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相信,我的出槍動作是最快的。
從發(fā)現(xiàn)危險到腰間拔槍,然后打開保險、拉套筒將子彈上膛并鎖定目標(biāo),我僅用了不到一秒的時間。當(dāng)然,我不會忘記大聲對目標(biāo)發(fā)出最后警告:“警察!放下兇器,否則開槍,無關(guān)人員躲避!”
人影晃動。顯然,目標(biāo)并未聽從警告,危險升級。這一瞬間,我透過清晰的準星和缺口,看到的是一個模糊的人影,沒錯,這正是擊發(fā)的最好時機。我沒有錯過這稍縱即逝的機會,果斷扣下扳機,連續(xù)五發(fā)速射后,目標(biāo)消失。
硝煙散去。我冷靜地把槍收到胸前,確認左右安全后,向同伴發(fā)出安全信號,迅速退彈、驗槍,將77式手槍插入腰間槍套內(nèi)。
我知道,這五發(fā)子彈已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精準穿過前方人形物體。
頃刻間,一片掌聲從后方響起。想必,他們已從電子屏幕上看到了我的射擊成績。
我仍保持鎮(zhèn)定,身體呈搭手戒備姿勢,目視前方,只是稍微向左側(cè)頭,對站在左后側(cè)的葉子柔說:“葉教官,我的射擊成績?nèi)绾???/p>
葉子柔未理會我的問話,只是看著液晶屏幕向總考官報告:“一號射手射擊動作正確連貫,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完成;法言法語準確適當(dāng),運用及時;彈著點集中,速射成績五十環(huán)。”
一絲得意劃過我的面頰,我輕咳一聲,目光移向葉子柔,又問:“那,我們的約定,還算數(shù)嗎?”
葉子柔眉頭一蹙,以旁人聽不到的聲音低聲嬌斥:“常小旭,如果你繼續(xù)在射擊場上貧嘴,小心我扣你動作分!”
我吐吐舌頭,臉上再次露出不易被察覺的笑容。
兩個月前,我和葉子柔約定,結(jié)業(yè)考試時,我若能打出五十環(huán)的成績,她就得答應(yīng)陪我去星巴克為我慶祝。
兩個月后的今天,我做到了。
為了這個五十環(huán),我不知比別人多下了多少工夫:業(yè)余時間,我翻閱大量的射擊書籍,研究射擊理論;射擊場上,我更是抓住與槍肌膚相親的機會,給自己增加了訓(xùn)練頻率和次數(shù),力求動作精益求精。當(dāng)然,我也會不厭其煩地接近葉子柔。我一直以為,若不是在警校,憑我的玉樹臨風(fēng),早就和英姿颯爽的葉子柔成為郎才女貌的一對、天造地設(shè)的一雙了。只是,她現(xiàn)在是一名優(yōu)秀的警察,而我還是一個未授銜的學(xué)員。
我決定,等特訓(xùn)隊結(jié)業(yè),我參加完授銜儀式成為一名真正的人民警察后,就立刻正式向她告白。
好在讓我期待的那一天并不遙遠,因為,六個月的新警特訓(xùn),很快就結(jié)束了。而且,我也沒有讓自己失望,在結(jié)業(yè)考試中,我以總分第一名的成績完成了結(jié)業(yè)考試,并被評為優(yōu)秀學(xué)員。
二
新警結(jié)業(yè)暨授銜儀式舉辦前,大隊長集合特訓(xùn)隊全體隊員在階梯教室訓(xùn)話,教官葉子柔等人主席臺上列席。六十名特訓(xùn)隊員心情激動,端坐在主席臺下等待領(lǐng)導(dǎo)講話。
這六十名特訓(xùn)隊員,能夠在幾千人招警公務(wù)員考試中殺出重圍,通過了筆試、面試、體測和政審,自然個個能力非凡。
在我左側(cè),坐著我的發(fā)小梁三。梁三和我從小在一個大院兒長大,因為個頭不高,眼睛不大,玩警察捉小偷游戲時,他永遠是扮演小偷的角色。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為了完成兒時的夢想報名參加招警公務(wù)員考試,他也屁顛屁顛地跟著我報考,竟然也卡著線勉強過關(guān)了。
此刻,梁三正瞇著小眼兒左顧右盼,見主席臺上領(lǐng)導(dǎo)還沒有開始講話,就用手碰碰我左臂,低聲嘀咕道:“老大,葉子柔也要參加我們的授銜儀式了。你今天真會履行你的承諾,向葉教官表白嗎?”
我斜了梁三一眼,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說:“這還用說?她不過是比我們早一年授銜做警察而已,比我還小一歲。授銜儀式結(jié)束,她就不再是我們的教官了,你說,我為什么不敢?”
梁三朝我伸了伸大拇指,羨慕地說:“嗯,老大,你要是能吃上天鵝肉,我會為你自豪的!”
我瞪了梁三一眼。古人云“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我常小旭的心思,豈是你梁三能夠理解了的?
這時,大隊長敲了敲話筒,階梯教室立刻靜了下來。大隊長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話:
“同學(xué)們!為期六個月的新警特訓(xùn)就要結(jié)束了,今天,在學(xué)院授銜儀式之前,我們舉辦個簡單的結(jié)業(yè)典禮。首先,我代表警察學(xué)院及大隊的領(lǐng)導(dǎo)、教官祝賀你們圓滿完成了新警特訓(xùn)的魔鬼訓(xùn)練!”
主席臺下掌聲雷動,所有學(xué)員都等著令人激動的這一天。
“其次,我要對你們講點希望。結(jié)業(yè)后,你們算是實現(xiàn)了從社會青年到合格警察的轉(zhuǎn)變,成為一名真正的人民警察了,很快會奔赴不同的工作崗位??墒悄銈兿脒^嗎?在新的崗位上,你們該怎么發(fā)揮自己的作用,走穩(wěn)警察人生的第一步?”
六十名隊員竊竊私語,成為一名警察是他們夢寐以求的事情,但他們大多數(shù)不知道自己會去什么樣的單位,自然沒過多地去想怎么發(fā)揮作用,怎么讓自己的警察事業(yè)有個好的開端。
梁三湊到我耳邊嘀咕道:“老大,我們這批學(xué)員就是與其他隊學(xué)員不同,這入警集訓(xùn)就集訓(xùn)唄,還說什么特訓(xùn),難道我們不是要當(dāng)警察,而是要當(dāng)特務(wù)?”
我哼了一聲,壓低聲音說:“閉嘴!就你這形象,當(dāng)個特務(wù)都是糟蹋了‘特務(wù)’二字!”
梁三咧了咧嘴,一副不服氣的表情。
大隊長繼續(xù)說:“為提高你們的警務(wù)實戰(zhàn)能力,你們這批學(xué)員,包括葉子柔教官,都會去基層實戰(zhàn)單位鍛煉兩年時間。我相信,不久的將來,你們一定能成為警察隊伍里的中堅力量?!?/p>
聽到葉子柔也和我們一起到基層實戰(zhàn)單位,我不由得把目光轉(zhuǎn)向葉子柔,葉子柔正好也朝我看過來,對視中我發(fā)現(xiàn),葉子柔眼中也充滿了熱情與興奮。
我心里一陣狂喜,哼!再過一會兒就要舉行授銜儀式,我一定會給葉子柔一個驚喜,當(dāng)眾把那束玫瑰花送給葉子柔。
“但是!還有一個不好的消息。”大隊長表情突然變得嚴肅,目光從每個學(xué)員身上掃過。
會場上隊員們都一臉詫異,不知道會有什么壞消息。
大隊長停頓了一下,才緩緩地說:“你們中間還是有一名同志未能通過最終的考核,不能參加隨后舉行的授銜儀式?!?/p>
聽到這里,全場剎那間變得寂靜無聲,有幾個學(xué)員緊張地瞪大了眼睛。
在特訓(xùn)班六個月期間,大家都沒聽說過結(jié)業(yè)時有淘汰率,這一消息從大隊長口中說出時,不能不讓每個人感到意外和緊張,生怕自己是最倒霉的那一個。
氣氛壓抑非常,我不由得看向身邊的梁三。梁三在結(jié)業(yè)考試中雖然成績都及格了,但還是墊了底,如果有人因為考核而被淘汰,那梁三的可能性一定很大。
想到這里,我心里突然有些難過。梁三從小就是我的跟屁蟲兒,更是我多年的兄弟,這次公務(wù)員招警,他其實是付出了很大精力的。如果把梁三淘汰了,我會很不好受。
這時,大隊長的目光突然停留在我和梁三身上。
我和梁三頓時一驚,內(nèi)心的猜測似乎變成了現(xiàn)實,我能感覺到梁三的身體剎那間變得僵硬。
部分學(xué)員也轉(zhuǎn)身看向梁三,眼里寫滿了同情。
片刻后,大隊長才把目光收回,對大家說:“結(jié)束后,其他同學(xué),由教官葉子柔帶領(lǐng)去參加授銜儀式!常小旭同學(xué),到我辦公室一趟,辦理退學(xué)手續(xù)。”
“常小旭?”
幾十雙不可思議的眼睛唰地向我看來。
三
聽到大隊長叫我名字的那一刻,我的大腦變得一片空白。
我不知是怎么走進大隊長辦公室的,我無法想象自己才是被淘汰的那個人:新警特訓(xùn)綜合成績第一名,父母眼中最優(yōu)秀的存在。這些,都不足以維持我的警察夢。
多少年來,這個從警的夢想,支撐著我的青春,支撐著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拒絕多個就業(yè)機會,義無反顧地報名參加招警公考。
沒想到,一個美麗的夢,還沒有開始,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面對大隊長的惋惜,我費了很大勁兒才明白,我舅舅的一個家族成員因涉毒剛剛被執(zhí)行強制措施。也就是說,在新警特訓(xùn)隊結(jié)業(yè)前的最后一刻,我因政審不合格被取消了入警的資格。
說實話,我對我這個舅舅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平時好像沒什么往來,甚至覺得不曾有這樣一個舅舅。我恨這個舅舅,恨不得立刻找到他,問他的親戚到底怎么回事,因為這個親戚,我沒有戴上象征榮耀的警銜、肩章,因為他的違法行為,夭折了我的理想,使我被打入痛苦的深淵。
但,這似乎都是徒勞,無法改變我被淘汰的命運,我不得不接受現(xiàn)實。
半個小時后,我離開了大隊長辦公室。
從學(xué)院辦公樓到學(xué)員宿舍,一共只有二百八十一步。但今天,這段路卻走得異常艱難。
回到宿舍,我獨自一人把所有的個人物品收入行囊,然后茫然地坐在宿舍的窗前,看著虛無縹緲的遠方,不知道我的生活軌跡會伸向何方。
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從樓道傳來。最先跑進宿舍的是梁三,他已經(jīng)參加完了學(xué)院的授銜儀式。警禮服上佩戴的銀色警銜、領(lǐng)花閃閃發(fā)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
梁三帶著哭腔問:“老大,到底為什么?為什么被淘汰的是你?”
我深吸一口氣,盡量用平靜的聲音說:“是政審沒通過!”
“因為政審?那有沒有緩和的余地?”梁三目光里有些疑惑。
我搖搖頭:“政治審查是很嚴肅的事情,警察學(xué)院怎么會兒戲?”
“不對,老大,你一定要申訴,我們都知道,政審早在成立特訓(xùn)隊前就通過了,怎么現(xiàn)在又不合格了?這一定有貓膩!你各項成績優(yōu)秀,綜合成績第一,你要是做不了警察,我也不干了!”梁三有些控制不住情緒,脫下警服,往床上摔去。
“胡鬧!”我站起來擂了梁三一拳,說,“再這樣說,我不認你這個兄弟!”
梁三眼里噙著淚花,說:“老大,你一定要堅強!說實話,我參加招警考試,就是想一直跟著你。我怎么也想不到會這樣!”
我拍拍梁三的肩,用幾乎也要哽咽的聲音說:“傻瓜!都入警了,還說什么老大不老大的。再說,即便我不是警察,我們不還是兄弟?”
宿舍里已經(jīng)站滿了隊員,隔壁宿舍的一個哥們兒走過來緊緊抱住我,用這種方式表達對我的安慰。
一陣手機鈴聲響起,梁三出門接了電話。片刻后,又回到宿舍,欲言又止。
我看著梁三,問:“什么事?”
梁三說:“是葉教官,她很擔(dān)心你,讓我告訴你,她正在中心花壇等你?!?/p>
我心中猛地一痛,看向窗臺上那束我提前準備好的玫瑰花,鮮艷嬌嫩,美麗動人。
是的,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今天,是我向葉子柔表白的日子。
透過窗外的樹叢,我看到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亭亭玉立,正站在花壇處向這里張望。我知道,那是葉子柔在履行她的承諾,等著接受我的邀請。
可是,現(xiàn)在的我,還有資格表白嗎?
我不知該怎么面對她。消失,也許是最好的選擇。雖然,這對她很不公平,但,這對我一樣不公平。
我把那束玫瑰花壓在了箱底,一同壓下的,還有我對葉子柔的愛。
我連夜離開了警察學(xué)院。
四
回到家中,面對笑臉迎接我的父母,我把行囊往臥室一扔,反鎖起臥室門,倒頭就睡。
爸媽不知道我發(fā)生了什么事,焦急地不停拍打房門,我不為所動,把頭埋在被子里一聲不吭。
我不知道該怎么開口給父母解釋,我聽著他們焦急的聲音,心如刀絞。我自出生就是父母的驕傲,上學(xué)期間學(xué)習(xí)成績幾乎年年第一,愛好廣泛,甚至琴棋書畫無一不通。可是,無論怎么優(yōu)秀,也挽回不了我被警察學(xué)院淘汰的現(xiàn)實。
父母很快從梁三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不再拍打我的房門。只是,門縫不停地傳來爸媽無奈和擔(dān)心的嘆息聲。他們知道我有多喜歡警察這個職業(yè),知道我為報考它做了多大的努力,知道我的失望有多大。
他們能做的,就是把做好的飯菜放在臥室門口。香味從門縫飄進來,但我沒有一點食欲。飯菜一次次被倒掉,嘆息聲越來越重。
整整睡了三天三夜,我不吃不喝。終于,門外的嘆息聲被哭泣聲所代替。正當(dāng)父母要發(fā)動親友強行破門時,我打開房門,走出臥室。
僅僅三天,父母突然像老了十歲,滄桑得讓我心疼。我睡了三天三夜,他們在客廳坐了三天三夜,除了出去買菜,不敢離開半步。我一下子哭出聲來,哽咽地抱著媽媽,說:“媽媽,原諒你的兒子,讓你擔(dān)心了!”
媽媽柔弱的身體一陣陣顫抖,不停地拍著我的胳膊,說:“孩子,咱不去想它了好不好?做不了警察,我們一樣好好地過!”
我點點頭,擦干眼淚,又沖著爸爸鞠了一躬,說:“爸爸,我不爭氣,辜負了你對我的期望,也請你原諒?!?/p>
爸爸眼睛里也閃著淚光,說:“孩子,我什么都知道了,爸爸沒生你的氣,爸爸為你而驕傲!只是,你別喪失了自我?!?/p>
我抬起頭,目光里露出堅定,說:“放心吧,爸爸,我已經(jīng)是成人了,我會好好的。只是,我想用一個月的時間散散心,調(diào)整一下自己的心情?!?/p>
我想,減輕痛苦的一個好辦法就是放縱,只有適當(dāng)?shù)胤趴v才能沖淡內(nèi)心深處的痛苦。我的人生道路還長,我想在一個月后重新規(guī)劃我的人生。
母親不敢回答,擔(dān)心地看向父親。父親略一思考后點點頭,說:“散散心也好,但別讓你媽媽太擔(dān)心?!?/p>
我關(guān)閉了手機,徹底切斷了與外界的聯(lián)系,好重塑自己空虛的人生。
我不想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嘗試多種忘記痛苦的方法,比如看書、運動。但都事與愿違:圖書館的寧靜讓我更容易陷入煎熬;躍起投籃的一瞬間,我會考慮這球進了有什么意義。
我茫然失措,不知道怎樣才能救贖我失落的靈魂。
我知道,我若不把這段記憶刪除,就無法開啟另外的人生。偏偏這記憶片段如此頑固,似乎蝕刻在我的大腦深處,我無法輕易把它從記憶的硬盤中擦除。
這一切,需要時間來解決。
也許,換一種方式會有所改變。于是在一個沉悶的夜晚,我順著陵江的江堤,漫無目的地往西走去。
不知不覺中,我來到了陵南區(qū)的地界,一片燈火輝煌的世界撲面而來。我想起這是號稱小香港的嘉禾天街,天街里人頭攢動,夜生活似乎剛剛開始。
我走進一個名為MEXX的酒吧。這個酒吧規(guī)模足夠宏大,里面功能齊全,且動靜分離。東區(qū)相對封閉,環(huán)境靜謐,四周柔和的樂聲輕舞飛揚,讓人禁不住陶醉其中;西區(qū)則是幾十個卡座圍著的一個大舞池,音樂狂放,來往人員復(fù)雜,是個天然的社會萬花筒。
我選擇坐在西區(qū)大舞池旁邊的一個卡座,好把自己融入喧囂的都市底層,讓身體在沉淪中忘記痛苦,讓靈魂在陌生中享受孤單。
蹦迪、跳舞……身體在放縱的邊緣里透支原來的自我。
酗酒、歌唱……靈魂在崩潰的臨界處尋找更刺激的刺激。
原來,還有這么簡單就能讓自己快樂的方式。
舞池中幾個光鮮靚麗的少男少女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們正是青春的年紀,染著各種顏色的頭發(fā),在屬于他們的世界中盡情搖曳著青春,似乎不知道什么是煩惱。狂放的音樂加上鬼魅的燈光,讓現(xiàn)場呈現(xiàn)出另類震撼人心的洞穿感。
一陣勁舞過后,輕音樂響起,酒吧內(nèi)燈光變得柔和。那幾個穿奇裝異服的少男少女也走出舞池,似乎是在尋找座位。見我獨自一人坐在一個四人卡座里,領(lǐng)頭的女孩走到我跟前,指著旁邊的一個卡座對我說:“帥哥,可以換個座位嗎?”
女孩二十歲剛出頭的樣子,眉目清秀,偏偏留著寸頭,加上穿著中性,若不開口說話,是很容易被當(dāng)作男孩子的。
我明白,她是想和她的伙伴們坐我這個四人卡座。
風(fēng)景無限美好,青春無法拒絕。我紳士般地點點頭,站起身坐到旁邊的兩人卡座。女孩高興地沖她的同伴招了招手,打了個響指,嬉笑著坐在四人卡座中,又隔著卡座向我喊道:“謝了帥哥。我叫安琦,以后這邊有事盡管說話!”
我不以為然。這幫少男少女不像是有高收入的樣子,卻能承受得起酒吧的高消費,不能不讓我疑惑。也許,這也是他們?nèi)松囊饬x,張揚中享受快樂;不像我,失落中荒廢人生。
我漸漸喜歡上了這里,成了這個酒吧的??汀?/p>
其間,梁三讓我父母給我傳話,說他和葉子柔都被分在了我們這個城市,葉子柔非常擔(dān)心我的現(xiàn)狀,希望看到我振奮的樣子,并表示一定要見到我。
想到葉子柔,我心里似乎感到一絲寬慰,但這絲寬慰轉(zhuǎn)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痛楚。
我想,我還不能見她。
我愛她,我相信她也在牽掛著我。雖然說,不管自己是不是警察,都有追求她的資格,但是,就目前這個狀況,這僅僅是理論上的可能。我還不能接受她拋過來的橄欖枝,至少,在我選擇放縱自己的一個月內(nèi)。
五
一個月的期限很快就到了。
這個期限的最后一天晚上,我又一個人來到酒吧。我想與不堪的過往告?zhèn)€別。
坐在靜區(qū)內(nèi)一個靠窗的卡座上,我要了一杯紅酒,向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舉杯。借助微醺的感覺,我回顧曾經(jīng)的過往,梳理著自己的喜怒哀樂,規(guī)劃著怎樣與葉子柔再續(xù)前緣。
這時,一個中年男子走了過來,對我說:“一起喝兩杯?”
我疑惑地看著這個陌生的中年人,休閑西服,著裝得當(dāng),舉止得體,自信沉著。雖看不出具體職業(yè),但,應(yīng)該是一個成功人士。
“我不認識你?!蔽叶嗌儆悬c戒備。
“這不就認識了?”中年人不等我同意,就在我對面坐下,伸出手,說,“我姓宮,宮承柳?!?/p>
我猶豫了一下,出于禮貌還是伸出手和中年人握了一下。一雙手肉感十足,沒干過累活兒的樣子,我判斷,應(yīng)該是從事文職工作或是某個集團的中層干部。
我并沒有自我介紹,就那么懶散地靠在座椅靠背上,看看這個自稱宮承柳的中年人想做什么。
宮承柳叫來服務(wù)員,要了酒杯,拿起我點的紅酒,為自己倒了酒,說:“我觀察你很久了,經(jīng)常一個人來酒吧,你一定遇到了什么不開心的事,說不定,我可以幫助你!”
幫助我?誰還能幫我回到藏青色的世界?
我在心中嗤之以鼻,但我不想讓陌生人看到我的內(nèi)心,于是,喝了一杯酒,把頭扭向窗外,沉浸在我自己的世界,不再言語。
突然,想到宮承柳說的話,我回過頭問道:“你在暗中觀察我?”
我感到了不被尊重,有被人偷窺的感覺。
“是的。”宮承柳不加隱瞞。
“多久?”我不滿的情緒加重。
“一個月吧!”
“觀察到了什么?”
宮承柳一笑,舉起酒杯,品了一口紅酒后才說:“比如,被警校淘汰?!?/p>
我心中一驚,立刻警覺地坐直了身體。看來這宮承柳真的了解我很多,不知道到底什么用意。
宮承柳又笑了笑,說:“別緊張。我們換個話題吧!你,想不想加入我們的集團干點兒事?”
想起我今天出來的目的,我平復(fù)了自己的心情,問:“什么事?”
“很刺激,也很有成就感!如果你同意,我會慢慢告訴你!”
“我為什么要同意?”
“因為,籌碼很優(yōu)厚。”
我想不出宮承柳代表什么集團,能對我觀察一個月,如果真有很優(yōu)厚的待遇,至少會是個大公司。
思索了一會兒,我提出了我的疑問:“為什么選擇我?”
“剛才說過了,觀察你很久了?!?/p>
我抬頭看向他,心里掂量他說話的真實意思。
宮承柳遞給我一張名片,說:“我們需要人,你正好合適。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不想失去一個機會,記著給我打個電話,我相信,你會有一個驚喜?!?/p>
說完,他起身離開,留下我待在那里,一臉疑惑。
六
回到家里,父母已做好了飯菜,看我心情不錯,父母的表情也立刻晴朗了許多。
讓我沒想到的是,舅舅從廚房走了出來??吹轿一丶?,舅舅一臉自責(zé),甚至帶著幾分卑微,唯唯諾諾地說:“小旭,是我害了你!我也不知道我那個親戚的事牽扯到了我,讓你做不成警察,都是舅舅不好?!?/p>
記憶中,舅舅給我的感覺還是慈善有加,但今天,我第一次覺得舅舅的形象很猥瑣:瘦小的身材,尖嘴猴腮的模樣,眉角處還有一處刀疤,聽媽媽說是小時候打架留下的??磥砭司艘彩莻€不務(wù)正業(yè)的主兒。
我想,一定是自己內(nèi)心還在怨恨舅舅,所以才改變了我對他的看法。但我實在無法控制我的情緒,還是冷著臉不想和舅舅說話。
媽媽覺察出我臉色的異常,賠著小心說:“小旭,也不怪你舅舅,你舅舅一直過意不去,早就想過來。這不,今天非要過來給你做你最愛吃的小龍蝦。”
我看向舅舅,兩眼帶著無法隱藏的一絲寒意,沉聲問道:“舅舅,我就想知道,那個讓我夭折了理想的人,到底是你什么親戚?”
舅舅尷尬地撓撓頭,看看我看看母親,說話語無倫次:“這個,他……”
我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的雙眼,仿佛想看穿他的靈魂。
舅舅一直是緊張的樣子,足足有一分鐘,我緊繃著的臉突然舒展開來,換了一副笑臉說:“舅舅,我逗你的。事情都過去了,再說,那也不是你的事,我怎么會怪您?”
聽到我說的話,舅舅的臉色緩和起來,媽媽也像是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我想,我真的不應(yīng)該恨舅舅。
吃飯時,舅舅小心地問:“小旭,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的目光透過飯廳窗戶,看向蔚藍的天空,那里是鳥兒可以自由翱翔的地方,只是,我需要重塑一對理想的翅膀。
雖然,命運給我洗了一次牌,但我相信,玩牌的終究還是我自己,我要把握自己的人生。
我平靜地說:“你們不用擔(dān)心了,明天,我就會去應(yīng)聘工作。我已經(jīng)大了,我會重新找到我存在的價值!”
我想起在舞廳里遇到的那個中年人,不妨,明天就先從他那里開始,不管會不會有驚喜存在,就當(dāng)是為自己尋找機會積累一些經(jīng)驗。
翻翻口袋,那張名片竟然還在,我拿出手機,按名片上的電話號碼撥了出去。
七
按照和宮承柳的約定,第二天上午十時,我準時來到了秀明巷的竹影茶舍。
這是一個書香茶屋,本是茶社的布局,卻到處彌漫著文墨書香。茶臺旁、角落處,還有墻面上,全是各類書籍或字畫。
在一間茶室內(nèi),我見到了宮承柳。我不清楚宮承柳為什么選擇在這樣的私密場合和我談話,也許,會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一盞茶花,半縷輕煙。但此刻,我沒有太多的休閑心情。
沒有多余的寒暄,我直奔主題:“宮總,我想知道您會給我一個什么機會。”
宮承柳輕品一盞滇紅,微笑著說:“你倒是直截了當(dāng),那我也不再含蓄?!?/p>
說完,他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站起身,指著墻上的地圖說:“看到這張地圖了嗎?”
我看著墻上的地圖,明顯比地理課上學(xué)過的詳細。
我點頭說:“看到了,這應(yīng)該是我市及其周邊地域的地形圖?!?/p>
“非常好。”宮城柳肯定了我的回答,又說,“你生活在本市,應(yīng)該知道,陵江市是因煤礦才建立的新興城市,城區(qū)建設(shè)相對滯后,人口結(jié)構(gòu)十分復(fù)雜,加上地處行政區(qū)域三角地帶,是權(quán)力和政治都不會過多關(guān)注的地方。”
我不動聲色地問:“這,與你給我提供的機會有什么關(guān)系?”
“當(dāng)然有。這樣的地理和治安環(huán)境,使陵江市的幾個城中村成為某行業(yè)的溫床,滋生出一個比較大的毒品黑市。在這個市場里,誰掌握了毒品的流向和需求群體,誰就會迅速致富,甚至是一夜暴富。這,正是我關(guān)注的所在!”
我一驚,說:“你是干這行的?”
宮承柳不置可否,說:“休戚相關(guān)!”
想起自己的警察夢就是因舅舅的親戚涉毒而破滅,我騰地站起來,冷冷地說:“我以為給我提供什么就業(yè)機會,原來你是干這個的。實話告訴你,我有我的人格和底線。你這一個月來的觀察究竟是錯了,我不過是暫時放縱自己一個月,來忘記曾經(jīng)的痛苦。我,并不想沾染這些。”
“是嗎?”宮承柳的臉上似乎流露出一絲復(fù)雜的表情。
“是的!”
“但我相信你會同意的。因為,你若同意,就會有你意想不到的收獲。”
“決不。”
宮承柳微微一笑,說:“那是我給你的還不足夠?!?/p>
我哼了一聲,說:“不是多少的問題,你給我一座金山,我都不會去做的,這是我做人的原則?!?/p>
宮承柳扶了扶眼鏡,不動聲色地說:“我給你看一份企劃!”
“不用麻煩了,什么企劃也不能打動我?!蔽覒B(tài)度堅決。
“先不要過早下定論,你看了再說?!闭f完,宮承柳遞過來一個文件袋。
宮承柳雙眼凝視著我。也許是有鏡片的緣故,讓我感到神秘莫測。我相信他也不敢耍什么花招,猶豫了一下,又重新坐下,接過文件袋。
這是一個平常的牛皮紙文件袋。我漫不經(jīng)心地打開,取出里面的幾份材料。我以為我肯定不為所動,但是我錯了,我剛翻看了一眼,就立刻吃驚得瞪大了眼睛。
我繃緊了身子,再次認真地翻看那些文本資料。漸漸地,我的呼吸聲音加重,不消說,他的確開出了讓我無法拒絕的籌碼。我抬起頭,指著宮承柳說:“你……”
宮承柳只是用微笑回應(yīng)。
這一刻,我甚至懷疑,這世上是不是真有魔鬼的微笑。
“看完了?”魔鬼收回微笑,用很平和的聲音問道。
我沒有立刻答話,而是又一次仔細地看向材料,終于,我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抬頭對宮承柳說:“看完了?!?/p>
“你覺得我給你的夠不夠?”
“夠!”
“那你,干還是不干?”
“干!”我干脆利索地回答。我想,我已經(jīng)忘了自己剛才說的所謂的人格。
一絲狡黠在宮承柳臉上一閃而過,我已不想探究他現(xiàn)在是什么心理。我覺得,年輕人就是要能審時度勢,才能把握住機會,才能擁有美好的前途。
“那就好,我們觀察你這么久,說明我們沒有選錯人。”
我不想再有多余的言語,甚至有些急切地問:“說吧,需要我怎么做?”
宮承柳的表情再次嚴肅起來,他走到窗前,點了支煙。直到此刻,我才發(fā)現(xiàn)宮城柳竟然會抽煙。
“也很簡單。一是,我需要全面摸清這個城市毒品黑市的規(guī)模、毒品流通渠道;二是,要想方設(shè)法介入銷售渠道,并掌握毒品銷售黑市的部分主動權(quán);三是,若有可能,找到長期為我市鋪貨的神秘人物沈季陶并與他取得聯(lián)系?!?/p>
“沈季陶?”
“是的,這個人是陵江黑市的精神領(lǐng)袖,主導(dǎo)了幾乎全部的陵江市場,只是沈季陶神出鬼沒,我們想盡辦法找到他的行蹤,卻一直未能如愿?!?/p>
我的大腦快速地思索著:這個任務(wù)應(yīng)該相當(dāng)危險,要從這幫亡命之徒的錢袋里分得一杯羹,并不是鬧著玩的事。
我搖搖頭說:“我接受你的企劃,不過,我一個人完成這些恐怕會很吃力,另外,毒品經(jīng)營銷售的資金……”
“不要考慮太多,會有人在暗處協(xié)助你。至于資金,你以為我的老大會在資金上發(fā)愁?”
我留了一點心眼兒,我不管他的條件多豐厚,這畢竟不是見得光的工作,我不希望也不能一直干下去。我說:“但是我也有我的條件?!?/p>
宮承柳看向我,問:“什么條件?”“這種事情,我不想干太長時間!最多一年?!?/p>
宮城柳思考了幾分鐘,說:“這個條件,基本還在于你的表現(xiàn),如果足夠努力,我想,一年足夠!不過,做我們這一行,風(fēng)險太大,我同樣也要和你約法三章?!?/p>
“當(dāng)然,你請講?!?/p>
“一,從今日之后,你只能接受我一個人的指令。二,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的真實目的,比如親戚、朋UcsCzI3o/E2iwo/gu+p/Hd3yrMoCdOyzFcypENVvGVc=友,特別是父母、愛人。三,避開所有公安機關(guān)的注意,不要和地方警察有任何個人來往,以免無意中被發(fā)現(xiàn)破綻。”
中年人的要求倒也合情合理,但我想到了葉子柔,雖然她還不算是我的愛人,在我內(nèi)心深處,她無疑是非常重要的人。如果我接受了中年人的任務(wù)并同意了他的約法三章,意味著我和葉子柔只能越走越遠。
思索再三,我還是點點頭。報酬太優(yōu)厚,我實在沒有其他選擇。
中年人臉上露出了笑容,走到我跟前,拍拍我的肩膀,說:“過程會很辛苦,但你只管放心去做。也要相信我的能力,即便被抓了,不管你是進了拘留所還是看守所,我都會第一時間把你撈出來?!?/p>
八
從竹影茶舍走出來,我突然想放聲狂笑。
我終于相信,在足夠的誘惑面前,人的抵抗力有多渺小。你之所以認為自己不會被誘惑,那是因為沒有擊到你的痛點。
當(dāng)警察的夢破滅后,我想過我人生之路有很多走法,但偏偏沒想到會是這樣一條路。
我相信,從此刻起,我的人生會很精彩。
我突然想見見葉子柔。曾經(jīng)以為,我告別這頹廢的一個月后再找機會和她重續(xù)前緣,但現(xiàn)在看來,我和她的生活軌跡似乎又成了兩條平行線。
我來到市公安局大門對面的一個文印店,透過文印店寬大的玻璃櫥窗,可以對市局大門一覽無余。我想,我可以在這里看到我心中的女神———葉子柔。
果然,十二時過后,我遠遠地看到葉子柔從市局大門走出來。她身穿警服,依然和一個多月前一樣美麗,只是,眉目間似乎有了一絲憂慮。
我拿出新?lián)Q的手機,撥通了葉子柔的電話號碼。電話里很快傳來葉子柔那熟悉的聲音:“你好!”
我并沒有接話,只是默默感覺著葉子柔因走路而略微急促的氣息。我看著葉子柔走過馬路,離我所在的文印店這邊越來越近。我突然產(chǎn)生一種幻覺,葉子柔就是來接受我的邀請的,現(xiàn)在,是我表白的時候了。
我下意識地看看手中,很遺憾,我手中并沒有準備好玫瑰花。
聽電話里一直沒有聲音,葉子柔疑惑地看看手機,在文印店外停下了腳步,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神情很凝重地對著電話說:“是常小旭,對嗎?”
我吃了一驚,沒想到葉子柔能夠猜到是我,但我依舊不說話。
葉子柔的聲音急促起來:“我知道是你,你在哪里,為什么躲著不見我?”
隔著文印店的大落地窗,我可以看清葉子柔面部的每一個細節(jié),那么親切。這一刻,我希望時光能回到警校學(xué)習(xí)的日子,我寧愿那是世界的末日。
我?guī)缀跻獩_出去,給她一個久違的驚喜。
但,我不能。
我默默地轉(zhuǎn)過身,背對著落地窗掛掉了電話。
九
為了盡快進入宮承柳為我設(shè)定的角色,我花費了更多的時間在MEXX酒吧消磨時光。很快,我和安琦、黃毛等幾個穿奇裝異服的小青年混得熟絡(luò)起來。
一段時間來,女孩安琦和幾個年齡相仿的伙伴依然經(jīng)常出入酒吧。那紅黃不一的頭發(fā)、身體裸露部位的文身,顯示著他們的另類。我認為安琦他們不同于一般的社會混混兒,應(yīng)該是自詡為都市潮人的那一類人。對于這一類人,找個合適的理由接近他們并不難,金錢能讓你在最短時間內(nèi)樹立起威望。于是我試圖表露出想加入他們的小團體,且頻頻以買單等方式示好。
很快,女孩安琦對我的好感日益增加,雖然這暫時引起黃毛的警覺和敵視,但很快也和他們打成一片了。
我和安琦約好,這個周末的晚九點一起到市區(qū)最高檔的云鼎酒吧消費。之所以去云鼎酒吧,是因為我早就摸清云鼎酒吧內(nèi)毒品泛濫,甚至在一定范圍內(nèi)它已成了本市的一張黑色名片。
安琦很高興,問我是不是只約她一個人,我說當(dāng)然是把伙伴們都叫來。安琦似乎有些失落。
晚九時,我準時到了這個規(guī)模算是全市最大的酒吧———云鼎酒吧。酒吧里煙霧繚繞,音樂聲和舞池里的喧囂聲能讓在場的每個人都按捺不住自己的躁動。進入舞池,看到安琦和她的三個兄弟已經(jīng)等在那里。安琦也是云鼎酒吧的??停瑧?yīng)該在哪里喝過了酒,正在最靠近舞池的一張臺面旁隨著酒吧音樂的節(jié)奏扭動著青春的身軀。
看到我過來,安琦停止了舞動,給我找了個座位,并倒上一杯說不上名的洋酒遞過來,又沖著舞臺上性感的舞女努努嘴,在我耳邊大聲說:“旭哥,今晚的妞兒夠味兒!來,干一杯!”
我已看出他們與往日的不同,黃毛顯然更是進入了狀態(tài),舉著啤酒瓶,狂熱而又魔性地扭著腰肢,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我正看著黃毛詭異的舞姿疑惑,安琦神秘兮兮地靠近我,頭發(fā)蹭得我耳根發(fā)癢,說:“旭哥,給你個好東西!”說完,從口袋中摸出一個塑料袋包裝的東西。趁著忽明忽暗的燈光,我看到她把塑料包裝撕開,取出一個顆粒狀的物品遞給我,說:“旭哥,擁有它,你將獲得前所未有的快樂!”
我立刻就明白,這是一顆不同尋常的藥丸。
我沒想到這情節(jié)會來得這么快,我還沒有絲毫的心理準備。
這一瞬間,我覺得自己突然處在一道懸崖的邊緣,一不小心就會墮入深淵。我不知道是不是該懸崖勒馬,還是要信馬由韁。我又想起了葉子柔,心里又是一陣痛,回憶是再也無法觸摸的一抹丁香,就那么一點點地飄向某個遠方。
我裝作很懂的樣子對安琦說:“這可是好東西,從哪里來的?再給我?guī)最w?!?/p>
安琦搖搖頭說:“警察查得緊,這東西可不是說有就有的。剛才好不容易從鄰桌那幾個家伙手里爭來兩顆。這不,剛才黃毛嗨了一顆,這一顆,我誰也沒給,就等著你呢!”
我知道我別無選擇,如果我拒絕了這顆搖頭丸,我就不可能真正融入他們的群體。于是,在閃爍刺目的燈光下,我故作瀟灑地仰起頭,把搖頭丸吞入嘴里,并在安琦的注視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啤酒,做了個夸張的吞咽動作,而后喘著氣,換了杯洋酒大口地喝下。
我需要酒精來麻醉自己。
很快,我有了頭暈的感覺,大腦似乎也不受控制,在舞池躁動氣氛的感染下,我禁不住隨著節(jié)奏搖起來。我模仿著黃毛的樣子,竭力地搖擺身體,引來周圍幾個太妹一陣陣尖叫和吹口哨。
當(dāng)然,我早就趁安琦不注意,用一個摸嘴的動作,神不知鬼不覺地將舌根的藥粒吐到了手心。
黃毛的舞步越來越夸張,漸漸偏離了我們的臺面,一個踉蹌不穩(wěn),把鄰桌臺面上的啤酒撞倒幾瓶。鄰桌一個爆炸頭很是不滿,在與黃毛交涉。但狂熱的黃毛早就無法控制住自己的言行,雙方一言不合,開始扭打在一起。那個爆炸頭同樣是文身青年,態(tài)度囂張跋扈,很快,他的同桌也上來助戰(zhàn)。
安琦慌忙站起身,對我說:“旭哥,那個爆炸頭不是什么好鳥,好幾次都和我們過不去。今天我們來得晚,酒吧里我熟悉的那個跑腿兒的就剩四顆搖頭丸了,給他們兩顆,這個家伙嫌少,非要跑腿兒的把我們這兩顆要過去,我們沒有同意,他正窩著火兒呢!”
我自然不會放棄這千載難逢的打架機會,把安琦推到一邊,一個人躍向前去。警校里學(xué)的貼身控制終于有了施展空間,三拳兩腳把近前的兩個人放倒。酒吧里頓時混亂起來,有幾個保安模樣的人沖我們跑過來。
我卻不為所動,只是回頭借著酒勁兒對安琦說:“阿妹,那玩意兒酒吧還有嗎?想辦法再弄點兒,真過癮!”
黃毛等人早被我的神勇驚得目瞪口呆。安琦還算清醒,害怕出事,拉著我說:“旭哥我們快走,我們把人打趴下了,警察來了會有麻煩,趕快走……”說完,指揮另外兩個小伙子攙著黃毛,拉著我突破保安的重圍,跑出酒吧。
出了酒吧,幾個人放下心來。攔了一輛出租車,剛想上車,突然聽后面一聲斷喝:“站?。 ?/p>
十
我回頭看去,登時愣在原地。
葉子柔不知什么時候跟在我們后面。
看到葉子柔,安琦和黃毛等人也睜大了疑惑的眼睛。黃毛貪婪的目光在葉子柔身上掃來掃去。葉子柔一身休閑便裝,高挑的身材婀娜多姿,我每次看到葉子柔的一瞬內(nèi)心就會春潮涌動,這次依然一樣。
安琦看看我又看看葉子柔,說:“哇,好漂亮的美女啊,找我們有事嗎?”
葉子柔沒搭話,目光轉(zhuǎn)向我,用威嚴的聲音說:“常小旭,你為什么躲著我?”
安琦松開了拉著我的手,有點醋意似的看著我說:“哼!原來是旭哥的馬子?!?/p>
離開警校后,第一次這么近地站在葉子柔面前,休閑裝裹不住她玲瓏有致的身材,我甚至能夠嗅到她身上散發(fā)出的幽香。如果不是上天弄人,我想,這一刻我一定會攬她入懷……
我冷著臉,讓安琦等人先在一邊等我,然后拉起葉子柔走到一個僻靜處,用不滿的口氣質(zhì)問道:“葉子柔,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你難道不明白?”
“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常小旭,你真的讓我失望。告訴我,那個女的是誰?”
心中似乎蕩起一絲漣漪,看來,葉子柔還在乎著我。但我卻冷冷地看向葉子柔,用一種不屑的語氣說:“是誰并不重要,我們已經(jīng)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你走你的路,我過我的橋,我和你再不會有什么交集。你走吧,我不希望再見到你!”
說完,我側(cè)過頭,心里卻是一陣疼痛。
葉子柔憤怒地說:“常小旭,你醒醒吧!做不了警察,你也不能作踐自己!你看你交的什么朋友,你看你天天都在做什么?你再不懸崖勒馬,你會毀了自己的!”
我扭頭看向遠處的安琦等人,我想我不能再和葉子柔糾纏下去,不能讓安琦他們知道我和警察有來往,以免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我加重了語氣,冷冷地說:“笑話!你做你的警察,我做我的小人物,怎么就毀了自己?以后,我們井水不犯河水,我的人生不需要你指指點點?!闭f完,怕葉子柔不夠生氣,又盯著她豐滿的前胸,色瞇瞇地說,“葉教官,你今天穿休閑服也這么顯身材,照我說,你還是穿休閑裝好看,越來越有料了……怎么那時我就沒發(fā)現(xiàn)?”
說完,我夸張地用舌頭舔著自己的嘴唇,葉子柔應(yīng)該能從我表情中讀出什么叫猥瑣。
葉子柔劍眉冷凝,抬起腳踢在我身上,咬著牙說:“常小旭,你太讓我失望了,你夠狠!”
我故作瀟灑地一笑,甩著高傲的頭顱扭頭離開。
上了出租車,眼淚突然奔涌而出,根本無法控制。我愛她,和她相處的時間雖然不長,卻是我愛情的全部。我用這種違心的方式對待她,就像是用刀子扎我的心。
安琦用詫異的目光看著我,以為也是搖頭丸發(fā)揮了作用,于是緊摟著我的肩膀說:“旭哥,放松,女人哪有不喜歡錢的?明天給那妞兒送個昂貴些的禮物不就得了?”
我扭頭兩眼直直地盯著安琦,看得安琦有些緊張。許久,我才一字一頓地說:“安琦,我,需要那東西?!?/p>
安琦有些吃驚地看看前面的出租車司機,小心地說:“旭哥,那東西偶爾瀟灑一下還可以,不能再用了!”
我低下頭,嘴角擠出一絲苦笑:“怎么會,我只是想賺錢!”
安琦盯著我看了半天,才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問:“旭哥,原來是想賺錢,你確定要干這個?”
“是的。不賺錢,拿什么養(yǎng)女人?”
安琦目光暗淡了一下,突然又嫵媚地笑著說:“哥,你養(yǎng)我吧,我省錢!”
我瞪了安琦一眼。安琦打了個冷戰(zhàn),猶豫了一會兒才說:“明天,我?guī)闳ズ谌前?,我聽說,有個南方老板剛從那里離開,應(yīng)該進來一批貨?!?/p>
黑暗中,我的眼睛頓時一亮。
十一
第二天,我和安琦來到位于市區(qū)一個規(guī)模較大的棚戶區(qū),也就是他們口中所說的神秘地帶——黑三角。
這片棚戶區(qū)曾是城鄉(xiāng)接合部的一個城中村,因歷史原因,棚戶區(qū)開發(fā)困難,形成臟亂差的局面。隨著城市的擴張,棚戶區(qū)被鋼筋水泥的叢林完全包裹。棚戶區(qū)中人員組成復(fù)雜,流動性強,久而久之,竟成為陵江市的一個地下毒品集散地。小區(qū)東側(cè),一條小河從北向南流過,小河上建有一座簡易小橋,是小區(qū)唯一的東大門。安琦攬著我的胳膊,通過這座小橋的東橋口順利進入了這片棚戶區(qū)。
剛過橋頭,一個小賣店老板從櫥窗里伸出頭向我和安琦招呼:“美女,你們有需要香煙的嗎?”
安琦擺擺手,說:“不用了!我是找林瘸子的?!?/p>
店主未再答話,縮回身體。
安琦湊到我耳邊低聲說:“別小看這個小賣店,它可是黑三角的前哨,店老板都使著錢呢!遇到可疑的生人,他們馬上會通知小區(qū)內(nèi)的人?!?/p>
我愕然:“還有這種操作,他不怕被警察抓了?”
“旭哥,你真是上學(xué)上多了,警察哪能管這么多?這里情況復(fù)雜,家家戶戶都有前后門,甚至和鄰居也互通。警察來了多少遍,不照樣查不出來?黑三角里家族宗親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像小賣店那樣的暗哨很多,而且只要有交易,還會臨時增加哨點。一旦有突發(fā)情況,人員能迅速散入棚戶區(qū)內(nèi),棚戶區(qū)內(nèi)有四通八達的胡同,警察找不到證據(jù),根本無法查處?!?/p>
我不由得有些擔(dān)心,問:“我們能順利見到人嗎?”
“沒事,我已來過幾次,是熟臉?!?/p>
安琦挽著我的胳膊,帶著我像轉(zhuǎn)迷宮一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七拐八拐后,在一處有二層樓小院的大門前停下。安琦看看左右,見沒什么異常,才輕輕地扣了幾下門。片刻后,大門上一個小窗口打開,一個瘦得如同骷髏一樣的老頭探了探臉,有些疑惑地看著我和安琦。
安琦說:“瘸子,這是我朋友,想弄點東西的?!?/p>
老頭這才半開了門,我和安琦閃身進去。
進得門后,我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鎮(zhèn)住了。院子里,橫七豎八地坐著、躺著十多個同樣瘦骨嶙峋的男女,他們幾乎都是兩眼空洞,四肢無力的樣子。他們身邊,零亂地散落著用過的針管、針頭,還有一些水壺樣的東西,一看就是剛剛注射或吸食過毒品。
我的內(nèi)心一陣陣顫抖,這些人和酒吧里吞食搖頭丸之類的群體明顯不同。酒吧里的年輕人,大多只是為追求時髦和刺激而為之;而這一群人,已成癮君子,是離開毒品就不能活的那種。
我拉了拉安琦,低聲問:“這么多人就這樣在院子里,大白天,這也太不安全了吧!”
那個叫瘸子的老頭走路一跛一跛的,說起話來,聲音嘶啞,好像說了上句就沒有下句的樣子,他悻悻地替安琦回答道:“也是沒辦法啊,這幫人,趕都趕不走。前幾天沒貨,可把這些人憋壞了。聽說有貨了,附近這幾個都來了。你看這攤血跡,是剛進來那個毒癮發(fā)作,折斷了樹枝把自己的大腿戳了個洞,自殘了。這一會兒算是消停了?!?/p>
說完,林瘸子在門口的一條板凳上坐下,回過頭問安琦:“妮子,還是要兩顆丸子?”
安琦沒有計較林瘸子的挖苦,指著我說:“這回,是我朋友想弄點東西。”
林瘸子抬頭又斜著眼打量打量我,并不問我姓名出處,說:“要什么貨?多少?”
我忙接話說:“品種無所謂,盡量多吧!主要是想弄倆錢花?!?/p>
林瘸子聽我說想靠這個賺點錢花,愣了一下,又喘著氣沒好氣地說:“年輕人,我這里也不會存貨,你到別處找吧!”
我聽出林瘸子是不想和我做這個買賣,倒也不和他急,淡淡地說道:“我要的貨多。”
林瘸子不為所動,揮揮手說:“和你們年輕人做事真是費心,跟你說,我這里也有跑腿兒,他們寧愿多跑幾趟,也不想送量大的貨。你還年輕,更得小心為好,能不踏入這一行當(dāng)就不要踏入,哪像我,也許只有幾個月的期限了,我還怕什么?”
聽了林瘸子的話,我多少有些意外,本以為干毒品生意的都是生性殘忍、罪大惡極的人物,沒想到竟然勸我不要誤入歧途。
見我疑惑,林瘸子又說:“能干這一行的,大多是警察管不了,法律約束不住的人?!?/p>
“還有這樣的人?”我愕然。
林瘸子看著院子里的人說:“你知道這些人為什么這么放肆嗎?他們大多是和我一樣病入膏肓,時日無多的人,他們?nèi)窟@些東西茍活,沒有這些東西,他們早就挺不過去了?!?/p>
說完,他指著躺在不遠處的一個瘦高個兒說:“比如那個老九,他肺部感染,站都站不直,他就是一盞耗完油的燈,馬上要熄滅了?!庇种钢笁翘幮弊囊粋€年輕些的骷髏說:“還有劉棍兒,別看他年輕些,卻是艾滋病晚期患者,也活不長了……”
安琦聽到劉棍兒是艾滋病患者,嚇得直往我身上靠,兩只手攀在我肩膀上,腳都不想沾著地面了。
林瘸子并不奇怪,接著說:“這些人警察都拿他們沒辦法,往戒毒所送都送不進去,他們還巴不得有警察管呢!你說,他們會不會怕警察?”
我明白林瘸子的用意,說:“我知道了,就按你們的行規(guī)吧,夠用就行。”
林瘸子這才點點頭說:“你也不用每次都來,能捎個話過來的話,有跑腿兒的給你送過去。不過,跑腿兒的有風(fēng)險,所以他們的報酬也不低,這個你得接受。”
“那是當(dāng)然。”
正說著,林瘸子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林瘸子挪到一邊接了電話,很快又扭過頭,有些不悅地問安琦:“你們來時有尾巴?”
安琦愣了一下,說:“怎么會有尾巴?”
林瘸子嘴里嘟囔了一聲,邁著不靈活的步子蹭進了屋,我和安琦也跟了進去。在一間臥室,一臺電腦顯示器上有很多的監(jiān)控畫面,我不禁有些吃驚??雌饋?,這些監(jiān)控應(yīng)該能夠查看黑三角小區(qū)所有的路口。
林瘸子指著屏幕對安琦說:“看,13號樓西側(cè),這兩個人你認識嗎?”
安琦搖搖頭。
我也看向屏幕,隨著林瘸子放大了畫面,我大吃一驚:在一棟樓單元門口,有兩個人在入口處左顧右盼,顯然是想確定些什么東西。其中一個人正是葉子柔。
我不敢聲張,顯然,葉子柔還在跟蹤我。但我心里一陣惱怒:這葉子柔,真是陰魂不散,管的事也太多了。
林瘸子也不慌張,又看了看監(jiān)控上的其他幾個路口,胸有成竹地說:“你們從后門走吧!出后門順胡同往西走,在西二胡同口出去?!?/p>
我有些擔(dān)心地問:“你院子里這些人?”
“放心吧!我有的是辦法把他們轉(zhuǎn)移走?!?/p>
安琦沒有說話,她應(yīng)該也認出了葉子柔,拉了我一把說:“旭哥,我們走。”
十二
安琦和黃毛成了我的小跟班。
當(dāng)然,我只是在需要他們知道的時候才臨時讓他們接送些貨,他們并不知道我到底販賣了多少東西。
起初,我只是嘗試著在林瘸子那里購買部分酒吧類貨物,比如跳跳糖,這種成品因其隱蔽性所以很受酒吧歡迎。后來,我接觸到了越來越多的消費群體,也知道了他們更多的需求,進貨的頻率也增加了。
幾個月下來,我對陵江市黑市的規(guī)模和渠道分布有了基本的掌握,足跡也遍布了市區(qū)的各類酒吧。我發(fā)現(xiàn),本市的毒品需求超出我的想象。吸食者的百態(tài)已經(jīng)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為了籌措毒資,他們毫無廉恥地盜竊、賣淫,只求一時難以控制的快感。還有一部分人,他們已到了死亡的邊緣,有沒有毒品,都會死,毒品只能給他們減輕痛苦。
當(dāng)然,我似乎在這個見不得陽光的世界找到了自尊:在陵江市黑暗處,無人不知道我有搞到K粉的途徑。我的存在,給他們的生活帶來希望,我是他們的神,不用怕他們舉報。
但,隨之而來的,是我內(nèi)心越來越強烈的負罪感。尤其是回家時看到父母那越來越失望的眼神,我心里就會痛苦。
毋庸置疑,在父母眼中,我已不是那個優(yōu)秀的孩子了,雖然為了方便外出,我對父母謊稱暫時在一個外教機構(gòu)上班。但我相信,如果我繼續(xù)下去,最終都會真相大白。
舅舅首先發(fā)現(xiàn)了我的異常。
不知什么原因,舅舅一直在偷偷關(guān)注我,也許,是父母交代給他的任務(wù)。我曾告訴父母我就職的是捷程外教,他們想去我上班的地方看看,卻無法從我嘴里問出我上班的地點。舅舅發(fā)動了自己的社會關(guān)系,找了幾乎所有的外教機構(gòu),但沒有查到我的名字。
一天晚上,當(dāng)我正和安琦黃毛等人在一個酒吧消費時,舅舅粗短的身材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未多言語,舅舅把我從酒吧叫出。讓我意外的是,梁三也等在外面。
雖然是晚上,我依然能感覺到梁三陰著臉,還叼著一根煙,低著頭,并不看我。
我不滿地問梁三:“三兒,是你領(lǐng)舅舅找的我?”
梁三不說話,把頭扭得更遠。
舅舅拉過我,質(zhì)問道:“你別沖三兒發(fā)火,是我讓他找你的。小旭,這一段時間你幾乎不回家,你難道不知道你爸媽很擔(dān)心你?”
我心情復(fù)雜地看著舅舅,不知道說些什么。
“從你回來,你就沒讓你爸媽省心,你知道你現(xiàn)在變成什么樣了嗎?”舅舅繼續(xù)質(zhì)問道。
我的目光漸漸射出一絲寒意。我成為這樣,你難道不知道是因為誰嗎?
“你在干什么,別以為沒人知道?!本司搜劬锫冻霾恍?,說,“說實話,就你這樣,天天跟小混混兒玩,根本做不成大事!”
我不想再和舅舅有過多糾結(jié),尤其是和安琦黃毛在一起的時候。于是我冷冷地說:“拜托了,我什么也沒干,你就不要管那么多了!”
舅舅生氣了,說話也提高了嗓門兒:“沒干什么?別再撒謊了!你天天和什么人交往,你自己不知道嗎?你這是在刀尖上跳舞,會悔恨一生的!”舅舅瞪著眼說。
我眉頭緊皺,許久,才抬起頭盯著舅舅,說:“悔恨一生?我早就悔恨了。你以為我這一生,還能做什么?我想做警察,可我做得了嗎?”
舅舅剎那間閉上了嘴,氣氛變得壓抑,我見他尷尬地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煙,右手捏著香煙在左手拇指的指甲蓋上蹾了又蹾。
梁三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扭頭對我說:“老大,我沒想到你這么沉淪,你沒能做成警察,那也不是你沉淪的理由!你這樣對得起葉子柔嗎?你知道她為什么能分到我們市嗎?”
“因為什么?”我一愣。
梁三冷冷地說:“是因為你!畢業(yè)前,她本來是要分在省廳機關(guān)的,她再三要求到陵江來實習(xí),院長勸說不過才特批的!”
我心里一陣痛。
“還有伯父伯母,你天天這樣自暴自棄,萬一你走了彎路,你對得起他們嗎?”
聽梁三說起父母,我的煩躁漸漸在眉頭聚集。
這幾個月來,父母對我的狀況越來越擔(dān)憂和無奈,不能成為父母心中聽話的孩子,不能讓父母有一個寬心的晚年生活,這是我發(fā)自內(nèi)心的痛。
我無法控制內(nèi)心的狂魔,伸手抓起梁三的衣領(lǐng),咬牙切齒地說:“不要大聲對我說話,我告訴你,我被警察學(xué)院淘汰,已經(jīng)夠讓爸媽心痛了!這次,希望你不要讓他們聽到任何一點風(fēng)聲……”
松開梁三,我又轉(zhuǎn)向舅舅,說:“我是成不了什么大事,作為舅舅,你又能做什么大事?除了能讓你的外甥政審不過關(guān),還能做什么?”我想讓他閉嘴,所以再一次痛擊他內(nèi)心的痛點。
我陰冷的表情,一定讓舅舅感到了害怕。我看到舅舅在我突然的發(fā)狂下明顯地退縮了,或許,自從我因為他的問題不能成為警察后,他在我面前就有了深深的愧疚感。
舅舅面部表情扭曲,瞪著我,像是看一個外星人,許久,跺跺腳,說:“好,那你好自為之?!?/p>
說完,他拉著梁三朝一旁的出租車走去。
梁三回頭沖著我說:“老大,我看不起你,你已經(jīng)傷了葉子柔的心,如果你繼續(xù)走下去,我也不會再認你這個老大!”
“另外,”梁三又停下腳步,一字一句地說,“如果你真的像葉子柔說的那樣做違法犯罪的事情,放心,我一定會和她一起把你緝拿歸案?!?/p>
我冷笑,看著他們離去。
我知道我的選擇已經(jīng)給父母帶來了傷害,包括舅舅,還有葉子柔。甚至,還有梁三。
我突然有些困惑,在黑與白的邊緣,善與惡的糾纏下,我不知道還能走多遠。梁三的話又讓我感到深深的愧疚,我只是個平凡的人,有血有肉,我不想一直生活在黑暗里。
我對自己的選擇產(chǎn)生了懷疑。
糾結(jié)良久,我還是撥通了宮承柳的電話。宮承柳第一時間接通了電話:“遇到困難了嗎?”
我語塞,許久,我才吞吞吐吐地說:“宮總,我,我快堅持不下去了!”
一陣沉默,宮承柳問:“出了什么事?”
我紅著眼睛,喃喃地說:“我做這個,太讓父母失望了,我無法面對他們。這才幾個月的時間,我就失去了親情、友情,甚至,還有我的愛情!”
宮承柳嘆了口氣,聲音變得緩慢,安慰道:“小旭,你的付出和成績,老板都看在眼里。”
“可是……”我一時語塞。
又是一陣沉默,宮承柳肯定地說:“再堅持一下,你放心,我可以保證,等你和我約定的事干完,找到沈季陶的蹤跡,我一定履行承諾,還你自由。”
我的喉部幾近哽咽。
許久,我才說:“好的,希望你能說到做到。”
我想我必須加快工作進度。
十三
幾個月后,機會終于來臨:林瘸子病倒了。
我知道他的病情,躺下,可能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連續(xù)幾個月的工作,我基本掌握了陵江市地下毒品市場的布局和銷售鏈,但卻很遺憾地沒有接觸到這條線的上方關(guān)鍵人物,林瘸子也像防賊一樣維護著自己的王國。但是,他的堅持一定會像他的身體一樣土崩瓦解。
我選擇在周一上午獨自一人來到黑三角,這個時間黑三角最安靜,目標(biāo)明顯,并不適合取貨。
幾個月不見,林瘸子已躺在床上,病入膏肓。見我到來,林瘸子抬抬頭,打量了我一會兒,用嘶啞的聲音問:“帶貨?”
我沒有過多話語,直接說:“林瘸子,今天不帶貨,只是想和你談一談?!?/p>
“談一談?談什么?”林瘸子用略帶防備的目光看向我。
我深吸一口氣,肯定地說:“我想和你一起直接面向銷售源頭!”
林瘸子雖然目光混沌,但突然射出的一絲寒意讓我打了個冷戰(zhàn)。林瘸子用生硬的口氣問:“你什么意思?我若不同意呢?”
“你必須同意!因為這對你只有好處?!?/p>
“這么說,你是在逼我?”
我冷冷地說:“不算是逼你,也為你設(shè)身處地考慮。瘸子,你的身體已經(jīng)挺不住了,也該退出江湖了,也許,放棄才是最好的選擇。我相信這對你也好,我會給你豐厚的回扣?!?/p>
林瘸子閉上眼,表情復(fù)雜,好一會兒才半睜開眼皮,問:“你是不是考慮了很久,要在這條路上蹚?”
我點點頭,說:“我只是尋求最好的解決辦法?!?/p>
林瘸子突然笑了,搖搖頭,慢慢地說:“年輕人,就算我同意,你未必能干得了。你要知道,這個行業(yè)容不得年輕人的,你們有家人,有愛人……”
我想起宮承柳,無論如何,我也要找到這條銷售鏈條。于是我面無表情地說:“這個不是問題,你要相信,我有強大的后盾。再說,我個人只是想干幾單大的,早點收手!”
林瘸子嘆口氣說:“這個,我也相信。”
說完,林瘸子咳嗽幾聲,試圖從床上直起身子,發(fā)現(xiàn)無法完成,就放棄了,重新躺在床上說:“我,不要什么回扣,我本來就不是為了賺錢,你看,來我這里的人,他們,并不危害社會。”
我冷笑一聲說:“我恐怕不能認同你說的話!你不是為了賺錢,可你獲利少嗎?你說你不危害社會,你服務(wù)的癮君子哪一個不是吸得傾家蕩產(chǎn)?就算你說的那些快入土的人,他們沒有收入,你免費服務(wù)了嗎?為了籌備毒資,他們偷遍了整個小區(qū),甚至,連小區(qū)里空調(diào)上的銅接頭都擰下來賣錢了!”
林瘸子咳嗽幾聲,似乎不想再說什么。
“我知道,這城市的所有地下交易的貨物,均出自一個供應(yīng)商———沈季陶。沈季陶根植這里多年,從不會輕易露面!你是幾個能夠與他接頭的人之一?!?/p>
林瘸子無力地沖我擺擺手,看向天花板的目光十分空洞,嘴唇動了幾下,總算說出幾句話:“你太不了解沈季陶了,這么多年,他知道我們,卻很少有人見到過他的真容,甚至,他的名字也是假的,我也只見過他一面。”
看來這個沈季陶異常謹慎,好在我找林瘸子也算找對了人。我對林瘸子說:“我也知道,這兩天沈季陶就要到陵江市,你只需要告訴他,你已經(jīng)不行了,時日不多,讓我代替你去和他交易。這是個很充足的理由,他需要這個市場,所以,他不得不相信你!。”
林瘸子呼吸變得急促,僵直著身體,似乎有很多不甘。但很快,眼光又變得更加暗淡,整個人像是癱了一樣,躺在床上沒有生機。
“放心吧,我只是想擴大市場,市場大了,你的利潤更大。你已經(jīng)是行將就木的人了,別怪我說話難聽,你說,這個世界對你來說還有多大意義?”我繼續(xù)說道。
林瘸子不再說話,只有起伏的胸部告訴我這還是個活人。
我想,林瘸子還需要一劑猛藥,我裝作若無其事地說:“瘸子,我聽說你有個女兒?!?/p>
林瘸子身體明顯一僵。
“你女兒雖然和你斷絕了關(guān)系,但是你一直給她和家人匯款。我不知道你百年之后還能不能在經(jīng)濟上幫助她,但如果你信任我,你放心,我會一樣對待他們,一樣保障他們生活來源。”
林瘸子眉毛跳動了一下,仍是一言不發(fā)。
我不再說話,起身離開了林瘸子家。
十四
兩天后,林瘸子托人告訴我,沈季陶已來到陵江市,并希望我代替他去現(xiàn)場交易。
我知道我和林瘸子的談話擊到了他靈魂深處的痛點,讓他不得不做出選擇。
我在第一時間把情況向?qū)m承柳做了匯報。
宮承柳顯然很高興,說:“這么快能見到沈季陶意義非常,你立刻做好和他見面的準備。我會把裝滿交易現(xiàn)金的密碼箱放進一輛轎車,隨后告訴你車鑰匙和車輛的存放地點,你自行提取。”
“明白!”
“另外,行動一定要保密,不能驚動當(dāng)?shù)毓?,這件事出不得任何差錯,否則會前功盡棄。記住,沉著應(yīng)對,必要時,我會派人接應(yīng)?!?/p>
我不屑地笑笑,這些對我來說不在話下,即便沒當(dāng)警察,我相信自己有足夠的反偵查能力。
第二天,林瘸子短信通知我傍晚交易。
十八時整,按預(yù)定的計劃,我乘坐一輛出租車前往陵南區(qū)的陵江大廈。十八時一刻,我順利地進入陵江大廈一層商場入口處,在擁擠的人群中找到電子行李貯存柜,輸入宮承柳給我提供的密碼,電子柜自動打開,里面有一把車鑰匙和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一句話:陵江大廈地下負二層停車場,F(xiàn)區(qū),車位號2806。
我取出電子行李柜里的車鑰匙,把紙條上的車位號記在心里,用不易讓人察覺的動作撕碎紙條,扔在幾個垃圾箱里。
再次看看左右,沒什么異常,我才進入去負二層停車場的電梯,準備到地下車庫尋找那輛放有現(xiàn)金的轎車。
走出電梯,觀察了一下方位,徑直向停車場的F區(qū)走去。
突然,身后的一個立柱處似乎有身影閃現(xiàn),我猛一回頭,身影又立刻消失不見。我心中一驚,這身影有些可疑:如果是正常出入車庫的人,不會刻意躲藏。
我不露聲色,立即改變了行走方向,向地下室一旁的39號瑜伽館走去。
39號瑜伽館門口一側(cè),是一個通向地上一層的步梯。步梯很少有人使用,光線昏暗。
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順著步梯向上走,在拐角處,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容易隱身的凹處。我悄無聲息地躲在這個陰影處。片刻后,一個戴著網(wǎng)球帽的身影躡手躡腳地出現(xiàn)。我屏住呼吸,在黑影經(jīng)過我身邊的那一刻,突然從黑暗處沖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揮起下擺拳,猛地朝黑影的下顎擊去。
黑影顯然沒想到會被我發(fā)現(xiàn),但反應(yīng)靈敏,一個矯捷的彈跳,躲過我有力的一擊。我當(dāng)然不會罷休,繼續(xù)側(cè)身前欺。雙方身形交錯之時,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探出右腿,右腳跟卡住黑影左小腿處,這是為破壞對方的重心做準備,而后,揮右肘發(fā)寸勁擊向黑影胸部,竟是一處柔軟的所在。
我來不及細想,就見黑影一個踉蹌,站立不穩(wěn),網(wǎng)球帽掉落,一簇秀麗的頭發(fā)如瀑布般散開。黑影嬌呼一聲倒向突出的墻角。
我吃了一驚,連忙攔腰抱住,竟是一縷幽香。我粗暴地扯掉對方口罩定睛一看,又是葉子柔。
我俯著身,緊盯著葉子柔的雙眼,惱怒地問:“怎么又是你?”
葉子柔激烈地扭動身子,從我懷中掙脫,捂著左胸說:“你!卑鄙。”
我看看自己的右肘,回想起剛才的柔軟。我不想解釋什么,站定身體,說:“為什么還要跟著我?我說過了,我們不是一路人!”
葉子柔狠狠地問:“常小旭,你告訴我,你究竟在做什么?”
“我做什么與你無關(guān),你還是做好你自己的事吧!”
葉子柔直視著我的雙眼,說:“與我無關(guān)?你知道嗎?你是在做違法犯罪的事!上周,一個叫阿強的癮君子被抓,雖然他沒有把你供出,但提起你,他一臉崇拜。我知道你和這些人來往密切,你不可能沒事!”
“這么說,你說的都是懷疑?”
“不要輕視我的直覺!如果你一意孤行,誰也救不了你……”
我心中焦急,再耽誤下去,我就不能準時到達交易現(xiàn)場,也許會失去一次難得的機會。
我用不屑的目光審視著葉子柔,說:“鬧半天,你們警察辦案不是靠證據(jù)而是靠直覺?虧你還是全省警務(wù)技能的訓(xùn)練標(biāo)兵!”
“你!”葉子柔一跺腳,“反正,你要跟我走,我要對你進行訊問!”
“跟你走,可以,傳喚證呢?”
葉子柔一愣,口氣低了許多:“我……暫時沒有!”
“那我憑什么跟你走?”
“我懷疑你與一起涉毒案件有關(guān),現(xiàn)在,你必須跟我走一趟,否則,我將使用警械!”
手機里響起短信提醒聲,我知道這是林瘸子在給我發(fā)送交易的位置。我低頭看去,在我分神的那一瞬,葉子柔突然取出一副手銬向我撲來。
我嘴角現(xiàn)出一絲嘲笑,并不躲避,再次移步上前,右手直插她的右肋,然后挑起她的右臂,一個反手扭搓,控制住她右手腕?!叭~教官,還記得這招反手別臂嗎?這是你在警校教我的制服動作!我運用得如何?”
我相信,任何技巧,在絕對力量面前都一無是處。
葉子柔背對著我,被牢牢地擠靠在樓梯間墻體上。我未停止動作,一個折腕,葉子柔手中的手銬掉落,我順手接住,將手銬一頭銬住葉子柔的右手,另一頭銬在樓梯間拐角處的管道上。然后,從她腰間摸出體型小巧的77式警用手槍和手機,退出兩米外,用嘲諷的目光看向葉子柔,說:“警察同志,你屢次在沒有證據(jù)的情況下私自行動,偷偷跟蹤合法公民,使我的安全受到極大的威脅。請問,我可以投訴你嗎?”
葉子柔雖然有了活動空間,但右手被手銬牢牢銬在管道上,無法向我靠近,于是杏目圓瞪,氣急敗壞地說:“把槍還我!”
我不為所動,右手握槍,把槍口對著車庫遠處,卸下彈夾,連續(xù)兩次拉開槍機,空槍擊發(fā),然后,扭頭得意地看向葉子柔,說:“報告教官,驗槍完畢!”
葉子柔的臉色變得發(fā)白,再次大聲喊道:“把槍還我!”
短信聲又響起。我冷冷地對葉子柔說:“我會把槍還給你,但是,你要記著,以后,沒證據(jù)不要跟著我!”
說完,把手槍放在離她兩米處的墻角,把裝著子彈的彈夾裝入我的口袋。
我取出葉子柔的手機遞還給她,說:“記著,這是陵江大廈地下室39號瑜伽館旁的樓梯間。希望你被解救之前,沒有人從這里經(jīng)過?!?/p>
葉子柔沒有接過手機,惱怒地晃動著手銬,壓抑著聲音說:“你……真無恥!想讓我在領(lǐng)導(dǎo)面前丟丑?”
我知道她真的發(fā)怒了,因為用力過猛,她的手腕處已經(jīng)被手銬磨出了血。
剎那間,我一陣心痛,不忍再看她。
我把葉子柔的手機放在她能夠觸及的地方,又拿出我的手機,給梁三打了一個電話。
十五
按紙條上指示的停車位置,我很快找到了那輛白色的牧馬人。副駕駛座上,斜放著一個密碼箱,我知道里面是宮承柳準備的現(xiàn)金,當(dāng)然,還有按我的要求準備的一把匕首。坐在駕駛室,我簡單平復(fù)了一下心情。但愿,葉子柔的出現(xiàn)只是個小插曲,不會影響我的行動。
我發(fā)動車輛,緩緩駛出車位。經(jīng)過39號瑜伽館旁的那個樓梯間時,我減慢了車速,降下玻璃窗,用冷漠的目光看了一眼葉子柔。
葉子柔倔強地把頭甩向一邊,眼里充滿了怒火。我苦笑著看著我繳獲的彈夾,本想還給葉子柔,可想想她憤怒的眼睛,就打消了念頭,把彈夾扔到副駕駛座上。
幾個月前,我曾相信會和葉子柔并肩作戰(zhàn),但是,斗轉(zhuǎn)星移,沒想到命運之神竟會如此這般地顛倒乾坤。
二十分鐘后,根據(jù)林瘸子給我提供的地點,我駕車來到平安大道旁的一片廢棄廠區(qū)。廠區(qū)內(nèi)雜草叢生,碎石遍地,幾十棟廢棄的建筑大多門窗破損缺失,一片荒涼的景象。
在一棟球館模樣的廢棄建筑門口,停著一輛未懸掛牌照的越野車。我確定這正是林瘸子短信告知我的交易地點。我停了車,小心地提起密碼箱,下車向球館大門口走去。
剛準備踏上球館門口的樓梯,柱子后突然閃出兩個人來,他們穿著同樣的西服扎著同樣的領(lǐng)帶,警惕地攔住我的去路。其中一個戴眼鏡的人問道:“哪里來的?”
我從容地停下腳步,按林瘸子交代的方式回答:“西城來的!”
“來干什么?”
“找工程做!”
兩人見我回答無誤,對視一眼,眼鏡男命令道:“打開密碼箱!”
我將密碼箱放在地上,轉(zhuǎn)動密碼鎖,箱蓋啪的一聲彈起,一沓沓紅色的人民幣展現(xiàn)在兩個西服男面前。
留著絡(luò)腮胡的西裝男走過來,用目光掃了一眼密碼箱,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又讓我站起身,伸手在我身上一陣摸索,這才命令道:“合上密碼箱,跟我走!”
我順從地合上密碼箱,單手提起,跟著絡(luò)腮胡走進破落的球館。眼鏡男順手在身后關(guān)上了破舊的場館大門。
空曠、破舊的球館內(nèi),光線暗了許多,十多個斑駁破舊的水泥柱子支撐著穹頂。眼睛適應(yīng)環(huán)境后,我看到了奇特的一幕:場館中心,一個戴面具、禮帽的男士身穿長袍,把自己裹得嚴嚴的,蹺著二郎腿坐在一把椅子上。長袍男左側(cè)后站著一個穿旗袍的女人。旗袍女有四十多歲,但風(fēng)韻猶存,顯然,她有穿旗袍的自信。
我向面具男的位置走去,但在離他們十米左右的距離上被要求停下,眼鏡男和絡(luò)腮胡站在我身后左右兩側(cè)。
我實在想不通為什么會是這種場景,他們?yōu)槭裁匆谶@么空曠的地方見面。
昏暗中,穿旗袍的女人在面具男的耳邊輕聲低語了幾聲,面具男點了點頭,那女人才面向我開口問:“就是你想要接替林瘸子和我們交易?”
“是的?!苯灰椎膱雒孀屛矣行┚o張,但我還是用盡量平淡的聲音說。
“聽說,你還想見沈老板?”
“是的?!?/p>
“為什么要見沈老板?”
略一思考,我回答道:“我想和沈老板做生意?!?/p>
旗袍女面色冷峻,又細細地打量了我?guī)籽?,說:“幼稚!你想直接和沈老板做生意?也不動腦子想想,陵江市有那么多人有貨物需求,你覺得沈先生會冒著危險暴露自己嗎?在陵江市,還沒有人能有見沈老板的資格。”
我想起林瘸子說曾見過沈季陶,就問:“那,林瘸子說他見過沈老板,他為什么要騙我?”
“他并沒有騙你,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見的是不是沈老板,沈老板不會相信任何人?!?/p>
做這一行小心行事我并不意外,但這并不能解釋我的疑問,我問:“既然誰都不相信,為什么同意我接替林瘸子?”
旗袍女看看坐著的面具男,又看看我,說:“總得有人來交易,再說,沈先生也想規(guī)勸你,你并不適合干這一行?!?/p>
我突然對坐在椅子上的面具男有了興趣,旗袍女對他恭維有加,難道,他就是沈季陶?
面具男一直不說話,就那么靜靜地坐在椅子上。一張帶有詭異笑臉的面具,與現(xiàn)場氣氛極不和諧。
我不露聲色,又盯著面具男看了幾眼。只見他從長袍袖子里摸出一支香煙,右手捏起香煙的過濾頭,在左手拇指的指甲蓋上蹾了蹾……
我突然覺得,這動作好像在哪里見過。
來不及細想,我對旗袍女說:“請問,沈老板怎么能斷定我不適合干這一行?”
旗袍女笑了笑,說:“很簡單,沈先生做這一行十多年,為什么從不出錯?小心、低調(diào)。而你,不到一年就已鬧得滿城風(fēng)雨,警察找你是早晚的事,你以為,這樣能做長久嗎?”
我心中吃驚。之前只是想按宮總的要求盡快摸清陵江市的毒品銷售渠道,倒是沒想過這些。不可否認,旗袍女說的話一針見血,按我的思路走下去,恐怕我真的很快就納入警方的視線。
我沉思片刻,不知如何接話。
旗袍女不再言語,轉(zhuǎn)身從一旁取出一個小的密碼箱,說:“你要的貨剛到,我們也不會讓它在我們手中停留超過半個小時。你過目一下。沈先生說了,這是你和他的第一次交易,也是最后一次交易。”
扯淡!我心里暗罵了一句。
眼鏡男面無表情地走上前,從旗袍女手中接過小密碼箱,轉(zhuǎn)身走到我面前,打開,讓我看了那一袋袋粉狀的物品,又合上密碼箱,將密碼箱遞到我左手上。
如果不是眼鏡男的表情恐怖,我已經(jīng)感受不到任何緊張的氣氛,本應(yīng)該是危險和刺激的交易,卻因為旗袍女拉家常似的一番話變得如同朋友間的禮品交換,順利得不太正常。
我接過密碼箱,放在我身旁。
按正常的流程,我把裝滿現(xiàn)金的密碼箱遞給眼鏡男后,如果沒有電視劇中黑吃黑之類的激戰(zhàn),交易似乎已經(jīng)完成,我也該離開了。
但此刻,我想起了宮承柳。
我清楚地記得我和宮承柳的約定,我的任務(wù)不僅僅是交易,我還要找出真正的沈季陶。這也是我的終極目標(biāo),是我逃離這黑暗人生的重磅砝碼。
再說,真相似乎就在眼前,我有什么理由不去揭開它神秘的面紗?
十六
我迅速用余光觀察了一下周圍情況:就目前情況來看,對方一共四個人?;究梢源_定,坐在球館中心椅子上的面具男,就是隱藏了身份的沈季陶。他身邊的旗袍女,自然就是他的助手或秘書。而面前的眼鏡男和側(cè)后的絡(luò)腮胡,才是他們的打手或保鏢。
我判斷,幾個人中,對我最有威脅且有戰(zhàn)斗力的,還是離我最近的這個體格健壯、一臉橫肉的眼鏡男。
我心中冷笑一聲:哼!真是小瞧我了,警校警務(wù)實戰(zhàn)技能比賽的第一名,放在武林界也許不是太高的段位,但對付你們四個顯然足夠。
何況,我相信自己所有的行動都應(yīng)該在宮承柳的監(jiān)控中。因為,我在地下車庫檢查白色牧馬人車況時,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藏在座位下的一枚定位裝置。說不定,下一刻他就會帶人出現(xiàn)在交易現(xiàn)場。
我冷靜地打開裝滿鈔票的密碼箱,再次用眼的余光觀察了另外三人,對眼鏡男說:“請清點一下現(xiàn)金?!?/p>
眼鏡男并無猜疑,伸手準備接過密碼箱。
機會來臨,就在眼鏡男觸碰到密碼箱的一剎那,我突然從密碼箱底部抽出那把提前藏好的匕首。這一刻,我想起了一個成語:圖窮匕見。但我沒有荊軻那么笨,我瞬間發(fā)力,倒握匕首,將匕首柄狠狠地砸向眼鏡男。
眼鏡男躲閃不及,被匕首柄擊打在頸部,嗷地叫了一聲倒在一邊。密碼箱里的鈔票如天女散花般地飄落。
側(cè)后站立的絡(luò)腮胡發(fā)現(xiàn)情況有變,立刻向我沖來。
我并不理會,而是抄起匕首閃身沖向球館中央的面具男。面具男顯然沒有預(yù)料到會有這個狀況出現(xiàn),轉(zhuǎn)身剛逃出兩步,被我左手一把抓住胳膊。我伸出右手就抓向面具男的面具。就在我要得手的那一刻,一股陰風(fēng)襲來,我躲閃不及,被旗袍女飛起一腳踢在我的左肘部。一陣鉆心的疼,我差點松開面具男的手臂。
“Shit!”我心里暗罵道。
一愣神的工夫,絡(luò)腮胡趕到,眼鏡男也站起了身,局勢眼看就要變成四打一的不利局面。我不敢大意,強忍劇痛,迅速將面具男背對著我拉到我身前,左臂箍住面具男的脖子,右手把匕首尖刺向面具男的顎下,大聲說:“若再近前,小心我割斷他的喉管!”
幾個人一下子愣在原地不敢再動。
我得意地看向他們,吹吹匕首的利刃,說:“我說過,我一定要見見沈先生的真面目?!?/p>
面具男并無太多反抗動作,或許他是被我利索的身手所折服。我把目光移向面具男的臉部,嘲笑著說:“沈先生,可否介意讓我一睹你的尊容?”說完,輕輕將匕首挑釁似的在面具男的頭部晃動。
旗袍女見狀,還想沖上來,面具男卻沖她擺擺手,嘴里含糊不清地命令道:“退后!”
聽到面具男的聲音,我心里一驚:怎么這么熟悉?
沒錯,這么熟悉的聲音,還有剛才那似曾相識的蹾煙動作。
我慢慢把目光移向面具男的臉部,用匕首挑開面具男的面具一角,面具男眉心處的一道傷痕一下子顯露出來。
“舅舅!”
剎那間,我松開了箍著面具男脖子的手臂,愣在原地。
面具男哼了一聲,把臉上的面具全部扯下。沒錯,正是那個破滅我警察夢的舅舅!舅舅用一雙陰森森的三角眼瞪了我一下。此刻,這張臉不再是平時見我時的唯唯諾諾,而是毒梟才擁有的兇狠與暴戾。
一聲冷笑后,舅舅重新走到椅子處坐下,沖我說:“小子,你差點勒死我!”
我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我腦補了見到沈季陶的很多場景,就沒有料到舅舅是那個毒梟。
大腦的空白感漸漸消失,我收回手里的匕首,說:“真沒想到,你才是那個幕后大佬!看來,我這輩子做不成警察也不虧。”
舅舅對我的挖苦并不在意,而是輕蔑地看了我一眼,說:“別嘚瑟了,如果你不是我外甥,你會那么容易就近得了我的身?他們連腰里的武器都沒有亮出來,你以為那都是吃素的?”
我看看他們腰間,顯然都鼓鼓囊囊的。我心里多少有些吃驚,但仍裝著平靜似水。
舅舅坐好后,重新取出一支煙,又習(xí)慣性地在左手指甲蓋上蹾了蹾,點燃,說:“小旭,你知道我是誰也好。我不管你背后的財團是誰,今天,趁還沒人知道是你來做這個交易,你把貨拿走,交給林瘸子,漂白你的過往。從此以后,我不許你在這條道上混!”
大毒梟沈季陶以舅舅的身份說出這些話,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接話。我思索片刻后才問:“為什么?”
舅舅吐出一串煙圈,悠悠地說:“這是我自己單方面為你母親做的承諾。即便你因為我沒有做成警察,我也絕對不會讓你從事這個危險的行業(yè)!當(dāng)然,也是為了我的安全。陵江市,除了你,誰看到沈先生的真容,誰就不能留在這個世界上。”
我望著不可一世的舅舅,說:“是嗎?我知道了你的身份,你就不怕我把你賣出去?”
“幼稚!”舅舅先是哈哈大笑,后又凝了臉色,不屑一顧地說:“這就是我為什么同意你來交易的原因!你學(xué)過法律,如果你知道交易這些K粉能夠判多少年,你還會舉報我嗎?”
我的大腦立即搜索了整部《刑法》,心里一陣發(fā)冷。停頓片刻,我才若無其事地說:“沈先生對自己的外甥也精于算計,甚至要冒著被發(fā)現(xiàn)的危險親眼看到我參與交易,看著我掉入深淵,果然是手段高明!我自愧不如。”
“少貧嘴!我同意你來完成交易的第二個原因,是想讓你穩(wěn)賺一筆巨款,作為我對你沒能做成警察的補償。你放心,林瘸子臨死前,會把這一批貨銷售一空?!?/p>
“這么說,我還要感謝舅舅了!”
不消說,這個舅舅為我安排得還算圓滿。我又想起了宮承柳,不管怎樣,我算是解開了這個謎團,應(yīng)該可以向他交代了。
舅舅“沈季陶”哼了一聲,重新戴上面具,說:“我們有個規(guī)矩,為了安全,交易時間不能超過三分鐘,今天停留時間太長了。交易結(jié)束,我對你說的話也說完了,你快點離開吧!”
是的,如果宮承柳不來的話,我是該離開了。
我不想否認“沈季陶”的話,雖然,這一刻發(fā)生的事足以讓我消化數(shù)天。
我拎著匕首,走向眼鏡男給我的密碼箱,準備離開這個陰森的場館。
就在這時,忽聽砰的一聲,場館破舊的大門被撞開。我心里一喜:宮承柳還是來了,我總算順利完成了他交給的任務(wù),可以全身而退了。
但事情總不隨人愿。只見球館門口處沖進兩個人來,其中一人大聲喊道:“警察,全都不許動!否則使用武器!”
球館內(nèi)所有人都大驚失色。
慌亂中,“沈季陶”等人迅速就近找了水泥柱子隱身。而我,卻在看到來人的面目后愣在原地。
因為,沖進球館前邊的那人正是梁三。
十七
梁三身著警察執(zhí)勤服,腰間警用裝備佩帶齊全,沖進球館后立刻依托一個水泥柱,雙手持槍指向“沈季陶”隱藏的方向。而梁三身后,正是身著便裝,同樣持槍呈瞄準戒備姿勢的葉子柔。
我知道,一定是我打給梁三的電話讓葉子柔得到了解救,但不清楚他們怎么這么快就追蹤到這個荒蕪的廠區(qū),葉子柔孜孜不倦地追蹤我倒也理解,可梁三蹚進這渾水頗讓我意外,大概率是梁三接到我的電話救下葉子柔后,向他的上級做了匯報并得到了支持,否則,沒有警務(wù)網(wǎng)絡(luò)后臺的支撐,他們根本不可能追到這里來。
而且,我駕駛車輛的車牌號很可能被葉子柔記下,暴露了我的行蹤。
想到這里,我暗暗為自己的粗心而懊惱。
我看向舅舅“沈季陶”,他正狠狠地瞪向我,我心里清楚,我堅持參與的這次交易給他帶來多大的麻煩。
我手持匕首尷尬地站在球館中央,暗暗叫苦。若再給我三分鐘的時間,我就可以順利地離開這里。我已看清了“沈季陶”的真面目,找到了神秘的毒梟真身,圓滿完成了宮承柳跟我做的交易。我只要再找到宮承柳,讓他履行諾言,我就可以獲得自由,告別這個黑暗世界,重新走向光明。
可是,這一切都被愚蠢的葉子柔打亂了。
我用無奈而又生氣的目光看向葉子柔,讓我沒想到的是,葉子柔正把槍口慢慢地轉(zhuǎn)向我。目光碰撞中,她向我大聲命令道:“常小旭,放下你手中的兇器!”
兇器?我被葉子柔的喊話驚呆了。
我看看葉子柔,又看看自己手中的匕首。現(xiàn)場所有人中只有我手中有一把匕首,想必是葉子柔因此認為我是危險人物。我搖搖頭,無法接受這可笑的認定,更為葉子柔的弱智而惱怒。若她走到我跟前,我一定一招制敵,不會給她反應(yīng)的時間。
見我猶豫,梁三也在柱子后大聲命令道:“常小旭,請聽從指揮,放下兇器!”
我再次心驚,梁三已不再稱呼我為老大。昔日的兄弟,今天卻要在這里刀槍相見,這實在讓人難以置信。我苦笑著看著那指向我的黑洞洞的槍口,不得不服從他們的命令,慢慢地蹲下,把匕首放在落滿人民幣的地面。
梁三低頭看向地面散落的人民幣,還有那個裝滿白色粉末的密碼箱,用惋惜的口氣說:“常小旭,我一直不相信葉教官說的話,我一直以為她在用有色眼鏡看你。今天我才相信,你果然有問題!我還一直稱呼你為老大,你,實在太讓葉教官失望了!”
我卻無奈地搖搖頭,對梁三說:“三兒,你不該過來的!總有一天,你會為你對待我的態(tài)度而道歉。”
我非常清楚,梁三是因為我對葉子柔的“襲警”行為才追過來,他們的追擊目標(biāo)只是我一個人,根本沒想到能遇到毒品交易的場面,否則不會這么少警力配置,明顯不符合戰(zhàn)術(shù)常規(guī)。
我相信,梁三沒想到的會更多,如果看到了扯下面具的“沈季陶”,會更難以置信。
這一刻,我感到了無助。我渴望宮承柳的人能趕快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好控制住這混亂的局面。但,這似乎是天方夜譚。
葉子柔看向我,繼續(xù)斥責(zé)道:“多行不義必自斃!常小旭,我不是沒有警告過你!而你,向來置若罔聞?,F(xiàn)在,你還有什么話要說?”說完,持槍慢慢向我走來。
看到葉子柔向我走來,我立刻感到了危險,或者說是葉子柔和梁三所處的危險。
要知道這大毒梟“沈季陶”第一次露面,卻被這兩人撞個正著,窮途末路的他們隨時可以亮出身上的武器。如果梁三和葉子柔面對攜帶武器的四名毒販,將處于絕對劣勢。
何況,梁三和葉子柔根本沒有想到對方還帶有武器。
情況危急,我大聲制止道:“子柔,不要過來!”
葉子柔對我的警告根本不予理會,繼續(xù)向我走來。
我又想到我的舅舅,那個神秘的毒梟“沈季陶”說過的話:“誰看到沈先生的真容,誰就不能留在這個世界上?!倍喝腿~子柔的到來,必然使局勢突然出現(xiàn)大的變數(shù),甚至可能魚死網(wǎng)破。
我的內(nèi)心一陣緊張,不再面向葉子柔的槍口,而是有些驚恐地慢慢轉(zhuǎn)過頭。果然,從我的視角看去,是驚心的一幕:旗袍女趁葉子柔的注意力在我身上,不動聲色地從身上摸出了一支微型手槍,指向了葉子柔。
幾乎是同時,眼鏡男和絡(luò)腮胡也拔出了手槍。當(dāng)然,他們并不避諱被我看到,因為,我和他們一樣,是毒品交易的一方。而梁三,根本看不到他們在柱子后的動作。
我瞪大了雙眼,回頭對著毫無知覺的葉子柔大喊:“危險,有槍!”
想到旗袍女的手槍隨時可能擊發(fā),我不顧一切地向葉子柔撲去。
我的動作無疑讓旗袍女感到奇怪,但絲毫沒有影響她向葉子柔開槍的決心。剎那間,槍聲響起。毫無遮蔽的葉子柔被旗袍女的手槍擊中右肩,站立不穩(wěn),手槍掉在地上。
槍聲終于使水泥柱后的梁三反應(yīng)過來,他立即變換自己的射擊位置,伺機向旗袍女還擊。幾聲槍響后,旗袍女也被梁三的子彈擊中,歪倒在“沈季陶”懷中。
“沈季陶”見情況不妙,立刻接過旗袍女的微型手槍,命令眼鏡男和絡(luò)腮胡一起向隱蔽在水泥柱后的梁三射擊。場面一度混亂,球館內(nèi)的回聲震耳欲聾。
我在子彈蕩起的塵煙中撲到葉子柔跟前,抱著她的身體倒向地面。看到葉子柔右肩流出的鮮血已濕滿衣服,我心痛地喊道:“子柔!”
葉子柔迷茫地看向我,說:“小旭……”
我不再說話,撿起葉子柔的手槍,迅速將她抱起,彎腰跑到球場一側(cè),又輕輕把她放在臺階處。
槍戰(zhàn)還在繼續(xù),幾個回合的交火后,梁三求勝心切,躍向距離旗袍女較近些的一個水泥柱,不料一人難敵數(shù)支槍的交叉火力,梁三突然被側(cè)方的一發(fā)子彈擊中,倒在水泥柱旁。
槍聲暫停,突然出現(xiàn)令人窒息的平靜。
看到梁三也倒下,我紅了眼,仇恨的目光看向“沈季陶”和旗袍女,歇斯底里地喊道:“你們?yōu)槭裁撮_槍!”
旗袍女微喘著氣,不解地看著我:“為什么?不是這個婊子來,我們能陷入這般境地嗎?”
“那也不是你開槍的理由!你要為此付出代價!”
旗袍女用更加困惑的目光看向我,她不明白本應(yīng)該和他們一起一致對外的我,怎么會為了葉子柔而瘋狂。
我不再理會,看看自己正處于眼鏡男和絡(luò)腮胡的盲區(qū),毫不猶豫地舉槍指向旗袍女。
“沈季陶”見狀大吃一驚,急忙喊道:“小旭,你干什么!”
“我要她血債血還!”我一字一句地說。
旗袍女的目光由困惑變得惱怒,她扭轉(zhuǎn)頭,氣若游絲地對抱著她的“沈季陶”說:“老板,看你那外甥,準備開槍打我呢!你為他考慮那么多,我們專門為他做這個局,他會感激你嗎?今天這事,都是他引起的,你說,還要留他做什么?”
“沈季陶”并未言語。
旗袍女眼神變得怨毒,喘了幾口氣后對“沈季陶”說:“老板,你早說過的,要金盆洗手,帶我去遠方,為什么又非要參加這個不靠譜的交易?”
我用憤怒和鄙夷的目光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說了聲:“丟人現(xiàn)眼!”
說完,手持葉子柔的手槍向她瞄準并果斷擊發(fā)。讓我意外的是,手槍里并沒有子彈射出。我大吃一驚,拉開手槍套筒,里面竟然沒有子彈。
我突然想起,葉子柔的手槍彈夾應(yīng)該還在我駕駛過的那輛越野車上,她應(yīng)該沒來得及到單位領(lǐng)取彈藥。
我把手槍扔到一邊,哭笑不得地看向葉子柔。
看到這一幕,旗袍女哼了一聲,挖苦道:“這可怪不得我了!老天助我,你們這對亡命鴛鴦,都死了吧!”
局勢已無法收拾,“沈季陶”看向我的眼光也有了一絲冷意。我們?nèi)艘训瓜聝蓚€,如果我們?nèi)硕妓懒?,他們還可以全身而退。
旗袍女冷笑著,用顫抖的雙手從“沈季陶”手里接過她那支微型手槍,緩緩地向我和葉子柔舉起了手槍。
危急關(guān)頭,我用身體護向葉子柔。一縷幽香襲來,讓我一陣恍惚。這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在警校的日子,時光,若能在此時定格,我寧愿不去奢望未來。
葉子柔看向我的眼睛,用微弱的聲音問:“為什么?”
我沒有回答,只是笑著說:“傻瓜!對付我竟沒想著用子彈!你太大意了?!?/p>
葉子柔嘆口氣,悠悠地說:“是你太傻了,我用槍指著你,你還要向我沖來!”
我搖搖頭不再說話,終于可以毫無顧忌地擁抱我心中的女神了,我知道也許一秒后,也許五秒后,我的后背就會被旗袍女的子彈擊中,但我并不在乎。若能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射向葉子柔的子彈,也是一種愛的祭奠。
球館靜得連一根針掉落在地上都能聽到。
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刻,場館四周突然一陣響動,幾扇破舊的窗戶毫無征兆地同時被撞開。仿佛從天而降,沖進來十多個全副武裝的特警,領(lǐng)頭的特警沖著我們大喊:“警察,所有人放下武器!”
現(xiàn)場氣氛再一次一凝固。而我,反而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一切反抗都是徒勞,我相信室外同樣有無數(shù)特警甚至便衣警察。也許這些特警是梁三的后援,或者我們的交易早就被警方所監(jiān)控。不過,葉子柔總算安全了。我不再說話,雙臂環(huán)抱著葉子柔,坐在地上。
旗袍女士見大勢已去,眼里滿含不甘和憤怒,惡狠狠地瞪著葉子柔,罵了一聲婊子,就要孤注一擲扣動扳機,還沒等她有下一個動作,就聽一陣亂槍,旗袍女身上被打成了篩子。
更多的特警魚貫而入。我在特警的槍口下放下臉色蒼白的葉子柔,伸出雙手,和“沈季陶”等人被特警戴上手銬,押上了警車。
十八
一周后,陵江市看守所。
我夾在幾名同樣穿著黃色號服的犯罪嫌疑人中間,規(guī)規(guī)矩矩地看電視新聞。數(shù)日沒刮的胡子已布滿臉頰,讓我顯露出不曾有過的滄桑。
電視上,新聞節(jié)目主持人正用標(biāo)準的普通話說道:“近日,我省打擊販毒犯罪的‘颶風(fēng)行動’圓滿結(jié)束,這次多省聯(lián)動的行動歷時將近一年,出動警力近百人。據(jù)統(tǒng)計,行動中在主戰(zhàn)場抓獲犯罪嫌疑人27名,在其他戰(zhàn)場抓獲61名,查獲毒品326千克,收繳槍支12支。此次行動,堪稱一場戰(zhàn)役。在這場戰(zhàn)役之后,我省的涉毒案件數(shù)量有望大幅減少。在此,我們向行動中犧牲和負傷的公安干警致敬……”
我的心里一陣疼痛,我不知道梁三和葉子柔的傷情怎么樣了。
新聞畫面中,我和“沈季陶”等人戴著手銬,被特警隊員押上了警車。
旁邊一個號友用胳膊碰碰我,輕聲說:“兄弟,我好像在新聞里看到你了!”
我面無表情。
號友用同情的口氣問我:“看來你犯的事兒挺大的,這么年輕就犯上這事兒,會不會判死刑?”
一絲怒意掠過我的臉頰,我不耐煩地稍微側(cè)過頭,用不屑的語氣說:“你也太坐井觀天了,告訴你,哥們兒做這個,自然是上面有人的,他們會救我的?!?/p>
號友沒有再說話,我知道,他的眼里也寫滿了不屑與不解。
我相信宮承柳對我的承諾,不管我進了拘留所還是看守所,他都能在第一時間把我撈出去。但是,我已在看守所喝了七天的菜湯,這已經(jīng)是我的極限了。我決定,等我出去見到宮承柳,一定好好和他算算這筆賬。
正想著,鐵門咣當(dāng)一聲被打開,一個獄警走進監(jiān)室,大聲喊道:“常小旭,律師會見?!?/p>
一絲欣喜從心頭掠過。該來的就要來了。我瞥了一眼有些羨慕的號友,輕聲說:“你猜,我會不會再回來?”
獄警給我戴上了手銬,我在號友吃驚的表情下,跟著獄警走出了監(jiān)房。
穿過戒備森嚴的監(jiān)區(qū),越過重重門禁,獄警把我?guī)нM會見室。
燈光亮起,隔著會見室的鐵柵欄,我見到了一身西裝的宮承柳。
望著熟悉又陌生的宮承柳,我有千言萬語卻噎在喉中,說不出一句話。值班獄警給我打開了手銬,又打開了鐵柵欄一旁的小門,向我示意,我可以出去了。
走出小門,意味著我獲得了自由。
我揉揉被手銬箍得紅腫的手腕,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邁步走出鐵門。
宮承柳微笑著上前一步,給我一個緊緊的擁抱,良久,才說:“兄弟,你辛苦了!”
剎那間,我淚如泉涌。一年來,除了宮承柳,似乎再也沒有人能體會到我的孤單!我孤獨,自閉,情感沒有釋放的渠道,甚至,長時間的壓抑讓我有了抑郁癥的傾向。
一年來,我遠離了我的父母、我的朋友,還有,我深愛著的葉子柔,別人沒有切身感受,無法感知我的痛苦。甚至,我對未來已經(jīng)失去了希望。
淚水落下,打濕了宮承柳的肩膀。這一個擁抱,我已原諒了宮承柳。
許久,我終于在宮承柳的耳邊開口說出了第一句話:“我自由了嗎?”
“當(dāng)然!”宮承柳也輕輕地回答。
“我不用再過這樣暗無天日、沒有親情的生活了嗎?”
“當(dāng)然!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盡情地追求你的愛人,可以陪伴你的父母,可以做你喜歡做的任何事!”
是的,我就要告別過往,以新的心態(tài)重塑人生了。
宮承柳松開我,提起一個提包,說:“走吧,快到更衣室換身衣服吧!你應(yīng)該用另外一種形象出現(xiàn)了?!?/p>
來到隔壁的更衣室,我脫下象征囚犯的黃馬甲,扔在地上,迫不及待地接過宮承柳遞給我的衣服。
這是一身藏青色的警用禮服,綴在肩部的警銜閃閃發(fā)光。
宮承柳低聲說:“由于你在‘颶風(fēng)行動’中的優(yōu)異表現(xiàn),使‘颶風(fēng)行動’得以圓滿收官,省公安廳禁毒總隊袁支隊長特別提請你晉升一級警銜,讓我現(xiàn)在通知你,你已是二級警司了!”
任憑我一年的潛伏早就磨煉出不喜形于色的本事,但還是禁不住一陣陣激動:“宮支隊,謝了?!蹦抗庖荒矣謫枺骸拔沂裁磿r候參加授銜儀式?”
我還是對一年前不能參加授銜儀式耿耿于懷。
“少不了的!會和慶功頒獎儀式一起,為你一個人舉行入警和晉銜儀式。但是,你需要背熟入警誓詞?!?/p>
見我穿好警服,宮承柳又很貼心地遞上一把嶄新的剃須刀,我接過來,細心地刮了胡子。一名英俊的年輕警察出現(xiàn)在鏡子中。
“葉子柔呢和梁三呢?”
“葉子柔傷情不重,在醫(yī)院觀察幾天就可以出院了。梁三……”
宮承柳頓了一下,說:“梁三沒搶救過來,犧牲了!”
我心里一緊,鉆心的痛楚襲來。我親愛的兄弟,你那樣誤解我,我還需要你當(dāng)面向我道歉呢!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起兒時的嬉鬧玩耍、警校時在訓(xùn)練場上一起揮汗如雨的場面。
可是,這一切,再也回不來了。
許久,宮承柳打斷了我的回憶,說:“小旭,我們走吧!”
我跟著宮承柳走出看守所大門。我想起了爸媽,問:“我爸媽知道我的事嗎?”
“放心!你父母剛知道你因販毒進看守所時,非常痛苦?,F(xiàn)在,你恢復(fù)自由了,你爸媽很高興。由于擔(dān)心你父母一下子接受不了,我提前以委婉的方式和你父母溝通過了。你父母情緒很平穩(wěn),但還是哭了半天,我想,他們應(yīng)該是開心得落淚的?!?/p>
是的,該讓父母為我而開心了。余生,我要好好陪伴他們。
我對宮承柳說:“宮支隊,我想先見見爸媽。”
宮承柳停下腳步,意味深長地拍拍我的肩膀,說:“小旭,你看前面?!?/p>
順著宮承柳手指方向,我看到不遠處一棵松樹旁,父母正向這里張望。
“去吧,你爸媽已經(jīng)等候多時了?!?/p>
剎那間,我的淚又不可控制地流了下來。我大聲喊著:“爸!媽!”奔向那兩個翹首以盼的身影。一年了,面對父母的擔(dān)心,我卻只能孤單地忍受痛苦,把真相隱藏在心底,現(xiàn)在我終于可以揚眉吐氣了,終于可以不讓爸媽擔(dān)心了,終于可以自豪地站在父母面前,用青春的陽光來驅(qū)除他們心中的陰霾了!
我和爸媽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媽媽只是一個勁兒地流淚,正如宮承柳所言,那一定是開心的眼淚。
十九
我從箱底找出那束風(fēng)干了的玫瑰花,還好,淡淡的花香仍沁人肺腑,只是平添了許多滄桑感和古典美感。
一分鐘也不愿停留。按宮承柳給我說的地址,我來到陵江市的第一人民醫(yī)院的住院大樓。十樓外科五病房的房門虛掩著,我輕輕地推開病房門,看到了一個面向窗戶坐著的熟悉的背影。
葉子柔正在低頭看書,她顯然恢復(fù)得不錯,從側(cè)后方就看到她沉浸在書中的情節(jié)里,臉上是淡淡的笑容。
我心里一陣欣慰,慢慢地走到她的背后。
一縷熟悉的幽香飄來,讓我欲罷不能。我深吸一口氣,把準備好的玫瑰花藏在身后,然后輕咳了一聲。
葉子柔轉(zhuǎn)過頭來,看到了突然出現(xiàn)的我,剎那間,笑容凝結(jié)在她的臉上。
她不知所措,上下打量著我身上的警服,瞪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來。
我笑了,很優(yōu)雅地把風(fēng)干了的玫瑰花遞到她眼前,略一欠身,說:“葉教官,二級警司常小旭前來探視,希望你早日康復(fù)!”
葉子柔看著這束風(fēng)干的玫瑰花,面部表情急劇變化,我想她還無法接受我身份的突然改變:從囚犯,到警察;從對手,到同事。
還好,葉子柔的大腦沒有出現(xiàn)空白,思維沒有被熔斷。她似乎明白了一切,緩緩地站起身,伸手撫摸著我肩上的警銜,神情漸漸變得欣喜。
責(zé)任編輯 劉升盈
【作者簡介】王愛兵,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報刊上發(fā)表多篇作品。著有長篇小說《流水的兵》?,F(xiàn)供職于公安系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