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月,老臺門潮濕的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清香,在娘娘“嗒嗒,嗒嗒”踩縫紉機的節(jié)奏間隙里,外墻上的和合二仙好像也生動了起來,娘娘的花瓶里一定換上了新采的梔子花。
這是五十年前初夏時節(jié)的清晨。
娘娘是我的三奶奶,三寸金蓮,走起路來搖搖擺擺。她總穿淡士林的對襟小襖,黑色直筒綢褲。她把短發(fā)梳得齊齊整整,露出飽滿額頭,顯得很聰慧。娘娘喜歡笑,淺淺地笑。笑起來時,她眼睛瞇出好看的臥蠶,從小我就覺得娘娘好看。
娘娘嫁給俊爺爺時,轟動了周圍鄰村。聽我堂哥說,按風(fēng)俗娘娘和俊爺爺結(jié)婚第二天要去她娘家回門,鄰村村民們聞訊為了一睹新人風(fēng)采,站滿了沿路村口。新郎西裝革履,戴著眼鏡,儒雅時尚,新娘容顏姣好,在彼時鄉(xiāng)村,簡直驚為天人。
婚后,娘娘隨俊爺爺居上海。俊爺爺教書,娘娘在上海灘做旗袍。好日子過得飛快,幸福而甜蜜的婚姻生活沒幾年,俊爺爺因病早逝,留下不足三歲的幼女。娘娘懷抱三歲女兒,黯然回到家鄉(xiāng)。她把俊爺爺西裝革履面相俊朗的照片掛在白墻上。
回到農(nóng)村的娘娘以縫紉為謀生手段,不久娘娘成了遠(yuǎn)近有名的裁縫師傅,每天都能見到不同的村民來娘娘家定新衣。娘娘把蝴蝶牌縫紉機放在窗口,這樣光照好些。一把木尺,一塊淺綠色的劃粉,一把大剪刀,一張裁布料的桌子。好像裁縫這個職業(yè)就是天然為她安排的,村民們都信任娘娘的手藝。娘娘的桌子上一年四季都放著一瓶時令鮮花,做縫紉時一抬眼就能看到照片中的俊爺爺。她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好像俊爺爺一直在身旁。
娘娘把家收拾得干干凈凈。在舊時農(nóng)村,很少能見到這么整潔的房子。夏天時,我們村里人有一句納涼俗語:到“門堂里”避暑去?!伴T堂里”說的就是娘娘和我家住的四合院。娘娘家門廊外是半圓形的道地,道地對著一畦畦稻田,道地和稻田間隔著一條小溪,溪邊種植竹子。清澈的溪水,涓涓流淌,穿堂風(fēng)從遠(yuǎn)處熱熱鬧鬧地進(jìn)來,在娘娘家的門堂里一過,就安靜下來,清涼了起來,門廊成了納涼的好去處。娘娘喜歡孩子,總是瞇眼笑著,不時舀大麥茶給孩子們喝。
門前小溪邊的竹子日益茂盛。姑媽(娘娘女兒)七八歲時,村子里有個年輕人,能騎自行車。那個年代,一個白衣青年騎著自行車,那是拉風(fēng)的事兒。他在一戶接受過洋文化的財主家做管家,見娘娘一個小腳女人趔趄著去忙農(nóng)活,就自告奮勇幫娘娘料理農(nóng)活。再后來,年輕人辭掉了管家工作,專職替娘娘家干活。日久生情,沒有進(jìn)行任何儀式,在得到俊爺爺兄弟幾個認(rèn)可后,倆人自然地生活在一起。姐弟戀的他們相敬如賓,從沒見他們吵架過,新爺爺視姑媽如己出。和娘娘一起培養(yǎng)姑媽,后來姑媽就讀杭州醫(yī)科學(xué)校。
姑媽醫(yī)校畢業(yè)后,認(rèn)識了姑父,跟著姑父一起去北方部隊工作,婚后陸續(xù)生了四個孩子。兩個孩子隨父母留在部隊長大,另兩個孩子(表姐妮和表弟廣)托娘娘照顧。妮比我大一歲,廣和我弟弟同年。在老臺門中,娘娘家和我家比鄰而居,我端著飯碗就去娘娘家,和妮一起吃飯,親如姐妹;廣和弟弟像親兄弟,形影不離。他們不足一歲斷奶后送到娘娘處,娘娘既當(dāng)奶奶又當(dāng)媽媽,從沒聽娘娘責(zé)罵過他們。有時我和弟弟做錯事惹我媽生氣,她打罵我們時,我們故意大聲哭喊,娘娘總是搖著小腳趕來救急,總勸我媽不要打孩子。
三爺爺起早摸黑負(fù)責(zé)農(nóng)田的活,他出門時,和娘娘微笑告別,好像要出遠(yuǎn)門似的。娘娘和三爺爺很寵愛妮,她經(jīng)常撒嬌,讀書時偶爾三爺爺背著她去上學(xué)。他也陪廣和弟弟一起去釣魚。我覺得妮和廣都很幸福,盡管不在父母身邊長大,愛和幸福一直伴隨他們。
二
娘娘和三爺爺在我們年少的眼中,好像天仙配唱詞一樣:“你耕田來我織布,綠水青山帶笑顏。”
娘娘是個手藝人,她從小學(xué)會做涼帽。那時涼帽是農(nóng)村必不可少的雨具。初夏,新竹長好了,三爺爺去山上砍來翠竹,娘娘一個人,在門廊里鋪上凳子,拿出篾刀、剪刀等工具,麻利地剖竹篾。竹篾柔而韌性十足,娘娘用它編織涼帽。娘娘做的涼帽結(jié)實好看,預(yù)定的人很多。前幾年我遇到一個竹編非遺傳承人,他告訴我竹編最難的工藝是剖竹篾,需要手力和巧勁,一般女子是不會做這道工藝的。
三爺爺收來煤渣,娘娘利用縫紉空隙,把煤渣搗碎,加入水,捏成煤球,曬干,一個個碼好放在樓梯下的搗臼中。娘娘家的一切物品放置都井然有序,煤球看著像一個個探頭探腦的小黑蛋。
有了煤球,娘娘開始研制煤球爐子。三爺爺把純石灰和雞蛋清攪在一起,“篤篤,篤篤”不停地鍛打,加入一些我不知道的材料,娘娘慢慢地,糊出一個漂亮的白色爐子。這個爐子用了不知道多少年,后來成了燉開水的專用爐子,非常結(jié)實,一直放在天井的一塊青石板上。
夏天,娘娘用煤球爐子煮大麥茶。
三爺爺從酷暑里勞作回家,帶著一身的汗水和熱氣,他接過娘娘微笑著遞給他的大麥茶,“咕嘟咕嘟”喝上幾口,瞬間清涼下來。有時我們不渴也喜歡去舀點大麥茶解解饞。娘娘說喝了雪水大麥茶,可以解暑氣,就不會生痱子了。同齡的小伙伴一個個長痱子渾身撓,我和妮從沒為此苦惱過。
長大后當(dāng)我讀《紅樓夢》,讀到妙玉用五年前取自梅花上的雪,在夏日泡茶給寶黛喝,冰雪聰明的黛玉以為是舊年的雨水,被妙玉嘲笑為大俗人。不禁想起娘娘煮大麥茶的水也是陳年雪水。每年冬天,冒著嚴(yán)寒,娘娘和三爺爺一起去田野外挖雪,裝入瓦壇。三爺爺用夏日采摘的荷葉加泥巴封口,儲藏在光照不到的陰暗處。到夏至,娘娘把雪水一壇一壇陸續(xù)抱出來,用煤球爐子把雪水煮開,倒入炒好的大麥,煮一會兒,再用大瓦盆晾著。娘娘天然地做著這些事兒,從沒像妙玉般自視甚高。
裊裊婷婷的娘娘像一陣風(fēng)似的忙來忙去。其實姑媽每月都寄錢回家,讓娘娘少干點活,“孺人不憂米鹽,乃勞苦若不謀夕”。生活無憂,可以享清福的娘娘習(xí)慣這樣的忙碌。
娘娘目不識丁,在昏暗的燈光下,娘娘注視著俊爺爺?shù)恼掌谑?,由我父親代寫,基本是半月一次,給部隊的姑媽姑父寫信。她寫給姑媽的信,像是定期講給俊爺爺聽的。講述孩子們的健康和生活狀態(tài),講述村子里的故事,講述娘娘自己的心情。記憶中娘娘聽父親給她讀回信時,神情總是那么專注,時而微笑,時而皺眉,時而露出讓人欽羨的甜蜜。我一直認(rèn)為寫信和讀信一定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這一幕像電影一樣印在我腦海中,以至于我至今依然保持給好友寫信的習(xí)慣。
那時流行唱越劇,我們進(jìn)出家門時總喜歡哼幾句。有次母親曬珍,我見有兩條長長的圍巾,就用它做道具,甩出長袖善舞的模樣。妮扮寶玉,我飾黛玉,“天下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云剛出岫”,妮唱起來時,我故意學(xué)著娘娘走路的樣子,裝成害羞的模樣作林妹妹。銀澹澹的月輝斜照進(jìn)屋內(nèi),娘娘笑著說“葛兩個囡仔頭啊”,臉上的臥蠶都活了起來,一雙三寸金蓮不停地扭來扭去。我無端地會想起《白蛇傳》中張曼玉飾演的青蛇在窗外搖來搖去的模樣,風(fēng)情萬種,單純可愛。那一刻,月亮也在悄悄地偷窺。美麗的娘娘對我們的任何舉動近乎溺愛的包容和賞識,讓我們物質(zhì)貧乏的童年生活充滿歡聲笑語。
愛美的娘娘潛移默化地滋養(yǎng)著我們內(nèi)心對美的認(rèn)知和追求。我和妮的衣服都是娘娘親手制作。幾十年前,當(dāng)我和妮穿著娘娘做的蓬蓬裙,風(fēng)吹過來,裙擺舞動起來,不知迎來多少羨慕的眼光。當(dāng)我讀大學(xué)時,八十高齡的娘娘還為我做了碎花簡易旗袍,我穿著旗袍行走在大學(xué)校園里,同學(xué)們都覺很有民國范兒,對娘娘的手藝贊不絕口。
瓦盆破了,娘娘用它養(yǎng)太陽花,養(yǎng)天舂,放在天井的露臺上。太陽花開時,打破我們四合院的沉悶,如天光漏進(jìn)來,給我們驚喜和憧憬。我的職業(yè)不知是否和娘娘從小熏陶分不開,畢業(yè)后一直從事和服裝相關(guān)的工作,是選擇,是從小的耳濡目染,是因緣際會。
娘娘像一個寶藏,當(dāng)我們生病時,她會刮痧,煮草藥湯給我們吃,甚至還會“喊魂靈”;端午節(jié)會燒午時水給我們喝。冬天她不辭辛苦地做豆腐,做藤羹。我后來讀到沈復(fù)的《浮生六記》,蕓娘和娘娘的形象交織在一起。林語堂先生說蕓娘是中國文學(xué)中一個最可愛的女人。在我心中,娘娘是我見過最聰明最可愛的女子?!岸嗲槟朔鹦模凰准聪晒恰?,這句話好像是為娘娘量身定制的。
夜晚,天空中的灰塵落下來,一切都安靜下來。忙碌了一天的娘娘終于可以歇會兒了。有時我和妮纏著娘娘,要她講和俊爺爺在上海的故事。娘娘揉著自己的小腳,嘴上發(fā)出輕微的嗤嗤聲,娘娘的裹足每天都疼痛難忍。她指著床頭一柜子線裝書,說你們俊爺爺長得真好看啊,又有學(xué)問,教書時學(xué)生都那么喜歡他。這些書都是他看過的呢。如今也只有你嬤嬤能看得懂這些書。
三
娘娘提及的嬤嬤就是我親奶奶,和目不識丁的娘娘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嬤嬤識字,未纏足。嬤嬤的父親英年早逝,生前只有嬤嬤一個孩子。嬤嬤的母親(外太婆)把嬤嬤當(dāng)男孩培養(yǎng),外太公生前辦過紗線廠,家庭富裕,外太婆一輩子守著女兒,傾其所有,請先生教嬤嬤讀書識字。嬤嬤的書法頗厲害,我小時候記得周圍鄰居家的物件都讓嬤嬤寫姓名作標(biāo)識,包括娘娘做的涼帽,都由嬤嬤寫上每家戶主的姓名??上邒卟粫t。那時大腳女子嫁人有些難。
聽娘娘講,嬤嬤嫁過來時,可謂十里紅妝。金銀珠寶,雕花大床,應(yīng)有盡有。和俊爺爺一樣,爺爺聰明,長得帥氣,可惜排行老小的爺爺是個游手好閑之人。我稍微長大些時,嬤嬤會偷偷對我說,爺爺把她一整箱金銀珠寶輸?shù)袅?。這些話嬤嬤不敢當(dāng)面和爺爺說,只會找爺爺不在的時候小聲控訴。
輸?shù)魦邒呒迠y的爺爺在家是絕對權(quán)威。也許爺爺內(nèi)心希望自己能娶個像娘娘一樣的女子。爺爺嫌棄嬤嬤的大腳,從沒給嬤嬤好臉色。不會家務(wù)活的嬤嬤為了給爺爺燒飯做菜,一直在苦練本領(lǐng)。嬤嬤每天都很忙,喂豬喂雞,洗衣做飯,這些娘娘得心應(yīng)手的活兒,嬤嬤做起來很費勁,且總也做不好。
看著聰明能干又干凈美麗的娘娘,面對笨手笨腳小聲嘀咕的嬤嬤,爺爺經(jīng)常叱罵嬤嬤。嬤嬤做好清明粿,爺爺很嫌棄,把一籃子清明粿“嘭”的摔到地上,大聲罵她笨,“你學(xué)學(xué)瓔珞(娘娘的名字)都不會嗎?”嚇得嬤嬤瑟瑟發(fā)抖,內(nèi)心對娘娘既佩服又嫉妒。我小時候因為經(jīng)常聽爺爺罵嬤嬤,也一直以為嬤嬤笨,隔壁娘娘性格溫和,無所不能,又善解人意,所以特別喜歡親近娘娘,對嬤嬤有些疏遠(yuǎn)。
當(dāng)然我們有時也喜歡和嬤嬤在一起,那就是夏天嬤嬤寫大字時。她有一方比較好的硯,在晨風(fēng)中慢慢磨墨,磨墨時,嬤嬤嘴里會小聲地竊竊私語,我們也不知道她在說什么神秘語言,只知道平時,嬤嬤如寶玉似的,“見燕子和燕子說話,見魚兒和魚兒對話,對著星星月亮,也會咕咕噥噥”。家里所有的物件嬤嬤都用楷書寫上爺爺?shù)拿?,偶爾也寫她自己的名字,尤其是她的嫁妝,都明確寫著嬤嬤自己的名字。父親和叔叔兩兄弟分家時,嬤嬤給兩個兒子各分了一套她的嫁妝。我家分到了一張雕花大床,一張有腳踏的寫字桌,一把背上有雕花的椅子,還有兩只花瓶架,上著朱紅色漆。雕花大床里面雕著梅蘭竹菊,外面是栩栩如生的仙女,壽桃,鮮花圖。嬤嬤在床腳上刻上她的名字“張佳燕”。這些是她的嫁妝,她覺得有權(quán)寫自己的名字。小時候我和弟弟成績優(yōu)秀,雕花大床上掛滿了我和弟弟被評為三好學(xué)生時得到的大紅花,嬤嬤覺得很欣慰。如今我家里還珍藏著兩只籮筐,寫著“張佳燕”,字已斑駁,依稀是歐陽詢的楷書風(fēng)格,有些一絲不茍的規(guī)整。嬤嬤骨子里是讀書人,卻一直被爺爺罵成“書毒頭”。
嬤嬤年輕時曾是智勝學(xué)校的國文老師,做老師的嬤嬤耐心,溫文有禮,學(xué)養(yǎng)豐富,尤其是上書法課,學(xué)生們都特別喜歡。父親得了嬤嬤的指點,書法也好,村子里紅白喜事對聯(lián)很多都是父親所寫。嬤嬤后來被爺爺吼回了家,爺爺覺得一個女子拋頭露面是不可取的,嬤嬤繼續(xù)教書就要休了她。嬤嬤只得悻悻回家,在永遠(yuǎn)做不好的家務(wù)和內(nèi)心的詩意生活中,惴惴喘息。她是那么的寡歡,孤獨,一輩子隱忍,不爭不鬧,從沒罵過我們一聲。她羨慕隔壁娘娘的幸福生活,又無力抗?fàn)幾约旱陌k婚姻,選擇默默地做自己。晚年時,爺爺變得勤快,脾氣和善了,嬤嬤偶爾也會埋怨?fàn)敔敚绻恢碑?dāng)老師,她也能拿到退休工資的。我有時也假設(shè),若嬤嬤嫁給一個讀書人,命運又會是怎樣的呢?
四
盡管嬤嬤在家被爺爺看不起,村里人對我的兩個奶奶都很敬仰。端午節(jié),是兩個奶奶最忙的時候。村里有個習(xí)俗,對初出嫁的女兒要“望囡”,“望囡”是要準(zhǔn)備特定禮品的。嬤嬤有文化,娘娘手巧,“望囡”的禮品需要討個彩頭,村子里有出嫁女的人家早早就央求她們,一般是嬤嬤編織扇子,娘娘制作“全雞全鴨”。
嬤嬤早一個月前就開始物色好細(xì)長而白凈的麥稈頂節(jié),剪下、曬干、剝殼、捆好,接著用淘米水浸洗、蒸煮,讓那些原本脆弱的麥稈變得既白又韌。剝殼時我們這些小孩會參與,嬤嬤示意,用手繞一繞,潔白如玉的麥稈本色就呈現(xiàn)了,我們這些拙拙的小手只能沿著麥稈殼的走向慢慢剝出來。嬤嬤用洋紅洋綠把麥稈在鑊里燒開水煮軟著色,瀝水,曬干。根據(jù)花紋需要,配比不同的白色紅色或綠色麥稈,沿邊用棕櫚的硬莖一起編織支撐骨架。坐在微風(fēng)吹拂的“門堂里”,蟬鳴遼闊,嬤嬤打扇,和我們聊天,笑語盈盈?!皨邒?,讓偶也打下嘛,”我們總是喜歡纏著她,讓她教我們編織扇子,打著打著也就學(xué)會了。
嬤嬤做事認(rèn)真安靜,短發(fā)的嬤嬤編織扇子時,身上有一種神圣的光環(huán),散發(fā)別樣的自信,扇芯的花紋和字都是嬤嬤書寫的,“潔白無瑕”“鴛鴦戲水”“并蒂蓮”“琴瑟和鳴”,當(dāng)嬤嬤把表達(dá)美好祝愿,驅(qū)邪避暑的扇子做好時,對嬤嬤一向苛刻的爺爺也會露出一絲贊許。
同時,娘娘把米粉染成紅色綠色,做成雞、羊、狗、馬、豬等栩栩如生的小動物,象征著五畜興旺。用彩色繩子包扎的粽子,這粽子要包扎得特別大,比平常的大幾倍,一般人也包不好這么大的粽子,娘娘包的大粽子有棱有角,結(jié)實飽滿。
出嫁女兒人家把這些預(yù)定的“工藝品”提走,放在籮筐里,蓋上紅紙,懷揣美好的祝愿,挑到女兒家。端午對我們而言從小就是盛大的節(jié)日,門上掛艾草菖蒲劍,吃粽子,吃麥花。進(jìn)進(jìn)出出的村民,臉上洋溢著去看望出嫁女的幸福感。遺憾的是,那時年少,竟然沒有學(xué)會做紅綠米粉的小動物。這也成了我和表姐的人生憾事之一。
后來家里有了電視機,娘娘為自己不識字而懊惱,嬤嬤此時就有些得意,一輩子啥都不如娘娘,覺得終于自己有一項本領(lǐng)可以勝過能干的娘娘,每次嬤嬤都喜歡去娘娘家客廳看電視,故意把屏幕上的字讀出來。記得有一次放越劇《紅樓夢》黛玉葬花片段,嬤嬤讀著“花謝花開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時不覺淚水盈眶,娘娘眼望著俊爺爺?shù)恼掌?,眼淚啪的滴到正在裁剪的布帛上。兩個女子,彼時惺惺相惜,心意相通。
在冬日暖陽下,娘娘做針線,嬤嬤得閑看書,她們互相聊著家常。兩個女子,三寸金蓮的干活得心應(yīng)手,大腳女子卻一輩子沒學(xué)會好好做家務(wù)。她們平時既疏遠(yuǎn)又親近,既互相幫襯又各自獨立。她們?nèi)缫汇迦?,蕩滌掉生活中種種不堪。卻顧所來徑,無論順境逆境,都能用美好的心意和生活握手言和,接納自己,諒解別人。
如今,娘娘和嬤嬤早已不在,老臺門也已人去樓空。老臺門上的和合二仙依然神奇地鮮活而喜感。他們和兩個奶奶一起,如一支舊浮標(biāo),指向歲月深處的風(fēng)霜雨雪。在塵土飛揚的人生旅途中,我一如既往地喜歡穿棉布碎花裙子,喜歡著旗袍,喜歡練書法,習(xí)慣插花養(yǎng)花。也學(xué)會在逆境中從容應(yīng)對不堪。端午時節(jié),門上掛艾草菖蒲劍,買來紙扇子,寫上諸如“觀自在”“扇底微風(fēng),自清涼”等喜歡的句子。那麥稈扇鼓動的時光,如梔子花般,暗香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