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記得有一位散文家說過:語言是什么?語言好比是葉子,點綴在你思想的枝頭。假如沒有這些綠瑩瑩的可愛的葉子,誰會對你那光禿禿的枝干發(fā)生興趣?
說得好極了。散文的魅力,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文章的語言??轁?、干巴巴的乏味的語言,不可能組合成動人的篇章。真正的散文家,必須是駕馭文學(xué)語言的大師,他們的枝頭,一定有著水靈靈的、生機勃勃的葉子,使人一看見眼睛就發(fā)亮。
我因此而產(chǎn)生了很多聯(lián)想呢!讀我所喜愛的大師們的散文時,我的眼前常常會出現(xiàn)一些樹來:魯迅——時而是一株參天古銀杏,在燦然的夕照中悠然搖曳著茂密的綠葉;時而是一株枸骨,在嚴寒中凜然挺著不屈的利刺。朱自清——那是一株樸實而又優(yōu)雅的梧桐,它那些闊大的樹葉在陽光下飄動時,使人感到可親可近;當月亮升起以后,則又會變得無比美妙。陸蠡——一棵精巧的常春藤,那些柔弱美麗的葉子,在幽暗中頑強地伸向陽光……泰戈爾——那是一株南國的菩提樹,在那些我無法確切描繪形狀的葉片下,隱蔽著神秘的果子。阿索林——一棵西班牙的丁香樹,晚風(fēng)里飄蕩著那綠葉的清芬。盧森堡——一棵秋天的紅楓,每一片紅葉都像一團火,優(yōu)美地燃燒……
也許你以為我想得玄乎,不信,你可以自己試一試。
二
我也因此而鉆過牛角尖呢!我曾經(jīng)以為華麗的語言便是一切,只要擁有豐富的詞藻,只要善于駕馭語言,就可以寫成美妙動人的散文。
我曾經(jīng)苦苦地想著怎樣使我的葉子豐滿起來,繽紛起來。我要變成一棵綠葉繁茂的大樹!于是,我曾經(jīng)有過一本又一本“描寫辭典”“佳句摘錄”,有過雪片似的詞匯卡片……
我的文字,也確乎華麗過一陣——寫日出,可以用數(shù)十個形容詞渲染早霞的色彩;寫月光,可以抖出一大堆晶瑩的、閃光的詞匯,而且博引古今,從李太白“舉頭望明月”、蘇東坡“把酒問青天”,一直到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這些華麗而又繽紛的文字,先后被我扔進了廢紙簍,因為,沒有人愛讀它們,我自己,也無法被它們打動。年少的朋友說:太花哨了,沒什么意思。年長的行家說:沒有真情,沒有你自己!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就像有一陣強勁的秋風(fēng)狠狠吹來,一下子掃落了我從許多樹上摘來披在自己身上的葉子。哦,這些葉子,不是屬于我的!我光禿禿了,只剩下幾根可憐的枝干。
沒有真情,沒有你自己!年長的行家道出了我的癥結(jié)。披一身花花綠綠的假葉子,怎么會不讓人討厭?
我只顧到處找葉子,竟忘記了自己的枝干!真的,屬于我自己的葉子,只能從我自己的枝頭長出來!用自己枝干中的水分、營養(yǎng)催動那些孕育在枝頭的嫩芽,讓它們掙破羽殼,展開在陽光下。不管它們是圓圓的還是尖尖的,不管它們是闊大的還是細小的,它們總是有別于其他樹葉,它們才是屬于你自己的。正因為如此,它們才可能吸引世人的目光。當然,知音永遠只是一部分人。
于是我努力地在自己的枝頭培育自己的葉子。那些由我辛辛苦苦采擷來的、被秋風(fēng)掃落的華美的葉子,并非一無所用,它們堆集在我的根部,變成了豐富的養(yǎng)料,我用我的逐漸發(fā)達的根須努力吸收它們,使它們?nèi)谌胛业能|干——長出我自己的葉子需要它們。終于有一點葉子,從我的枝頭長出來了……
我繼續(xù)寫散文。我努力用自己的口吻傾吐我對生活、對人生的感受和思索,傾吐我的愛、我的恨,用我自己的語言描述我的所見所聞。
怎么看,怎么想,就怎么說。似乎不如從前繽紛了,但這是真的葉子。
三
是的,只有那些表達著、蘊涵著真情的語言,才是真正的散文語言;只有用這樣的語言才能組合成真正的好散文。
不要以為它們都是色彩繽紛的,絕不是這樣的。試想,假如每棵樹上都一律長滿花花綠綠的七色葉子,森林必將失去它的魅力。
談到散文的語言時,巴烏斯托夫斯基曾經(jīng)這樣講:
散文的詞藻開著花,發(fā)著光,它們時而像草葉一樣簌簌低語,時而像泉水一樣淙淙有聲,時而像鳥一般啼囀,時而像最初的冰一樣發(fā)出細碎的聲音,也像星移一般,排成緩緩的行列,落在我們的記憶里……
單純,比光輝、繽紛的色彩、孟加拉的晚霞、星空的閃爍,比那些好像強大的瀑布,對內(nèi)心的作用還要大……
四
很偶然地讀到溫·丘吉爾的《我與繪畫的緣分》。這位叱咤風(fēng)云的英國首相,居然也寫過散文。他當然不在散文大家之列,可《我與繪畫的緣分》卻結(jié)結(jié)實實地抓住了我,我喜歡它,它不同一般。他的語言是明白曉暢的,接近于樸實無華,就像隨隨便便和朋友聊天、談往事,談他對繪畫的熱愛和理解。然而他的機智、敏銳、頑強不屈,甚至他的勃勃雄心,卻可以從那些平平淡淡的語言里流出來、閃出來、蹦出來。如果用樹打比方的話,我不知道該把他比作什么樹,正像我叫不出植物園里的許多樹一樣,這毫不足怪。然而它的葉子與眾不同,有特點,有個性,我能在萬木叢中一眼認出它來。而有許多寫過不少散文的作家,我卻無法在叢林中辨認它們,也許這就是所謂“性格的力量”吧。我們不妨學(xué)學(xué)丘吉爾,在追求散文語言的個性化上下一番功夫。
是的,光吐露真情還不夠,必須盡可能充分地展現(xiàn)個性,有個性才能自成風(fēng)格。我想,世界上有多少樹,有多少形形色色的葉子,就應(yīng)該有多少風(fēng)格迥異的散文語言。只要長在堅實的枝頭上,所有的葉子都會有它的動人之處。當白玉蘭樹以闊大的綠葉迎接著雨滴,為能發(fā)出古箏般的奇響而驕傲?xí)r,小小的黃楊也正用瓜子般的小圓葉托起雨滴,像捧著無數(shù)亮晶晶的珍珠;當香山的黃櫨以火一般的紅葉燃遍群山的時候,山腳下的銀杏也正用金黃的葉片吸引游人的目光……
五
朋友,如果你寫散文,你不妨翻開你的稿箋,觀賞一下你自己的葉子,看看它們是不是真正屬于你的。
愿你的枝頭長出真的葉子來!
(摘自長江文藝出版社《趙麗宏散文精選》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