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臻姐姐,今日的葡萄酒可還有?”
過了八月初十,秋風刮得更緊,天氣也更涼了,但杏花巷里彌漫的醉人酒香讓人覺得甚是溫暖。此刻,整個汴京像是一個巨大的酒壇子,各色果蔬、糧食都浸潤其中,就等著八月十五開壇斟滿,用月光下酒,再吃口月餅,便是過中秋。
“沒有啦!”阿臻見這個小童有幾分面熟,應(yīng)是被哪家大人使喚來的,她記起了祖母“童叟無欺”的叮囑,便彎下身來接過他手里的酒壺,“不過,我可以送你幾勺新做的桂花釀,它口味清甜,酒味也不重,小孩子也可適當喝點兒。”
“好呀,謝謝阿臻姐姐!”不花錢就能得到好喝的桂花釀,小童當然高興,他從兜里掏出幾顆尚有余溫的糖炒栗子遞給阿臻,“這是我爹爹從梁門里的李和家買的,姐姐也嘗一嘗,很好吃哦!”
阿臻被這孩子氣的“禮尚往來”逗得直笑。但是栗子確實好吃,她拿著就往后院走,炒熟的栗子綿綿糯糯的,祖母吃得動。
可她才走到前后院相連的月亮門處,就聽到祖母好像在跟幾個孩童說話。
祖母常跟她說,后廚是“閑人免進”的重地,莫非——
阿臻心中略作思忖,便將來人猜了個七八分,高聲喊道:“祖母,是弟弟妹妹們來了嗎?”
只見祖母用十分贊賞的目光看著她,又轉(zhuǎn)過頭去,對另外3個小孩說:“瞧,我就說你們姐姐猜得到吧。”
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站成一排,一聲接一聲地喊她“長姐”,姐弟4個都很開心。阿臻眼窩一熱,還挨個兒摸了摸他們頭上的發(fā)髻,說:“跟前一陣比起來,又長高了些!”
前一陣,是指七月底,她和祖母回過一趟老家。
“是呀,”祖母笑瞇瞇地回應(yīng),“不光是他們,阿臻你也長高了呀!”
阿臻一拍腦門兒,對哦,自己身上穿的不就是祖母剛給她買的布做的衣衫嗎?
“可是,阿玖,”阿臻叫住妹妹,“杏花巷偏僻,你們是如何找到這兒的?”
還沒等阿玖說話,最小的弟弟阿環(huán)搶了先:“阿爹和阿娘他們要先去一趟大相國寺,我們一同乘坐的牛車到了春明坊便停了下來,我和阿瑋哥哥就從坊門口一路打聽著過來的……”
“對對對!”阿玖和阿瑋異口同聲。
他們還說遇到一個拿著細頸瓷瓶當酒壺的小孩子,在杏花巷門口,就是他指的路。
“他是不是邊走邊剝栗子吃?”見弟弟妹妹紛紛點頭,她便將方才得到的栗子都拿了出來,給祖母剝了一顆,又招呼他們吃。若不是他,頭一次到汴京的弟弟妹妹可能會迷路,甚至更糟糕的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
不過,阿臻并沒因為家人團聚而偷懶,倒是真像個小掌柜那般安排起事情來:“阿瑋,挑些個兒大、肉肥的螃蟹出來,用刷子刷干凈,咱們晚上吃。”
她見挨著墻根的地方有兩大簍鮮活的螃蟹,便知道是爹娘從鄉(xiāng)下帶來的。別的東西小孩子不好拿,這些“橫行無忌”的家伙最得小孩子喜愛,多半是阿瑋自告奮勇提來的。
見長姐跟他像大人一般對談,阿瑋感到自己受到了極大的信任,腰背瞬間挺得直直的:“好的,長姐?!?/p>
阿玖卻嫌螃蟹腥臭,捏著鼻子從她身旁路過,到了祖母跟前,幫著擇起了秋菜。
“小妹別怕,螃蟹蒸熟了,膏肥肉厚的,再蘸點兒黃酒,就一點兒也不腥了!”
阿臻心情好,脾氣自然也溫和了不少。她軟言好語地哄著阿玖,又見阿環(huán)蹲在簍子邊上用手去戳螃蟹的背,趕緊走過去把他拉起來,送回祖母身邊:“螃蟹鉗夾肉很痛的,阿環(huán)要小心些。”都安排妥當了,她才抬腿往前院走。
“祖母,爹娘常說阿姐好能干,讓我們都要跟她學(xué)習呢!”阿玖的聲音順著秋風吹到了阿臻的耳朵里,她低頭一笑,接著,她又聽祖母道:“那你方才怎么不當面告訴她呀?”
“阿玖有點兒……害羞?!?/p>
小妹就是這樣文靜內(nèi)向的性格,阿臻心中此時暢快極了,充滿干勁。
到了吃晚飯時,爹娘也風塵仆仆地回來了。
“大相國寺的人是真多??!”阿娘一見到阿臻就這樣說,“我們帶來的農(nóng)家鮮貨,還有一些干菜,一個下午都賣完了!”
“是的是的,”阿爹說起下午的生意就眉飛色舞,“尤其是這弄色橙子,真的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一筐就見底了??!”
祖母從前在御廚,什么美食沒見過!這弄色橙子,顧名思義就是用紙剪些吉利喜慶的字和花樣,趁著橙子還沒熟透就貼上去,過十天半個月的,橙子熟透了,再從樹上摘下來,那字和花樣就像長在橙子上一樣。
祖母見兒孫繞膝,自然也是心情大好,說道:“是啊,每年乾元節(jié)時,各宮的貴人們都想要在食物上討巧,以賀官家壽誕,那花樣更多!”
此話一出,便是長久跟在祖母身邊的阿臻都覺得羨慕不已,就更不要說第一次進城的阿娘和弟弟妹妹啦。
“還是阿娘有遠見,阿臻在您身邊,如今待人接物是多么干練哪!”
正在一旁殷勤煮茶的阿臻,聽到爹娘和祖母的話題又回到自己身上,不僅如此,院內(nèi)幾個小孩兒的目光也都齊刷刷地看著她——
看她把茶壺燙好,再把琥珀色的茶湯一一分裝到茶碗里,阿環(huán)便迫不及待地端起來喝,喝完說道:“阿姐煮的茶真香?!?/p>
“你們阿姐呀,可不僅會煮茶噢!”祖母順勢接過話頭,又說起她在食肆里開始掌勺,并招了閑漢來送索喚①,引得爹娘用驚訝的目光看著阿臻。
“咳咳,”阿臻被看得有些害羞,急忙用咳嗽遮掩,“主要還是祖母的廚藝好,我也跟著學(xué)了些皮毛?!?/p>
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她心疼祖母。祖母畢竟年邁,即使是每天的三五樣菜,每樣只做15份,還是力有不逮。
而且往長遠了看,現(xiàn)在的食客賣的都是祖母的面子,阿臻必須得慢慢學(xué)會真正撐起門面,食肆的生意才會長久。
更重要的是,她很年輕,精力足夠,慢慢地便會和祖母商量著開放每日限量的菜肴數(shù)量,再借一借祖母手藝的余蔭。
而這些盤算,也是她這幾年跟著祖母慢慢學(xué)來的。真正開始摸索著試行,還是她和祖母從鄉(xiāng)下老家回來之后。先從小份菜開始做,什么粉煎骨頭、梅花湯餅、酥骨魚,雖然一開始是累一點兒,但勝在菜品成色不錯,分量足又精致,倒也不愁銷路。
“快,都入座,嘗嘗阿臻掌勺的全蟹宴?!?/p>
螃蟹是金秋時節(jié)汴京城內(nèi)最受歡迎的食材,因為大家喜歡吃,所以價格也水漲船高,平日里她是舍不得這般奢侈的。
但今日一家人難得團聚,爹娘又送了許多來,阿臻便索性豪氣一回:水煮蟹、清蒸蟹、炒螃蟹、蟹釀橙、蟹生,還有各色時興小菜,并一大盆金燦燦的蟹黃炒飯,擺了滿滿一大桌。
阿瑋把手伸向了被醬汁浸泡著的蟹生,阿環(huán)夾了一只炒蟹腿,阿玖舀了小半碗蟹黃炒飯。阿臻掃了一眼,見他們都吃得津津有味,便放心地將3個寫有“福祿壽”字樣的蟹釀橙,分別放進了阿爹、阿娘和祖母的碟子里。
“阿臻,這得費多少功夫?。俊卑⒛飳⒊茸由w掀開,里頭是滿滿當當?shù)男啡?,看分量得有兩三只那么多?/p>
阿臻邊給阿娘的蟹肉澆上少許的醋和鹽,邊回答:“也還好,就是要把橙子蓋雕成花兒,把橙肉一點點挖出來,還不能弄破橙子皮,一開始祖母教我做的時候,還浪費了不少呢!”
祖母對膳食的標準要求一向嚴格——前些日子,她雕壞的橙子都在后廚堆成了小山,可自己刀工又無法在短時間內(nèi)有所精進——于是一邊心疼橙子,一邊暗暗在心底覺得自己無用,不知為此偷偷抹過多少淚,才有了如今的品相。
“阿臻很厲害!”祖母的眼神里全是對她的肯定,“她很有天分,也很努力,將來這食肆,交給她我放心。”
阿臻知道祖母一向公正,從不會在兒孫輩前言過其實。但此話分量很重,相當于到今天為止,阿臻在祖母心中才算真正過了關(guān)。
果然,祖母話音剛落,阿爹阿娘站了起來,拉著4個兒女一齊拜謝祖母,阿臻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有道是“學(xué)無止境”,她一定要時刻保持低調(diào)和謙遜,向祖母多學(xué)一些手藝,將來也好在這食肆如云的汴京有一席之地。
爹娘和弟妹在汴京待到過了中秋才回去的。
阿臻也很久沒有和弟弟妹妹們一起去逛夜市、吃小吃,沒有和阿娘一起做栗子味兒月餅,更沒有為阿爹斟上一盞白露茶……
來汴京第三年的這個中秋節(jié),他們熱鬧地歡聚在了杏花巷:圓月當空,汴京城內(nèi)處處樂聲悠揚,富貴人家在亭臺樓閣張燈結(jié)彩,如他們一般的普通人家則在自家樓上靜靜賞月,多么溫馨的團圓時刻啊!
“杏花巷到底是偏遠了些,如果在皇城附近,沒準兒還能聽到皇宮里傳來的樂舞之聲呢!”祖母的話里有了懷念從前的味道。
“祖母,阿環(huán)覺得,杏花巷已經(jīng)很好了,這里可是汴京哪!”
阿臻也深以為然。不過環(huán)弟的稚子萌語,到底沖淡了垂暮之人心中的傷感,大家又爭先恐后地讓祖母吃吃這個,再嘗嘗那個,那點兒對往事回憶的愁緒很快便被眼前和諧的天倫之樂取而代之。
臨走前,阿爹還與祖母商量,打算讓阿瑋也來食肆幫忙:“也帶他出來見見世面,像阿臻一般能干才好?!?/p>
阿臻頗覺欣慰,因為在汴京城,不管男女老少,只要肯干,做些什么營生,都會有賺頭。她當然希望將來自己真正當上掌柜后,能有至親弟妹幫襯。有了底氣,才會不懼任何風雨。
①送索喚:相當于現(xiàn)在的送外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