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草原上死了不少牲畜,有牧人飼養(yǎng)的牛羊,有旅人的馬匹,甚至還有不少獨(dú)行的孤狼。無論幾時,只要你站在高山之上向草原眺望,總能看見一些冒著熱氣的動物尸體被禿鷲或鷹啃食著??傆行┠撩衲泻⑷宄扇?,拿桿子捅著那些尸體,揪下羊毛,割下牛角,拔掉狼牙。唯有鷹,沒有人在草原上見過鷹的尸體,一個也沒有。
艾羝從床上蘇醒,從老而破舊的床頭柜前站起來。當(dāng)他睜開眼的一刻,他的世界頓時就無比明亮而且充滿希望了。他親吻了放在柜子上母親的照片,在盥洗池旁捧起清水洗了把臉后,就挺著他那像竹竿一樣的高大身軀,拉開蒙古包的簾布,到旁邊的飼舍里開始一天的工作。他的飼舍與常人的不同。他養(yǎng)鷹。準(zhǔn)確來說是幫人養(yǎng)鷹,每天他都要去看那些他所豢養(yǎng)的鷹隼們,照料它們,這是他的職責(zé)所在。
十二月的風(fēng)在無垠的草尖上呼嘯,發(fā)出刺耳的嚎叫,是那樣的無所畏懼,將每一個牧民的臉凍得通紅,仿佛要把他們的耳朵凍掉。艾羝能夠感覺到風(fēng)的那種陰森與冰冷,每每掠過他的時候,仿佛靈魂在耳邊輕語:“救救我吧,艾羝,把我從這樣的生活里救贖出去?!彼皖^看這片雜草都有些稀疏的土地。這還是自己熟悉的那片土地嗎?但是無所謂了,等他把這一籠籠鷹隼完璧歸趙,就可以拿著錢買去其他城市生活的車票。艾羝自認(rèn)為是個與眾不同且高傲的人,他的父親拋棄了這里的生活,同時也拋棄了他。離開前,艾羝的父親告訴他,只有牛羊才一起行動,雄鷹永遠(yuǎn)都是單獨(dú)翱翔的。他想做雄鷹,要遠(yuǎn)離這個只有膻味和奶味的地方,遠(yuǎn)離這種只有牛羊做伴的孤獨(dú)生活。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要去大城市讀書,學(xué)習(xí)知識。他渴望一切新鮮事物。他渴望自由。
艾羝的鷹舍中,每只鷹都被關(guān)在鷹籠里。鷹籠的設(shè)計(jì)很精妙,分為三層,最內(nèi)層是簡單的麻雀籠,木制,方便人來喂養(yǎng)生肉以及讓鷹來取水,維持基本的生存;中層是其他鷹的羽毛,其一幫鷹保暖,其二用來“麻痹”鷹,讓它不再孤單;最外層是最難突破的一層,用鐵制成,可以用密不透風(fēng)來形容,只留一個小窗讓鷹呼吸與探出頭來。如果有哪只鷹想要掙脫束縛,它即使咬斷了一層的牢籠,但也絕對不可能突破所有阻礙飛出去。所以艾羝每天都可以放心地睡個好覺。
艾羝到了鷹舍里,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又抖摟了一遍,然后用惺忪的睡眼重復(fù)著一年來每天一樣的操作:數(shù)鷹,數(shù)二十七只。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他像往常一樣一只一只地?cái)?shù)著那些用利刃般的眼注視著自己的鷹隼們。
二十五。
少了兩只。
艾羝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但馬上恢復(fù)鎮(zhèn)定,又一次從上往下按列來數(shù)。二十五只。從左到右按排來算,還是二十五只。
有兩只鷹丟了。
艾羝站在鷹籠旁,直直地向里面看。鷹籠里狹窄,擁擠。糞便的臭味以及生肉的血腥味不停地沖擊著艾羝的鼻腔,鼻子根部的紅與蒼白的鼻尖形成鮮明對比。眼瞼周圍感覺到一種異常的干燥,頭和身子似乎像醉漢一樣不受控制,十分沉重。他被迫張開嘴呼吸,急促,臉色蒼白。他定下神來看究竟少了哪兩只。其中一只是一只最小的雪鸮,通體雪白,黑喙,極美,也最稀少,價(jià)格昂貴;另一只倒并不是很貴,只是一只常見的普通鵟。
他踹醒了旁邊懶洋洋趴著睡覺的牧羊犬。狗用溫順的眼神看著他,他卻用兇狠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狗。隨后他查看鷹舍內(nèi)是否有什么蛛絲馬跡,能讓他知道鷹究竟是怎樣從這里消失的。搜尋了半天,始終無果。
一切都結(jié)束了。艾羝想。之前做的一切難道都是徒勞嗎?這些鷹他是跟雇主簽過合同的,少了兩只,不但薪水要打水漂,還要付高額的違約金。如果買兩只混進(jìn)去呢?不可能的,這些鷹每一只都有編號,在領(lǐng)走它們之前早就拍過一次照片了,更何況那只雪鸮根本找不出第二只。他把這些鷹養(yǎng)得比自己的父母還要好,每天帶給它們最好的鮮肉,它們啄到他的手時都不驅(qū)趕,所以雇主才會放心把這么多鷹隼交給他,給他那么豐厚的報(bào)酬。經(jīng)過了漫長的時間,他在艱苦困難中跌跌撞撞,離他的振翅就差那么一小步。他還這么年輕,難道又要為別人養(yǎng)一輩子的鷹?究竟是誰,是誰偷走了我的鷹,是誰偷走了我的未來?
他那高挺的鼻翼開始緩緩收緊,咄咄逼人的目光四處張望,握緊的拳頭仿佛要把指甲嵌入掌心。他要去解決這件事情,無論能否找得到鷹,無論用什么方法。
他給僅剩的二十五只鷹喂好了鮮肉,再次檢查每一個籠子,鎖好;又回到屋內(nèi)給牧羊犬喂了兩塊羊內(nèi)臟,讓狗吃了個痛快。他撫摸著狗頭又絮絮叨叨地囑咐了幾句,就踏上了尋鷹之路。
鷹丟了,自然要向雇主匯報(bào),他先要去的,是他的雇主買合買提家。
艾羝的鷹舍距離買合買提家只有很短的一段距離,大概幾公里。但毫無疑問,這條路是漫長的。抬眼望去,無數(shù)雄鷹傲然翱翔在這片曠野上。離草原是那么近,又那么遠(yuǎn)。這里的一陣風(fēng)就可以將無數(shù)潔白的云朵吹向別處,露出那如湖水一般湛藍(lán)無比的天空??罩袩o數(shù)只鷹眼俯瞰著無法起飛的渺小的艾羝,與草原上的青草和牛羊融為一體。
買合買提的家并非傳統(tǒng)的蒙古包,而是白房子,像別墅一樣的白房子。他與艾羝講過,他不喜歡住在草原,他的歸屬永遠(yuǎn)和新時代的上流社會一致,他覺得自己本就是上流社會的人。這是艾羝第二次來到這里,艾羝不是個熟悉這種地方的人,對著門上的指紋鎖擺弄了半天,直到指紋鎖上沾滿指紋后報(bào)警發(fā)出滴滴的聲響方才作罷。屋內(nèi)的人聞聲而動,開門的是一個打扮秀麗、穿著潮流的女人。與面頰緋紅的蒙古女人們不同,她臉上的粉遮住了大部分的紅暈,又有著令人艷羨的高鼻梁,若是放在平原城市,定是吸引眾人的焦點(diǎn)。
“Sainu①,您是?”女人倚著門邊詢問艾羝。
“Sainu,我叫艾羝,是和買合買提先生合作的。鷹的事有一些問題,我要向他匯報(bào)?!卑普f。
女人不再說話,對艾羝報(bào)以一個微笑,做了個手勢表示稍等,彎腰,緩緩將門關(guān)上,門后傳來極其輕微噔噔噠噠上樓梯的聲音。沒過一會兒,女人再次下來,依然是半彎著腰,微笑著說:“我丈夫說邀請您上去聊?!彼隽艘粋€請的手勢,艾羝也彎著腰進(jìn)了屋子,等艾羝進(jìn)門后,女人就輕輕把門關(guān)上了。
買合買提正在辦公室里用手機(jī)刷著財(cái)務(wù)報(bào)表,一邊往下翻,一邊嘴角不住上揚(yáng)。見到艾羝進(jìn)來,便招呼著他快到自己旁邊,一起來看。艾羝完全無心屏幕上的那些表格和數(shù)字,丟失的兩只鷹仿佛變成了一塊果核,哽在他的嗓子里面,快要把他憋死了。他攥緊拳頭,用一種極其質(zhì)樸的方式掩飾著自己的恐慌,終于在咽下兩大口口水后,對著買合買提耳邊輕聲說了一句:“鷹丟了?!?/p>
買合買提的笑容凝固在了一瞬間,眼神立刻變得尖厲。他推了艾羝一把,順勢將自己的座椅向后移動保持距離,但似乎早有準(zhǔn)備一樣和艾羝說了一大串話:“什么?丟了?丟了幾只?你放寬心就好,一只普通的鷹也就是你小一年薪水的事兒,咱們是簽過合同的,這就沒辦法付你工錢了,要不你再給我養(yǎng)幾個月的鷹?丟鷹的事哥就不計(jì)較了,我知道你著急去外面闖蕩,但你相信哥,外面沒啥好的,再過幾個月,過幾個月再去。你還年輕,到時候哥再給你買車票?!彼焖俚卣f完,完全沒給艾羝一點(diǎn)插話的機(jī)會,隨后急促地喝了一口水,用腳勾開抽屜,拿出一份打印好的合同,扔在桌子上。
“鷹雖然很貴,但是不要你賠錢了,我知道你辛苦,盡心竭力都是為了養(yǎng)好鷹。簽字吧,Bayal②。”
艾羝依舊愣在原地,但手被買合買提緊緊握住。他聚精會神地看著他那雙大手,上面無數(shù)的藍(lán)寶石、綠寶石閃爍著璀璨而奪目的光輝。艾羝只是愣愣地說:“丟了兩只。”
買合買提幾乎是在霎時間從座位上蹦起來的,他對艾羝的這個回答感到很意外:“什么?兩只?還丟了什么鷹?”艾羝聽到買合買提說出“還”的時候感到很詫異,但是來不及思考,現(xiàn)在就必須回答買合買提的問題?!皟芍唬恢黄胀\,還有……還有一只雪鸮?!卑茝暮韲道镉采鲁隽四莾蓚€字。
“雪鸮,雪鸮!”買合買提的眼睛幾乎凸出來大半,他拿起了桌子上擬好的合同又看了看,重重地砸在桌上,“怎么會丟兩只?而且還是雪鸮?你知不知道那只雪鸮有多貴?你個混蛋,還買車票,下輩子再買吧。”
“我會想辦法的?!卑坪芫螅麑I合買提說。
“那好,那好,既然如此,我擬定的合同是你丟一只鷹的情況,雪鸮你自己給我找回來,不然的話,你就在這給我養(yǎng)半輩子鷹吧。”買合買提又重新用他的大手抓起合同,把合同拿給艾羝簽字。艾羝看也沒看,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艾羝是直著腰離開買合買提的辦公室的。買合買提一直看他不爽,但他還是直著腰出來了,買合買提的妻子以一副端莊的姿態(tài)送走艾羝。關(guān)上門后艾羝在門前站了許久,始終低著頭,他依稀聽見了門內(nèi)買合買提的奸笑聲、夫妻二人的打趣聲、女子的嬌嗔聲,就連排風(fēng)口都是數(shù)鈔機(jī)嘩啦嘩啦的響聲。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絲憤怒的火苗,但是轉(zhuǎn)瞬就熄滅了,他嘆著氣,用手指不停按壓著自己的眼睛,嘴唇上的死皮不停被上牙撕咬著。
他撥通了電話,打給女友古麗。她和大多數(shù)沉浸在戀愛中的少女一樣,經(jīng)常和他說如果不開心,一定要找她傾訴。艾羝平時是不會把生活上的不順傳遞給自己的愛人的,但現(xiàn)在他實(shí)在是太苦悶了。
“來找我吧,不要讓你爸爸知道,偷偷出來,來我家?!卑普f。
電話的那一邊傳來了細(xì)語:“好,晚上見。”
艾羝這才輕舒了一口氣。
夜深人靜,回到家的艾羝失眠了。今時不同往日,以前的生活十分簡單且規(guī)律,養(yǎng)鷹,戀愛,吃飯睡覺,攢錢。丟鷹的事兒打破了他的一切計(jì)劃。吹過青草穿過蒙古包簾帳的風(fēng)聲平時是他悅耳的助眠曲,如今竟成了恐怖的呼號。他感到無比焦躁不安,心想著與其自己躺在床上難受,不如在蒙古包前等著古麗。一刻見不到她,艾羝就心慌一刻。他打開床頭柜拿出手電筒,披上厚實(shí)的棉服,進(jìn)入了黑暗。他一個人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外面任何一點(diǎn)能看得到的光點(diǎn),希望它們由遠(yuǎn)及近,最后投入他的懷抱。
如他所愿,終于有一點(diǎn)亮光飛奔著投入了他的懷抱,寒風(fēng)中的兩顆心緊緊貼合在了一起。此刻的艾羝是無比歡愉的,那股草原女孩所獨(dú)有的香味讓他沉醉,與只有相愛之人才能懂得的那種氣味交織在一起,古麗成了他灰暗世界里的一道光。艾羝激動地把古麗抱了起來,用公主抱的方式把她抱到了自己的床上,輕輕吻了一下后,拉過旁邊的羊皮椅坐了下來。
古麗呼出了幾口冷氣后緩了緩呼吸,用一種小女孩特有的嬌氣勁兒問艾羝:“有什么不開心的都有我陪著你,你說吧,我在聽?!卑瓢汛笾碌氖虑橹v給了古麗,古麗一開始還饒有興趣,聽到艾羝會一直留在草原時甚至有些竊喜,但直到聽到買合買提不給工資還要再讓艾羝白干半年的時候,她的神情就徹底變了。她開始蹺起二郎腿,雙手交叉放在胸前,眉頭緊鎖,撇起嘴來。但這一切艾羝都沒注意到,他看著母親的照片和床頭柜出神,直到古麗叫他的名字,他才回過神來。
“那你現(xiàn)在打算怎么辦,艾羝,你想好了沒有?你以后怎么娶我?說好的生活呢?和買合買提家一樣的白房子呢?”古麗說。
“我沒有辦法,那只普通鵟我可以賠,至于雪鸮,我也沒有頭緒。結(jié)婚的話,我想先出去闖闖,你是知道的?!卑泼X袋,向自己最親近的人表現(xiàn)出憨憨傻傻的一面。
“去找我阿爸吧,他什么都懂,他一定能有方法找到雪鸮,但是你知道的,如果要是告訴他咱倆的事,按咱們這里的規(guī)矩,你就要留在草原娶我了,這樣你還能和我阿爸一起養(yǎng)羊,我們一起賺錢?!惫披惖哪樦饾u起了紅暈,害羞地說。
“那我的理想怎么辦?如果現(xiàn)在就去見你阿爸,那不就是壞了規(guī)矩嗎?我就只能娶你,之后在草原上和你的家人住在一起,在草原上和羊打一輩子交道了。你阿爸一定不會放我走的,一定不會!”艾羝氣得站了起來,甚至哭了出來。這個強(qiáng)壯而高大的草原漢子流下了不甘的淚水,淚珠掛在他的胡茬還有棉服的絨毛尖尖上。他看著他的愛人,這時才注意到古麗的那副姿態(tài),他感到無比震驚,他幾乎不認(rèn)得她了,那個可愛單純的古麗,給他帶來過無數(shù)次希望的古麗,一提到結(jié)婚和錢就仿佛換了一個人。
“艾羝,我給你兩個選擇,要么去給買合買提那個老狐貍打半輩子工,賺到的錢一輩子娶不到老婆,三四十再去大城市;要么去見我阿爸,娶我,留在草原有自己的事業(yè)。這都不會選擇嗎,艾羝?你傻嗎?”古麗起身把艾羝的身子重新壓到椅子上,順手給他捏起了肩,將朱唇靠近他的耳邊,又輕聲說:“我一直期待著你娶我。”艾羝只感覺身子有一股電流經(jīng)過,耳朵紅了,抬頭看到女孩臉上的紅暈。
次日的清晨,艾羝照顧好鷹就和古麗一起乘車去了她父親的羊廠。他在路上看到羊廠里的人愁眉苦臉,到處都是羊咩聲、磨刀聲以及機(jī)器輪軸轉(zhuǎn)動的響聲。艾羝不喜歡這里的感覺,他又一次聞到了和買合買提家排氣管里一樣的鈔票味道。古麗在車上也一直在給自己的父親發(fā)消息,努力向父親介紹,艾羝是一個多么能干、多么勤勞并且正直的小伙子。原本老古麗是不同意的,但是聽說他給買合買提這只老狐貍養(yǎng)鷹都能養(yǎng)那么久,而且對自己的女兒真心的情況下,才想和艾羝好好見一面。
剛進(jìn)門的艾羝讓老古麗來了一個大大的擁抱,艾羝被一種難聞的羊膻味覆蓋著。老古麗畢竟是老江湖了,看到艾羝的滿臉胡茬和烏青的眼袋,就知道一定是遇到了困難。聽完艾羝的講述后,老古麗內(nèi)心暗自罵買合買提陰險(xiǎn),又佩服艾羝的敢作敢當(dāng)??粗坪┖窭蠈?shí)的模樣,他內(nèi)心暗暗想著,這個女婿他是認(rèn)定了。他試探性地喊了一聲“女婿”,艾羝不經(jīng)意地應(yīng)了一聲,老古麗當(dāng)即大笑了起來,緊接著說道:“買合買提就是個老狐貍,想讓你給他白干活,依我看的話,那只普通鵟就是他自己偷走的。但是吧,那只雪鸮,可能是真丟了?!?/p>
艾羝愣了半晌,然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眼里的那道光逐漸黯淡下去。古麗父女原本期待著艾羝開口說幾句話,諸如大罵買合買提又或者大哭一場,可是艾羝沒有,他只是杵在那里,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氣氛逐漸降到冰點(diǎn),還是老古麗繼續(xù)開口了:“Zalu①,別難受,這筆賬我替你去和買合買提算。我也老了,如果你不嫌棄,這批鷹你交還給買合買提后,就來接我的班吧。這羊廠,都是你的?!崩瞎披惒]有說來給自己干活,他對艾羝說的是“接班”,他渴望讓艾羝來羊廠工作,畢竟,“準(zhǔn)”女婿是不會找老丈人要工資的。
艾羝謝絕了老古麗的好意,告訴他自己還是想出去走走,看看不同的風(fēng)景,體驗(yàn)不一樣的人生。這可惹得老古麗不高興了。他緊皺著眉頭,回過頭與女兒對視了兩秒,女兒用唇語說著“我管不了,你來”,同時不停地?cái)[手。老古麗也用唇語說“我也不會”,同時對著女兒富含愛意地笑著。但是馬上,老古麗就回頭,擺出一副猶豫不決的神態(tài),對艾羝說:“那不好意思,先生,我對大城市的外鄉(xiāng)人就愛莫能助了,雖然我知道雪鸮在哪兒,但我相信,雪鸮也不會希望自己被外鄉(xiāng)人找到的?!?/p>
此時此刻的艾羝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他想到自己每個寒風(fēng)凜冽的晚上都是靠著那一條條關(guān)于城市的科技資訊的消息度過的。那簡直和科幻小說里描寫的一模一樣,他想知道VR是什么,磁懸浮列車是什么,為什么幾百頭牛都拉不動的東西,可以自己飄浮在空中以幾百千米每小時的速度運(yùn)行。那才是他想居住的地方和想了解的事物,但現(xiàn)在,無論是給買合買提打工還是給老古麗養(yǎng)羊,夢想都永遠(yuǎn)破滅了。艾羝又看向自己的愛人,古麗也在微笑著看著自己,時不時還指向老古麗的方向暗示艾羝同意,這樣至少還能得到她。
艾羝點(diǎn)了點(diǎn)頭。
次日,艾羝和古麗順便叫上了羊廠的幾個伙計(jì),向老古麗講的地方出發(fā)了。那是一處山峰,懸崖峭壁是這里的代名詞。離開前,老古麗囑咐道:“這座山上有不少鷹,如果有鷹的尸體,務(wù)必帶下來給我,我去找買家。如果有活鷹,就抓回來,再也不放走了。”說這話時他和善而面帶微笑。不過艾羝只聽到了最后一句“再也不放走了”。
艾羝和古麗囑咐伙計(jì)們在山下等著,把裝備穿戴好,開始登山。兩個人沿著崖邊向上攀登,他們一邊爬,艾羝一邊吹著平時訓(xùn)鷹時口哨,呼喚那只丟失的鷹。他們呼喚了許久,直到正午時候才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只鷹,是尸體,看上去無比年老,死在了半山腰處。這是艾羝和古麗第一次發(fā)現(xiàn)鷹的尸體。他們不再吹口哨,而是仔細(xì)地端詳著那只死鷹。
“這只鷹看來是老死在這里的?!惫披愓f,“鷹的尸體可真不好找,為什么不死在草原呢,多此一舉?!?/p>
古麗說這話時站在一旁,眺望著她所生活的草原。艾羝則單膝跪了下來,還是在看鷹,看那早已腐爛的皮與所剩無幾的鷹毛,和那因?yàn)樽矒魩捉榱训您椸梗贿€有鷹眼,那和自己一樣的眼神,如此熟悉。“他不是老死的?!卑普f。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奇怪的顫抖。
古麗從身后把母親縫制的布包拿出來,二話沒說就把死鷹塞了進(jìn)去。鷹并不小,翅膀殘缺不全地裸露在外面。古麗果斷扯斷了它的雙翼,以一種極其粗魯?shù)姆绞酱虬茫纸o布包打上了死結(jié)。艾羝站在那里,垂著雙臂癡癡地看著全過程,古麗兩眼放光地對艾羝笑著說:“要不要看看,我們一共能抓多少只死鷹,猜猜能賣多少錢?一定可以買很多的小羊羔,買到小羊羔后我們又能賺好多好多錢?!?/p>
“那賺完錢之后呢?”艾羝問。
“給我阿爸阿媽買新房子、新衣裳,然后繼續(xù)買小羊羔,我們還可以生小艾羝?!惫披愓f完咧著嘴,露出她那看起來無比清純美麗的酒窩。
“我以為你不是那種普通的女孩?!卑普f。
“我當(dāng)然不普通,我未來的丈夫是有高薪工作的養(yǎng)鷹人。我未來會有很多錢,我會是高貴的草原女人,和買合買提夫人一樣?!?/p>
艾羝沉默了半晌,對古麗說:“我們接著向上爬吧,還不夠高?!惫披愒诤竺娓?,越爬越高,其他人已經(jīng)看不到他們的身影了。
他們越向上,周圍鷹的尸體就越多,但大多是骨骸,能讓古麗看得上眼的極少。古麗看到的尸體越多,就越興奮,腿腳也越來越輕快,艾羝根本追不上她,只能看著她不斷翻撥著每一具鷹骸,找尋對她來說最有價(jià)值的;那些她看不上眼的,都會在失望的嘆氣后被扔下山崖,只留下羽毛在空中凌亂。
艾羝逐漸停下腳步,小聲自言自語道:“就這樣吧,就這樣吧?!彼p手合十,不停地念叨著。而古麗滿腦子想的都是鷹,催促著艾羝:“別站著不動,過來扔鷹,扔這些不值錢的破鷹?!?/p>
他只好撿起一只鷹的骨頭,走到懸崖邊。冷風(fēng)再次掠過,發(fā)出刺耳的嚎叫,依然是那樣的陰森和冰冷,他又聽到了靈魂那陣熟悉的輕語:“救救我吧,艾羝,把我從這樣的生活里救贖出去?!笔悄菢忧逦?,那樣準(zhǔn)確。他還記得要遠(yuǎn)離這個血腥寒冷的地方,他要自由。
可是古麗還是在不停地?fù)焓爸椀暮」?,對艾羝說著“扔啊,扔啊”,艾羝猶豫片刻后將鷹骨放了下來,以一種平靜溫柔的語氣說:“這點(diǎn)骨頭買小羊羔可不夠,我們再向上去看看吧。”說完拉著古麗繼續(xù)向上爬。
兩人賣力向上攀登,艾羝的每一步都踩得很實(shí)。他向上看去,甚至隱隱約約看到了高樓大廈,看到太陽逐漸變紅向山下走去,落日把整個山照了個遍,像是漂浮在草原之上,與陸地隔著好遠(yuǎn)。他不覺得自己在爬山,而是在爬一個爬不完的天梯。
他們向山頂爬上去,隨著海拔的提升,古麗感覺到寒冷,她拽著艾羝的袖口,艱難地向上,不停和艾羝說要不就到這吧,太冷了。可艾羝還是一言不發(fā),自顧自地往上爬,直到被古麗死死拉住,才脫口一句“我們到山頂再說”。
山頂?shù)淖钪行?,是一只雪鸮,以一種挺拔驕傲的姿勢直立著,活像一尊雕塑。
看到雪鸮的一瞬間,艾羝的反應(yīng)先是一愣。像,實(shí)在是太像了。艾羝在心中不斷期盼著,這就是自己丟失的那只雪鸮。他吹起熟悉的口哨,同時沖了上去,像餓狼一樣沖了上去。他想具體仔細(xì)地觀察那只雪鸮,不想再遲緩一秒。
是的,是他丟失的那只!它是那樣雪白!那樣美麗!
可是它為什么一動不動呢?死了?艾羝不可置信地看向雪鸮的眼睛,平時傲視一切的鷹眼此時早已晦暗無光了。他顫抖著伸出手去摸鷹,又哆哆嗦嗦地把手收了回來。他隨著雪鸮眼神的方向望去,是懸崖,一眼望不到底的懸崖。
古麗發(fā)現(xiàn)了癱軟在地的艾羝,也看到了那只雪鸮,還以為是艾羝看到鷹失而復(fù)得而緩不過來情緒,還在旁邊摸著他的頭,幫他平復(fù)心態(tài)。
“鷹死了?!卑普f。
“死了?沒事的,死了就死了,死鷹又不是不能賣錢,除了內(nèi)臟啊,心什么的不能賣以外,軀干還是很值錢的。你看,這皮毛,多好看啊?!惫披惏蜒^拿起來,掰開鷹的兩只腿來回查看,生怕有一點(diǎn)殘缺。
“能不能不把它帶下去?”艾羝問。
“為什么?”古麗說。
“就是不想,我覺得它有尊嚴(yán),待在山頂更好?!卑颇救坏卣f。
“但是你還欠著錢,不然你怎么交代?雪鸮很值錢,它有尊嚴(yán)了,你就沒尊嚴(yán)了。”古麗瞪著艾羝。
“我現(xiàn)在很沒尊嚴(yán)嗎?”艾羝一邊說著,一邊看著天空。他一直仰著頭。
“你甚至不如你養(yǎng)的那些鷹?!惫披愋χf,用肩膀和艾羝碰了一下打趣。
“你說得對,下山吧?!卑普f。
古麗在前,艾羝在后,兩人下了山。古麗的袋子不知何時漏了一個洞,可能是被鷹的尖喙劃開的。洞在爬山的過程中越漏越大,直到那只死去的雪鸮不知什么時候被遺失在了山上。她想要回去找它,把它帶下山去,艾羝對古麗說:“我去找吧,你先下山,一會兒我就去找你?!惫披惐緛硪蚕胍黄鹑サ?,但無奈袋子上的洞容易讓其他鷹的尸體也漏掉,她只好以一種極其奇怪的姿勢抓住缺口托著袋子,下山去了。下山的過程中,她感覺到不對,回過頭看著艾羝,說了一聲“要不然一起去吧”。艾羝沒有回答她,而是頭也不回地向上爬著,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
漫長的幾個小時過去了,風(fēng)帶著鷹擊長空的破風(fēng)聲,傳入每一個在山下等待的人的耳中。古麗看到山下的點(diǎn)點(diǎn)亮光后,就飛奔著向山下跑去,直到踏上那片綠茵,才徹底放下心來,將袋子卸下,向父親和同伴展示成果。
直到眾人對古麗夸贊個夠后,才有人問道:“艾羝呢?”古麗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距離自己下山已經(jīng)半個小時了,艾羝沒有跟著下山來。這未免也太久了吧。又過了一個小時,艾羝還是沒有下來。大家實(shí)在是太困了,但又怕艾羝遇到了什么困難或者危險(xiǎn),索性輪流守夜,確保艾羝下山能有人來接應(yīng)。但幾天幾夜過去了,艾羝還是沒有一點(diǎn)消息。古麗和買合買提也派人上去找過艾羝,始終一無所獲。
艾羝的下落成了草原上的一個謎,就像迄今為止沒人知道那只能夠穿越三層障礙成功脫逃的雪鸮是怎么死的,還有它的尸體去了哪兒一樣。人們也會在閑時議論,有人說在其他城市見過艾羝,艾羝對他說,他從山的另一端來到了這里,這里的天空更廣闊,水更甘甜,他過上了幸福無比的生活,像逃出牢籠的孩子一樣快樂;也有人說他早已死去,和大部分的鷹一樣,將尸骨留在了高山之上。誰知道呢?但比起他所養(yǎng)的那些混吃等死的囚鷹,他可以選擇有尊嚴(yán)地活,大不了,有尊嚴(yán)地死。
責(zé)任編輯 貓十三
作者簡介
李紫楊,2004年生,北京人,北京聯(lián)合大學(xué)2022級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在讀本科生。有作品見于《膠東文學(xué)》等。
① Sainu:蒙古語,意為“你好”。
② Bayal:蒙古語,意為“兄弟”。
① Zalu:蒙古語,意為“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