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時，因為天冷容易生凍瘡，我一直不怎么喜歡冬天。但冬天有一點我很滿意，就是不用每天洗澡。

并非我生性邋遢不愛衛(wèi)生，而是因為洗澡太費水。那個年代，鄉(xiāng)下沒有自來水，村民們日常所用的水，都是一擔擔挑回家的。大人們忙于農務，挑水通常由小孩負責，我年幼時，是我兩個姐姐挑，等我長大一些，姐姐們外出打工了，挑水擔子便落到了我肩上。

村里十來戶人家，共用一口水井。說是水井，其實是建村之初，先輩們在村口一處土坡下，挨著泉眼挖出一個深坑，再用石塊壘好四周，便有了村民們賴以生存的水源。井中的水并不甘冽，也不清甜，甚至有股土腥氣。畢竟水井挨著稻田，中間只隔一條溝渠，兩邊的水多數(shù)時候會互通，我們喝的是泉水還是田里的水，誰也說不清。

天氣好時，井水還算清澈，能夠看清井底幾尾魚兒悠閑游弋。待到暴雨時節(jié)，溝渠里水流激增，黃泥水會順著石塊縫隙滲到井中，很快井水也變得污濁不堪。可水井只有一口，沒得選，黃泥水照樣要喝，大不了挑回去靜置半宿，次日早晨將清水舀出，底層沉淀物倒掉，燒水煮飯洗衣洗碗，并沒太多影響。

我家離井兩三百米遠，空手時走兩三百步就到了，挑著一擔近百斤的水后，這段距離就成了考驗。瘦猴似的我，每次擔著水桶，晃晃悠悠，中途得歇上兩次才能完成。頭幾次挑完水，晚上睡覺時我發(fā)現(xiàn)肩膀通紅，碰一下都疼，等到挑了十來次，才逐漸適應。

挑水是個技術活兒，不是說把水桶掛扁擔上，扁擔壓肩膀上就行，得學會用巧勁兒。起初我挑一擔水，腰挺得筆直，費力不說，走兩步水就灑了大半。后來經驗豐富的媽媽給我示范，說要微彎著腰，兩只手一前一后，各抓一根扁擔和水桶之間的繩索，再隨著扁擔和水桶起伏晃蕩，人隨之踏步向前，這樣既不會水花四濺，人也輕松許多。

日子總是越過越好，我上初中時，有位同村伯伯家住高處，嫌下來挑水麻煩，加上在外打工賺了些錢，在自家門口打了一口壓水井，從此告別了挑水吃的日子。和老井不一樣，壓水井是將十幾米深的地下水抽上來的，手按幾下壓手柄，冰涼澄澈的井水便會冒出來。夏天有時路過他家，也會好奇地捧起井水就喝，幾口下去，滿腹暑氣都被澆熄了。壓水井的水很特別，冬暖夏涼，夏天可以冰西瓜，寒冬臘月時，打上來的井水還直冒熱氣呢！

可惜的是，井是人家花錢打的，平時喝幾口、洗個臉沒問題，但不能時常去挑水，臉皮太厚會被鄉(xiāng)親鄰里說閑話。也只有下雨天，坡下井水實在不干凈，我才會在我媽的催促下挑著桶，百般糾結往那位伯伯家走，邊走邊打腹稿，思考怎么開口才不會被人看不起。那兩年我最羨慕的就是他家，想著要是我家有口井該多好，那每天放學后，我就再也不用挑著水桶，在暮色中往返于家和水井之間，這樣的日子該是多么舒坦！

我好幾次慫恿爸媽在家門口打一口井，不僅方便，還能喝到更干凈的水，多好??！可打井少說也要幾千塊，我爸做木匠收入不穩(wěn)定，全家就靠幾畝地，每次賺點錢還得用來給我交學費，打井的事只得一拖再拖。后來我上了高中，家中狀況好了些，才把打井的事宜提上議程。可是沒多久，我爸媽又去家附近的煤礦上做臨時工，平時吃住都在礦上，而我更是常年讀寄宿，家中多數(shù)時候沒人，水井變得可有可無了。再后來，我去了外地念大學，水井的事兒始終沒著落。等我大學畢業(yè)后上班賺了點錢，加上爸媽攢下的積蓄，家里在縣城買了房子，而我定居在了深圳，水井的事更是不了了之。

如今十余年過去，老家舊宅已然倒塌，舊址徒留殘垣斷壁，遍地生滿野草。因無人取水，去挑水的小路被蓬蒿所遮蔽，井也完全荒廢。村中人們有的搬去縣城，有的隨兒女去了遠方，昔日的街坊鄰里如蒲公英般四散而去。而我也在南方臨海生活了許多年，一年頂多回老家兩三次。興許是小時候水來得不容易，我至今依然看不得別人浪費水，并非是舍不得水費，而是覺得天地間的每一滴水，都應有更好的去處。

而我在鄉(xiāng)下度過的那些日子，則和那些年的井水一樣，隨著前行的腳步在桶中晃晃悠悠，東灑一點，西灑一點，落地催生出艱難和美好的花朵，直到少年時代結束，這些花朵方才緩緩凋謝，萌生出滿懷希望的果實。

| 作者簡介●○●

蔣雙超，中國作協(xié)會員，著有兒童小說《向南是大?！?。曾獲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周莊杯兒童小說獎、《東方少年》年度扶持項目獎等。

（責任編輯：王慶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