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蜻蜓,紅蜻蜓!
我倆幾乎是同時驚呼,我倆看到了對面山頂上,晚霞中的紅蜻蜓,翅膀透著亮光,圍繞著什么,小荷才露尖尖角似的,在閑庭漫步,在飛舞。從清然居出來,晚霞正好栽滿潛河兩岸。
三三兩兩的文友從身邊過,或前或后,我都一一禮貌地點點頭,也許是醉意使人學(xué)會了做減法,回到了單純,回到了一心一意,這真是一個奇妙的黃昏,我看到許多陌生人卻像幾個世紀(jì)以前就認(rèn)識了,那么熟悉,那么樂于接納。
我不知道是誰一聲招呼,就跟著出門了,潛意識里知道你一定在門外等著我。什么叫心有靈犀,大概就是你不用說什么,我也不用說什么,但我們的行動是一致的。
門外樹木高大,濃蔭匝地,一場暴雨之后,天清云白,空氣清新。我扶著門框,稍稍整理了一下姿態(tài)和心情,你果然在門外,在前面比我多邁一步的你,搖搖晃晃的,似要跌倒,撞到自己影子上去。我想上前扶一把,可我自己搖晃得更厲害。
我們一前一后,僅隔了一步的距離,你不肯慢一步,我也不肯快一步。到達(dá)并肩的距離看似僅需一步,卻遙不可及。為了掩飾怦怦亂跳的心,我只能不停與你說話。
呀,那只紅蜻蜓,真美!
你不說話,盯著我目光示意的地方,刮得干干凈凈的下頜,堅硬棱角線上透染出一絲柔軟的生動。河對岸,那個叫酒島流霞的青黛的山尖,一只紅蜻蜓送別晚霞,它飛得那么優(yōu)雅、專注、生動。
你能感覺到它的憂傷嗎?
你突然開口,我一愣。霎時,內(nèi)心似被人搗開了一個豁口。
我忍住快要流淚的感覺,反而笑著說,就你們男詩人個個多愁善感。
我們沿著盤曲小路走到了潛河邊,晚意漸濃。一邊是夕陽在山、樹影潑墨,一邊是人影散亂、百鳥歸林。潛河北岸,天柱山脈高大的投影正好將我倆攬緊在懷抱里。潛水湯湯,激情澎湃,潛水涓涓,我與萬物的私語,將會被誰截流、私藏?
那只紅蜻蜓還在,它在看著我們。你的語調(diào)里只有誠懇。
你說,閉上眼,我能感覺它盯著我看的灼灼目光。
不怕是一團(tuán)火,把你燒成灰燼?我半是認(rèn)真半是玩笑地問。
你微微一笑,戲謔地吟出一句詩:春蠶到死絲方盡……
我知道你的意思,沒有接話,醉意再次向頭頂涌來,我怕站不穩(wěn)似的加速向前多邁了一兩步,隔開了似是要被蠟炬燃成灰的危險,可眩暈的感覺還是不由自主,兩邊的樹、鳥、人等就開始向身后唰唰而去,我的眼里空無一物。跟在腳步聲后面是否真的有一場漫天大火,靜穆地焚燒一個亙古不變的約定?我提了提綢質(zhì)的裙子,多么渴望一只相愛的手從背后伸過來,攬住我纖弱的腰肢。
你停下,點了一支煙,火光一閃,煙霧罩住了我就要彌漫開來的無所顧忌。
我醉了,其實更清醒。
在晚餐桌上,當(dāng)著那么多文朋詩友的面,你如果不是用眼神鼓勵,我也不敢端起酒杯,也不會一盡興就與人炸了幾個罍子。我覺得做詩人就不應(yīng)該把自己包裹得嚴(yán)絲合縫,裝沉穩(wěn),裝無情。
好多年前,也是這樣的夜晚,你端著酒杯,帶著一首歌走進(jìn)了我的世界。
晚霞中的紅蜻蜓,你在哪里啊?童年時代遇到你啊,那是哪一天?提起小籃來到山上,桑樹綠如蔭,采到桑果放進(jìn)小籃,難道是夢影。十五歲的小姐姐,嫁到遠(yuǎn)方,別了故鄉(xiāng)久久不能回,音信也渺茫。晚霞中的紅蜻蜓呀,你在哪里?。客P谀侵窀图馍?,是那紅蜻蜓。
我聽出了你歌聲里的單純,也聽出了你歌聲里的憂傷。因為那時我們由于相同原因放棄了世俗中的功名、美滿婚姻,成為一個破碎也要浪跡四方的人。我們回到了童真,回到了紅蜻蜓翅膀上的光芒。
背負(fù)行囊,憂傷與生俱來。
你還看得到那只紅蜻蜓嗎?你掐滅了煙,眼里的火漸漸熄滅。
是嗎?它好像沒有飛了,它停在山尖。
它藏起了色彩、光亮、火焰,返璞歸真、內(nèi)斂低調(diào),恰似傷痛過又覺醒的愛。
夕陽完全落下山去了,看似完美的山體突然裂開了一條縫,紅蜻蜓會陷落在那兒嗎?
不知不覺間,我們走過了潛河大橋,一直走到了高速收費站口,前面亮起了刺目的燈火,有閃光燈不停地追蹤著人間音訊,收集你我傾斜的影子。
我感覺我再看不見那只紅蜻蜓翅膀上透亮的血管了。黑暗中,潛河陡漲的水洶涌而下,一種涼氣漫溢了我的全身。
紅蜻蜓今夜會寄宿在哪里?斷崖絕壁上,會不會再次升起一團(tuán)火焰,讓相思泛濫?
你再唱一次那首歌好嗎?那首《紅蜻蜓》!
歌聲輕輕飄起,我們從高速路口轉(zhuǎn)身,向萬家燈火里的潛河人家慢步走回。
身后閃光燈的光碎裂一地,但看上去仍然那么完好。
選自《安徽文學(xué)》
202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