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母親的感情宛若漫山遍野的藤蔓盤根枝節(jié)，那是一種道不明的情愫，讓我不想去碰觸。時光就這樣一天天逝去了，不惑之年的我也成了兩個孩子的母親。

村里人說：我是聽著鐘聲長大的孩子。父親是一名小學老師，母親沒有工作要忙農(nóng)活。嬰兒時的我每天清晨聽著學校預備鈴和父親披星而出，每天下午聽著清脆的放學鈴聲和父親踏暮而歸。小時候，最著急的聲音就是“鐺、鐺、鐺”，這意味著我要離開母親和父親一起到學校了；最討厭的聲音是“鐺鐺鐺、鐺鐺鐺”，因為父親要丟下我進教室了；而最愉悅的聲音就是“鐺鐺、鐺鐺”，此時我可以和小伙伴們在課間玩耍，也準備可以回家啦！幼兒時期的我沒有享受過依偎在母親懷里撒嬌的權(quán)利，我對母親的怨念怕是從此開始了。鐘聲不停歇，我也一天天長大。

村里人又說：我是玩泥巴長大的孩子。一歲的我終于離開了禁錮我半年之久的那張床，蹣跚學步的我開始搖搖晃晃扶墻走，每當“鐺鐺鐺、鐺鐺鐺”的鈴聲響起之后，我身邊的父親和哥哥姐姐全都呼啦如鳥獸散開。不知所措的我從教室左邊爬到教室右邊，偶爾也會顫顫巍巍的扶著墻站起來走幾步，總是摔了滿身滿嘴都是灰。走累了就一屁股坐在泥巴地上玩泥巴，一個人自得其樂。一位老教師告訴我說：1歲多的我可以自己拿著一個小木棍，在泥巴地上亂畫一節(jié)課。啟蒙就開始涂鴉的我，為什么沒有畫得一手好畫呢？這件事情讓母親疑惑了很久，也讓我困惑了很久。

村里人還說：我是聽墻根長大的孩子。父親上課去了，我就自己在教室外面玩。牙牙學語的我最喜歡父親上的音樂課，哪里有歌聲我在那間教室聽墻角。80后的我學會了很多的紅歌，還會假模假樣地唱兩句“樣板戲”。因此，當我初上講臺給學生教唱的第一首歌就是《歌唱祖國》。我就這樣在一間又一間的墻角邊學拼音，還會數(shù)很多的數(shù)，我成功地成了別人家的孩子。

可是，天性頑劣的我總是把母親氣得牙癢癢。

三歲啦！小小的四方學校無法約束我的自由更無法禁錮我的思想。學會了涂鴉的我才華無處施展呀，于是鄉(xiāng)親們的墻壁大門、菜園里的小瓜茄子、樹上的桃杏李都遭了殃。如果哪家的大門上突然多了一副表情猙獰、左邊是小貓、右邊是小狗的“門神”，哪家菜園里的所有小瓜都被畫上了太陽、月亮和小星星，抑或是哪家未成熟的茄子上全都插滿了花和小木棍，還有未成熟的梨果上都是孔或者小小的牙齒印，不用說那一定是我的杰作了。當然，也不一定是我親手做的，也有可能是我指揮小伙伴們禍害的。小姑娘的溫婉那都是別人家的，“假小子”的我比“真小伙”不知頑劣了多少倍。

因為父親的忠厚善良，因此很多“禍事”鄉(xiāng)親們都會對我免于追究?？墒钱敶髬屧诮舆B切開三個小瓜、且發(fā)現(xiàn)里面都塞有小石頭后，大媽終于爆發(fā)了。大字不識的大媽記憶力是頂好的，我們的罪行多到數(shù)不清，實在是不可饒恕。我和小伙伴們某年摘了她舍不得吃的紅辣椒，搗碎了撒了一地；某月又用火炭在她家雪白的墻壁上畫了一頭奇丑無比的牛；某日又把她家的青李子摘了弄成了一串串的項鏈……然后在母親的千般道歉、萬般表態(tài)后，鄰居大媽提著我每天只能吃一小塊的一大袋餅干心滿意足地回去后。鄰居大媽的聲聲控訴徹底惹怒了要面子的媽媽，細細的竹棍子一下下打在我的腿上、屁股上，裸露在衣服外面的地方，立即一條條似小紅蛇的痕跡接踵而至，要不是恰逢父親放學歸來，我想我會不會被母親打死或者打殘。

小小的我是那么的倔強不遜，從不會和母親服一聲軟，兒時的我不知遭受了母親多少棍棒的伺候，我曾有一段時間認為我一定不是我媽親生的。

應(yīng)該是四歲左右的樣子，為了避免我和哥哥又出去禍害鄉(xiāng)親們的小瓜小棗，出去干活的父母親把我和哥哥鎖在了家里，哥哥悄悄偷吃了母親釀的甜米酒。關(guān)于又甜又糯的純手工自釀甜米酒，那是舌尖上的一道美食，也是鄉(xiāng)親們的一門絕活。

每逢節(jié)日或者家里準備宴請賓客的時候。鄉(xiāng)親們都會把精選的糯米浸泡半小時后，濾出后，放進甑子，大火蒸三刻鐘左右的樣子。待糯米粒蒸得用手指用勁一捏，就可以捏碎的黏糊狀，就可以滅火，把糯米取出來了，取出的糯米散開，平鋪在清洗好的大盆或者大簸箕里面。把蒸熟的糯米放在陰涼的地方一個小時，當糯米粒的溫度完全降下來后，母親取來清水灑在糯米上，把米粒一顆一顆分開，并把糯米一層層攤開大約半厘米的厚度，再在糯米粒上面撒上一層甜酒曲，最后找來一個壇子把糯米放進壇子里面密封起來放置陰涼地約莫三到五天。當你聞到家里有股似蜜糖的芳香甜味時，說明米酒已經(jīng)釀好啦！迫不及待地打開密封酒壇，清清亮亮的甜米酒讓你垂涎三尺。酒香哪怕巷子深喲，一家釀酒那香氣可以飄蕩在整個村子的上空。

母親是不允許我和哥哥喝米酒的，因為她怕我和哥哥因為酒精的影響會成為傻子。每天聞著米酒的香氣卻不能嘗一下，我和哥哥猶如百爪撓心哪！于是哥哥就這樣偷吃米酒，并成功地把自己吃醉了。沒有酒壇高的我因為不聽哥哥的指令，就沒有機會吃到米酒，哪怕是我端來各種凳子，也沒有吃到香甜可口的米酒。吃不到米酒，我就吃冷飯嘛，當我倆酒足飯飽的時候，我從高高的桌子上摔下來，母親說她也弄不清楚我是第幾次從桌上摔下來了。當勞作了一天的父母親回來，看到睡在門檻邊一臉通紅叫不醒的哥哥，還有抱著手哭得像花貓似的我，他們又驚又怕又氣。父母親一人一個抱著我倆往村醫(yī)院沖，醫(yī)生診斷哥哥是米酒吃多酒醉，而我這次成功地把自己左手給摔骨折了。雖然村醫(yī)一直強調(diào)說他可以把我的手接起來，但急火攻心的母親一邊哭一邊把我背在身上，果斷的連夜往縣醫(yī)院趕。事后母親說，一個小姑娘的手多重要啊，鄉(xiāng)下醫(yī)療條件差。如果我的手有個什么閃失，那可是會耽誤一輩子的呀！母親的身體一直都不好，二十公里的山路，二十歲的母親背著我僅用時一個半小時就到了縣城。

原來，母親是在意我的！

大字不識幾個的母親，會在放假期間的凌晨六點半時，把我和哥哥從溫暖的被子里面提起來背古詩，會在燈下守著我和哥哥完成作業(yè)。還會給我們講“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要養(yǎng)成不貪便宜的好習慣，不能拿別人的一針一線”“吃虧是?！薄€記得有一次，我和哥哥一人吃了一顆沒有兒女獨居爺爺?shù)奶?，被母親抬著棍子逼著我倆給老爺爺送去了一整袋糖。那糖可是我和哥哥雙雙考了第一名才得到的?，F(xiàn)在回想起來，還能體會當時那種心疼的感覺。

奶奶是一個固執(zhí)和強勢的女人，年輕氣盛的媽媽和想要把控一切的奶奶，兩個女人根本無法和平共處?？墒钱斈棠棠隁q漸大行動不便的時候，母親毅然決然把奶奶接到了家中。我和哥哥很是不理解，我們小的時候需要奶奶時她不愿意帶我們，老了不會動了就來我們家。母親對我和哥哥說：如果沒有奶奶，就沒有爸爸，沒有爸爸，也就沒有我們。奶奶養(yǎng)爸爸的小，我們就要養(yǎng)奶奶的老。奶奶和我們家一起生活了十五年，從拄著拐杖走，到癱瘓在床的八年里，母親無怨無悔伺候著奶奶的衣食住行。奶奶曾對到家里和她聊天的老姐妹說：如果沒有老二一家的護伺，我的墳頭早就長草了。奶奶年終時九十歲，是村里最高壽的老人。

母親，是孝順的！

思想上傳統(tǒng)保守急躁的母親和思維跳躍急躁的我，在生活中總是摩擦不斷。母親在幫我把二寶帶到1歲后，要強和固執(zhí)的她毅然決然回到了老家，她離不開生活了四十多年的老屋。說只是種點小菜吃，母親卻把屋前屋后的所有空地全都種上了玉米。說只是養(yǎng)幾只雞吃剩飯，母親卻養(yǎng)了幾十只雞、四頭豬、十四只羊……母親只看到追著小羊滿院跑高興得手舞足蹈的女兒，自動忽略了滿臉暴躁的我。每一次返程，母親都會說捉一只雞帶回去燉湯，火腿已經(jīng)給你砍好了，菜已經(jīng)給你摘了黃葉子，水豆腐瀝了水給你裝好了……全都是我愛吃的，可我每一次都會說：不要不要！我不要！莫啰唆！我煩。我心疼母親的忙碌、我生氣她的固執(zhí)，每一次回家都心懷歡喜，每一次離開家都心里別扭。

母親每天都很忙呀！在忙著給菜園里的小菜捉蟲，在忙著給圈里的羊兒割草，在忙著給地里的玉米施肥……。在女兒的各種耍賴、一天三個電話的召喚下，母親終于答應(yīng)舍棄她的菜園外加小豬、小雞、小羊，進城來小住幾天。陪伴女兒散步的母親，需要小跑著才能追趕上三歲女兒的腳步，她的步伐不再矯健，歲月并沒有善待母親，她的體態(tài)也變得有些佝僂。父親說母親年輕的時候喜歡編辮子，一頭烏發(fā)又黑又亮又長，兩根麻花辮子煞是好看。我因此問父親：你是看上我媽長得漂亮，還是看上那兩根麻花辮？母親的一頭黑發(fā)在歲月交替中逐漸變白，發(fā)量也越來越少。母親和我們說話也再沒有年輕時候的強勢和果斷，每做一個決定都會小心翼翼地征求我和哥哥的意見，讓我們做主。我小時候一直想盡各種方法斗智斗勇的母親，她真的老了。

看著母親的背影，我很想沖上去給她一個擁抱，給她一縷安定的溫暖?？墒牵疫€是沒有邁出腳步，我和天底下絕大部分的兒女一樣，不大習慣用相對熱烈的方式去表達內(nèi)心的愛。

我和母親因為各自的驕傲和倔強，就這樣別扭著。我責備母親不懂生活，可真正了解人生的人，是母親；我責備母親走不出家門，可真正走過那么長路的人，是母親；我責備母親不會關(guān)心人，可真正經(jīng)歷過那么多滄桑的，全然用行為詮釋了愛的人，也是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