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的冬天,我經(jīng)歷了一個老太太的死亡。那個老太太住在我們書院后面的路邊上,每次經(jīng)過我都看到她端坐在西墻根曬太陽。我知道下午的太陽把西墻曬熱的時候,老太太脊背靠在土墻上會很溫暖,那是我奶奶早年經(jīng)常做的。我從這個老太太身上又看見了我奶奶的晚年光景。那個老太太看上去干干凈凈的,仿佛她一生在土里操勞,卻沒有一絲的土氣沾染在身。我還想著哪天閑下來,去跟這個老人家聊聊天,可是她突然就不在了。
我記得那是一個中午,我開車經(jīng)過老太太家門口,路邊停了有上百輛車,看車牌,有從烏魯木齊來的,有從昌吉木壘來的,還有從更遠地方來的。這些人或是老太太的遠近親戚,或是她兒女的同事、朋友。我想,在老太太活著的時候,除了自己的兒女,其他人可能都不會來看她,老太太的生跟他們沒有關系,她只是在這個小山溝里不為人知地生活著。但是,她的死引來這么多的人,讓他們從遠遠近近的地方趕來奔她的喪事。她活著是她個人的事,小事;她的死成了全家族全村莊的大事。葬禮舉行了三天三夜。下葬那天一大早,長長的送葬隊伍從家門口排到了山梁上。人們抬著老人的壽房,走在深雪中新踩出來的道路上。那個山梁后面是她家的祖墳,她先走的親人都在那里。
我在這個老人的葬禮上,想到她一生中曾有過多少跟自己有關的禮儀場面啊,出生禮、成年禮、婚禮、壽禮,一個比一個熱鬧。最后這個自己撒手由別人來操辦的葬禮應該最為隆重。從這個隆重的葬禮望回去,一生中所有的禮儀,似乎都是為最后這場自己看不見的葬禮所做的預演。這是我們身邊一個普普通通人的生老病死。從一個村莊到一座城市,再到一個國家,我們都這樣活,也這樣死。
死是天大的事。這位老太太的死亡讓那么多人去奔赴的時候,死亡本身成了一處家鄉(xiāng)。那些早年離開這個村莊,從來都不知道回來的人,因為這個老太太的死亡,再一次回到家鄉(xiāng)。也因為一個人的死,家鄉(xiāng)又復活了一次。
這位老太太有幸老死在家鄉(xiāng),安葬在埋有親人的祖墳處。當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她會不會像我后父一樣說要回家?如果她說了,那她回去的路是多么近,無須坐著馬車,她的后輩們靠肩扛手抬,便已經(jīng)將她護送到了那個家。在這場葬禮中,我看到我們鄉(xiāng)村文化體系中,安頓人死亡的最后一環(huán),還在這個小村莊完整保留著。會操辦喪事的老人還在,入土為安的祖墳還在。還有那些懂得回家來的人,他們在外面謀生,把老宅子和祖墳留在村里,他們知道有一天自己會回來。我在這個人頭攢動的熱鬧葬禮上,又一次看到死亡和每個人的深層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