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一輩人都稱她阿梅姐,我也不知道該叫她什么。
很多年前,她去上海做阿姆(保姆)的時候,聲稱是受了壽頭阿康的驚嚇——在前祠的一個晦暗角落里,阿康突然撩起了她的裙子,看見了她的花短褲。自此,她總覺得老屋里都是阿康的影子。她是老姑娘,沒有碰過男人的。
前祠老屋,不像后祠是個大院。它有很多小院落,各家各戶隔著花墻,又留著過門,可以來來去去。中間一個長長的石板門廳,不要說大門了,單是二門上的石刻就夠精致了,四周雕著花,中間的字是篆書,沒有一個人看得懂。據(jù)老輩人講,以前這里是放荷花缸的。而兩邊廂房,又各自成院。這么一個九宮格一樣的老宅,隨著子孫日眾,就更是人多口雜。若是外人進來,那簡直是走入迷宮一樣了。
但是,阿梅姐還是回來了,回來時已五十多歲。
那時,她的弟媳婦剛死,侄男女都在外地工作。阿梅姐是沒有出閣過的,她有權(quán)利回到娘家,雖然,爹娘都早已作古。于是,她跟弟弟住在了一起。小孩子不知道,以為他們是夫妻。我小的時候,也這樣認為。但是,漸漸地,我聽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聲音。女人們在窸窸窣窣,男人們在橋頭胡亂地扯淡,還賭著什么,然后不懷好意地大笑。
阿梅姐的很多做派是上海式的,比如她的頭發(fā)有點亂,她就那么任它亂著,不像我們前祠的那些女人,梳著垂肩的底下向前微翹的“阿姆頭”,兩鬢用鋼絲叉壓得光溜溜的;年紀再大一點的,都梳著“裊裊頭”——在后腦勺盤成一個發(fā)髻。阿梅姐的頭發(fā)是蓬松的,像老電影里的女人。她還有一件旗袍,雖然很少穿,但是有人看見過,下面是開衩的。這在我們老屋里,簡直是不正經(jīng)的。于是,有一種說法是,她是被上海男人拋棄的。
但是,接著有知情人說,她只是因為運動來了,主人家被造了反,不允許有保姆,才回老家來的。
阿梅姐上街,經(jīng)常會買小魚。她坐在檐下,掐小魚的肚子,這樣洗洗弄弄,可以消磨半天?!鞍⒚?,買了這么多小魚?”“小魚氽糟,喏,阿拉(我的)阿弟喜歡吃呀!”大家經(jīng)過的時候,就這么搭訕著。果然,她的阿弟抿著小酒,在吃小糟魚。
像前祠這種老屋里的老輩人,都是老早就睡了。但是,有好多人,看見阿梅姐半夜三更的,在老屋里走來走去。夜里的老屋,幽深又詭異,會有老鼠的吱吱聲、各家窗下的竊竊私語聲,要么就是突然地發(fā)作,摔碗聲、摔門聲,還有不知哪里的老貓懷春的叫聲,像嬰兒的哭聲。小院大多黑燈瞎火,偶有幾家點著昏黃的燈,影影綽綽的。很多人說,阿梅姐是穿著旗袍,走在各家的檐下的。
于是,陳年挖臭屁,有人說,她當(dāng)年離開老屋去上海做阿姆,并不是因為壽頭阿康。那是什么原因呢?說這話的人只是哧哧一笑,意味深長,若有所指,又不明言。這種賣關(guān)子的人,最討厭,活生生讓人急死GfjTVMqT+zVcznuCA3j+hg==。但是,接著便有人記起來,說她以前也是這樣的。做老姑娘的時候,總是一個人在檐下走來走去,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怪不得壽頭阿康都要看上她了。
有一陣子,有好幾個人聽到過阿梅姐的哭聲,嚶嚶的,像小孩那種在父母嚴厲的目光逼視下不準哭的抽噎聲。然后,也有男人的聲音,很快就知道,是她弟弟。后來有個嘴快的媒婆透露,她弟弟有續(xù)弦的意思,但是,阿梅姐卻說那人是來騙吃騙喝騙錢騙房子的。然后這事就沒有然后了。
的確,也有老屋里的人聽阿梅姐講過,說她弟弟昏了頭了,已經(jīng)有兒有女了,再娶個寡婦,人家是帶著孩子來的,還說:“我為侄兒侄女們擔(dān)心啊,到時候回老家來,都被別人占領(lǐng)了?!苯K于有個毒嘴老太婆在別人面前頂出一句:“她當(dāng)然是不想讓人進來的了,這位置她已經(jīng)占好了!”然后,她附在耳邊,偷偷說道:“誰知道她跟她弟弟是什么關(guān)系呢,反正做姑娘的時候,我看見過她弟弟撩起她的上衣……”“真的?!”“沒親眼看見,我會說這種嚼舌頭的話?”聽的人哦了一聲:“那壽頭阿康是吃了干豆腐了……”
有一陣子,老屋里的人看見他們姐弟倆不在一張桌吃飯了。要么一個先吃,一個后吃;要么一個坐在桌旁,一個端著飯碗在檐下,看見來人,就搭幾句。本來這樣也沒什么,很多人家也這樣,但時間長了,天天如此,卻也蹊蹺。有人看見她弟弟經(jīng)常去賭錢。本來嘛,老屋里的男人,也沒什么好娛樂的,不是橋頭講江湖,說葷段子,就是麻將場里推推牌九,搓搓小麻將。有一回,阿梅姐終于來叫他了:“你再這樣搓下去,家都給你敗光了!”弟弟并不睬她。到了夜里,姐弟倆終于爆發(fā)了一場大戰(zhàn):“你給我滾回上海去,你死回來干嗎!”“你個沒良心的,家里都是我在花錢,我買給你吃,燒給你吃,你……你……”然后聽見了阿梅姐的號啕之聲:“這是爹娘的房子,你有份,難道我沒份嗎?你以為我住在你家里?我從小就住在這里的,要不是你害得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我會落得這步田地嗎?”這樣地罵來罵去,有的話是含糊的,有的話東傳西傳,就傳成這樣了。
這樣熱吵之后,就變成冷冷的了。大家很少再看見阿梅姐的笑臉,她再也不買小魚,掐小魚肚了。有一個她小時候的閨密說,之前,她弟弟一直問她有多少錢,說他替她放出去,可以賺一分的利息?!拔乙残膭舆^,幸虧我沒有放出去,否則,我怎么還抓得住豬尾巴?親弟弟,也一樣的!”這是阿梅姐的原話。這個最要緊的東西,她要捏在自己的手里。
后來她就生病了,悠悠然,幽幽然,一會兒好,一會兒壞,老屋門前的三岔路口,倒?jié)M了她的藥渣。有好幾回,天暗后,族里人看見她在中堂的石板門廳里插滿了香燭,有人說,她在求菩薩。蠟燭晃悠悠的,一根根香氤氳著煙氣,香頭的火一閃一閃的,像墳頭的鬼火。有好奇的小孩子走過去,大人一把拉住。這么陰森森的,中堂都沒人敢去了。后來,她連藥渣都倒不動了。
她最終還是死了。
她過世后,她的錢一直拿不出來。后來,她弟弟開了很多證明,敲了很多印章,總算拿出來了,有一萬多塊。那時,一萬多塊已經(jīng)不得了了。
她最后的日子,聽人說,壽頭阿康也跟著人去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