝卵石去了。羅先生不管他們,一個人坐在林子邊上的一塊陰涼地里,笑吟吟地看著。等到孩子們?nèi)鐾隁g兒,自動地聚集到他身邊來后,羅先生才慢條斯理地從布包里拿了本書出來。

“啊,是國語課本!”孩子們發(fā)出一聲驚嘆,都瞪大了眼睛。

“對,孩子們,是國語課本?!绷_先生抬眼掃視了一下,“你們都知道,我老婆不生養(yǎng),我沒有孩子。所以,我打心里邊把你們這些學(xué)生都當(dāng)成了我的孩子。今天咱們離開學(xué)校來過秋分節(jié),這里沒有外人,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日本子占領(lǐng)了咱們的土地,整天欺負咱們,太叫人痛心了!現(xiàn)在你們還小,還沒有力氣跟他們斗。但是我想,等你們長大了,一定會起來把他們趕走的。咱們中國人可以窮,可以苦,但就是不能沒骨氣。你們要記住,誓死不當(dāng)亡國奴!”

“誓死不當(dāng)亡國奴!誓死不當(dāng)亡國奴!誓死不當(dāng)亡國奴!”孩子們高聲喊了起來。曠野里一片寂靜,只有陣陣秋風(fēng)掠過,在應(yīng)和著這怒潮般的吶喊。

羅先生定定地看著孩子們,看著看著就熱淚盈眶了。他伸手擦擦眼角:“不急不急,等你們長大了,咱們再行動?,F(xiàn)在,我來給大家上一堂國語課。唉,你們現(xiàn)在啥也干不了,那就盡力多學(xué)會幾個漢字吧……”

一年前被迫停掉國語課時,孩子們剛剛學(xué)了一百來個漢字。在這之外,羅先生還特意教會了每個孩子自己的名字怎么寫。除了那些家里有大人偷偷教寫字的孩子,大多數(shù)孩子掌握的漢字就是有限的那百十來個。

“去年咱們最后一堂國語課,學(xué)的是夏這個字。今天咱們接著往下學(xué),學(xué)秋這個字。課本上給這個字舉的例句是:秋月高高照長城。來,我把這七個字寫在地上,你們都好好看著我是怎么寫的?!?/p>

寥廓的天空下,呈現(xiàn)出極為動人的一幕:一位著長袍的先生半蹲著,用一根樹枝在地上一筆一畫地寫著字,三十多個小學(xué)生團團地圍在他身邊,都彎著腰伸著脖子,專注地盯著他們的先生接連不斷地寫出的中國字。

“我寫完了,這就是:秋、月、高、高、照、長、城,大家先拿手指頭在手心里學(xué)著寫寫,覺得學(xué)會了就散開,把這七個字都寫在自己跟前的地上。我待會兒要挨個檢查,看看你們是不是真的學(xué)會了?!?/p>

等到孩子們都寫完后,羅先生轉(zhuǎn)著看了一圈,耐心地給幾個孩子做了糾正,這才又拿出課本,繼續(xù)講了起來:“同學(xué)們都寫得很好!咱們課上沒有時間練習(xí)了,希望大家課下多寫寫多練練,把這幾個字真正學(xué)會了。下面,請大家跟我大聲讀:秋月高高照長城,秋,秋,廣寒秋的秋?!?/p>

在林木散發(fā)出的清氣里,孩子們都晃動著小腦袋瓜兒跟讀起來了。

羅先生感到特別欣慰:“今天是秋分,咱們學(xué)‘秋’這個字,是不是好極了?。俊?/p>

“是,是,好極了!好極了!”孩子們熱烈地回應(yīng)他。

“好,大家看看我手里的課本,能不能看清這幅插圖?你們看,這是一輪滿月,這是巍峨的萬里長城,畫得好吧?萬里長城是咱們中國的象征,希望同學(xué)們將來都能有機會去親眼看看。到那時候,希望你們還能一下子想起今天,想起咱們在秋分這天學(xué)過的秋月高高照長城。來,大家繼續(xù)跟我讀:秋,秋,廣寒秋的秋;月,月,霜晨月的月;高,高,晚云高的高;高,高,雁高飛的高?!?/p>

孩子們都專注地跟著羅先生讀,沒有注意到有人來了。

羅先生繼續(xù)領(lǐng)讀:“照,照,梅花照雪的……”這句還沒讀完,他就看到斜刺里有兩個人急急地走過來了,連忙把課本塞進了布包,然后抬起頭看了看天,若無其事地說:“好了,同學(xué)們,有人來了,先把你們跟前的字擦掉吧。正好時候也不早了,大家餓了吧,咱們先吃飯,吃完飯再繼續(xù)學(xué)?!?/p>

來人是胡大肚子派來的,說是胡鎮(zhèn)長聽說羅先生組織學(xué)生出來秋游,有點兒不放心,就派他們過來看看,并提醒羅先生注意安全,下午早點兒回鎮(zhèn)上。

羅先生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來人應(yīng)付了幾句后,就客氣地下了逐客令:“孩子們都餓了,我們要開飯了。二位要不留下來一塊吃點兒?”

來人很識趣兒,擺擺手,道了聲“叨擾”就走了。

這時候,沈喚河、盧三順等幾個孩子已經(jīng)跑到了河沿兒下頭。他們要去摸些七星魚來。這種魚是呼蘭河的特產(chǎn),別的地方都沒有。它的外形很像泥鰍,因兩個鰓上各有七個孔而得名,周身呈灰黃色,細細長長的,沒有鱗,特別適合烤了吃。孩子們都知道,這種魚吃起來既有魚肉的鮮嫩,又有一種豬肉的香味,老解饞了。

可這七星魚比泥鰍還奸,沈喚河他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摸上來十多條。

羅先生已經(jīng)生起了火,正在忙著給大家熱餃子,看到盧三順?biāo)麄兠似咝囚~回來,更加來了興致,樂呵呵地找來幾根粗大的樹枝,烤起了魚來。

不一會兒,魚香味兒就飄滿了整個白樺林??粗~肉都嗞嗞冒油了,盧三順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搶了一條就吃:“燙,燙嘴!嘎嘎香!”

他沒想到這一下子激起了眾怒:

“饞鬼,應(yīng)該讓先生先吃!”

“大婁子你也太砢磣了,咋一點兒禮數(shù)都不懂!”

“不要臉的埋汰玩意!快拿著你的魚骨頭滾吧,有多遠滾多遠!”

羅先生搖搖頭:“你們這些孩子可真不消停,盧三順摸魚有功,當(dāng)然可以先吃。這不還這么多嗎?我這就烤好了,稍微等一下咱們就都能吃上了?!?/p>

雖然羅先生不以為意,但盧三順知道自己錯了,心里很不好意思,臉上也掛不住,就真?zhèn)€抹抹嘴,站起身來朝著林子里走去了。

大家知道盧三順是抹不開面子,都不理他??爵~的場面多熱鬧?。∩騿竞颖簧钌畹匚?,也沒注意到好朋友不見了。

7

盧三順一個人穿過了白樺林。

林子不是太密,雖然有點兒陰森,但畢竟是大白天,沒什么好怕的。深處的地面上落了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臉淙~、樹皮,經(jīng)年沒人收拾,都已腐爛得差不多了。人走在上面只覺腳底軟軟的、沙沙的,就別提有多愜意了。

從白樺林穿出去,就是一大片一眼望不到邊的稻田。

秋分時節(jié),那稻田已是一派金黃。高遠的天空上,有一隊大雁正起勁兒地往南飛去。雁鳴聲中,一陣西風(fēng)壓著雁腳掠了過來,把整個田野都包裹上了一股淡淡的稻香。

盧三順貪婪地深吸了幾口氣,咂吧咂吧嘴,想起了往年這個時候燒鮮稻的美味,心里不由得蠢蠢欲動起來。

他知道日本子嚴(yán)禁老百姓到大田里偷糧食,就下意識地極目向四處張望了半天。看看附近根本就沒有人,再加上心里頭有個將功贖罪的念想,他就躬下身子悄悄地走進了稻田。他是想著拔些水稻回去給羅先生和同學(xué)們烤著吃,那大家就會忘記他搶魚的罪過了。所以他很用心地專挑個頭最大的水稻拔,還邊拔邊數(shù)著數(shù),心想不多不少,就拔三十二棵拉倒。

看到盧三順抱著一捆水稻出現(xiàn)在眼前,大家都蒙了。羅先生這時剛搛了一個餃子放進嘴里,一看到這情況,驚得差點兒沒跳起來。他一邊費勁地將餃子咽下去,一邊腦子飛速轉(zhuǎn)動著,想要趕緊想明白該怎么應(yīng)對。

“盧三順,你這是要干什么!太危險了,知不知道?你這是作死??!”羅先生的口氣嚴(yán)厲極了。他吼完還是沒能控制住自己,禁不住沖上前猛地推了盧三順一把,把他給推倒在了地上。俗話說有一種人是惡鬼脾氣菩薩心腸,這時的羅先生就是這樣的。

“先生您別生氣……我……我尋思燒鮮稻好吃,就拔了三十二棵回來,想著咱們每人都吃上一棵。您放心,我好好觀察過了,這附近沒有人?!北R三順蜷著身子趴在地上,兩手還緊緊地抱著水稻,可憐巴巴地解釋著。

羅先生嘆了口氣,問:“你確定沒人看見?”

“我手搭著涼棚張望了半天,真沒有人,千真萬確!”

“好?!绷_先生緩和了一下語氣,“沒有人就好。這事太危險了,以后千萬別再干了!”

“嗯!”盧三順脆生生地答應(yīng)著,一骨碌爬了起來。

“同學(xué)們,盧三順一片好意,給咱們拔了一些水稻來燒著吃。大家應(yīng)該感謝他!不過要注意,這事千萬保密,不能對任何人說。行了,咱們趕緊燒鮮稻吧,燒熟了趕緊吃!稻稈兒燒不著,現(xiàn)在咱就挖個坑,把它們埋了?!?/p>

燒鮮稻的味道可真好!羅先生一粒一粒地扒著吃,細細地咀嚼著,品味著。他想起了自己小時候,那時候每到秋分,田野上到處都是燒鮮稻的大人和小孩,誰都能盡情地吃個肚兒圓。

看到羅先生那心滿意足的樣子,盧三順覺得自己這回可算露臉了,便吐沫星子亂竄地吹起了牛:“嘿嘿,這燒鮮稻好吃吧?是咱中國的吧?那憑什么不準(zhǔn)咱中國人嘗嘗鮮,都讓日本子裝上汽車?yán)??我盧三順還就不信這個邪了!”

“得了吧,你個大婁子!這次算你走運,日本子可不好惹,還是老實點兒吧。”有同學(xué)看不慣他的嘚瑟勁兒,給他兜頭潑了一盆冷水。

“怎么,你是說燒鮮稻不好吃嗎?好吃???得,好吃就對了!早知道我應(yīng)該拔六十四棵的!讓你們都吃個夠……”盧三順邊說邊仰起頭,一臉得意地把剛搓出來的一小把稻米倒進了嘴里。

正在這時,沈喚河突然舞了嚎瘋地尖叫了起來:“不好!日本子來了!”

盧三順嘿嘿一笑:“你個老歪又想嚇唬我!拉倒吧,別說這里根本就沒有日本子,就是他們真來了我大婁子也不怕!”

8

“盧三順,你閉嘴!”羅先生狠狠地瞪了盧三順一眼。

盧三順嚇得一哆嗦,手里的稻穗掉到了地上。日本子不會是真來了吧?

真是怕什么就來什么:幾個日本浪人猶如鬼魅一般,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了不遠處的河灘上。

“大家別慌!聽我的,快把稻穗和稻殼都扔到火里去!”羅先生已經(jīng)冷靜下來了。

一陣手忙腳亂之后,現(xiàn)場就都被清理干凈了。

“好,大家都坐在原地,不要動。誰還有餃子?拿出來放在面前。等日本人來了,你們都不要說話,我一個人來應(yīng)付?!绷_先生表面上鎮(zhèn)定自若地指揮著,心里卻早已急瘋了:這幾個日本浪人來者不善,八成就是沖著盧三順偷水稻來的,怎么辦?該怎么辦?能怎么辦?好在沒有證據(jù),但愿河神保佑,讓盧三順能平安渡過這一關(guān)。

幾個日本浪人走近了。羅先生打眼一看,不由得暗暗叫苦:這不就是上次在路上碰到的那幫龜孫嗎,怎么陰魂不散,又纏上我了?

那個人丹胡氣勢洶洶地沖過來,一把將盧三順從地上揪了起來。盧三順被揪了個趔趄,本能地掙了一下,結(jié)果肚子上馬上挨了重重的一拳,疼得他捂著肚子蹲到了地上。

羅先生疾步上前,把盧三順護在身后,轉(zhuǎn)而對著為首的花白頭發(fā)浪人說道:“我是朝陽堡初小的校長羅繼良,這都是我的學(xué)生。你們是干什么的?有話好說,不能動手打人!”

花白頭發(fā)浪人開口了,說的是不太流利的中國話:“我們滴,是大日本滴、駐呼蘭朝陽堡滴、秋收滴、巡邏隊。你滴,學(xué)生滴,良心滴,大大滴壞了!偷水稻滴,不行,跟我們滴,走!”

羅先生故作吃驚:“偷水稻?沒有啊,我們今天是全校師生來這里秋游的,沒有人偷水稻。”

花白頭發(fā)浪人冷笑一聲,打開身上的挎包,拿出了一個望遠鏡:“這個滴,都看清楚了,綠衣服滴小孩,偷水稻?!?/p>

羅先生看到望遠鏡,就知道這下子完蛋了,但還想盡力爭取爭?。骸昂茫邓臼遣粚?,我們學(xué)校一定會嚴(yán)加處理,我保證!我要罰他寫檢討,罰他加倍賠償?shù)久祝P他掃廁所……”

花白頭發(fā)浪人不耐煩地打斷了羅先生:“不行!我們滴,必須、帶走他!”

羅先生沖著他抱了抱拳:“我看你年紀(jì)不小,想必家中也有孩子。我這個學(xué)生,他還是個孩子啊!孩子不是大人,還不懂事嘛,犯了錯是得管教,可也不用非得把他帶走吧?你們想把他帶到哪里去?”

“無可奉告!”花白頭發(fā)浪人揮了揮手,示意動手。

幾個年輕的日本浪人一起沖了上來,架起盧三順就走。盧三順嚇壞了,哭喊著拼命掙扎。

羅先生沖了上去:“不行,他是我的學(xué)生,你們不能帶走他!”

人丹胡飛起一腳,正踹在羅先生的心口上。這家伙八成練過武,只一腳就把羅先生踹倒在了地上。

羅先生喘著粗氣,想要爬起來,可是腿腳都不聽使喚了。

“中國豬!”人丹胡冷笑著從牙縫里擠出了三個字。

羅先生氣炸了,騰地站起來,沖著人丹胡撲了上去:“我跟你拼了!”

電光石火之間,兩個身影糾纏到了一起。只聽撲通撲通幾聲,人丹胡已將羅先生摔倒在地,并把他整個人都給牢牢地控制住了。羅先生拼命亂掙,人丹胡索性一屁股坐到了羅先生肚子上,左右開弓地打起耳光來。他直打了幾十下,每一下都用足了全身的力氣。羅先生根本無力招架,眼鏡早就被打飛了,滿頭滿臉都是血。

“你滴,敢不服?服不服?”打到后來,人丹胡每打羅先生一下,都會跟著吼上這么一句。他的中國話非常生硬,聽起來就像是狼嚎一樣,叫人又恨又怕。羅先生覺得自己就要死了,心想死就死吧,那也不能跟日本子認!可他又無力反抗,只能死命咬緊牙關(guān),狠狠地瞪著人丹胡。人丹胡見他這么死硬,下手更重了!終于,羅先生被打得昏死了過去,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花白頭發(fā)浪人用日語喊了一句住手,人丹胡這才拍拍手站了起來。臨走他又重重地踢了羅先生一腳,還朝羅先生臉上吐了一口濃痰。

9

兩天后的晚上,嘯河媽帶著喚河前去探望羅先生。

娘倆帶了二十個黏豆包、八個雞蛋。

羅先生已能爬起來坐在床上了,但還是面無血色。那個人丹胡下手太狠了,羅先生要完全恢復(fù),沒有十天半個月想都別想。

當(dāng)時孩子們看到這一幕都嚇壞了。后來還是喚河最先冷靜下來,撕下襯衣來給羅先生做了簡單的包扎,同時讓幾個腿快的同學(xué)趕快跑回鎮(zhèn)上,請醫(yī)生的請醫(yī)生,去給盧三順家報信的報信。不久,大人們就帶著一張門板趕來了,七手八腳地把羅先生抬回了家。

嘯河媽給羅先生帶來了好消息:“三順那孩子被帶到了縣警察局,三順?biāo)滞腥巳ゴ螯c了,說事兒不大,頂多就是判幾個月苦役。”

羅先生聽了這話,頓時覺得心里的一塊石頭落地了:“那就好??!老嫂子,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我這兩天老做噩夢,老夢見三順叫日本子給槍斃了……”

“羅先生,你就放心好好調(diào)養(yǎng)吧!三順比我家喚河皮實多了,下煤礦就是苦點兒累點兒,他能撐得住的?!?/p>

“什么?下煤礦,日本子也太毒了吧!三順還是個孩子,他哪兒能頂?shù)米?。”羅先生眼圈紅了。

“沒事,三順這就十三歲了,比我高一頭呢,他能行!” 嘯河媽伸出右手比量了一下三順的身高。羅先生不由得笑了起來—這時的嘯河媽也太有喜感了,她身材非常矮小,只有一米三多一點兒,比鍋臺高不了多少,就連瘦弱的喚河,現(xiàn)在也跟她差不多高了。

喚河在一旁幫腔:“先生您放心吧,大婁子他可有勁了,肯定能頂?shù)米?!?/p>

羅先生點了點頭:“但愿這孩子能撐過來?!?/p>

嘯河媽說:“三順?biāo)诌@幾天忙著到處求人,還沒顧上來看您?!?/p>

“我這沒啥事,看不看的,三順平安就行了。老盧哥雖然脾氣暴,但卻是個懂禮數(shù)的,昨天就托人帶話過來了,說回頭會來重謝我。重謝啥啊,我沒看好三順,心里難受,可當(dāng)不起人家的謝。老嫂子你說,我這把年紀(jì)了,怎么遇事還慌呢!當(dāng)時我就應(yīng)該跟他們說,我跟他們?nèi)?,把三順換下來!腦子亂了,沒想到,讓人家孩子受罪了?!绷_先生說完,伸手抹了把臉,從嗓子眼兒里吁出了一聲長嘆。

“羅先生,話可不是這么說,您哪敢跟三順換啊,真換了可就麻煩了。他們是真殺人,聽說前兩天南鄉(xiāng)里有個大哥趁夜到自己地里割了幾把水稻,結(jié)果您猜怎么著?昨兒早上被日本子給槍斃了?!?/p>

正說著,羅先生的老婆端著一碗滾燙的大子粥進屋了。嘯河媽和她打了個招呼,囑咐羅先生安心養(yǎng)著,就起身要走。

羅先生叫住了喚河:“喚河,你是個好孩子,我謝謝你!這樣,你過幾天再來我這里一趟吧,我給三順寫封信,等他回來了你交給他?!?/p>

“行,先生,我管保交給他手里!不過,您為啥要寫信給他呢?您這是要走了嗎?”喚河的小腦瓜特別靈光,一聽這話就覺出羅先生要走了。

“沒事,我這不得先養(yǎng)好身體嗎,等你下次來咱爺倆再細說吧。”羅先生揚揚手,示意喚河出門追他媽去。

門外已是一片漆黑。街上闃無一人,偶爾會響起幾聲狗叫,也都恓恓惶惶的。喚河跟在媽媽后面,心里亂極了,一忽兒想到三順,不知他有沒有挨打,能不能吃上飯,一忽兒又想到羅先生,也不知他要去哪里,自己這學(xué)還能不能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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