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可以改變?nèi)说拿\,卻改變不了自己的命運?!闭f這話的不是哲學家,是我的老鄰居劉嬸。劉嬸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頭發(fā)花白,腰有些彎,但身板硬朗,精神矍鑠。屯子里的人都知道,劉嬸年輕守寡,帶著兩個孩子艱難度日。當時我爹是村委會主任,常和我媽念叨,說劉嬸太苦了,村里應該幫一幫她。
我媽說:“想幫就幫唄,你是主任,你說了算?!?/p>
我爹說:“我不是怕別人說閑話嘛?!?/p>
我媽瞥了我爹一眼,說:“寡婦門前是非多,這不假,但要是我不說閑話,別人說啥都沒用?!?/p>
我爹就樂了。其實,他是怕我媽有想法。劉嬸年輕時是個大美人。
村委會按照扶貧政策,幫劉嬸家買了一頭母牛。母牛繁育快,用農(nóng)民的話說:母牛生母牛,三年五個頭。劉嬸沒養(yǎng)過牛,不知怎么辦。我爹就派村上的養(yǎng)牛能手教她,沒事的時候,我爹也經(jīng)常過去幫她。每當這時,劉嬸都會感到過意不去,說:“謝謝主任!”
我爹則紅了臉,說:“謝啥,老鄰舊居的!”
劉嬸是個要強的女人,勤快、利索,很快就學會了養(yǎng)牛。
有道是“天道酬勤”,母牛發(fā)情配種,九個多月后,就順利地產(chǎn)下一頭小母牛。劉嬸家的養(yǎng)牛事業(yè)就這樣滾雪球似的發(fā)展起來了。村里最初送給她的那頭牛,慢慢地成了她家牛群的老祖宗。
“它不光是老祖宗,也是你家脫貧的功臣??!”我說。
劉嬸說:“我給那頭牛起了個名字,叫老憨!”
“這不是我爹的外號嘛!”我說。
劉嬸哈哈地笑起來,笑得喘不上氣。劉嬸說,老憨自從來到她家,從來沒得過病。當時家里困難,也沒什么好飼料喂它。夏天就是吃青草,連鍘刀都不用。冬天就喂晾干的谷草,只不過要把草鍘碎。不管是青草還是曬干的谷草,老憨都吃得十分香甜,十分享受。吃完后喝一肚子水,也不管干不干凈,就那么悶悶地喝。吃飽啦,喝足啦,就臥在地上,思想家一樣不停地反芻。
后來條件好了,老憨也子孫滿圈了,劉嬸就給老憨的草里加點玉米粕,算是給它改善伙食??墒悄切┡僮硬欢?,過來跟老憨搶。老憨就從槽子那里退出來,站在一邊,看著犢子們搶食吃,溫和的目光里滿是慈祥和欣慰。
牛一成群,就要有頭牛,就像人多了就要有領(lǐng)導一樣。不知道為什么,劉嬸管頭牛叫“馬牙子”。劉嬸說,馬牙子都是身強力壯的公牛,俗稱“忙子”。馬牙子的身份是“斗爭”來的,不是誰都可以當?shù)?。一旦當上馬牙子,就有很大的權(quán)威和特權(quán)。比如主人喂草的時候,馬牙子不吃,別的牛不敢吃。哪頭小母牛發(fā)情了,配種是馬牙子的專利。馬牙子有時候也欺負小牛,小牛無處可躲,就跑到老憨跟前尋求庇護。老憨往那兒一站,眼珠子一瞪,不怒自威。
小牛不知不覺地變成老牛,馬牙子也換了一茬又一茬。劉嬸呢,也從一個漂亮的中年婦女變成了老太婆。劉嬸說,人這一輩子,就是沒有十全十美的時候。當她感覺日子徹底擺脫了貧困,生活重現(xiàn)陽光的時候,她想給我爹買兩瓶最好的酒,稱二斤最好的豬頭肉,我爹卻不在了。她想起用最好的飼料去犒勞老憨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老憨老得連干草都嚼不動了。
老憨一天天地老去,草也吃不下去了,整天昏昏沉沉地趴在地上。劉嬸無奈地看著老憨,心里愈加難受。
一天,村子里來了兩個牛販子,七拐八拐地走進了劉嬸的家。他們看見了趴在牛棚里的老憨。牛販子對劉嬸說:“你看這牛,都瘦成皮包骨了,看起來是到壽了,你還養(yǎng)它干啥,賣了吧!”
劉嬸說:“我舍不得?。 ?/p>
牛販子說:“有啥舍不得的,都有這一天,人老了也要死的。”
劉嬸想起了我爹??磩鹩行┆q豫,牛販子說:“養(yǎng)著它也是活遭罪,還不如賣一筆錢,一了百了?!?/p>
劉嬸覺得牛販子說的有道理,于是問:“能賣多少錢???”
牛販子想了想,說:“給你個高價錢,八千元,怎么樣?”
劉嬸搖頭,說:“我不賣了!”劉嬸說得很堅決。牛販子有些著急,說:“這么著吧,我出一萬元,咱們成交!”
說著,牛販子點出一千元塞到劉嬸手里,說:“先交定金,明天我開車來拉。”
劉嬸木然地站在那里,看了看手中的錢,又看了看兩個牛販子,他們已經(jīng)走出了院子。
這一夜,劉嬸未曾合眼。從小到大,老憨的影子像一部黑白電影在劉嬸的腦子里不停地播放。
劉嬸早早起來,給老憨烀了最好的飼料。知道老憨吃不下去,但她還是想這么做。
她把烀好的飼料用桶拎到牛棚。這時她發(fā)現(xiàn),老憨臥在那里,雕像一樣一動不動。她用手摸了摸,已經(jīng)硬硬的了。
選自《當代人》
202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