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冬日,太陽在正午的時候,造訪青山村,灑下一地暖陽,把清冷的空氣暖成了一個大烘籠。于是,婆娘們拿著針線笸籮,抱著娃子,提著矮凳,從屋子里鉆出來,來到幺叔屋側(cè)的大香樟樹下,圍坐一起,對著太陽張家長李家短。男人們也很熱情,在陽光里抽煙的抽煙,喝茶的喝茶,吹殼子(聊天)的吹殼子。
幺叔不喝茶,不抽煙,也無殼子吹,他仰躺在椅上,四肢懸垂,鼾聲微起。啪,幺嬸手里的鞋墊落在幺叔頭上。幺叔猛地跳將起來,迷迷瞪瞪地四下望了望,才把空空洞洞的目光落在幺嬸的身上。
睡得舒服喲,真是沒辜負這冬日暖陽哈。幺嬸笑瞇瞇的,話音陡然一轉(zhuǎn),臉就垮下來了。啷個好的天氣,不出門不上坡,當(dāng)真安逸噻!幺嬸的呵斥,把男人們吹殼子的聲音壓住了。眾人哈哈大笑。幺叔悻悻回屋,挎?zhèn)€背篼提把砍刀出了門。
許是被男人們辛辣的葉子煙吸引,許是對婆娘們的家長里短感興趣,許是讓娃子們的嘻哈感染,太陽在青山村溜達去溜達來,等到有娃兒在喊餓了,才收起一地暖陽,一步三回頭地離開青山村。
太陽走了,幺叔回了。幺叔回時,男人們婆娘們發(fā)現(xiàn)幺叔滿頭大汗,神色慌張。發(fā)現(xiàn)是發(fā)現(xiàn),沒人問幺叔為什么。幺嬸瞟見幺叔兩手空空,火了,問,鬼攆起來了啊,砍的柴呢?
幺叔低著頭,扯扯衣袖,說,搞……搞忘在坡上了。
咋沒把你自個搞忘呢?你……
幺嬸還沒罵完,幺叔突然對眾人喊道,喂,你們快去看,伏龍?zhí)劣袀€娃娃兒。
啥子娃娃兒,說清楚噻。眾人齊刷刷看向幺叔。幺嬸也沒再追問柴的事,狐疑地等著幺叔的下文。
我在伏龍坡上砍柴,捆好柴正準備走,突然聽到坡底下有娃兒哭,開始我沒在意,以為是有人帶娃兒路過。但哭聲越來越大,你們不曉得,那聲音,一會兒長,一會兒短,一時像奶娃兒哭,一時又像野貓叫,哭得我背皮子發(fā)麻。我想起,哭聲傳來的方向根本沒路嘛。我這才往坡底下脧了一眼,媽呀,嚇得我丟了柴就開跑。
平時響屁都打不出一個的幺叔,在那個冬日,亂蓬蓬的發(fā)間沾著幾片葉屑,話說得像田里的泥鰍順溜的,話里懸念像老巖壁上的黃桷樹根突起。
除了我,沒人發(fā)現(xiàn)悶葫蘆幺叔的變化。大家伙被幺叔說得胃口吊起。
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快點,看到啥子了?幺嬸催促。
坡底下伏龍?zhí)吝吷系牟萏d蘢里,有個娃娃兒!我第二眼都不敢看,就跑回來了。
哈哈,膽小鬼,娃娃兒有啥子好怕的!走,去看哈。
眾人興沖沖地向村外擁去,與一群一搖一擺地回村的鴨子在田坎上狹路相逢。眾人腳不遲疑,毫不避讓。鴨子們一陣亂跳,嘎嘎一陣亂叫,它們浮在田水里,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些人像極了早上從籠里放出來的鴨,嘴里嘎嘎叫喚,臉上泛著興奮的光芒。
眾人嘴里的嘎嘎聲,如果鴨子們懂得,那是這樣的:真的有娃娃兒呀?哪個丟的喲?伏龍?zhí)聊菢悠?,路都沒得,哪個丟娃娃兒丟那兒去呀?現(xiàn)在這社會,啥稀奇沒得,不定是哪個沒結(jié)婚的姑娘丟的,造孽喲。哎,要是個女娃娃兒,我就撿來喂到……
出村,拐三個彎,轉(zhuǎn)五個拐,再上段坡,就望見伏龍?zhí)亮恕1娙瞬蛔吡?,也無人說話了。夜色漸合,樹木影影綽綽,草荒無路,依稀有幾聲嬰兒的啼哭,尖起耳朵聽,風(fēng)呼呼吹,冷。
我有點害怕。說話的人,往旁邊人身邊靠。
看到?jīng)],那兒,那兒,衣服是黃的,帽子是紅的。幺叔越過眾人,走到前面,連聲說。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有人叫了起來,對頭,真有個紅黃紅黃的東西在草蘢蘢里。
夜色越來越濃,越來越多的人說看見了那團越來越模糊的東西。幾個膽大的,從過膝的枯草叢里蹚過去。幺叔沒去,他說害怕。
看到?jīng)],看到?jīng)],是不是活的?等待總是不耐煩的,總是焦急的。
除了個風(fēng)箏,啥子都沒得。過了很久,終于等來了回應(yīng)。其實,就燒支煙的時間。等待的時候,時間總是走得很慢。
哦呵,白跑一趟,啥子都沒得。走嘍,好冷,我豬都沒喂,怕跳出圈來了。鬧嚷嘈雜中,沒人聽見,夜色嘩啦一聲,把眾人給埋了。
幺嬸推了把幺叔,說,傻戳戳的,風(fēng)箏與娃娃兒都分不清,走快點,回去數(shù)數(shù)鴨子少沒得!
要得。埋在夜色里的幺叔,長長地打了個哈欠。我捅捅幺叔,湊在他耳邊說,山坡上睡覺不硌背?。跨凼灏孜乙谎?,笑了。
夜色深重,幺叔的笑,當(dāng)然只有我看見。
選自《廣西文學(xué)》
202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