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浪聞鶯,本名談旭華,中國作協(xié)會員。自2014年以來專注于微型小說創(chuàng)作,作品散見《小說月刊》《長江叢刊》《金山》《遼河》《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傳奇·傳記文學(xué)選刊》《微型小說月報》等,先后榮獲第14屆、第17屆中國微型小說年度獎,出版微型小說作品集《梅姨的二十五里花園》《別人的陽光》。
到西楊崗去喝骨頭湯
父親說:“你爺爺輩,有弟兄兩個。你爺爺是老大,曾中過晚清舉人,武昌首義后便在鄉(xiāng)下教蒙童為業(yè),人稱大先生。你二爺呢,人稱二杠子,三十多了還沒娶媳婦,一直幫你大爺勤扒苦做養(yǎng)活一家人。我那時也就十二三歲吧,也沒錢去念書,只得到西楊崗地主老財楊百川家去放?;炜陲埑??!?/p>
其實,無論是我大爺還是二爺,我都沒見過。因為他們?nèi)ナ罆r,我還沒出生哩,什么事都是后來聽我父親講的。
我這兩位爺,身板都不算太高,也就一米六吧,容貌也相似,都是小頭小腦的,但脾氣不像。大爺性子溫暾,做事慢條斯理,還張口“子曰”閉口“詩云”的;二爺腸子直心眼實,做事風(fēng)風(fēng)火火,說起話來像木杠兩頭一般粗。
大爺租了楊百川家的幾畝田來種,立夏前種早稻,立秋搶插晚稻,秋收后還要趕播一季冬小麥,一年四季的農(nóng)活兒多得像葡萄串一嘟嚕一嘟嚕的。大爺不擅干農(nóng)活,也不屑做這累得血噴心的苦力,所以總變著法子耍奸偷懶。
正是犁耙水響的“雙搶”時節(jié)。二爺挑著草頭往返打谷場已經(jīng)好幾趟了,再回到田頭時,仍見大爺躬著身圍著草頭打轉(zhuǎn)兒,氣就不打一處來。
二爺吼:“哎大先生,您做什么呢?拿著草腰子圍著草頭轉(zhuǎn)圈,難道是要綁豬殺嗎?”
大爺干咳說:“非也,非也。這一擔(dān)草頭有一百多斤重,我挑不動哩。哥拿草腰子勻一勻,好把一擔(dān)分作兩擔(dān)挑。”
奶奶踮著小腳給大爺搖蒲扇,說:“就是,把一個草頭殺成兩個草頭,你哥才挑得動。哎大先生,可別累著了?!?/p>
二爺?shù)谋亲佣細馔崃耍骸班溃〗銚u扇,先生做秀,這哪是干活兒的架勢?都滾吧,別再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了!”
大爺立時羞憤難當(dāng),便一家伙扔了沖擔(dān)說:“兄弟,好生無禮!好,我滾,就滾到西楊崗去喝骨頭湯。二杠子,那這些草頭,就拜托了!”說著還朝二爺作了一揖。
西楊崗街上有幾家肉案子,其中一家黃姓的肉案除了賣肉外,但凡逢雙日的大集,還免費贈送些骨頭湯。骨頭湯是用架起的大鐵鍋熬煮的,幾根排骨、筒子骨在鍋底劈柴的加持下不停地翻滾,誘人的肉香味就迷漫了整條街。大爺換上長布衫,步行大半個時辰后就來到了湯鍋前,從懷里摸出十幾個銅子,再打上二兩吊酒切上二兩烤饃,然后就著一碗骨頭湯滋潤地喝起來。末了,還不忘給二爺也拎上一瓦罐。
大爺租的地與楊百川的田緊挨著,中間僅隔道狹長的田埂。楊百川做事絕,暗地讓長工在犁田時不斷地削田埂,后來越削越細,硬是把大半個田埂給削到他家了。二爺看不過,便去找楊百川評理。
楊百川耍橫說:“我削你的田?。磕悄喙∩峡捎心愕拿钟浱??別忘了,就連你家租的地,也是我楊家的!”
二爺被嗆得面紅耳赤,就沖上去想揍楊百川一頓,結(jié)果反倒讓人家給打得半死。
大爺就請來鎮(zhèn)上的郎中閔三先生,給二爺看傷。閔三先生看后直搖頭,說這傷淤在心里,難治啊。
閔三先生是鎮(zhèn)上的名醫(yī),說話向來一言九鼎,他說難治,就等于給人判了死刑。大爺一聽便哭:“好你個二杠子呀,你跟楊百川杠什么呢?杠命嗎?都怪哥無能,至今還沒給你娶個媳婦哩!嗚嗚?!遍h三先生不忍,又撂下幾副草藥說:“這些藥吃吃看,好便好,不好便拉倒。如果他想吃什么,可別省,說不定以后就吃不成了啊?!?/p>
草藥一天天在減少,二爺也一天天在消瘦。奶奶記起了閔三先生的話,含淚問:“二兄弟,你還想吃點啥?”二爺嘟嚕著喉結(jié),語焉不詳。大爺坐到床沿,緊握住二爺爺?shù)氖终f:“兄弟,你是說,明天是不是西楊崗的集?哦,你是想喝骨頭湯吧?”
第二天一大早,大爺抱著瓦罐去了西楊崗。到了中午,大爺沒回來,瓦罐卻回來了,是鄰居肖福清抱回來的——
據(jù)《澴川革命史志》記載:1942年6月17日,花園日偽駐軍派出一個小分隊躥至西楊崗搶夏糧,屠殺群眾36人。我大爺便是其中一個。
肖福清說:“大先生本來是跟我一起逃跑的,但他抱著罐子,怕灑了骨頭湯,就落在了后面,被鬼子追上,一刺刀給挑了。等鬼子走遠了,我才敢從田溝里爬出來,找到奄奄一息的大先生,他還抱著罐子不放。大先生說,這湯一定要帶回去,給二爺喝。說完了,便斷了氣?!?/p>
土黃的瓦罐,已經(jīng)染成血紅色。奶奶掀開蓋子時,骨頭湯還有些熱氣,用筷子攪了攪,里面還漂著幾片豬肉。
喝了骨頭湯,再吃幾副藥,半月后,二爺竟神奇地下地了,又活了三十多個春秋。
是夜,楊百川家里突然失了火。
后來,我父親投奔了在大悟山堅持抗戰(zhàn)的新四軍,直至抗美援朝戰(zhàn)爭勝利結(jié)束。
今年清明時節(jié),已是95歲高齡的父親要去再給二位爺上一回墳。
大爺和二爺?shù)膲灳o挨著。兩堆紙錢剛燒著,風(fēng)一吹,煙灰便合到了一起,飄上了天空。
父親咧著干癟的嘴巴笑:“肯定是你兩位爺拿了錢,一起去街上喝骨頭湯了?!?/p>
釣 友
三十年前,我在青山鎮(zhèn)村鎮(zhèn)建設(shè)辦工作那會兒,月薪是135塊錢。由于單位沒房住,我便在街北頭找了間小民房,月租是35塊錢。這樣,我就認識了房東周師傅,以及周師傅的釣友老宋老陳老李他們。
周師傅和他的釣友,都是鎮(zhèn)上鐵器廠、木工廠、拉管廠的職工,他們喜歡在周末搭伴去釣魚。我沒事兒時也會跟著去玩兒。
有一次,我、周師傅、宋師傅同行,每人騎一輛二八式載重自行車,我一直跟在他們的身后不緊不慢地騎行。借著依稀月光,迎著微微細風(fēng),我靜聽他們閑聊。
周師傅:“今天的運氣,看來還是不錯的,是吧老宋?”
宋師傅:“是啊,沒瞧見我們的網(wǎng)兜都裝滿了嗎!”
周師傅:“哎,老陳咋樣了?算日子,應(yīng)該早回家了吧?”
宋師傅:“嗯,上個禮拜三出的院,是我和老李接回來的……”
然后是一路沉默。這種氣氛,讓我敏感地意識到,老陳應(yīng)該是得了什么病,似乎是很嚴(yán)重的那種。也難怪最近一段時間,沒見著老陳參加過一次釣魚活動。
周師傅:“他本人曉得病情不?”
宋師傅:“唉,應(yīng)該還不曉得吧,都瞞著他。現(xiàn)在,他可瘦了,瘦得不成個人形……”
之后,二人再無片言只語,貓著腰身奮力蹬車,似乎前方有天大的急事兒在等待他們一樣。
事后我才知道,進入街北分手后,他倆再拐道一程,專門給老陳送魚去了,想讓沒能參加野釣的老陳也分享一下釣魚的喜悅,或者讓老陳賣些魚獲換一點錢用。
后來,只要有魚獲,周師傅宋師傅他們準(zhǔn)會給老陳送一份。
事情的轉(zhuǎn)折,出現(xiàn)在第二年的夏末。
那時,周師傅只要有時間就會去看老陳,但回來后我總能感覺到他情緒低落。幾個釣友跟我也慢慢地混熟了,他們有關(guān)老陳的話題,再也不避諱我。從他們的交談中,我得知老陳又住院了,好像是癌細胞擴散了。
秋天來了,這是個釣魚的好時節(jié)。沒想到,周師傅宋師傅他們見面,現(xiàn)在交流探討最多的倒不是去哪兒釣魚,而是一有空就研究起沙子、水泥、磚頭和木料的價格來,以及到哪兒去買能節(jié)省一點錢。因為,他們見老陳家的土坯房年久失修,想幫著老陳盡快完成修補翻新的心愿。大家都在鎮(zhèn)辦企業(yè)工作,工資不多,多是半邊戶,而且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日子本就過得緊巴巴的,能湊一兩個子兒實屬不易。這份心思,這種算計,我懂。
最終,在大家的集思廣益和共同努力下,老陳家翻蓋房子的物料終于備齊了,接下來就是施工了。這下,可就辛苦周師傅宋師傅他們了。他們白天要在廠里上班干活,下班后就得趕緊扒一口飯,或者餓著肚子直奔老陳家,搬磚的搬磚,砌墻的砌墻,抹灰的抹灰,在不到半個月的時間里連續(xù)挑燈夜戰(zhàn),硬是把老陳家的破房子翻了個底朝天。
我最后一次見到老陳,是轉(zhuǎn)年后的春末。
聽說龍泉村的一個魚塘周日將正式開竿迎賓,前兩天上班時,周師傅曾特意囑咐我提前去探探路,讓我選一個好釣位,他們要好好地請老陳去釣一次魚。我欣然領(lǐng)命,并在周日那天一大早就去占據(jù)了一個最平坦的位置。
都上午九點半了,周師傅他們還沒到,我的那個心焦哇。那時候通信還不發(fā)達,連BP機都沒有,更別說移動電話了,干著急也沒用。好歹等到十點半,我才等來兩輛出租車。出租車那時也是個新鮮事物,估計也要吃掉周師傅一個月的工資。第一個下車的是周師傅,然后是宋師傅他們。他們先擺了一張竹躺椅在第二輛車的門前,然后一邊一個抬出了一個人。直到那人勉強沖我笑了一下時,我才認出那人是老陳。
老陳瘦得完全變了相,臉黑黃黑黃的,眼窩深陷,曾經(jīng)鐵塔般的身材只剩下一副骨架,衣服穿在身上顯得空蕩蕩的。一路車程的顛簸,好似已耗盡了他的全部體力,只能靠在躺椅上微微喘氣。
周師傅說:“你還愣著干嗎?還不快把釣位讓出來!”
我連忙說:“哦,我早已準(zhǔn)備好了……”
宋師傅佯裝微笑:“老陳哪,這個位置好哇,可以安心開釣吧?肯定能釣到大魚的!”
老陳有氣無力地拱了一下雙手,表示同意。周師傅也嘎嘎大笑起來:“老陳哪,我先幫你盯著啊,關(guān)鍵時刻你還得親自上手哦!”
一個月后,老陳安靜地走了,同樣是周師傅他們幫著料理的后事。
再后來,老陳家上初中的女兒陳楠成了大家的孩子。我不知道周師傅宋師傅李師傅他們背后具體做了些什么,但是在三年后,陳楠成了拉管廠里的一名正式職工。
現(xiàn)如今,陳楠的女兒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了,她的周姥爺、宋姥爺也已經(jīng)到了耄耋之年,李姥爺、余姥爺已經(jīng)作古。我回鎮(zhèn)上時聽說,每逢節(jié)日假期,陳楠都會帶著家人去看望她的幾位姥爺。
至于周師傅和宋師傅他們,有時還會搭伴兒,騎上電驢子去釣釣魚。有了魚獲,他們還會給陳楠送去些,好像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像一家人一樣的生活。
守 望
老余是我鄰居,他在一樓開了個賣煙酒副食的便利店。
我住上面的五樓。這樣,我就免不了隔三岔五地要到他的小店買包煙抽,拎兩瓶啤酒喝,或者拿個快遞什么的,一來二去便相互熟稔了,才知道老余是個退伍老兵。因為他兒子在德城安了家,所以他跟他老婆就遷過來了。
老余面相憨厚,常穿迷彩短袖,待誰都熱情,大家都很喜歡他。
有一回,我跟老余喝酒喝高了,他就興奮地講起他老婆靜靜來。
靜靜以前是一家體校的老師。那年“八一”前夕,在參加軍地聯(lián)誼活動時,他遇到了跟他分在一個組的靜靜。老余是連隊上有名的散打高手,面對嬌柔可人的靜靜上場時,他不愿意比試,就想悄悄地溜掉。靜靜呢,好像也存了心,沖上來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再來一個漂亮的“過肩摔”,硬是將老余當(dāng)場拿下。兩年后,靜靜成功地轉(zhuǎn)型為軍嫂。
講到這些過往時,老余的嘴巴咧到了耳朵根兒。
靜靜便蹙眉嗔怪:“哎,都這把年歲了,還提這個,羞不羞呀?”
老余的便利店不大,本來也沒多少活計,由靜靜一個人打理就足夠了。他便琢磨著,自己得找點事做,不然閑得慌。
起先,老余拿起掃帚,每天天不亮就開始在小區(qū)里幫保潔阿姨們掃地。這個活兒,他在部隊可沒少干。沒想到幾天后,幾個保潔阿姨不高興了,找到他說:“經(jīng)理說了,如果我們再整天無所事事的,那我們就全得下崗……”
老余嚇了一大跳,再也不敢拿掃帚掃地了。
小區(qū)是分期開發(fā)的,我們這一期已經(jīng)交樓了,那邊圍墻里還在加緊建。老余七轉(zhuǎn)八轉(zhuǎn),最終就在圍墻邊選了塊還未綠化的空地,隨即揮鋤舞鍬,開墾起菜園來。末了,他還大費周章地撿來一些廢磚頭和破板材,在菜園邊蓋起了一個簡易的小木屋。用老余的話來說,就叫一搭兩就、一舉兩得。
哪知后來,這事兒竟被人舉報了。
那天,來了幾名執(zhí)法人員,圍著菜地轉(zhuǎn)了一圈后說,在公共空間開菜園蓋木屋,肯定不合適。
于是,執(zhí)法人員開始現(xiàn)場拍照取證,做詢問筆錄。
老余郁悶地蹲在地上,耷拉著腦袋,問一句答一句。最后輪到摁手印時,他把雙手揣進褲兜里,死活不愿掏出來。
眼見雙方僵住了,靜靜趕緊悄悄叫來社區(qū)的主任。以前,這里是城中村,這個主任實際上就是原來的村長,說話向來一言九鼎。主任就說:“地都征收完了,現(xiàn)在侍弄個勞動實踐基地,好讓孩子們知道蔬菜是怎么長出來的。這件事,老余跟社區(qū)匯報過,我看就算了吧?!?/p>
一大幫鄰居也紛紛幫腔說:“開個小菜園,也不是什么大事。以后要搞綠化,把菜地鏟了不就行了。”
這事兒,就這么囫圇過去了。
為這,我還專門去看了一回老余劫后余生的小菜園,但見平整的菜畦上,翠綠的空心菜正在拔節(jié)瘋長,紅綠相間的番茄一嘟嚕一嘟嚕地掛在藤蔓上,已經(jīng)吐了穗的玉米棒像一桿桿紅纓槍直指晚霞……
小木屋前,早聚攏了一大群納涼的鄰居和小孩。老余忙不迭地搬凳子請大家落座,為大家泡茶續(xù)水,還請大家品嘗新摘的黃瓜。他樂呵呵地指著一大堆已經(jīng)掐根、去葉、擺好的空心菜、紅番茄、玉米棒說:“大伙兒可要常來喝茶乘涼啊,想吃啥蔬菜可以隨便摘隨手拿啊!”
我也拿了根黃瓜咬了一口,真是清脆爽口無比。
可能是天氣太熱的原因,老余把褲腿卷了起來,我便瞅到他右腿肚上有個凹陷的大傷疤。
我丟了根煙,問:“哎老余,你右腿上的傷是怎么回事?”
老余接過點上,云淡風(fēng)輕地說:“嗨,不就是1998年長江抗洪搶險,一不小心讓水底下的鋼筋給穿了個大窟窿嘛。早沒事了。”
還有一件事,是另一個單元的老陳講的。老陳說,有個租六樓住的小姑娘,經(jīng)常隨手亂扔垃圾,有一回他還跟老余聊起過。老余搖頭勸他說:“小姑娘還是個孩子嘛,一個人在外打拼也不容易,再大點就懂事了,你莫要見怪。”
一天深夜,老陳聽到樓下那姑娘的哭泣聲,還有老余的斷喝聲。
原來,是那個經(jīng)常亂扔垃圾的小姑娘下晚班回家,發(fā)現(xiàn)身后有個醉漢一直尾隨著。小姑娘嚇得大哭,慌忙向前跑,正好遇到澆菜歸來的老余。老余咣的一聲扔了塑料桶,隨即一聲大喝,還舉起大鐵鍬,那醉漢趕緊掉頭跑了。
可以說,老余在我們小區(qū)里是攢足了人氣。
后來,我們這幢樓選樓棟長,老余以滿票當(dāng)選。
今年開春后,因為工作忙,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過老余,就想到菜園去會他一會。
老余不在,卻見老陳、老李、小姑娘他們,都在菜園里忙活。
老陳說:“老余回河南老家處理事了,估計還得個把月才能回?!?/p>
我說:“那他的菜地呢,怎么辦?”
老陳他們說:“我們一起幫老余種呀,而且還要確保種得比老余在家時還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