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胥門這一帶的小巷子,白天是比較安靜的。
差不多九點(diǎn)一過,巷子里隔一陣子就會傳來有節(jié)奏的聲響,撥浪鼓的“咚咚”聲、舊報紙換陶盆的喚頭(一種鐵夾子碰出嗡嗡的顫音,傳得極遠(yuǎn))、賣小餛飩敲的梆子聲,還有一兩句悠長的叫賣聲,我都聽得很熟了。
“叮叮叮,修棕幫,啊有壞個棕幫修伐!”
一個戴草帽的小個子男子敲著兩片鐵,隔幾天就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貜奈业拇扒白咭惶???此谋秤?,像個十多歲的小孩兒,其實(shí)三十歲出頭了。這是個修棕繃床的——蘇州人稱之為“棕幫”,用棕繩扎在床框上做成緊繃的床墊,結(jié)實(shí)而有彈性。棕繃的棕繩斷了,需要扎棕繃的師傅修理。他的吆喝聲是粗啞的,但是很快活,很有力氣,像風(fēng)一樣,讓對面墻頭的扁豆花微微動起來。
“削刀——磨剪刀!”
這個腔勢前半截婉轉(zhuǎn)悠揚(yáng),一個“削”字直上云霄,后三個字收得極快,有斬釘截鐵的效果。應(yīng)該是磨刀師傅老張過來了,他是常熟人,老家在沙家浜附近。這個地方,喜歡聽京劇的都很熟悉。老張的肩膀上扛一條長凳,凳子一頭綁了磨刀磚。修剪子、磨刀,看似簡單,也是講究門道的。我見過老張磨菜刀,他騎在板凳上,先將鈍了的刀刃戧薄,再往油石上刷刷水布(蘸了水的濕布條),細(xì)加打磨。磨好的刀,鋒利的刀刃是一道閃亮的直線。老張吆喝的時候,身后經(jīng)常跟著兩三個小孩子,他喊一句“削刀——磨剪刀!”小孩子就在后面拍手,加一句“奶油——雞蛋糕!”一起一落,交相輝映。
“篤篤篤,賣糖粥!”
將近下午五點(diǎn),賣吃的駱駝?chuàng)艜闷鹬癜鹱?,慢慢地走街穿巷。?dān)子上不止賣糖粥,還賣酒釀、糯米湯團(tuán)、桂花糖芋艿??墒乔冒鹱拥闹缓疤侵?,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除了叫賣聲,在橋西那邊還能聽到琵琶聲。
橋西在巷子深處,我時常到橋西六號找奕哥借書。1988年,我因病休學(xué)。父母離異后,母親帶走了妹妹,我只能寄居在蘇州秋楓巷的堂兄家里。奕哥是堂兄的同學(xué),他白天多數(shù)時候不在家里,在外面跑租車,鑰匙放在門前的一塊空磚底下。他告訴我,想看書就自己找鑰匙開門。奕哥家二樓的書房,鎖著一屋子舊書,都是老先生留下的——他把自己過世的父親稱為老先生,像對鄰居一樣客氣。他不喜歡到樓上來,特別是黃昏或雨夜,那些堅(jiān)硬的書,一盞靜穆的燈,投著自己的一道影子,細(xì)細(xì)的、彎彎的,恍如曾經(jīng)站在這里的那個老先生,有不可言說的心事和蒼茫。
不過,我倒是愿意到這里來。屠格涅夫在《獵人筆記》里寫道:“我年紀(jì)輕輕,要耕出小小土地。我年紀(jì)輕輕,要種出鮮紅花兒。”在我的記憶里,奕哥家的書房差不多就算是我耕出的小小土地。書房靠南邊有個書架,坍塌了一角,大堆的書籍隨意扔著,仿佛大樹下無人撿拾的果子。我把房間的灰塵打掃干凈,用一掛草席鋪在窗前,再將這些舊書壘成半堵墻,然后脫掉鞋子,坐在草席上看書,有魚在溪流的快意。這堆書里有《獵人筆記》,還有《紀(jì)德游記》《東京夢華錄》《??睂W(xué)釋例》《詞譜簡編》,一大半我都讀不懂。好在我也不打算讀懂,我看書有點(diǎn)像在學(xué)校里上課,面前隨便攤開一兩本,看幾頁就會走神。仰頭看向窗外,日影深一腳淺一腳,在瓦縫和梧桐的落葉間走著。
在這樣的下午,我經(jīng)常會聽到琵琶聲。
蘇州的茶社里常有評彈,唱彈詞的工具是琵琶和三弦。往前推幾十年,彈琵琶是很流行的,隨便走進(jìn)一條巷子,在石庫門里、門堂前,總能見到小女孩兒在彈著琵琶,練習(xí)唱評彈。不過在1988年,愿意彈琵琶的女孩子已經(jīng)很少了。我聽到的琵琶聲大概也是一個女孩兒在練習(xí),叮叮咚咚的,總是那么幾段,顯得零零碎碎——有時,旋律差不多要流暢了,又莫名其妙地散掉,像老先生留下的線裝書,泛黃的書頁微有焦脆,輕輕一碰,讓人擔(dān)心書里的文字會有一星半點(diǎn)掉下來。
盡管不成曲調(diào),這個聲音也不難聽——清脆、活潑,有一點(diǎn)孩子氣的爛漫,還有一點(diǎn)心不在焉的認(rèn)真。
某一天,我在二樓的窗前看見一個中年人佇立在巷子的路燈邊,一動不動。起初我以為他是在等著誰,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是在聽琵琶的聲音。這個人姓喬,鄰居們叫他喬老師,但我知道他不是老師。他是附近一個單位的,住在小施家弄,每天夾一個灰蒙蒙的舊公文包——這包有點(diǎn)像他的臉,黯淡、木然,似乎總走在屋檐下邊,獨(dú)自去上班。他四點(diǎn)多就下班,再經(jīng)過這條巷子去菜市場,買豆腐、馬蘭頭或者一條魚。可是這一刻他停了下來,低頭靠著路燈桿,慢慢地抽一支煙,聽墻外的琵琶聲。這么簡單的曲子,他聽了好久,足有一刻鐘。我猜想這個聲音應(yīng)該是觸動了他某些蒙塵的記憶,也許是春天巷子上空明凈的陽光和一只風(fēng)箏,還有小時候模仿磨剪刀的腔調(diào),喊著“奶油——雞蛋糕!”
此后,每次經(jīng)過這里,只要有琵琶聲,我發(fā)現(xiàn)他都會停頓片刻,用同樣的姿勢抽一支煙。煙霧模糊了他的臉,卻能感覺到他松弛的表情。偶有一次,他剛走到路燈邊,琵琶聲莫名地斷了。他仿佛丟了什么東西,急急夾起舊公文包,循聲往巷子深處尋找。在一處栽著濃綠芭蕉的石庫門邊,他回過神來,搖搖頭,又一臉木然地轉(zhuǎn)身去了菜市場。等他走出巷子口,隱隱的琵琶聲如同捉迷藏的小孩兒,不知從哪個角落又跑了出來。
我差點(diǎn)要拍著窗戶,喊他回來。
再聽到巷子里的樂曲聲,是第二年的九月,我即將離開蘇州的前夕。
在西廟堂巷,我從堂兄的舅公家里出來,碰到一場雨。夏天剛過,雨照樣來得短而且快。我跑到巷子的一處屋檐下避雨,不過片刻,雨便草草地收了。
接著,我聽到一縷樂曲聲,好像有人在拉小提琴。細(xì)看,就在暢園門口的一側(cè),有一個人在拉琴。他穿著整潔的白襯衫,戴著墨鏡,看起來應(yīng)該是個盲人,身材很瘦,鼻子、嘴唇和臉頰都像是刀削出來的。他腳下放著一個小鐵盒,大概是供游人扔硬幣和零鈔的。暢園是一個很小的園林,平日就人少,雨后,四周更是一片冷清。偶有一兩個行人經(jīng)過,腳步都很匆忙,沒有誰注意到他和他的小鐵盒??礃幼铀膊皇翘谝狻蛘咴缫蚜?xí)慣了塵世間這一角的冷落,只是專注地拉著琴。
他拉的曲子跟橋西的琵琶不同,宛如一泓泉水從弦上漫出來,舒緩、流暢,淌到了光溜溜的石板路上,把這條彎曲的街變成一條河流,潺潺地流動著。水溢到了我的腳下,輕盈地?fù)u漾,等我的腳踏過去,踩出一朵朵水花。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這支樂曲叫《水邊的阿狄麗娜》,是一首鋼琴曲,可我總覺得小提琴才能演奏出水的氣息。
樂曲停頓下來,我很想走過去,摸一摸他的小提琴,說一聲“謝謝你,這曲子真好聽,我從來沒有聽過這么動聽的樂曲”。但我把手插在褲兜里,站著沒有動。然后我看見一個眼睛烏溜溜的男孩兒跑了過去,開心地鼓起了掌。
盲人輕聲問:“喜歡嗎?”
“喜歡,我看到了泉水,水里有漂亮的石子,有小魚在游動?!?/p>
一瞬間,盲人的表情變得溫暖了:“喜歡,就把這支曲子送給你。”
送給我?男孩兒的腳碰到空空的鐵盒,臉有些紅,很明顯,他沒有帶錢。
拉小提琴的人彎下腰說:“不用了,我在這里拉了兩年多的曲子,你是第一個給我掌聲的人,這就夠了!”
……
事實(shí)上,這個男孩兒只是我的想象。一個17歲的少年,已經(jīng)沒有小男孩兒的勇敢和天真了,而且口袋里也沒有錢,只能在想象里讓那個孩子跑過去,給拉小提琴的人鼓了掌。
雨又下起來,拉小提琴的人還站在那里,聽這雨聲點(diǎn)點(diǎn)滴滴從面前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