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美君生日這天,杏花一早就鉆進(jìn)了灶房。
頭一件事是和面。她把莜面粉均勻鋪在盆里,往里頭一點點注入滾水,用筷子攪動著。和好了面,她蹲在地上洗土豆。一雙大手驢推磨般掄了幾圈,一盆清水成了濁水。她撈起一個土豆搓泥,周美君的聲音突然闖了進(jìn)來:“水這么臟,洗得干凈嗎?” 她渾身一顫,手中的土豆蹦跳到地上,往旮旯里鉆。她逮住它,死命地摁在水里。土豆沒幾下就不動彈了。
“我換下水?!?/p>
周美君向下耷拉的嘴角和脖子下的皺紋連成一條線。她的嘴抽動著,聲音像淅淅瀝瀝的雨,杏花只聽清最后一句“隨你們折騰……我是一點都不知道了”。杏花聽著周美君一步一步地走出了灶房,看到陽光再次透過窗灑進(jìn)來。她懷疑周美君再不走,墻角就要長青苔了。
老太婆已很久沒有起得這樣早。今天是她的大壽,各路親戚都要來,她好面子,這才早早起來收拾體面。要不要現(xiàn)在把老太婆的被子拿出來曬呢?杏花走到周美君房門口往里瞧。沒有窗戶的房間黑洞洞的,走進(jìn)去如同鉆入一個正在腐敗的胃,黏稠的液體在里頭蠕動,咕咚咕咚冒著氣泡。一股難聞的味道涌出來,她逃了出去。
喇叭聲滴滴地響,刺破了早晨。小叔子徐敏的車停在圍墻外,丈夫徐國立聞聲去迎,邊走邊從兜里掏出香煙來。徐敏一手接過煙,一手?jǐn)埳洗蟾绲募?。徐國立的笑聲粗糲,徐敏的笑聲尖細(xì),一粗一細(xì)的笑聲鉆進(jìn)杏花的耳朵里。她揉壓著韌性十足的面團(tuán),將那塊面又抻又拽,在案板上啪啪地甩著。桀驁不馴的面團(tuán)被摔得沒了脾氣,癱在面板上一動不動了。杏花捉住它,把它搟成了面H5ohWvGEKxRHS+vUIDta/w==皮。
老二媳婦提著籃子進(jìn)了灶房,用那只戴金鐲子的手掩住口鼻:“嗐,早該換煤氣啦,嫂子。燒柴火,嗆死!”杏花笑笑:“你進(jìn)屋里坐?!薄白涣藛??!崩隙眿D湊近掀開籃子里的布,一片火紅扎入杏花的視線,“老太婆等著我換新衣服呢!嗐,這人老了,難搞啊,什么都要你幫著搞。我都跟徐敏說了,讓他自己伺候他媽去,結(jié)果他說什么——老太婆只聽我的,這不給我戴高帽子嗎?”她捂著嘴笑了。杏花也笑。門嘎吱一響,老二媳婦和那只籃子都遠(yuǎn)去了。
“聰聰,今天要說什么呀?對啦,要說——祝太奶奶長命百歲!”兒媳婦秦娟的笑聲像冬天的燕子撞進(jìn)灶房,撲棱著翅膀。杏花趕忙放下菜刀擦手,正要出灶房,木門被猛地推開,聰聰紅撲撲的小臉揚著,小嘴咧著,露出尖尖的虎牙:“奶奶,我來啦!”“欸——乖豆兒!”杏花一把抱起聰聰。他咯咯地笑,在奶奶的懷里扭動幾下蹦到地上,急急地?fù)u奶奶的胳膊:“小羊呢小羊呢?”她哈哈一笑,牽著聰聰去羊圈。小羊正縮在老母羊身邊,她抱起它,教聰聰托住小羊的兩條前腿把它架起來?!靶⌒陌?,手用力?!毙踊ㄔ谝慌試诟?。聰聰架起小羊,沒走幾步小羊就躥回了媽媽身邊。聰聰追著,撓撓它絨絨的腦袋,蹭蹭它烏黑的臉。身后傳來周美君驚人的咳嗽聲,杏花抬頭看見日頭已經(jīng)升得老高了,趕忙鉆回灶頭。菜刀在菜板上切得飛快。她黝黑的臉已蒙了一層糖稀,亮晶晶,黏膩膩。
聰聰對小羊失去了興趣,溜進(jìn)廚房向奶奶討吃的。剛出鍋的莜麥窩窩和墩墩還冒著熱氣兒,聰聰呼呼地吹氣,咝咝地吸氣,小心翼翼地探出舌頭,隨后咂吧咂吧地咬起來,吃得搖頭晃腦,嘴唇上、腮幫子上一片油汪汪。杏花心里一汪春水晃呀晃,暖洋洋,甜蜜蜜。
“奶奶你看,”聰聰夾起一個窩窩,“像海螺!”
杏花看著聰聰吭哧吭哧地吃著莜麥窩窩,聽著灶房外孩子們的喊叫,窸窸窣窣的聊天聲、咯嘣咯嘣的嗑瓜子聲,偶爾一陣歡笑爆出,像豆莢炸裂;她還聽到了她十分熟悉的聲音——徐國立清嗓子的吭吭聲和周美君富有彈性的咳嗽聲。整個院子像一只大鍋,鍋里水正沸,咕嘟咕嘟地響。隔了一道門,猶如隔著重重雨幕,那些聲音顯得很遙遠(yuǎn)。她想起聰聰?shù)囊恢话艘艉?,盒里頭有個唱歌跳舞的小人,唱著唱著啪一聲被鎖進(jìn)檀香木的盒子。
杏花端菜上桌時,桌上的果殼已堆成小山,焦黃的煙蒂落了一地。徐國立和親兄弟、堂兄弟、表兄弟們或坐或立,高談闊論,眉飛色舞,活像堆在堂前的冬瓜、南瓜和西瓜;兒子徐帆和他們則不咸不淡地聊著天,短視頻里的笑聲此起彼伏,因此也并不十分冷清。秦娟的聲音如燕子一般,東一頭西一頭地穿梭,幾個女人圍在她身邊。女兒徐佳低著頭,手指翻飛。周圍幾個年輕媳婦更忙,眼睛一會兒粘在手機上,一會兒如夢初醒般尋著自家的孩子,東拉西扯,糯米條一般。哈哈,嘻嘻,咯咯,咔咔,撲哧……各異的笑像繡花針斷斷續(xù)續(xù)地在院子里穿孔,色彩不一的針線交錯著?!爸鹘莵韲D!”各路笑聲霎時收住,周美君被老二媳婦攙著走出來,穿上了大紅新衣,耳邊兩個金耳環(huán),一閃一閃,擠著眼在笑。她花白的頭發(fā)在陽光中輝煌地顫動著,讓杏花想起廟里的觀音像。
她偷眼盯著周美君顫悠悠地夾起碗里的莜面窩窩,放進(jìn)口中嚼了幾下,脖子一抻,咽了下去,滿頭的白發(fā)忽地變得烏黑發(fā)亮?!霸趺?,鹽不要錢?”婆婆抬起頭來,臉上的皺紋像被熨平了,她耳邊的金耳環(huán)仍擠著眼在笑,臉卻板著,“你娘說你能干,帶大了兩個弟弟。怎么到了這里,連莜面都做不好了?”新媳婦杏花捂著臉哭起來。婆婆更怒,筷子猛地拍到桌上:“老天爺!我才說了一句,這是哭給誰看呢?我兒子哪里是娶了一個媳婦,明明是請了一尊菩薩!”淚眼婆娑中,杏花看見徐國立把頭低了又低,扒拉著碗里的面。丈夫咀嚼的聲音一下子變得異常清晰,杏花覺得自己的骨頭也被他一下一下地嚼碎了。
徐國立抬起頭來,端著酒杯起身:“來!我來起個頭!祝媽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眾人呼啦啦地站起來,跟著端起酒杯,碰得叮當(dāng)響?!案伞倍家谎霾保闪?。杏花呷了一口酒,瞟了一眼坐著的周美君,她的頭發(fā)又變得花白。
觥籌交錯,筷子翻飛,無數(shù)只牙齒在咀嚼……杏花聽到那咀嚼聲愈來愈大,先像蒼蠅,在她耳邊嗡嗡地叫,后像蚊蟲,在她的脖頸后吸血,再后來蚊子變成了螞蟥,死死叮住她,往皮膚深處鉆。最后,暗紅色的蝗蟲遮天蔽日、洪水一般涌來,它們啃光了一切植物的枝葉,連樹皮都啃光了。熱辣的毒風(fēng)吹著,杏花覺得渾身發(fā)冷,于是只管低頭扒面,想早些離開。但她看到秦娟親熱地拉過了自己的手,嘴巴一動一動。秦娟臉上照例掛著笑,那笑照例泛著金屬般冷冷的光?!澳惆。@張嘴太厲害了,把你媽一碗莜面夸成了金莜面。”徐國立的聲音突然闖進(jìn)來,她渾身一顫。徐國立本來對著秦娟說,現(xiàn)在轉(zhuǎn)過頭對她說話:“我倒覺著,有點咸。我說什么來著?最后的鹽就不該加?!彼暮褡齑揭环环?,杏花發(fā)現(xiàn)這張青銅色的臉比印象中的寬,比印象中的腫,像一個發(fā)霉的饅頭。徐敏笑嘻嘻地說了一句什么,眾人爆發(fā)出一陣歡笑。她覺得臉色蒼白,渾身發(fā)冷,不適的感覺讓她很想嘔吐。她的嘴巴大張著,像一口枯井,干笑聲從那枯井里持續(xù)不斷地冒出來。
或許她真的不該加最后那一點鹽。可是她忍不住。這或許是因為姑姑。那時她還很小,總是聽姑姑說起一個傍晚,那個傍晚她把莜面煮得太淡。姑父捧著碗,對她說:“加點鹽?!惫霉眉恿艘簧??!安粔??!惫酶竾L了一口,對她說。她又加了一勺??墒枪酶概踔氲氖诌€是伸著,眼睛直直地望著她:“再加點?!币簧子忠簧祝谎圆话l(fā)地為姑父添鹽。最后她拿起鹽袋子往碗里倒。白晶晶的鹽堆成冒著尖尖頭的小山。姑姑和姑父看著那座小山底下變黃、變黑,小山慢慢坍塌了。自那之后,姑父離開了窯下村,姑姑一遍遍地責(zé)怪自己把莜面煮得太淡。兩行淚從她的深眼窩里咕嘟嘟冒出來,剛開始是清淚,后來是濁淚。母親私底下埋怨著姑姑的瘋瘋癲癲會妨礙杏花說親??尚踊]覺得姑姑瘋了,相反她覺得姑姑善良得過了頭。她滿可以去怪姑父的口味太重,可是卻沒有這么做。
杏花曾經(jīng)問奶奶,姑父為什么要離開。
奶奶冷哼一聲:“他把魂丟在了外頭!”
莜麥花甜絲絲的香氣陣陣襲來,奶奶的聲音像夏夜的螢火蟲,發(fā)著綠光,閃爍不定?!疤柭淞松?,陽氣最弱,陰和陽撞在一起,這個時候要是不聽話,還到處亂跑不回家,就容易撞見不干凈的東西,把魂丟掉!魂丟了,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杏花暗暗地想,姑父是摸魚蝦忘了時間,還是蹲在路邊多看了一會兒螞蟻搬家?又或是在一次捉迷藏的游戲中,將自己藏得太好,伙伴呼喚時,一腳邁出去,人走到夕陽下,魂卻縮在一角,竊竊地笑。弟弟“哇”一聲哭了,直往奶奶懷里鉆。杏花卻瞧見月光下奶奶的臉妖氣橫生,鼻梁拉長了,眉眼也漸漸狹長,皮膚似乎布滿了茸茸的金毛。
奶奶的臉越湊越近,杏花幾乎要驚叫起來。她突然發(fā)覺那是周美君的臉。她瞪著兩口枯井似的眼睛。桌上的男人們喝得正酣,唾沫星子飛濺,徐國立把杯子咚咚咚地敲在桌上:“別養(yǎng)魚呀!”杏花嘆了口氣,周美君上了年紀(jì)后便有些癡呆,總是直勾勾地盯著一個人看,嘴里喋喋不休著“這可怎么辦……我不知道怎么辦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周美君灰白的嘴唇相互碰撞著,吐出紛飛的紙灰、盤旋的黑蝴蝶,它們飛舞著,吞沒了一切。整棟房子在她的咒語中頹然地癱倒了。夕陽下,漆黑的影子倒在血泊中。往日,周美君在徐家一半是天神、一半是親娘。她冒著火星子的眼一瞪,旁人就縮了水;她把冷笑往臉上一擺,旁人就收了聲。她一雙生滿胼胝的大手撐起了徐家的門戶墻垣。徐國立像他爸,做事黏糊,如桂花條頭糕,李杏花倒越來越像周美君,做事嘎嘣脆,似快刀切蘿卜。如今,這鐵鑄的娘子老了,成了一攤稀泥,成了念咒語的老巫婆。她枯樹一樣的手猛地攥住杏花的手腕,大聲地說:“我要回家?!?/p>
杏花的心猛跳:“媽,回家……回哪里去呢?”兒子家不是家,那是哪里呢?回娘家?回寺懷村?周美君的幾個兄弟姐妹都已經(jīng)不在,就算舅舅、姨媽們還在,那也是子女當(dāng)家了,哪里算得她的家呢?她要回去,誰能照顧她呢?
“媽,說什么呢!這就是你的家!”徐國立紅著臉湊過來。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巫婆搖搖頭,念起咒語,如鈍刀鋸木頭,似銹斧劈柴火。
“嗐,這人老了,就和小孩一樣,難搞!”徐國立對左右的人訕訕地笑,用半是哀求半是威脅的目光望向周美君,“您別鬧啦,兒子有什么您不滿意的地方,您直說!”
周美君還是搖搖頭:“我要回家……送我回去……”
徐國立的臉上一陣紅白交替。舅舅家的兒子走過來,嘿嘿笑著:“姑要是想娘家了,來寺懷村住幾天唄!老房子雖不能住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還是可以的。晚上姑就坐我的車回去!”
周美君也不知道聽進(jìn)去沒有,低下頭,灰白的嘴唇碰撞著:“我要回家……”
解了凍的宴席嘩嘩向前流動,而且比之前更澎湃、更熱鬧。主桌上的紅布撤下時已滿是油污和酒漬。醉倒的已躺在床上打起了震天響的呼嚕,沒醉的就在八仙桌旁圍坐,兩手一擼,麻將牌相互碰撞,唰,唰,唰。緊接著是打牌的聲音,啪,啪,啪。然后是甩骰子的聲音。麻將牌稀里嘩啦一片響,如水流擊石,迸濺朵朵水花。杏花感覺到自己的小腿被水咬嚙著,酥酥麻麻,腳丫陷進(jìn)了溫暖的淤泥。她忙沖河岸上的兩個弟弟喊:“別下來!衣服搞臟了難洗!”他們沒理,拿著樹枝劈來砍去。杏花彎下腰,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摸索著。一個小東西突然蹦跳在她的雙手中,她的心突突直跳。一只透明的、彎曲的河蝦被捏在她手指間。她直起身來想把它扔到河灘上,卻看到兩旁的河岸正急急地后退?!爸疚模≈緩?!”她尖聲喊著弟弟的名字,手中的蝦子彈跳有力,沒了蹤跡。像棉衣上破開一道口子,口子越扯越大,一吹棉絮就跑出來。一抿,一絲,一團(tuán),白花花,白皚皚。定睛一看,卻不是棉絮,而是朵朵白花,卻只見花,不見葉,也不見根莖。是浪花!是海!天地之間,粼粼的瓦藍(lán)色的綢子被抖開,白剪刀東一頭西一頭地劃過。她又驚又懼又喜,試探地摸向水面,涼絲絲,滑溜溜,癢酥酥。她的膽子大了起來,一下又一下地摸著海,海溫順地拿腦袋蹭她的掌心。杏花感到自己的身體像一片天鵝的羽毛一樣飄起來,飄在湛藍(lán)的天空中,飄在湛藍(lán)的莜麥海里。她像很多年前一樣放開了聲:“初一到十五,十五月兒高,那春風(fēng)擺動楊呀楊柳梢——”她扎了一個猛子,攥住一條沉甸甸的大黑魚。大黑魚瞪著眼睛,鰓一張一翕。她彎下腰,鼻尖幾乎挨到了濕漉漉的魚嘴?;秀遍g,魚的臉好像變成了丈夫徐國立的臉,他的嘴一張一合,兩個死魚眼射出冷冷的光。倏然間,天地倒置,她看見云朵掛在藍(lán)天上,搖搖墜墜。一雙細(xì)膩光滑的手攫住了她,她的鰓一張一翕。那雙手的主人不停地變換著。徐國立青銅一樣的臉,嘴一斜,露出焦黃的牙;周美君深灰色的臉,瞪著灰蛾般的眼珠;徐帆紅彤彤的臉,眉頭擰成川字;秦娟紫色的馬臉,笑吟吟的,扁平而堅硬。
杏花驚醒,呼出一口濁氣。她恍恍惚惚地穿過打呼嚕的、搓麻將的人們,走出門去。太陽癱坐在地,倚靠山頭,渾身血紅,遍體水泡。周美君坐在院里。遠(yuǎn)看,她那身紅衣好像在熊熊燃燒,走近了,在周美君身上一下子顯得很舊。她在周美君身邊坐下來,歪著頭想從前,從前的日子可以說是幾十年,也可以說是一天。她覺得自己好像從沒有年輕過。絞盡腦汁地想了一會兒,她才模糊地揪住了年輕時的影子。她先是聽到一陣清亮的歌聲,“莜面窩窩羊肉湯湯,山藥魚魚蘑菇湯湯,涼拌莜面熗湯湯……”然后看到扎著麻花辮的杏花哼著小調(diào),掐下一小塊莜面,搓成條兒,刀面上一推,食指一鉤,做成了一個卷兒。杏花是村里最會做莜面的姑娘,僅憑一雙巧手,就能讓面團(tuán)變成短尾巴兔、長尾巴猴或是卷尾巴的小豬仔。杏花還是村里最喜歡唱歌的姑娘,做飯的時候唱,納鞋底的時候唱,割莜麥的時候更要唱,不唱沒勁兒!
杏花喜歡唱歌還有另一個原因——歌聲能驅(qū)散她突如其來的憂郁。太陽一下山,她的心就開始發(fā)慌,那空落落的感覺像蒼蠅,像蚊子,像蝗蟲。她疑心自己和姑父一樣把魂丟掉了。
村口的公路剛建成時,在附近溪邊洗完衣服的女人們都結(jié)伴來看。杏花抱著沉甸甸的洗衣盆,看路上的車看得入了迷,搗衣棒咕咚一聲掉到了地上。漸漸地,“公路”不再讓人新奇,只有她一個人天天來。老皮卡嗡嗡作響,大客車呼呼冒煙,小汽車嗖地駛過,有時輪子轆轆響,慢了,慢了,嘎一聲收住。下雨天的公路則滋滋冒油,好像面餅下了熱鍋??粗粗?,她突然生出一種渴望,渴望順著路延伸的方向,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這兒——可是,她要到哪兒去呢?她能到哪兒去呢?她被自己的念頭嚇得六神無主,眼淚盈了眶。
幾年后的一個春天,杏花舒展著少女柳樹抽條般的身體,母親牽著,媒婆一吆喝,周美君走過來看了看她的牙口,這門婚事就落了鎖了。她再也不允許自己去看公路了。新婚夜,關(guān)了燈的房間變成曠野,身體與身體碰撞發(fā)出沉悶的聲音。徐國立悄沒聲地耕作著,她咬著牙,生怕打破了這廣大的寂靜。春天,她和村里的女人們一道犁地、撒種、培土。夏天,她們一道除草、灌溉、施肥;秋天,她們一道收割、晾曬、加工。到了冬天,在外務(wù)工的徐國立隨著呼呼大雪回來了,他把風(fēng)雪攔在屋外??墒俏輧?nèi)呢,兩人的話像過濾的米酒,一日比一日稀。她的胸口仍在空落落地疼,她給自己做的那碗莜面也越來越咸。
徐國立在縣城買了房后,杏花離開了白靈靈的莜麥地,身子一緊,擠進(jìn)灰撲撲的樓房。她腰間系著一根繩,繩深深嵌進(jìn)肉里。那根繩一收一放,她就在家、菜市場、工廠之間轱轆轉(zhuǎn)。原來繩的那端攥在婆婆手里,后來攥在徐帆手里。挨到徐帆上了學(xué),她去找徐國立商量:“娃他爹,我想跟著我表姐開店做生意?!毙靽⒇啃敝郏骸伴_店?你能行?”話轉(zhuǎn)了幾個來回,徐國立板起了臉:“我看你不是單純想開店吧?你到底有什么想法?”杏花突然發(fā)覺,攥著繩子那頭的人原來一直是徐國立。
兒子、女兒接連飛出了小縣城,她胸口的空洞越扯越大。徐國立吃過飯在家看完新聞聯(lián)播就又出門閑逛或流連于麻將桌。為了不和他石獅子一樣地對著,杏花寧愿端著碗和附近的女人們坐在小廣場的一張桌子上吃飯。她們有的和杏花差不多大,有的還不到三十,但都剪短頭發(fā),燙一腦袋卷,穿著一個花上衣,褲子一水是緊身一腳蹬。大家圍坐在一起,稱姐道妹。女人們都知道杏花愛吃很咸的莜面,每次見了都要從她碗里挑起幾根放進(jìn)嘴里,再呸呸地吐掉,夸張地叫嚷:“哇!好咸!你加鹽太多啦!”幾個過了半百的女人也會像高中的女學(xué)生似的嘰嘰喳喳,笑作一團(tuán)。杏花也被逗笑了,輕盈的笑聲像火柴被點燃。筷子翻飛,幾張嘴一起咀嚼,各路家長里短交匯又散開去。杏花聽著聽著就走了神,像一個在黃昏找不著家的孩子,驚恐地看著黑夜倒在田野上。火柴熄滅了,她又滑進(jìn)黑暗,蒼蠅、蚊子、蝗蟲嗡嗡地向她涌來,盤旋在她周圍。
“媽,我覺得胸口悶,心里還發(fā)慌,空得很?!毙踊ㄎ嬷乜?,周美君望著她,眼神渙散,嘴一動一動,像老黃牛反芻。
“我原來不知道為啥。媽,聽到你說想回家,我明白了,我也想回家??墒俏业募遥疫€沒找著呢?!敝苊谰撬钠牌?,可是眼前這個女人不是她的婆婆,至少在和她說話時,她沒有把這個女人當(dāng)作婆婆,同時也沒有把她當(dāng)作周美君。
一股腦地說出這些話,把杏花自己嚇了一跳,她好像又變成了那個馬路前茫茫然的小姑娘。但這一次她覺得胸口松快不少,像一只云雀撲騰著翅膀要從里面飛出來。
“但是,怎么找呢?從哪里找起?”
杏花看向周美君,周美君的眼皮已經(jīng)耷拉下來,半睜半合。杏花苦笑了一下,轉(zhuǎn)而回味起午睡的夢。這還是她第一次夢見大海。
單手捏出莜面海螺的杏花其實從沒見過海。但在兒子家?guī)兔φ湛绰斅敃r,她見到了裝在液晶電視里的海。那時她正在給聰聰喂飯。她“啊”一聲,聰聰就乖乖張開小嘴,但兩只眼睛還粘在電視上。突然,他哇哇叫了起來,晃著身子,手一個勁兒向前揮?!肮远箖?,電視這么好看呀?!毙踊〒溥晷α?,往電視上一瞧,感覺到有一道藍(lán)色的電火,從腳踝骨那兒飛躥著爬升,并在瞬息間流遍了全身。她全身的皮膚都繃緊了,繃緊了,突然又堤壩決口般地松弛下來。海真藍(lán)啊,比她見過的所有河都藍(lán),比天都藍(lán),不,比紡織印染廠里的藍(lán)布還要藍(lán)。陽光一照,海變成了聰聰最愛的果凍。挖起一勺,那藍(lán)色就在勺子上扭動,滑進(jìn)嘴里,甜蜜蜜,涼絲絲……聰聰已經(jīng)看膩了,“啊——啊——”張著嘴示意奶奶喂飯,杏花還呆在那兒?!斑旬?dāng)”一聲勺子掉到了地上。掉出來的不是海,是聰聰上一口沒吃完的飯。
女兒徐佳從海邊回來后帶給杏花一包蝦皮,說是海邊上的人家做什么都放一點。一把蝦皮,提鮮又補鈣。剛度假回來的徐佳整個人軟綿綿的,好似剛發(fā)好的面團(tuán)。她笑嘻嘻地攬過媽媽的肩,歪倒在媽媽身上:“煮面的時候試試唄。海的味道!”
徐佳呵出來的熱氣搞得杏花癢酥酥的,她扭過頭,身子往后一探:“放假不回家就知道往外跑。海那么好看?”
“好看!下回一塊兒去唄,怎么樣?”
杏花一愣,慌忙道:“看海?海有啥好看的!我可沒這想法!”
她隨即低下頭來,盯著自己手里搓捻著的莜面條條,嘴里嘟囔:“真想孝敬我啊,過年帶個男朋友回來?!彼f這話時輕飄飄的,話落地卻當(dāng)啷響。杏花感到徐佳攬著自己肩膀的胳膊僵直了,硬邦邦的,變回了隔夜的饅頭。木門嘎吱一聲把杏花獨自鎖在了廚房里。
那年除夕夜,徐佳沒有回家,說是工作太忙。飯桌上,秦娟揚著眉毛,笑盈盈地說:“媽,年紀(jì)大了還是吃清淡點好。爸不是有點高血壓嘛,飲食方面千萬要仔細(xì)?!?/p>
徐國立冷哼一聲:“她加鹽像不要錢一樣!誰知道她揣著什么想法!”
杏花在一旁不住地搓著手。做人難呀!面咸了,徐國立覺得她沒安好心;面淡了,徐國立吃得不痛快,又要找碴。她想到了徐佳帶來的蝦皮。自那之后,杏花煮莜面時只用勺子撇起一指尖的鹽。要是徐國立挑刺,她就再給他撒上幾撮蝦皮。也不知道徐佳如何聽說了這件事,隔三岔五網(wǎng)購蝦皮寄到家里。那些蝦皮多半進(jìn)了徐國立的肚子。杏花則習(xí)慣了吃味道很淡的莜面。這件事只有廣場上一同吃飯的女人們留意并且深表遺憾,因為她們少了一件可樂的事兒。用她們的話說,自己嘴里的飯都沒了味兒。
想到這兒,杏花嗖一下站起來,椅子嘎吱一聲舒展開身子,把周美君嚇了一跳,茫茫然睜開了眼。杏花走進(jìn)廚房,抄起剩下沒煮的莜面扔進(jìn)鍋里,干脆利落地挖起一勺鹽。她看見鹽粒紛紛揚揚地從空中灑落,如同鵝毛大雪。她看見自己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jìn)紛飛的大雪里。北風(fēng)呼呼,她的面頰滾燙,像正在發(fā)一場高燒。街道上一幢幢房子瑟瑟發(fā)抖,像云鉛灰色的影子落在大地上,病懨懨的。她胸口的云雀施施然張開翅膀,又咚一聲碰壁,掉落在地上。它不住地?fù)淅獬岚?,抻著脖子,揚起尖喙去啄她的胸脯。她只覺四肢塞滿棉花,整個人輕飄飄的,唯有胸口的疼提醒著她身體的重量。云雀啄開一個口,沒有迸濺而出的鮮血,唯有黑洞洞的輪廓。她看見鉛灰色的影子慢慢從大地上退去,留下白茫茫一片。她聽見誰在河邊洗衣服。那是一件很大很重的衣服,那人揪著領(lǐng)子,將它按到水里,又甩上來,呲啦呲啦地掀動水面。云雀將口子啄大了,探出尖尖的喙。她看見太陽升起來了,陽光下一切分外鮮艷,分外清晰,她甚至能看到地平線那頭飄動著的淡藍(lán)色絲帶,同時聽見那個方向傳來的咕咚咕咚冒泡的聲音,像是一鍋面條煮沸了。難道神仙也要洗衣服嗎?她只得往前走去。終于,她看見了那條藍(lán)絲帶,它在陽光下閃動,發(fā)出如老二媳婦的金鐲子一樣的光芒,不,是成千上萬個金鐲子。隨著“嘩啦”一聲,她渾身一顫,云雀從胸膛躍出到空中。她捂著胸口,望著它飛高了、飛遠(yuǎn)了。眼淚從她的眼睛里流出來,流經(jīng)她縱橫的皺紋,滴到她面前盛著莜面的碗里。
“媽,你哭了?”
杏花仰起臉,嘴里還含著沒咬斷的面條。徐佳見狀嘴角往上揚了揚,又平了,抿成一條線:“徐國立又說什么了?”
杏花搖搖頭,邊抬起手來抹眼淚邊說:“沒呢,就是面太咸?!?/p>
“面太咸?”徐佳夾了一筷子放進(jìn)嘴里,慢慢地嚼,她的眼神擦過杏花花白的頭發(fā),拂過她泛著漣漪的臉,摩挲著她發(fā)紅的粗大手指。
“不會啊,我覺得很好吃。”徐佳給自己盛了小半碗面,拉來一把椅子挨著杏花坐下,輕輕地說,“什么一把蝦皮一把鮮,胡扯。要我說,還不如多加點鹽。莜面味道太淡,還有什么吃頭?”
母女兩人坐著,相對無言,只聽見吸溜吸溜的聲音。
杏花吞進(jìn)一口面,突然覺得嘴里咸得發(fā)苦,咬到了鹽塊。咸味在嘴里擴(kuò)散,剩下半碗面也越嚼越咸。她想起一個傍晚自己坐在桌前等徐國立吃飯,冒著熱氣的莜面慢慢坨了,冷了,僵了。她終于等來徐國立的電話,電話那頭麻將嘩啦嘩啦地響,她仿佛看見了燈火通明的麻將館,如大鍋猛火爆炒,香辛料的香氣一下沖上來,熱鬧,明朗。她掛了電話,抓一把蝦皮扔進(jìn)面里,拿起筷子發(fā)狠地翻攪,吸著鼻子把面往嘴里送。結(jié)成塊的面寡淡無味,蝦皮干而咸,嚼著好像在嚼鹽粒。她的眼淚唰地流進(jìn)面里。面越嚼越咸。她呸呸呸地吐掉嘴里的面,氣笑了,撂了筷子把碗往外一推:“還要啥海的味道?我看我自己就能加點!”
責(zé)任編輯 貓十三
作者簡介
陳嘉慧,浙江衢州人,2002年生,南京理工大學(xué)2021級英語專業(yè)在讀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