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打來電話，問我要不要壽衣？我驚愕，我身體好好的，要什么壽衣，當然在家鄉(xiāng)有早早做壽衣的習俗，可我才幾歲。再說即便要做的話，也是自己給自己做或兒女給父母做，哪有母親給兒女做壽衣的道理。

母親聽出了我的詫異，趕緊解釋說是“大布”——母親以前親手織的棉布。

大布！我記憶的閘門一下打開，噴涌得讓我噓噓不止。

每年春節(jié)回家，母親都要打開她的大衣柜，大布就一扎扎地碼在里邊，將近三十年來年年如此。母親總問我要不要，若要就給我一件，一件長兩丈，寬兩尺，可以做兩套衣服。

一直以來，我很糾結。要吧，我?guī)缀醪惶赡苡么蟛甲鲆路F在什么時尚的衣料層出不窮，如真絲、雪紡、棉麻、毛呢、真皮等等。母親織的大布太厚，也不太工整精細，顏色單一。不要吧，又怕傷了母親的心，因為大布凝聚了母親太多太多的心血。

從記事起，母親曾織過兩次布，一次是出嫁前，織了八件大布做嫁妝，做了被褥被套已所剩無幾。第二次，也就是最后一次是我上小學時，母親又織了八件。給弟弟討媳婦用了兩件，除去家人所用，在母親的大柜里還剩四件大布。

艱難的年代里，織一件大布太不容易。經常見父親身背一張巨大的弓，一手握住弓柄，一手用一個木榔頭敲擊弓弦，讓弓弦震動棉花，使之松散。那弓弦發(fā)出的“咚咚”聲，抑揚頓挫，如泣如訴，時而振奮，時而哀怨。棉絮四處飛舞，把父親從頭到腳裹了個嚴嚴實實。

棉花彈成棉絮以后，還得將它鋪成薄薄的片狀物，在用一種專用的工具卷成棉條。這種工具由一塊上面帶把的木板，配以一根一米左右長的細竹竿做卷軸，卷成粗細均勻的棉條，這是紡線之前必須做的一道工序。紡線是個技巧活，不熟練的人不能輕易操作。紡車由多根竹片做成一個大約一米多直徑的轉盤，安裝在一個木架上，木架的另一頭固定一根筷頭粗的釘子，用一根耐磨的線把轉盤和椗子串聯(lián)起來，通過手把輕輕搖動轉盤，釘子便飛速地轉動起來。開始時，先拿棉條緩緩接近釘子頭，飛速旋轉的釘子頭一下把棉條裹住，母親總是不失時機地把棉條輕輕提起，一根棉線便從棉條上徐徐地抽了出來，然后將紡車倒轉一下，讓棉線纏在釘子的中部。就這樣循環(huán)往復，大約一兩個鐘頭，一個線團就紡出來了。母親就像變著魔術，一根根潔白如雪的棉條在嗡嗡作響的紡車的伴奏下，像蜘蛛一般吐出一根根的絲。

從紡車上脫下的紗團，要用比紡車小一點的縠車縠一下，縠成一坨長的線圈，再用面粉漿洗一次。棉線一經漿洗，就比原先牢固了許多，然后再染色。染色一般情況都是買小包的顏料在家里自己染，待布晾干后把不同顏色的線過進筒管里。筒管是鄉(xiāng)間的竹子做成，漫山遍野都是，取材很方便，普通竹子的一個竹節(jié)即可，它的兩頭是空的。

經布則是一個復雜的過程，得用幾根對劈的半爿頭竹子，在上面鉆幾個眼，圍成一個半圓形，用筷子將其固定在地上，繞了各種顏色線的筒管套在筷子上，筒管數量的多少則由布的門幅（寬度）來定。在離筒管大約四五米的地方，兩側各立一根木樁，筒管上拉出的線就來回繞在木樁上，母親和寨子里的織布姐妹一會兒往左，一會兒往右，來回奔跑。經布的地點就在寨子里的小云盤，那地勢平緩，奔跑容易。隨著人不斷地奔跑，線由溪匯成河，由一棵樹到一片森林，由一束草到一片草原。老家常用 “跑來跑去像經布”形容來回奔波的人。

最為激動人心的時刻，是刷布的過程。刷布就是將漿過的線梳理分開的過程。刷布必須要有刷布場，從開闊的山頭往山腳直鋪而下，確實有像廬山瀑布般“飛流直下三千尺”的氣勢。刷布還是一個隆重的聚會，有男人女人有小孩。男人要放木樁，每兩米放兩根木樁，上面搭兩尺長的圓木棒，讓漿洗好的線在上面伸腰拉腿。女人忙著分線，把漿洗時粘在一起的線一根根地分開。刷布時要選一個風和日麗的天氣，讓漿洗過的線很快晾干。藍天、白云、青山、綠樹、草坪形成一道獨特的風景，刷布就像一道空中彩虹，又像一座飛橋。

刷好的線要均勻地卷到布機的轉托上，作為布的經線。轉托在布機的最前端，一頭插有一根鐵棒作手柄，叫“逼布撬”， 用于操控經線的移動。布的緯線是靠梭子的傳送來完成，梭子為木質，形似一只小船，中間開個槽，用于安置梭心。梭心用細竹竿做成，緯線就繞在這大約二寸長的竹竿上，叫作“梭肚絪”，有大拇指粗。布機上還有一個很重要的附件，兩片如梳子一樣的東西，讓經線從它的縫隙中穿過，它的功能既把經線均勻梳理，又把經線交叉分成兩部分，讓梭子從這個空隙中穿過，引進緯線。這東西織布人叫“縱”，我想該是縱橫交錯的“縱”，這個字是我隨意起的，不知是否正確，因為經線是從它身上穿過的，所以我覺得很符合“縱”的意思?！翱v”的運作是靠腳踏來完成，而梭子的移動是用手拉來操控。母親腳踏手拉，右手飚梭子，左手拉“縱”，左右腳交差一上一下地踏，“縱”一開一合一開一合，梭子左右蕩舟，游刃有余，舉手投足很是協(xié)調，那“咔嚓咔嚓”的織布聲，把月亮叫下山崗，把太陽叫上樹梢，把雨天喚晴，把黑夜吵明。

我在電視里經?？吹皆鷳B(tài)的刷布實景演出，與家鄉(xiāng)的刷布相比，那就是小巫見大巫，遜色多了。雖然是實景，但導演畢竟重編排過的，演員的動作再規(guī)范，表情再愉悅，音響燈光再絢麗，還是不如我看多歡場。家鄉(xiāng)的刷布，它不是為了取悅誰，而是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一代一代傳承下來的，是一種生活所需，是一種真正的原生態(tài)！

后來，我發(fā)現對于大布的處理，母親也很矛盾，特別是寨子里將出嫁的女孩上門買布時。寨子里的有些人家，大布仍然是新娘的必備嫁妝，是新娘賢能與否的標志。而隨著時代日新月異的變遷，人們根本不用再費時勞心地織布、紡車，織布機已悄無聲息，手工織布的技藝近乎失傳，手工織的大布已是彌足珍貴，用一件就少了一件，很多寨子，大布已蹤跡難覓。母親的大布價格一年比一年攀升，但母親的心也一年比一年猶豫，賣吧，以后就再也沒有了，不賣吧，大布時間擱久了會越來越糟爛。

于是，我毫不猶豫地告訴母親：我要大布壽衣！而且我要假期回來讓母親親手教我做，可惜是織大布所需要的所有物件都難覓蹤跡，再也無法體驗一件大布的誕生的過程了。

時光靜靜地流淌，淘洗著時代的紅巾翠袖。我仿佛看見一位立領斜襟盤扣的青衣女子走在現代都市的大街上，正如噠噠的馬蹄敲響著時代的門扉，又如撐著油紙傘的女孩徘徊在寂寞的雨巷，由遠及近，由近及遠，纖云弄巧的織女、替父從軍的花木蘭、彝家繡女……而且從歷史博物館里走了出來，她的背影是那樣的悠長，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