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 軍
萬軍,陜西安康人。畢業(yè)于延安大學魯迅藝術學院。作品見于《北京文學》《中國校園文學》《詩選刊》《牡丹》《詩刊》《延河》《飛天》《北方文學》《黃河文學》等刊。現居深圳。
風掃云開,月亮鉆過云層后,直撲河面。月光下,河流像鍍了一層銀,锃亮锃亮的。河流的拐彎處,一塊巨石很蠻橫地攔住了迎面淌來的河水。河水撞擊石頭后發(fā)出的嘩啦啦聲響,如后山趕來的親戚,見了面,寒暄個不停。這塊石頭,此時在月光下顯得格外闊大,像座小山,背靠夜幕,呈現肅靜岑寂的氣象。河水繞過巨石,像帶著河岸上的秘密,無聲地流向遠方去了。
這條河叫磨河。這地名,因河而起,叫磨河灣。這塊巨石,它靜觀河流的來龍去脈,它知曉一個村莊的過往和現今。但它一直巋然不動、不語。河岸半坡處,馬福成家就住在這里。馬福成每天站在門前,看著河水繞過巨石,心如巨石一樣不言不語。當然,有時他也會對著巨石擺擺手:“嗨,我在這兒呢。”
月亮又鉆進了云團。河邊有個人影在動。馬福成家的狗一聲趕著一聲,狗聲頓時劃破寂靜的夜空。
馬福成躺在屋內的藤椅上,明亮的45瓦電燈下,他正嗑著南瓜子。他松松垮垮的兩條腿,像死蛇拖至地面。馬福成用一只手心窩攥著南瓜子,一只手大拇指輕輕一挑,一顆南瓜子劃向中指和食指之間。馬福成順勢三個指頭一捏,南瓜子自然而然地喂到了嘴里。南瓜子豎著身子,卡在馬福成的門牙縫。馬福成毫不費力一咬,然后舌尖一卷,南瓜仁沒了,僅剩下了南瓜子皮黏在嘴唇。馬福成一邊香噴噴地嚼著,一邊用另一只攥滿南瓜子皮的手勾到嘴巴邊一抹,南瓜子皮無聲地落到手里。馬福成悠閑極了。
好吃懶做,是馬福成給鄰里的深刻印象。但村里有個退了休的教書老先生說:“懶人有懶人的福。馬福成就是有福氣。”
聽到了狗叫聲,馬福成頭一歪,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手里的南瓜子皮落了一地。他嗖地邁開了一只腳,另一只腳,像被身子沉沉地拽住了,有點不聽使喚。馬福成掄起兩只手,貓著身子,一蹦一跳。他心本想著四五步跨到院壩邊,可沒想到身子越來越僵了,跌跌撞撞八九步才到了院壩邊。待身子站穩(wěn),馬福成腳尖微微一抬,脖子一伸,雞賊地掃看四周。大黃狗搖起尾巴,繞著他一邊轉圈,一邊汪汪叫嚷。順著狗叫方向看去,一個模糊的黑影,正向他家靠近。
馬福成使勁踮起腳尖,兩道眼光黏了上去。原來,又是前幾日上門來的那媒婆。
馬福成眼神急速從媒婆身上扯掉,扭頭,轉身,一瘸一拐沖向門口,差點一個趔趄倒地了。馬福成手扶門檻,壓低著聲,對著屋內喊叫:
“五姐,五姐。那媒婆,又來了?!?/p>
“呀,就說我去了四姐家,還沒回來呢。”
“哎,咋沒人給我介紹呢。”
“想得美呀,也不照鏡子看看,你這個懶漢。”五姐話剛落音,馬福成迅速調頭,又一瘸一拐返回了院壩。見媒婆來,馬福成迎上去便說:
“喲,你給我介紹媳婦兒來了?”
“你可是磨河灣的‘名人’呢,還用得著我給介紹?”媒婆戲謔道,輕飄飄的眼神看了馬福成一眼。
這話顯然說得不是時候。好在媒婆反應倒是快,趕忙笑呵呵補了一句:“福成這么小,都想要媳婦兒了呢。”
“要,這可耽誤不起哈?!瘪R福成笑嘻嘻又說:“你媒婆,難不倒你。”
馬福成壓根沒往心里去。這也是馬福成的可貴之處,任別人怎么嘲諷,他不記氣。用五姐小云對他生氣時的一句話說:“死豬,哪還怕開水給燙了呀。”
“你五姐小云呢?這回介紹這個人,好得很,人家都快城里買房了?!泵狡胖苯亓水斦f道。
“去四姐家了,還沒回來?!瘪R福成說道。
“哎,跑冤枉路。那走了,跟你也講不明白?!泵狡庞謸淞艘粓隹?,有點失落,磨磨蹭蹭,擰身向河岸走去。
媒婆走后,小云輕手輕腳出來了。小云頭發(fā)一甩,沖著馬福成說:“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了。你還想找媳婦兒咧?”
馬福成俏皮地說著:“有五姐在,不找也行?!?/p>
小云剜了一眼馬福成說:“就瞎說,你還小呢。再說了,娶了媳婦兒,你能養(yǎng)活嗎?你自己都……”小云抿著嘴,硬是把后半截話咽了下去。
馬福成眼睛一斜,見五姐認了真,便羞澀地說道:“我也跟你一樣,不著急,不著急的?!?/p>
小云不著急早嫁,因為她心里藏著本賬的。小云是拎得清的,她現在要是嫁人了,弟弟馬福成的日子可就難過了。
日子如門前的河水,靜靜地流走著。在這片蒼穹之下,這里每天的太陽,從村東邊的山崗緩緩上升。太陽照在磨河灣,照在馬福成家的屋頂。
新一天的晨光,從窗戶鉆進了室內。馬福成仍四仰八叉地橫在床上,睡得正香。半晌過后,馬福成迷迷瞪瞪醒來。起床。偌大的房屋內,已是空空蕩蕩,一片安靜。馬福成慵懶地洗漱完畢,慢慢悠悠高一腳,低一腳走進廚房。五姐小云做好的雞蛋餅,在鍋里扣著。馬福成伸手從鍋里拿出一張,穩(wěn)穩(wěn)地捏在手里。他一邊走,一邊狼吞虎咽。不一會,一張雞蛋餅吃完了。
馬福成吃完早餐,在房前屋后一斜一歪,晃來晃去,像個無所事事的人,悠閑得很。指望馬福成下地去干活,好比登天一樣難。不過,五姐小云也壓根沒指望過他。馬福成也早已習以為常。每一天,從太陽升起到落日下墜,馬福成就像河邊矗立的那個巨石一樣,巋然不動。
說起磨河灣的這塊巨石,村里很多人說是神石。
石頭就是石頭,哪有那么神乎其神?但磨河灣的這塊巨石,越年長的老人,就越講得玄乎了。說它會保佑這里的人平安,說它能驅除人的病魔,說它能讓人健康長壽,說它能給人帶來圓圓滿滿的生活。總之,它不是一般的石頭了。
磨河灣里的人,多數都信的。不時的你會看到有人給這塊巨石燒紙,給它披上一段紅布。也有人在它跟前放起鞭炮,對著它磕頭,焚香。有的呢,則把這塊石頭認干爹,叫干爺。不管巨石愿不愿意,答不答應。既然認了,那就像是對待自己的親人一樣。
馬福成在父母去世后,他就認這個巨石為干爹了。
“只有石頭爹,沒有活的爹。”童年里,小伙伴常對著馬福成說這句。這話就說得難聽了。但畢竟是從孩子嘴里說出的,馬福成才不管,他是不介意的。介意就會對抗,馬福成選擇沉默對抗。像石頭一樣沉默。
馬福成的母親得胃癌,是在他出生第二年去世的。
又三年,馬福成的酒鬼父親,去了山西挖煤。不久發(fā)生了礦難,馬福成的父親被救了出來,可人還沒拉到醫(yī)院門口,就已斷氣了。父母走后,馬福成的幾個姐姐將他拉扯大。更確切地說,是五姐小云照顧大的。
馬福成六歲那年,一連發(fā)了幾天高燒不退。姐姐們大意了,未及時拉去縣城醫(yī)院醫(yī)治。此后,落下了小兒麻痹癥,馬福成走路一瘸一拐的。從他后背看,肩膀骨骼畸形,像故意時刻抬起,聳得高高的,脖子被凸起的肩膀擋著。想著他往后做不了農活,姐姐們一門心思想讓他多讀書識字??神R福成堅持到念完初一,就不去了。姐姐們說破了嘴,都無濟于事。素日在家,洗衣做飯,家務農活,只要幾個姐姐在,馬福成是插不上手的。時間久了,馬福成也就心安理得,也懶得理直氣壯。
多年后,馬福成長大成人了。
馬福成終于把自己活成了家喻戶曉的懶漢。
馬福成很多時候,沒事就站在自己的門前,一邊磕著南瓜子,一邊安靜地看著他的干爹??粗o靜的河水,從巨石前歡快繞過,再無聲地流向遠方。
有時,馬福成小心翼翼用力地爬到巨石頂上,一會舉頭看天,一會低頭看小魚在石頭下游來游去,悠閑極了。灣里有人就嫉妒了,背后戳著馬福成脊梁骨說,他整天跟個傻子似的,一坐就是大半天。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傻也好,傻也不用想那么多的事呢。
磨河灣是清靜的。但只要馬福成的五姐小云在家,這個家,門庭若市。媒人來了一個又一個,走了一茬又一茬。后來,小云也煩了,她把話亮明了。小云對著媒人說:“如果男方條件挺好,她就嫁過去。如果對方家及親戚那里,有合適的妹妹或是表妹,可以給弟弟馬福成介紹著,這樣就兩全其美。”
原來,小云算盤珠打在這呢。馬福成問五姐小云:“媒婆介紹那么多人,就沒合適的?”小云遲疑半天,篤定地說:“嗯,沒有?!瘪R福成得意地說:“比我要求都高呢?!毙≡破沉怂谎?,說:“你竟然也有要求?”馬福成淡淡地笑著說:“我要找個……像你一樣的。”小云頭往后一仰,頭發(fā)跟著散了起來,她哈哈大笑說道:“那不知道要等猴年馬月啦,就你這樣的懶漢,誰會嫁給你?”
馬福成就是馬福成。他云淡風輕地說道:“五姐要是不嫁,我可不娶的?!毙≡蒲劬σ坏?,說道:“我嫁,我嫁。你也會娶到合適的呢?!?/p>
馬福成沉默了會兒,低著頭,半晌不說話。忽然,馬福成伸著頭問道:“五姐,你說會有人嫁給我嗎?”
被弟弟這一問,小云黯然神傷了。一時半刻,她不知道如何回答??諝饫锇察o了。五姐小云臉上,像布滿了烏云。
過了很久,烏云慢慢散開了,小云臉上又像是突然增添了幾分笑意,是欣慰的,也是自然的。她平靜地看著馬福成,有力地說道:“會呢,肯定會有了?!瘪R福成依然低著頭,輕聲細語地嘟囔道:“哎,誰會看上我一個殘疾人呢……”
小云身子一緊,弟弟這是怎么了?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小云腦袋顛了顛,想了想。她看向了遠處,脫口而出:“我弟弟可是男子漢,肯定會給我們找個很好的弟媳婦兒呢?!瘪R福成這時抬起了頭。怔怔地看著五姐小云,繼而說道:“我舍不得五姐嫁出去呢。”小云拍了拍手,又拍了拍馬福成的肩:“你現在也長大了,有啥舍不得。”馬福成點了點頭,說道:“哎,長大了?!?/p>
不久后,媒婆上門給小云介紹了一個對象,說男方是鄉(xiāng)村小學教師,還有個啞巴堂妹未嫁。小云要是嫁過去,男方把堂妹撮合給馬福成。這便是好上加好的事了。
小云答應了。男方的堂妹,是否能看順眼馬福成?
這一天,媒婆帶著小云和馬福成前來男方家。馬福成將要看他的這個未來老婆,或者說對方要識馬福成真面目。
來到男方家,馬福成緊緊挨坐在五姐小云身邊。他怯怯的目光,顯得撲朔迷離。馬福成的身子,僵硬地貼在凳子上。一陣寒暄后,男方啞巴堂妹來了。馬福成偷偷地瞄了她一眼,她的眼睛,很是清澈。見到一屋的人,她臉上掛著笑,甜甜的,偶爾羞澀地點一下頭。馬福成與她對了一眼,她依然是微笑,仿佛微笑是她一切的語言表達。馬福成此時則顯得拘謹,無處安放的手,一會插兜里,一會伸手抓桌上盤子里的瓜子,忍不住地磕。隔一會,馬福成暗暗地偷瞟她一眼,之后目光又迅速收回,沒心沒肺地繼續(xù)嗑起瓜子來。
這次相見,馬福成內心暗暗偷樂著。在返回家的路上,馬福成嘴里像含了塊糖一樣,從舌尖順著喉嚨,一直甜到心坎深處。他身子歪歪倒倒,一蹦一跳小跑著。像只家養(yǎng)的土狗,一會躥在小云的前面,一會溜在小云的身后。馬福成對五姐小云說:
“五姐,他家好呢?!?/p>
“嗯,是挺好。”
“我又多了個姐夫,而且還是教書先生呢?!?/p>
“以后我嫁出去了。就沒人照顧你呢,這可怎么辦呀?”
“我都大人咧,又不是孩子了?!?/p>
“在姐姐這里,你就是小屁孩呢?!?/p>
“那你嫁那去,我就跟過去?!?/p>
“咋不要臉呢你。他堂妹,你看上沒有嘛?”
“除了……是個啞巴,其他都挺好的。”
“我家福成兒,福氣不小?!?/p>
“如果他堂妹愿意,我不嫌棄的。”
“呦。人家不嫌棄你,都是老天爺保佑了?!?/p>
“我腿不利落,嘴能說。她都正常,卻不說話。我倆,互補?!?/p>
“是挺般配的。我覺得……你倆沒啥缺陷的。”
伴著夕陽下山,姐弟倆聊了一路,馬福成和五姐小云相互調皮嬉鬧著。不一會,他倆就回到了磨河灣,回到了河岸邊上的這個家。
不久后的一天,教師急匆匆趕來磨河灣。見了小云和馬福成,他一臉難堪地說:“我叔不愿意將堂妹嫁過來?!?/p>
“哦……”小云拉長了聲應道。
沉默片刻,小云繼續(xù)說道:“你回去再跟你叔商量下嘛。再商量下嘛?!?/p>
“嘴巴皮都磨破了。我不記得說了多少次。好說歹說,叔那邊就是不同意。堂妹又說不了話,她做不了主的?!?/p>
馬福成蜷縮在椅子上,手里的南瓜子攥得緊緊的。馬福成看著五姐小云,他雙手在椅腿上一摁,用力一撐,整個身子站了起來。馬福成邁開步,只見身子如浪一樣,向上一聳,向下一沉。馬福成在屋里來回踱步,從快逐漸到慢。心情平復了。馬福成說:“我心里對她,也不是很美氣的。這樣也好,這樣也好呢。”小云軟著身子,一動不動癱坐在椅子上。她像丟了魂似的,沉默半晌。
幾個月后,五姐小云出嫁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天要下雨,五姐要嫁人。這事,誰能攔住呢。馬福成的婚事,仍八字沒有一撇。媒人還在不停介紹著,馬福成前前后后也見了好幾個。最后,對方都婉拒了。這讓五姐小云愁眉不展的。
幾天后,媒婆來了,告知有個女娃,非常合適,可以給馬福成撮合。真是應了那句老話:“小雞兒不尿尿,各有各的曲曲道?!泵狡耪f:“那女娃人可好了,家庭環(huán)境也厚實著呢。她還有倆哥哥,她倆哥哥都在城里買了房呢,她現在跟父母住一起。唯一一點小缺陷,就是她個頭矮了點,就一米四。雖說人家有過一段婚姻,但丈夫失蹤兩年了,沒得音訊。但她沒有孩子呀,她跟馬福成,那是非常蠻配的了?!泵狡耪f得頭頭是道。馬福成一直撓頭,沒做回答。小云說:“對方要覺得沒啥,我看這就是天上掉餡餅呢?!瘪R福成依然不吭聲,慢騰騰嗑著南瓜子,半天憋不出一句話。小云接著說:“要是這事成了,我心也算是一塊石頭落地了?!瘪R福成終于開了金口,卻極不情愿地說:“她結過婚的,我心里,就是不咋美氣?!泵狡炮s忙補說道:“結過婚好呀,那就是踏踏實實過日子的人。人家比你大幾歲,相互有個照應,多般配呢?!毙≡期s忙沖著媒婆說:“那就讓他倆先見上一面,說不定倆人都看對眼了呢?!?/p>
很快,倆人見面了。女的叫彩霞,媒婆沒有說錯,彩霞矮,跟小矮人一樣。一身打扮倒是干凈,清清爽爽的。說話大嗓門,聲音特別洪亮。彩霞時不時的爽朗笑聲,打破了磨河灣的寧靜。彩霞到底是有過一段婚姻經驗,言談舉止落落大方的。馬福成顯得幾分羞澀,臉上時不時掛著笑意。稚嫩的,緋紅的,簡單的。
彩霞像她的名字一樣,如一道光,照在了馬福成的心里了。馬福成突然感到內心亮堂了起來,他仿佛將此前對她的遲疑都拋之腦后了。馬福成笑了。
馬福成這一笑,五姐小云可終于松了一口氣。五姐小云想著,她即將嫁人了呢,弟弟也找到中意的媳婦兒。小云突然覺得腳下的磨河灣,空氣中到處彌漫的是甜甜的味道,新鮮的,持久的。
小云出嫁了。這一天,馬福成的幾個姐姐及親朋好友全部到場。小云的嫁日,磨河灣像等了好多年的一件大喜事,終于迎來了。人們進進出出地忙碌,鞭炮聲,歡樂聲,喇叭聲,一切在一片喜氣祥和的氛圍之中。馬福成也即將迎來了他中意的女人彩霞,一切都沉浸在歡快、美好和祥和中。如夢一樣。也不是夢,必定馬福成伸手就能摸得著,睜眼就能看得見。無論是馬福成,還是他的五姐小云,心里都覺得是踏實的,安心的。
五姐小云出嫁后,馬福成一個人的生活開始了。面對這空蕩的房屋,一種突如其來的,說不出的莫名感傷涌上心頭。馬福成也好想跟五姐小云出嫁時那樣,大哭一場。但是沒有淚水。馬福成一個人緩慢地來到了河邊,爬到巨石上,拍拍屁股,坐下了。
這塊巨石——馬福成的干爹。仿佛它從未離開,一直等著他。它無聲的,肅靜地矗在河邊。無論他什么時候來,什么時候走,干爹都是懂他的人。干爹陪著他。
馬福成面向夜空,躺在巨石上。月亮依舊是那個月亮,河水依舊在靜靜地淌著。河中的小魚跳出水面的聲音,遠方的蟲鳴鳥叫聲,仿佛因為馬福成一個人的到來。它們在馬福成的耳畔,不時響起。馬福成像忘記了自己,如處夢境。
也不知道在石頭上坐了多久,馬福成的心情,慢慢好了。馬福成想著五姐小云,想著彩霞即將成為他的女人,未來的好日子,等著他。馬福成想著想著,又莫名地笑了。
夜,真安靜。河水撞擊巨石的聲音,在耳畔一直嘩嘩地響著,像一遍遍催他,該回家了。馬福成貓起身子,從巨石上小心翼翼地溜下來。馬福成一跛一翹,頭頂著一輪圓月,哼著歌,回家了。
這一夜,馬福成睡得香,睡得沉。直到第二天的太陽光移至窗邊,照射進房屋內,散在他的臉頰。馬福成感到臉上暖融融的,心里也暖融融的。樣子是那種遭人嫉妒的慵懶,讓人羨慕的閑適。
現在,馬福成沒事了衣兜里揣上幾把南瓜子,就在磨河灣大路悠閑地轉悠。家里的大黃狗,馬福成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狗通人性的。狗是知道馬福成對它好的,無論馬福成去哪里,做什么,狗管不著。狗靜靜地跟在馬福成身后,跟屁蟲一樣。
馬福成的婚事,起先,彩霞的父母打心眼里是看不上馬福成的。這種看不上表現在對馬福成的印象:游手好閑,邋遢,散漫。就不是個能把日子過好的人??傊痪湓?,寧愿讓女兒當尼姑,都不讓女兒嫁給馬福成。
馬福成打退堂鼓了,退縮了。就在這時,彩霞偷偷背著父母,跑來跟馬福成住在一起了。生米煮成了熟飯,彩霞父母能怎么辦呢?只好聽了彩霞的。
馬福成娶到媳婦了。馬福成心里美極了。
一年后,彩霞懷孕了。孩子出生了,是男孩。馬家算是有了香火。有了孩子后,馬福成那個開心呀。他喜上眉梢,來到河邊石頭旁,焚香燒紙,放鞭炮,掛紅布。馬福成心里覺得,今天的一切美好,是石頭干爹在背后保佑呢,在另一個他看不見的世界,一直在默默地守護著他以及他的家人們。
孩子的出生,給這個小家?guī)砹藷o限的歡樂。然而,現實的生活,一天天更具象、更明朗、更細致地擺在了馬福成的眼前。生活是他孩子的尿片、是彩霞的衛(wèi)生巾、是一家人的頭疼腦熱病、是他的內褲,臟了就要有人洗……生活不僅僅是他兜里揣的南瓜子。
馬福成的生活,當然也離不開幾個姐姐,也離不開彩霞的娘家。出錢的出錢,出力的出力。
可時間久了,問題就來了。問題來了,就有了矛盾。有了矛盾,就有了沖突,擋都擋不住。
馬福成的丈母娘,看不下去了。丈母娘先是把話曲里拐彎地對馬福成說:“兒子也生了,你也要挺起你的腰桿子了,別再一天天勾得七老八十的。有娃不愁長,可長的前提是你得有糧呀?!?/p>
“彩霞嫁給你,當初我是反對的。但現在進你家門了,孩子出生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咱就認命了。日子就得邁開腿,動起手,不勤快點,喝西北風都沒門兒?!?/p>
馬福成像是聽進去了,每次都是很客氣地回答:“嗯嗯。”頂多再補充一句:“知道了。”
馬福成總是在這關鍵時刻,少言寡語。這種不咸不淡的回答,丈母娘極其不滿意的。但丈母娘忍住了。丈母娘要看到馬福成實質性地改變。今天的馬福成和昨天的馬福成,并未因外界的影響,發(fā)生大的變化。丈母娘不是鎮(zhèn)上的婦聯(lián)主任。丈母娘不想深究、摸底。丈母娘忍無可忍了。丈母娘爆發(fā)了:“你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我們彩霞是上輩子倒八輩霉了嫁給你!麻繩串豆腐,提不起來呦??纯茨隳撬罉幼友剑桓睕]心沒肺的?!闭赡改餁饧睌牡卣f。話說這份兒上了,唱戲的腿抽筋了,下不了臺。丈母娘一把扯著彩霞的衣服,往門外拽。彩霞踉踉蹌蹌抱著孩子,委屈得不吱聲。
馬福成目光剜了丈母娘一眼,很快就收回了。但這一眼,丈母娘看到了。彩霞看到了。事態(tài)局面,非常不好。丈母娘沖著彩霞翻了個白眼,很泄氣地說:“回家吧?!闭赡改锒疾辉冈俣嗫瘩R福成一眼。丈母娘心徹底涼了。
彩霞回娘家了。馬福成的世界,依舊在小小的磨河灣。馬福成一天都沒有出過遠門。馬福成也從未想過,走出去,能做什么?幾個姐姐們也開始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三番五次地催促馬福成去縣城里找份工作,哪怕當個小區(qū)保安都行。媳婦兒孩子都走了,守著這家,破墻上能開出什么花兒來?
馬福成來到了縣城。縣城的生活,給馬福成帶來某種強烈的震撼,可謂五彩斑斕。具體表現在每日的飲食上,馬福成吃得有滋有味,吃得很是滿足。半個月過去,馬福成的工作沒有下落,人變得圓潤了。當然,每天吃住都是不小開銷了,馬福成也很是著急的。好在最后老鄉(xiāng)幫助聯(lián)系,馬福成找到了一份卸貨搬運的工作。對于腿腳不便的他來說,這無疑是不理想的了。但哪里又適合他的呢?馬福成不想再等了,馬福成想去試一試。干了幾天搬運,無論是精神還是體力,都讓馬福成深感前所未有的煎熬。比如好心的工友們將那些很輕的物件搬運活,專門留給馬福成,并指揮他一會去那,一會到這。馬福成覺得,被人吆喝來吆喝去,面兒上哪能掛住呀?馬福成感到自己像是受到莫大屈辱。這份工作,馬福成做得極不情愿。想到縣城的生活,每天變了花樣地吃,馬福成咬緊牙,堅持著??蓻]多久,馬福成病倒了。醫(yī)生說他勞累過度,建議多休息。
馬福成帶著不舍,帶著懊喪回了家。在回家的路上,馬福成又一次坐在了家門前這塊巨石上。馬福成想他的妻子彩霞,想他的孩子了。馬福成安靜地坐在石頭上。他抬起頭,看著這熟悉的磨河灣。他深感無比的親切,熟悉,好像只有在這里,他是張弛的,放松的。
當他回到家,家卻是空蕩的。
轉眼,一年過去了。彩霞和孩子依舊待在娘家。在姐姐們出謀劃策下,馬福成先后提著禮多次去彩霞娘家。每次去,馬福成都碰一鼻子灰。丈母娘將孩子藏了起來,面都不讓見,很決絕,像鐵了心不認這個女婿了。馬福成也犟得很,不管丈母娘怎么放狠話,他就是不吱聲,原地傻愣著??吹萌撕苁侵?。馬福成越不吭聲,丈母娘火氣越大。丈母娘提高了嗓門趕著說:“你就死了這份心吧?!薄盎厝グ桑瑒e在這傻站著了,院壩都被你站個坑?!瘪R福成只好灰溜溜,一瘸一拐地離開了。
這樣下去,可不是個事。
馬福成的事,終于迎來了轉機。
1999年春節(jié),幾個姐姐們一起回了趟娘家,五姐小云帶頭出3000元,其他四個姐姐咬著牙各家出2000元。她們張羅著開年后給馬福成蓋三間磚房。這一次下了血本的集體行動,目的就一個:接回彩霞和孩子。
房子很快建好了。五姐小云帶著弟弟馬福成,去了彩霞娘家。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丈母娘被說動了。丈母娘一松口,彩霞帶著孩子一起從娘家回來了。彩霞和孩子回來了,馬福成高興壞了。家是新的,家又是溫暖的。只要彩霞和孩子跟他在一起,每一個日子,都是好光景,都是幸福的。馬福成心里暖融融的。
但這種興奮勁又是短暫的。勁頭一過,又是實實在在的日子。守在家,得養(yǎng)家糊口。出了門,有紅白喜事出份子錢。日子不再是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了。說一千道一萬,錢太重要了。而馬福成暫時沒有掙錢的門路。作為一個男人,馬福成感到難當家中的頂梁柱。作為一個父親,馬福成也深感慚愧。
接下來怎么辦?馬福成不斷追問自己:往后的日子還長呢,不可能一直就是幾個姐姐們接濟。自己怎么去面對?馬福成變得迷茫,變得無所適從。
馬福成又進城找工作去了。馬福成想,這次就算再累、再苦,都必須讓自己在縣城撐下去,掙錢,養(yǎng)家。
這一天,天剛麻麻亮,馬福成出了門。河邊的冷風,一陣陣呼呼吹過。冰涼的巨石,靜靜地矗立在河邊,河水撞擊巨石嘩啦啦的聲音,在馬福成耳畔越來越遠。馬福成不停緊了緊身子,沿著河岸這條通往縣城的路,他一顛一跛向前邁著。走一走,歇一歇。歇一會,繼續(xù)向前走。
在馬福成剛進城的第二天,從磨河灣傳來一個天大的新聞:小云的老公在外面有人了。
這事沒有一絲征兆,誰都沒想到,小云挑來選去,最后嫁給了一個這樣的混蛋。他不是教師嘛?不是的。小云后來才曉得自己被蒙在鼓里,可小云誰都沒說:在鄉(xiāng)村民辦教師娶到她后一年半,學校就沒再請他上課了。當不了體面的教書老師,做個務實的人,也照樣能把日子過好,小云想到這里,咽下了這口氣。這都是自己選的,小云想,這也怪不得別人。認命了。
可小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丈夫,趁著她出門去了,居然把野女人都帶回家了。還被她抓了個現行。
馬福成知道了五姐小云的事,二話沒說,從縣城回家了。
馬福成在屋里繞了一圈后,出門了。馬福成一個人來到河邊,他坐在巨石上。面對石頭干爹,馬福成心里有好多話要說,一時又不知道怎么開口。河水緩緩地流過,風輕輕吹著水波,小魚也靜靜地游著。在石頭上坐了半晌,馬福成起身離開了,一如往常。只是他一只手像握著什么物件,格外顯眼。他五指像攥得緊緊的,物件的身子藏在袖口里??床磺迨鞘裁础?/p>
馬福成來到了姐夫家。見到了姐夫,馬福成很平靜,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馬福成背著手,嗓門壓得很低,說:“你咋對得起五姐?”
姐夫說:“我怎么對不起她?沒給她吃了?還是沒給她穿了?”馬福成沒作聲,手還是背著的,一瘸一拐挪到姐夫跟前。姐夫瞅了馬福成一眼,若無其事地站在原地,絲毫沒把他放在心上。
靠近姐夫,馬福成嗖地揚起手,一道明晃晃的光,快速閃過。
“哎呀!”姐夫腰快彎向九十度,雙手緊緊地捂著肚子說。
“救命,救命?!苯惴虬柫藘陕?。姐夫身子倒地上了,血染紅了衣服,之后流濕了地面。
馬福成冷冷地握著匕首?!癤你媽的!X你媽的!”馬福成重復著說完。轉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馬福成回到了磨河灣。但馬福成沒回家,他蹲在門前的巨石上,身子蜷縮著,雙手交叉,緊緊地抱著自己。
正午時分,馬福成是被村干部帶著四個警察從巨石上拉扯下來的。村干部指著馬福成鼻子說:“你心是石頭做的?他是你親姐夫吶,都能動起刀來?心是石頭做的?!?/p>
警察給馬福成上了銬。在兩個警察推著馬福成上警車時,馬福成面目猙獰,用力扭動著雙手,青筋暴露著。馬福成整個身子扭得跟麻花似的,脖子紅通通的。
馬福成沖著天空咆哮:“放開我!你們放開我!你們曉得咋回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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