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家廟缺水。一碗水有泉眼。
易家廟位于半山腰上。一碗水在山坳里。
易家廟吃水,得從一碗水挑。從易家廟到一碗水,全是坑坑洼洼的山路。挑水,是易家廟人家一天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
易漢生說,這日子,我不想過了。易漢生把水桶咚的一聲丟在水缸前,拋下扁擔(dān),坐在門前的石梯上張著嘴巴直喘粗氣。
屋檐邊有一棵大樹,樹上有一個洗臉盆大小的鳥窩。娘走出門,看了一眼易漢生,用手指了指樹上的鳥窩。
易漢生看著鳥窩,有鳥飛出去,又有鳥飛回來。鳥窩里還有鳥蛋,圓乎乎、亮晶晶的。易漢生看著那些鳥窩,還有那些隨風(fēng)搖動的樹枝和樹葉,心漸漸靜了下來,再也不搖來晃去。
娘說,心搖來晃去,水桶就左右擺動,你挑的水,肯定就是渾的。
一碗水的水,原本是清亮的,清澈見底。水從石縫里流出,流在石灘子上。
早些年,有人在石灘子上打了一個碗口大的窩在水窩邊放了一個大粗碗取水。隨著村里人都到一碗水取水,水窩里的水就不夠用了。有人把水窩打成了一個水坑。水坑里除了水,還有泥沙、石子、雜草。
取水的人多了,水就渾了。尤其是天旱時節(jié),取水的人排著長隊,一個水坑,全是渾水。
娘說,渾水怕什么,總比沒水好吧。
每次挑水,娘都領(lǐng)著易漢生。娘一碗一碗地輕輕取水,再挑著水桶,順著山路,一步一步地走著,穩(wěn)穩(wěn)地,不搖不晃。娘挑著水桶走到水缸前,放下水桶,靜一會兒,再慢慢地往水缸里倒水。
娘挑的水,一缸水整個都是清亮的。但易漢生不行。易漢生挑著水,慌里慌張地就往家里跑,像有人攆著似的。水桶左搖右晃,兩桶水挑進(jìn)屋門,早就灑了一大半。
娘說,娃呀,你放下水桶,歇歇。
易漢生知道娘的意思,就把肩上的水桶放下來。看著樹上的鳥窩,心靜了,水桶里的水也靜了。慢慢地,那些泥沙雜質(zhì)就沉下去了。
易漢生說,這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呀?
娘走過來,輕輕地摸了摸易漢生的額頭。易漢生能感覺到,娘的心跳和呼吸,靜著呢。
娘就像門前的那棵大樹,靜靜地守護著這個家。爺爺奶奶先后去世了,爹身體不好,不能干重活,哥還忙著娶嫂子呢,得要一大筆彩禮錢。
易漢生說,娘,我不想讀書了。
娘舉起右手,差點一巴掌打在易漢生的臉上。娘在舉起巴掌的那一刻,抬起頭,看見了樹上的鳥窩,手便輕輕放下了。易漢生清楚地看見,一滴眼淚從娘的臉上滑落。
娘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小半天沒有出來。那天下午,易漢生坐在門前的石梯上,看著樹上的鳥窩,心里一片空白。
娘說過,早些時候,易家廟真是個廟子。那廟子大呀,上下“三重臺”的房子,幾十間房屋。廟子大,香火也旺。廟子里,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有。那糧食,就堆了幾大屋。樹大招風(fēng)。廟子被后山的土匪張二麻子盯上了。易家廟也不是好惹的地方。廟子里,有一群護院的和尚。張二麻子攻打了三天三夜,硬是沒攻下來。第四天,張二麻子還在組織人馬進(jìn)攻,廟里卻出事了。半夜,一個和尚聽到槍炮聲響,嚇慌了,心亂了,把桐油燈打倒了,點著了后院的柴草。廟子著了火,易家廟沒了。家門前的這棵大樹,就是當(dāng)年廟門前的樹。
娘說,什么時候,都不能自亂陣腳。娃啊,你不去讀書,是不是想亂了家里的陣腳?
白天,在學(xué)校的教室里,易漢生想起家里接連發(fā)生的那些事,心里就像那兩個挑著的水桶,搖來晃去,水渾了,心里亂糟糟的,怎么也靜不下來聽課。
有同學(xué)說,你家還住在廟子里呢,看你還能有什么出息,還讀什么書喲,不如趁早回家挑水去吧。
每次,娘看著易漢生氣鼓鼓地背著書包回家,就知道娃心里的想法。娘讓易漢生坐在門前的石梯上看樹上的鳥窩,慢慢地,易漢生的心就靜了。
娘說,娃啊,那些鳥,飛得再遠(yuǎn),早早晚晚都得回到自己的窩。
易漢生不說話。易漢生就喜歡看著樹上的鳥窩。
過了好些年,易漢生走出了易家廟,在城里像一片羽毛飄來蕩去。人來人往,車來車往,杯來杯往;生意場,大酒樓,燈光里;熟悉的和陌生的,相識的和不相識的,都得像肩膀上的一挑水,小心地應(yīng)付著。不能搖、不能晃、不能浪,否則,事情就渾了、灑了、散了、黃了。
有一天半夜,易漢生剛走出城西頭的天地人家大酒樓,就覺得頭暈。易漢生搖晃了幾大步,走進(jìn)草叢,抱著一棵樹,突然大哭起來。同行的人不知所措。
易漢生說,你們幫我看看,這棵樹,樹上有鳥窩嗎?
身邊的幾個人,都是一臉茫然。
好久,在夜晚涼風(fēng)的作用下,易漢生的頭腦清醒了點。
易漢生手忙腳亂地?fù)苤依锏碾娫?。電話通了,是娘接的?/p>
易漢生說,娘,門前樹上的鳥窩還在嗎?
娘說,在,還在。娃啊,早早晚晚,那些鳥還是要飛回窩里住。
易漢生不說話,一下子坐在大酒樓門前的草叢里。
娘說,娃呀,你都三年半沒回家了,要是想家,你就回來一趟吧。
易漢生說,娘,我還想讓您領(lǐng)著我去一碗水挑水,再看看門前樹上的鳥窩。
夜,突然就靜了下來。
選自《天池小小說》
202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