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下水文二】
走下地下鐵,只見中環(huán)車站人潮洶涌,我站住,盤算一番,要去找個人來問話。雖然滿車站都是人,但我問路自有精挑細選的原則:
第一,此人必須慈眉善目,犯不上問路問上兇神惡煞。
第二,此人走路速度必須不疾不徐,走得太快的人你一句話沒說完,他已躥到十米外去了,問了等于白問。
第三,如果能碰到一對夫婦或情侶最好,一方面“一箭雙雕”,兩個人里面至少有一個會知道你要問的路。
第四,偶然能向慧黠自信的女孩問上話也不錯,她們一時興起,也會陪我走上一段路。
第五,站在路邊做等人狀的年輕人千萬別去問,他們的一顆心早因為對方的遲到急得沸騰起來,哪里有情緒理你?
今天運氣不錯,那兩個邊說邊笑的、衣著清爽的年輕女孩看起來就很理想,我于是趕上前去,問:“母該壘(‘不該你’,即對不起之意),‘德鋪道中’頂航(頂是‘怎’的意思,航是‘行走’的意思)?”我用的是新學(xué)的廣東話。
“啊,果邊航(這邊行)就得了(就可以了)!”
兩人還把我送到正確的出口處,指了方向,才道了再見。其實,我皮包里是有一份地圖的,但我喜歡問路,地圖太具有現(xiàn)代感了,我仍然喜歡舊小說里的行路人,跨馬走到三岔路口,跳下馬唱聲喏,對路邊下棋的老者問道:
“老伯,此去柳家莊悅來客棧打哪里走?約莫還有多遠腳程?”
老者抬頭,騎者一臉英氣逼人,老者為他指了路,無限可能的情節(jié)在讀者面前展開……
我愛的是這種問路,問路幾乎是我碰到機會就要發(fā)作的怪癖,原因很簡單,我喜歡問路。至于我為什么喜歡問路,則和外婆有很大關(guān)系。外婆不識字,且早逝,我對她的記憶多半是片斷的,例如她喜歡自己捻棉成線,工具是一根筷子和一枚制錢,但她令我最心折的一點是從母親那里聽來的:“小時候,你外婆常支使我們?nèi)ヅ芡?,叫我們到某某路去辦事,我從小膽小,就說:‘媽媽,那條路在哪里?我不會走啊!’你外婆脾氣壞,立刻罵起來:‘不認路,不認路,你真沒用,路——鼻子底下就是路?!衣牪欢?,說:‘媽媽,鼻子底下哪有路呀?’后來才明白,原來你外婆是說鼻子底下就是嘴,有嘴就能問路!”
我從那一刻立刻迷上我的外婆,包括她的漂亮,她不識字卻自具智慧,她把長工、短工、田產(chǎn)、地產(chǎn)管理得井井有條的精力以及她蠻橫的壞脾氣。
每次,我所問到的,豈止是一條路的方向,難道不也是冷漠的都市人的一顆猶溫的心嗎?而另一方面,我不自量力,叩前賢以求大音,所要問的,不也是可渡的津口,可行的阡陌嗎?每一次,我在陌生的城市里問路,每一次我接受陌生人的指點和微笑,我都會想起外婆,誰也不是一出世就藏有一幅地圖的人,天涯的道路也無非邊走邊問,一路問出來的??!
【文本解讀】
鼻子底下就是路,這是前人的古訓(xùn),體現(xiàn)的不僅僅是敢于發(fā)問的勇氣,還能讓人與人之間建立一種緊密的連接,在一問一答之間,前方的道路漸漸明朗,夜行的旅人也不再獨行,多了一絲溫暖的關(guān)懷。人是群居動物,一句呼喚的回饋、一次溫暖的陪伴、一句親切的叮嚀,足以把人的心烘得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