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七歲時,楊苡受巴金的《家》影響,決定做小說中像“覺慧”一樣的進步青年。和巴金通信幾十年,在他的引領下,她走上文學之路,從創(chuàng)作詩歌、散文,到兒童文學,再到翻譯。漫長人生中,這份真摯的友誼一直溫暖著她,激勵著她,她首創(chuàng)譯名并翻譯的《呼嘯山莊》被譽為“不可撼動的經(jīng)典譯本”。
1919年,這個“五四運動”拉開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序幕的特別一年,楊苡出生了。她的父親是天津中國銀行行長,她出生不久,父親就病逝了。一家人的生活仍寬裕悠閑,但庭院深深,加上父愛缺失,楊苡最依賴的,就是哥哥楊憲益,跟著他逛市場、看電影,別人打趣她是“小尾巴兒狗”。
8歲時,楊苡進入天津中西女校讀書。在兒歌和洋娃娃的陪伴下,楊苡度過了自在無憂的童年時光。雖然楊苡“讀書不用功”,但受博覽群書的哥哥影響,她文章寫得不錯。在學校,她也打下了扎實的英文基礎。
1934年,哥哥去英國留學,姐姐去北平讀書,家里一下子冷清下來。楊苡非常苦悶,只得靠看電影、聽音樂打發(fā)時間。正是在那段日子里,她看了好萊塢名片《魂歸離恨天》,這個講述愛與復仇的離奇故事,令她如醉如癡。
之后,“一二·九”運動爆發(fā),楊苡的朋友們都上街參加游行示威。但她身在規(guī)矩繁復的傳統(tǒng)家庭,被禁止“出去亂跑”。讀過巴金的《家》后,她鼓起勇氣給巴金寫信訴說心事:“我覺得我的家酷似覺慧的‘家’,我卻不能像他那樣,沖出被我稱作‘金絲籠’的家庭……”
一個“渺小讀者”給一個“偉大作家”寫信,這本是少女的一時沖動,沒想到,巴金真的回信了!在信中,巴金勸她:“你年紀太小,應該先把書念好。相信未來,未來是光明的?!?/p>
溫暖真誠的話語讓楊苡受到鼓舞,中學畢業(yè)時,中文和英文成績都不錯的她,被保送進南開大學中文系。
1938年,楊苡前往昆明,準備入學由清華、北大、南開共同組建的西南聯(lián)合大學。
等待學校復課的日子里,楊苡見到了沈從文先生。那天,沈從文鼓勵她說:“上了大學要好好讀書,年輕人不拼命學習總不成!”可是那時,楊苡“渾渾噩噩”,唱歌、寫詩、畫漫畫,自由自在。就連在“跑警報”時,她都像是出城郊游,一邊啃著胡蘿卜,一邊欣賞油菜花。
任教于中文系的沈從文就住在她對面,得知她在寫詩時,沈從文耐心勸導:“少寫那么多充滿口號的抗戰(zhàn)詩,你已讀過多年英文,該多讀些原著,要打開眼界……”他還捧來一大堆世界名著,叫她寫讀書筆記,“將來,你也可以做翻譯嘛!”
從此,每個晚上,楊苡都安坐在一盞小油燈旁讀書寫字,每逢想偷懶時,耳邊就響起沈從文那帶著濃重湖南口音的叮囑:“要用功哩!我去睡了你方可休息。睡遲些怕什么,不要犯懶貪玩!”
西南聯(lián)大復課后,楊苡進入外文系。盡管校園里名師云集,學風自由,可新鮮感過去后,饑餓、木床上的臭蟲和西南地區(qū)的濕冷,都令她非常沮喪。她寫信向巴金傾訴,說自己常常望著月亮想哭。
回信中,巴金給予她的仍是兄長般的開導:“你看見月色想哭,大概又在思念家鄉(xiāng),出門不久的人總免不掉這一套……你現(xiàn)在是個大人了,應該‘大人氣’才行?!?/p>
幸好,憂郁只是暫時的,愛情的降臨讓她的生活有了不一樣的色彩。在一次社團活動上,楊苡穿了一件黑底小花旗袍,外罩紅色毛衣,格外引人注目。那天,青年詩人趙瑞蕻怦然心動。
1940年8月,他們在報紙上刊登了結婚啟事。一段時間后,他們的女兒出生了。當時戰(zhàn)事正緊,大家被疏散到郊外的山上。一天,有個人撩著長袍從山下走上來,是沈從文先生!那樣遠的路,且只能步行,沈先生來后微笑著說:“哈,做了狼狽的小母親,讓我看看你的小嬰兒!”
沈從文離開不久,就給她寄了一封信,信中說:“一個女人若過了25歲還是白白地打發(fā)日子,那還有什么希望!”那年,楊苡22歲。此后,她一邊帶孩子,一邊從圖書館借大量書籍來讀。
1942年,趙瑞蕻到重慶中央大學當助教,因生育一度中斷學業(yè)的楊苡把女兒托付給母親照顧,在重慶中央大學借讀,同時擔任助教。一次在學校圖書館,她讀到一本叫《Wuthering Heights》的書,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本書正是她少女時代看過的《魂歸離恨天》的原著,故事再次打動了她。當時,趙瑞蕻正在翻譯司湯達的《紅與黑》,受他影響,她也動了翻譯的念頭。
那時,哥哥楊憲益已經(jīng)回國,他告訴楊苡,梁實秋已翻譯了這本書,書名譯作《咆哮山莊》?!拔蚁肓合壬苍S是從希斯克利夫的乖戾性格與暴虐行為得到啟發(fā),但我總認為這個書名不妥,我想任何房主都不會愿意用‘咆哮’二字稱自己的住宅去嚇唬來訪者?!睂Υ耍瑮钴印肮⒐⒂趹选?。
抗戰(zhàn)勝利后,楊苡到了南京,一邊教書,一邊寫兒童文學、翻譯外國文學作品,但翻譯《Wuthering Heights》的計劃卻一再擱淺。冥冥中,她在等待一個時機。
1953年,趙瑞蕻到德國任訪問教授,楊苡獨自帶著孩子住在一處破舊房子里,房子外面就是荒涼的花園。“有一夜,窗外風雨交加,疾風呼嘯而過,雨點灑落在玻璃窗上,宛如凱瑟琳在窗外哭泣著叫我開窗。忽然靈感從天而降,我興奮地寫下了‘呼嘯山莊’四個大字!”
激動之下,楊苡又給巴金寫信。巴金回信說:“你要譯W.H.,我很高興,這書你譯出后,一定要寄給我看。你可以駕馭中國文字,你的譯筆不會差?!彼矅栏褚螅安灰R馬虎虎地搞一下了事,你要是認真嚴肅地工作,我相信你搞得好?!?/p>
靠著一本字典,楊苡謹慎翻譯,她時時牢記巴金的叮囑,小心地把自己隱藏于譯文之后。一年后,這部譯著終于完成。1955年,《呼嘯山莊》由平明出版社出版,英國作家艾米莉·勃朗特一生中唯一的一部小說走進了國人的視野。
等到1980年,江蘇人民出版社重新出版了這部譯著,這次,《呼嘯山莊》一炮打響。
也是在1980年,61歲的楊苡從南京師范大學退休。往事難忘,時間自由后,楊苡開始在筆下懷念故人。
“吹盡狂沙始到金。”1986年,她所寫的懷念巴金夫人的文章《夢蕭珊》被《人民文學》雜志評為“讀者最喜愛的作品”。一年后,她又整理、編注了幾十年來從巴金那里收到的信件,出版了《雪泥集·巴金書簡》。書出版后,耄耋之年的巴金再次給她寫信:“想想寫《雪泥集》那些信函的日子真像在做夢!”
心里的話,痛痛快快變成紙上的文字,只有這樣,楊苡才覺得,生命沒有浪費。20世紀90年代,從小喜歡藝術的她,又翻譯了《我赤裸裸地來:羅丹傳》等作品。
1997年,巴金住院,楊苡去看望這位陪伴了她大半生的心靈導師,說話困難的巴金費力地對她說:“多寫!”這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凝視著巴金的照片,楊苡以深情的文字回憶他們的交往,后來出版了散文集《青青者憶》,這是她獻給巴金的“好長好長的夢”。
故人漸凋零,1999年,與她相濡以沫的趙瑞蕻也去世了。然而,只要還能寫作,楊苡就不會孤單。
在古樸的老房子里,楊苡仍然天真地活著、寫著。耄耋之年,她常常倚在床頭,頭枕著大靠墊,膝蓋上墊著墊板,時而凝神思考,時而動筆寫作。這一幕,就定格在小女兒趙蘅的畫筆下?!棒浯淠耆A”的故事,不斷見諸報刊,在女兒眼里,“媽媽眼睛里飽含著孩童般的好奇、天真、志趣,和獨立自強帶來的自信”。
楊苡始終達觀,從不停止探索生活的樂趣。她對世事充滿好奇,口頭禪是“好玩哎”,仿佛依然是那個跟在哥哥身后的“小尾巴兒狗”。
哥哥楊憲益的照片,就擺在客廳最顯眼的位置。為了紀念他,2015年,楊苡攜小女兒趙蘅主編的“紀念楊憲益先生誕辰百年叢書”出版,一套六本,工程浩大,被稱為“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歷史畫卷中的獨特一頁”。在《魂兮歸來》一書中,她以妹妹的視角,回望楊憲益的一生,懷念她此生“最崇拜的人”。
集大成于一身,百歲時,楊苡榮獲第七屆南京文學藝術獎“終身成就獎”。
在居住了幾十年的小屋里,在“又小又亂”的客廳里,她快樂地接待來訪者,講述著故人舊事。她敏捷的思維,超凡的記性,令所有人驚嘆。
面對老友小友,她眼神清澈,豪情滿懷:“我想我這一生如同浸透了濃郁的果汁,確是不虛此生,果實累累?!?/p>
人生呼嘯而來,時間呼嘯而去,置身其中,楊苡青春永在。
(摘自《時代郵刊·上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