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長遠是白洋淀有名的水木匠，他會造船——木船。

馬長遠造船有三個絕活，是旱木匠所不能比的。

一絕是看樹料。水鄉(xiāng)人都說他的眼是探照燈，能探到樹的里面去。有時去旱地買樹，看上去高大光滑的樹料他不要，偏偏看中了有一片疤的木頭。兒子泥鰍問他為什么，他拽著泥鰍的老頭辮說，傻小子跟爹學著點，你看這高大光滑的樹，它頂部的葉子有焦梢，根部肯定空了。說著他就叫過來賣家，鋸開樹料，果然空了半截。來，看這塊，你甭看它有一片疤，沒關系，這是干疤，不是水疤。水疤說明樹質有毛病，干疤呢，就白撿便宜了，木頭堅硬，價錢又低。說著他叫過來賣家，鋸開樹料，果然無礙。水鄉(xiāng)人還說他的眼是尺，而且還是軟尺，能拐著彎衡量材料。有次去伐樹，別人指著一棵樹對他說，這棵樹長得疙疙瘩瘩的，不夠船料，白給你了。馬長遠就圍著樹繞了一圈，拿過鋸，自己操作了起來。他遇直取直，遇彎隨彎，順勢而鋸。嘿，一副鷹排子的船料就驀然而出了。

二絕是馬長遠甩線一手準。旱木匠只能放直線，而馬長遠造船時能根據(jù)船的部位用材放成曲線。

三絕是放印子，就是給船打補丁。先將船體上損壞的部分用工具剔掉，洞孔自然呈不規(guī)則狀態(tài)。然后，選一塊合適木料，不必量尺寸，他單憑目測便用斧子砍，而且一砍便成，一放準是嚴絲合縫。

憑著這三個絕活，馬長遠的造船作坊在水鄉(xiāng)名噪一時。

馬長遠開始是造鷹排子、鴨排子。早年間白洋淀水勢大，水闊魚多，漁民們放鴨牧鷹，自在得很。他把這鷹排子、鴨排子做TuxxfJaNicxqdOqdq1Hljg==成長一點一五丈、寬二點二五尺的標準，窄小、輕快、靈巧，轉彎好掉頭，遇到大風浪還能在浪尖上劈波斬浪。

一九三六年，漁民任大桅劃著鷹排子驅鷹向東，追趕魚群而去，突遭暴風雨，一下子被風浪送到了天津衛(wèi)，鷹排子和魚鷹卻安然無恙。風平浪靜歸家之后，任大桅蓑衣未脫，斗笠未摘，就提著一條三十多斤的大魚去馬長遠家登門致謝。

后來，馬長遠稍加改造，在鷹排子、鴨排子的基礎上造成了槍排船。船只平底無舵，前寬后窄，寬處能搭上三管火銃，供白洋淀的獵戶打野鴨、捕大雁、捉水鷗。槍筒里，前邊裝滿沙子，后邊裝上火藥。這設計，人是不在船上的，而是潛伏在水里，鎖定目標以后點火，火藥點燃就會把沙粒頂出去，一聲槍響，獵物就轟然落地了。

一九三七年的一個雨夜，任大桅神神秘秘地找到馬長遠，把一兜大洋交給了他，喘著氣說，長……長遠哥，你抓緊備料，連夜加工，給……給我造十只槍排船！馬長遠接過大洋問，干什么要這么急？任大桅說，雁翎隊打鬼子，日本的汽艇都開到白洋淀了！他把大洋兜子放回了任大桅手里，穿著褲衩跑到院里清點木料，說，兄弟，夠十二只船的料，我再把前面造寬些，放四管火銃，殺傷力大些！任大桅這回不喘氣了，他說，那這船錢？馬長遠說，什么錢？打完鬼子再說！任大桅道了謝，說了聲“小心些”就要走，馬長遠一把攔住了任大桅說，等等，我把泥鰍叫醒，你帶上他吧。

馬長遠造得最大的船叫對槽。對槽由兩節(jié)相同長度的船組成，前節(jié)船首端斜削，尾端呈方箱形，后節(jié)船首端為方箱形，尾端斜削，兩節(jié)船的方箱形一端相互對攏，用纜繩連接。這船笨重、沉穩(wěn)，能運輸幾十噸的貨物，白洋淀進進出出的物資，都得靠它。

一九四九年以后，當過雁翎隊隊長的任大桅當上了縣長。他就是用對槽拉著一船的磚瓦木料、沙子水泥來到馬長遠風雨飄搖的造船作坊的。土地改革中，任縣長打倒了漢奸漁霸熊邦宗，拆掉了他家的祠堂，在熊家祠堂的舊址，幫助馬長遠蓋起了船廠。鞭炮聲中，任大桅給船廠剪了彩，然后紅著臉對馬長遠說，長遠哥，我回來了，我沒把泥鰍帶回來，他被安排在天津造船廠了。他才十幾歲，先學學徒吧，將來回你廠里當工程師！馬長遠鼻子一哼，說，屁！連家都不回的人，能學出什么好？能當什么工程師？我不稀罕，我自己就成！

馬長遠說對了，泥鰍終究也沒有回到水寨定居，沒有回到他爹的船廠。他在天津造船廠當?shù)搅藦S長，退休后在縣城投資創(chuàng)辦了白洋淀船舶制造有限公司，如今都上市了。

馬泥鰍廠長或者說馬泥鰍董事長其實每年都來給他爹拜年，拜年的時候就做馬長遠的工作。早些年，他說，爹，跟我去天津吧，你看這白洋淀都干裂了，蘆葦也不長，荷花也不開，你造的船也用不上了，連吃喝都掙不上。你去看看我造的畫舫、龍舟，頤和園、西湖都用呢！你再看看我造的萬噸巨輪，直達太平洋呢！馬長遠就懶懶地說，你那不是造，你那是生產(chǎn)！我的木船呢，那叫手藝！后來黃河水、長江水來到了白洋淀，馬泥鰍又說，爹你都九十多歲了，搬到城里住吧，我為你可是讓了步，回到了縣城，還給你買了三室一廳的房子！馬長遠眼皮耷拉著說，任縣長給我的房子我住著舒服，那是人民政府給我的念想！每到這時候，馬泥鰍就想用武力解決，他和司機把馬長遠架到車上。馬長遠總是打著墜往下出溜，說，我不去，本來好好的水路能跑我的木船，你倒好，捐資架橋，我走不慣！

馬泥鰍沒轍了。他給馬長遠雇了個保姆，暑假寒假還打發(fā)上大學的孫子馬力來和馬長遠做伴兒。馬力有時候騎著摩托艇來，有時候開著快艇來。今年夏天，他竟然開著一架飛機回來了。馬力覺得他太爺這白胡子老頭好玩兒，就不停地打聽他的過去，打聽他造船的事。聽完了，他就對馬長遠嘟噥，太爺，都是你自己吹牛，現(xiàn)在白洋淀里跑的都是快艇、機帆船，頂不行也是機器鋼船，你說你造的木船在哪里??？

馬長遠就輕輕地拍了一下馬力的頭，說了聲，小渾蛋，你來！他顫巍巍地把馬力領進了院里一間鎖著的棚子里。吱咯咯，棚門打開，一道陽光竄進來，哇，馬力看到了一屋子精巧細膩的木船模型。

馬長遠含混不清地說，這是鷹排子，這是鴨排子，這是槍排船，這是對槽……

選自《中國老年》

2024年6月下半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