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老伴還在睡覺,楊老三不敢有響動,從自己的被窩悄悄爬出來,去外屋,熱一熱昨晚的剩菜剩飯,吃完就去廂房換了臟兮兮的、橙紅色的、上衣和褲子中間部分印著兩道灰色條紋的工裝,走到院子大門旁,抓起四輪厚鐵皮車的橫梁。鐵管把手,除了夏季,春秋冬三季都是涼冰冰的。車里是一把鐵鍬、一把掃帚。
楊老三推車出了院門,左拐鄰院是大生子家。土渣路面凹凸不平,經(jīng)過大生子家墻外時,楊老三格外小心,放慢速度,壓低車輪顛簸的聲音。
大生子在南關(guān)市場做面食賣,雖然和楊家一起住了三十多年,但這人眼高嘴損,瞧不起楊老三,見到楊老三就撇著嘴,說,你這車輕點推,丁零當(dāng)啷的,煩人。楊老三怕上下班時四輪車來回經(jīng)過時響動大,惹大生子不高興,習(xí)慣了經(jīng)過胡同時貓腰,躡手躡腳推車,幾乎沒有響動。
楊老三推車過了護城河的石橋,穿過鼓樓,西行不到一公里,就到了早市。
早市在挨著縣中心主街位置北面的二道街。等過了七點半,早市散了,他清掃干凈了路面,再到他和另一個同事負責(zé)的地段。早市是本地最繁華的地攤商業(yè)區(qū),蔬菜、水果、魚、雞蛋、面食、大豆腐、糧食、干貨、調(diào)味品等,無所不包。每天天不亮,商販和農(nóng)民就早早到位,各自占領(lǐng)道路兩邊的位置。經(jīng)常有攤販為爭位置爭吵,最后是氣勢較弱的一方退讓。
隊里要求的是,等七點半早市散了,再徹底清理市場。但楊老三想,從凌晨到七點半,整個早市一條街上都是爛菜葉、臭魚尾等垃圾,他心里不得勁。
媳婦早晨比楊老三起得晚,在家里待著也沒事,還怕驚擾了媳婦睡覺,所以他干脆早早來到早市,先打掃早市外圍。然后,過了七點半,早市散了,他再從東頭到西頭徹底清理一遍。他的四輪小車過去了,道路也就恢復(fù)了清潔。
他家在城南郊,俗稱“二道楞子”,三間舊瓦房,是他父母留給他的。兩個哥哥雖然也是工人下崗,但憑車工的手藝和銷售能力,都脫貧了,達到了小康,所以高姿態(tài),不和三弟爭房子,讓給了楊老三。這是楊老三唯一能在媳婦面前提起的榮耀。
楊老三中等個頭,黑瘦臉,眼睛大,不算丑,也不帥氣,脾氣好,不惹事,老實人。但老實就是沒用,沒能耐。年輕時楊老三在街道做燈籠的五七工廠工作,媳婦讓他帶回幾個燈籠過年給孩子玩,楊老三不敢。媳婦說,人家都敢拿回家?guī)讉€燈籠,怎么就你不敢?楊老三紅了臉辯解道,我也想拿,可是剛一伸手,就覺得有人在看著。唉,你這輩子就吃虧在太老實啊。媳婦只能嘆息。
楊老三周歲五十八,離六十周歲退休領(lǐng)取養(yǎng)老金,還差二十一個月。楊老三本以為自己五十五周歲就到了退休年齡,可以領(lǐng)取養(yǎng)老金,可實際上卻是要年滿六十周歲才能辦理退休手續(xù)。年年繳納社保,從開始的每年近千元,逐年上調(diào),現(xiàn)在一年得近萬元了??蛇^了五十歲,去打工沒人要,也不能靠媳婦的兩千多塊退休金活著,楊老三有個同學(xué),在環(huán)衛(wèi)處開垃圾車,給他弄了個名額,當(dāng)了臨時環(huán)衛(wèi)工。雖然辛苦、埋汰,但畢竟一個月能開一千二百元的工資,扣去社保還有剩余。媳婦在制鞋廠勞累了大半生,好容易熬到退休,不愿再出去打工,沒事就跟幾個鄰居打牌。
牌友家的男人們,大生子經(jīng)營面食,大小算個老板;趙家男人是個小包工頭;王家男人是開大貨車的。他們都有點分量,就數(shù)楊老三差。有一次打牌時趙家媳婦講個事,提了一句“旁邊有個掃大街的……”楊老三媳婦臉一沉,手里一張二餅啪地使勁拍到牌圈里。趙家媳婦自知失言,連忙賠笑岔開話頭。但人家炫耀自家男人有能耐,能掙錢,楊老三媳婦只有暗生氣,也不能說什么。
最近一段時間,楊老三發(fā)現(xiàn)個問題。一些賣海鮮的攤販,把活海鮮裝在藍色大塑料桶里,用海水養(yǎng)著,早晨運到早市,從桶里把活海鮮撈出來賣,桶里的海水,就隨意倒在道路邊,如雨后的積水。這段柏油路路面,有的地方損毀破敗,露出石子。楊老三那天聽一個買芹菜的老頭說,這柏油路上不能倒海水,否則路面會被腐蝕的。原來路面壞了與海水的腐蝕有關(guān)。楊老三這回不光在外圍打掃,還每天推著車進到早市里面,專盯著那些賣海鮮的,誰要就地傾倒大桶里的海水,他就沖過去吼一聲,指著前方幾十米遠路邊的一個下水道口喊,往那里倒!
天氣好的時節(jié),還有逢節(jié)假日,早市人很擁擠,除了道路兩邊擺攤,路中間也擺了一趟,把買菜的人流隔成兩行。買菜的摩肩接踵,擁擠著緩慢前行。
大生子媳婦這天也來到早市,要買蝦爬子。她正彎腰挑選,忽聽身后喊“油了油了”,扭身回頭看,楊老三推著四輪車,眼睛瞪著前方,人群馬上閃身讓路,楊老三神情自若,雙手緊握車把,徑直通過。
大生子媳婦買了蝦爬子,順著早市的路往回走,又看見楊老三正訓(xùn)斥一個胖乎乎扎圍裙賣海貨的中年婦女,她正把一只藍色大桶推傾斜。楊老三一聲訓(xùn)斥,她馬上收手,大桶又直立起來。
大生子媳婦朝楊老三仰仰頭,叫一聲,三哥!楊老三瞅了一眼,說,啊,你買菜。說完又推著四輪車走了。
上午打牌時,大生子媳婦講了自己早晨所見,然后說,楊老……哦,三哥,在早市還挺有分量的,從人群中過,都給他讓道,賣貨的也得聽他的,他說了算啊。又加了一句:比城管還好使,那些攤販,城管喊都不聽。三個人聽了,臉上都現(xiàn)出些許驚訝。尤其楊老三媳婦,嘴角上揚。這天她手氣特別好,連坐了五莊,還和了兩把清一色。
傍晚,楊老三緩慢地推著四輪車,疲憊地進了胡同。正趕上打牌散局,大生子媳婦送三個牌友從自己家出來。楊老三本打算低頭過去,但幾個人同時和他打招呼:老三,三哥,三哥!楊老三有些意外,抬頭瞅瞅,還是這幾個鄰居,還是自家媳婦。
晚上兩人上了炕,媳婦在自己被窩里斜過來,歪頭貼近楊老三,柔聲說,以后你在鄰居面前別太熊了,咱也不比他們差!楊老三凝神發(fā)了一會兒呆,說,是嗎?我不比他們差?媳婦掀開自己的被,胳膊伸過去在丈夫的黑瘦臉頰上捏了一下,說,不差!
選自《鴨綠江》
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