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yàn)槊?,我們便可以繼續(xù)前去?!Y勛
學(xué)生跑過來對我輕聲要求:“老師,我們想走路回去?!?/p>
我第一個直覺的反應(yīng)是要說不可以。也許是城市里養(yǎng)成的習(xí)慣,總覺得走夜路是一件危險的事。更何況我們這群人已經(jīng)在山里上上下下奔跑了一整天了,眼前又有現(xiàn)成的車子在等著,為什么還要和自己過不去,非要讓可憐的雙腳再走上好幾里路呢?
可是,在車燈的光暈之下,群山環(huán)伺,周遭的夜色似乎有種奇特的魅力,我有點(diǎn)明白學(xué)生的意思了,心里一動,我說:“好哇!我跟你們一起走?!?/p>
蔣老師也欣然前來參加,七八個人聚合在一起,向車中的伙伴們揮手示意了之后,就開始靜靜地從太魯閣公園的綠水站走回天祥。
山中的夜,不知道該怎樣來分辨出早晚,只好從移動的月光來推測出大概的時辰。
月已到中天,風(fēng)很清涼,白云在暗黑的遠(yuǎn)山上堆砌出像古典素描里一樣多層次的柔和光影,近處是千尺峭壁,立霧溪在腳下深不可測的石灘上潺潺流過。
走著走著,好像剛才的困倦疲累都已經(jīng)離開了,在四月的夜晚里,在山中,我們好像變成了一個全新的人。
好奇怪的感覺!在這樣一個云淡風(fēng)輕的夜晚,在這樣一座郁郁蒼蒼的峽谷中,我們好像變成了一個全新的人,眼睛和耳朵都有了與平日完全不同的用途,感覺與心思也因此而完全不一樣了。
然后我才想起來,這條路我是認(rèn)得的。
我忽然想起來,這條路就是我那年走的同一條路。
在我年輕的時候,在我比身旁的學(xué)生都還要年輕的時候,也是和同學(xué)一起來旅行寫生,也是住在天祥,也是在傍晚時分來到綠水,然后再在月亮底下從綠水慢慢走回去。
當(dāng)然,那時候的綠水只是一個小小的招呼站,那時候的天祥青年活動中心只是一幢簡陋的房舍,那時候山中所有的建筑都還是極度地平和與謙卑,東西橫貫公路才剛剛通車,山中人煙稀少,而那一個晚上,山路上的云影和月光就和今夜的一模一樣。
還有那種奇怪的感覺,那種久違了的卻又極為親切的感覺,好像是只有在山水里才能夠?qū)さ降募优c平安,只有在大自然里才能夠真正享有的歡喜與自由,都在此刻交錯重疊著出現(xiàn)了。
我很想說話,哪怕是詞不達(dá)意的句子也可以,我只是想把心里的感覺說出來,但是,剛好在這個時候,我們走進(jìn)了一處暗黑的隧道。
因?yàn)楹诎?,所以隧道顯得特別長,因?yàn)楹ε?,所以我們自然緊靠在一起。我把手插進(jìn)身旁女孩子的臂彎里,在薄薄一層的毛線衣底下,她的臂膀瘦削卻又堅實(shí)。極目望去,前面黑得不能再黑,什么都看不見,而因?yàn)榭床灰姡陀X得聽覺與觸覺都敏銳得膨脹了起來,那顆心也仿佛從身體里騰空而起,在暗黑的隧道中四處游離,腳是往前踏著的,卻沒有絲毫意義。
身旁的女孩子安安靜靜地走著,直到遠(yuǎn)處終于透出一點(diǎn)光亮就快樂地叫了起來。在黑暗里原來好像長得再怎樣走也走不完的路,因?yàn)檫h(yuǎn)處洞口那線月光,距離就變得非常明確了。其實(shí),我們在那一刻仍然是走在黑暗里,周遭的一切仍然和剛才一樣神秘,路仍然和剛才一樣長,就只因?yàn)橛辛藰O遠(yuǎn)處那片光亮的美景,每個人的行動都有了方向,腳步都變得比較穩(wěn)定,而所有游離的心都因此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蔣老師在我們身后唱起歌來,那聲音在山壁間起了隱約的回響,學(xué)生也跟著輕輕唱和。月光越來越亮,終于走出了隧道,水聲與風(fēng)聲同時搶著出現(xiàn),我轉(zhuǎn)頭看他們,年輕的臉龐上有種神情在月光下似曾相識。
我把原來要說的話收了起來。我想,也許一切的話語在這一刻里都顯得多余,就讓他們這樣走下去吧。
就讓他們安安靜靜地走下去吧,這樣的一個夜晚大概是不會有人忘記了。而在許多許多年之后,當(dāng)他們之中,有些人再帶著年輕的學(xué)生,再來走上這一條路的時候,這一個夜晚里所有的記憶都將會和整條路上的云影、月光、風(fēng)聲、水語再次交錯重疊在一起。
在那個時候,他們要說的話,應(yīng)該就是我在此刻想要說出來的那同樣的一句吧。
(摘自青海人民出版社《席慕容作品經(jīng)典品讀》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