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扇子的春天。扇子在夏天赴約。秋、冬、春三個季節(jié)里,扇子都在睡覺。扇子一醒來,夏天就醒來了。一同醒來的還有兒子的眼睛。兒子說,扇子里為什么有風(fēng)?我回答不上來。兒子說,扇子是折起來的風(fēng),一打開,風(fēng)就跑出來。我覺得有道理,但細一想又不對了。僅僅打開還不行,還必須搖起來。
帶兒子到公園,起風(fēng)了,兒子突然停下來。我問,怎么了?兒子皺了眉頭說,你說,這陣風(fēng)從哪里來?我想了想,沒有想出答案,就勉強說,從天邊來啊。兒子說,那我怎么看不見那個扇子,還有那個搖扇子的人?
我說,你看見風(fēng)了嗎?兒子說,看見了。我問,在哪兒?兒子說,在樹上。過了一會兒,兒子又說,在女人的裙子上。我說,這就對了,可見風(fēng)不但在扇子上,還在樹上,在女人的裙子上。
我想給兒子說,其實這些都不對,可是我沒有這樣說。我知道,我的這個想法本身也是風(fēng)。
進城后,暫住在機關(guān),前面是馬路,后面是球場,很是熱鬧,有許多體會。先是熱。得開窗子,可是一開窗子,就有一種極可愛的動物來造訪,單等你晚上滅了燈時前來親吻你。就驅(qū),卻是戰(zhàn)果平平。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家伙有著足夠的智慧,輕易逮不著的。就索性耐著性子讓它吃,等對方吃飽了,自然也不覺得有多難受了。
正要準備寫東西,外面?zhèn)鱽磉诉说穆曇簦宦牼褪怯腥嗽诖蚯?,是那種投球技術(shù)很不好的,球總是無法進籃,咚,咚,咚。很悶,每一下都響在你的肚子里,時間一長,就條件反射。每咚一下,腸子就擰一下,擰麻花。實在難以忍受,怎么辦呢?塞上耳機聽肖邦,但那咚咚咚的聲音還是瞅著音樂的間隙鉆進來。神經(jīng)發(fā)毛,便奪門而逃。到了樓下,手卻突然癢起來,竟想打。就混在一幫小子中。同樣投不中,但無妨,關(guān)鍵是,再也不覺得這球撞擊籃板的聲音有多難聽了。
冬天到了,有一種坦克開進的聲音,是鍋爐。整夜難以入眠,覺得世界就是鍋爐,能聞到自己被噪音烤煳的味道。后來發(fā)現(xiàn)鍋爐是間隔燒的,每當(dāng)鍋爐停時就抓緊睡覺。但鍋爐停的時間實在太短。后來發(fā)明了一個辦法,同打球一樣,每當(dāng)鍋爐響起來時,我就唱歌。
問兒子,什么是幸福?兒子的回答出人意料。兒子說,口渴了喝水,肚子餓了吃飯,天冷了烤火,尿憋了撒尿。我一驚。顯然,兒子的腦海里還沒有關(guān)于幸福的名人名言。就是說,兒子還沒有把幸福弄丟,還沒有騎著幸福的驢找幸福。幸福在近處,真幸福。
每次買新衣服來,總得難受好長時間,比如褲子,蹲時怕弄折了,坐時怕弄臟了,處處得小心。所以既怕穿舊,又希望早點穿舊。等“舊”這個概念一從腦海里冒出來,心里倒輕松許多,再也不必擔(dān)心被弄折,不必擔(dān)心被弄臟。突然感到舊東西的好處來。聯(lián)想到人生、愛情、婚姻,恍然大悟:只有用舊的東西才不怕用舊。
一日,一人在屋里待著,突然想跳舞。就跳。直跳到自己像火一樣燃燒,像雪一樣融化。沒有跳的人,只有“跳”。最后連“跳”也沒有了,剩下的是一種難以言傳的近似于整體的“空”。從一種長久的“空”中回過神來,我才發(fā)現(xiàn),真正的舞蹈是因為情不自禁,是出自一種極樂的驅(qū)動,而跟表演無關(guān),換句話說,如果誰是為了表演而跳舞,那個舞蹈多半是假的。
摘自《永遠的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