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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拉達(dá)山等你

2024-10-21 00:00黎小鳴
廣州文藝 2024年10期

他們都是用衛(wèi)星電話導(dǎo)航來的。

她也是。

羊群走在我前面。背上的籃筐里裝滿了青草。我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一個人站在路邊,腳旁邊放著一個對她的身形來說可謂巨大的旅行包。走近了些,辨出是個女人。她低頭看看托在掌心的手機(jī),又朝我望望。那樣子,是要等我再走近些好問話。我放慢腳步,抬頭想看清她的模樣。但即使走到她面前,我依然辨不清她的真實模樣。不知道她看我是不是很清晰。我知道,我對她將會一直處于這最初的模糊印象。正如羊眼睛里的風(fēng)景跟人看到的風(fēng)景不會相同,男人眼中的女人跟女人眼中的男人肯定也不同。她抬眼看著我“哎”地叫了一聲,又低頭看手機(jī),然后抬眼說,請問一下,這里就是拉達(dá)山了嗎?

我說,這里不叫拉達(dá)山,叫茫然湖。

她抬頭掃了一眼茫然湖,說,這就是茫然湖???就是個水塘吧。

我說,水塘才沒這么大。

茫然湖的風(fēng)吹拂著臉頰,帶著一絲潮濕氣息。她沒跟我爭論,忽然說,為什么地圖上有,導(dǎo)航顯示也已經(jīng)到達(dá),可這里的這些山一點也不像。拉達(dá)山到底是哪一座???

我說,聽說過,沒見過。我也在找。

她抬頭驚訝地瞅著我,慢悠悠地說,你好像是本地人,這么說……你也沒找到?衛(wèi)星電話導(dǎo)航,怎么可能出錯?一下說拉達(dá)山就在右邊,一下又說拉達(dá)山就在左邊。可這里卻沒山。她又對著手機(jī)一陣操作,我聽見她手機(jī)里一個女人的聲音:目的地就在你前面,此次導(dǎo)航結(jié)束。

女人頹然垂手看著茫然湖,一副若有所失的樣子。

茫然湖真的不大,大半天就可以沿著湖邊轉(zhuǎn)一圈。湖水東邊的盡頭是個巉崖,巖石裸露著,遠(yuǎn)遠(yuǎn)地看得出很險峻。背后是一帶山巒,幾條溝壑,冷杉林間忽然露出一片光禿禿的空地,也不知遭遇了什么。溝壑里的水都匯向了茫然湖。北邊是個豁口,一條路彎彎曲曲不知道通向了哪里,但隱約可見不遠(yuǎn)處便是更高的山巒。西邊是一帶山巒,蜿蜒起伏,同樣森林濃密。山麓與我家之間,是一大片農(nóng)田,據(jù)說都是我爺爺奶奶開挖出來的。南邊也是個埡口,是通向鎮(zhèn)里的山路。這個女人就是從這條路來的。這時候,湖面上光斑碎影隨波搖晃,夕陽下的湖水反光,有些刺眼。

她瞇著眼睛轉(zhuǎn)過臉說,這幾天有人來爬拉達(dá)山嗎?

我說,這幾天沒碰到過。以前不少。

她說,以前是什么時候?

我說,半個月以前吧……

她沉默了一會兒,仿若自言自語道,不應(yīng)該啊,導(dǎo)航上標(biāo)得清清楚楚……難道拉達(dá)山真的只是個名字?難道那么多人想攀爬的這座聲名遠(yuǎn)揚的山,真的只是個意象?她忽然抬眼緊盯著我,這里真沒有拉達(dá)山?

我說,周圍這些山,真的都不叫拉達(dá)山。

她茫然看著周圍,那眼神像是要在山巒中生出一座拉達(dá)山來。這時候,茫然湖北邊的水中映現(xiàn)出一道暗色山影,很像一條在水底扭著身軀蜿蜒而行的巨蛇。我聽見她沉吟著說,看來我們都錯了。都以為拉達(dá)山也像天下名山一樣,坐落在連綿的群山間,有一個單獨的名字,遠(yuǎn)遠(yuǎn)就見它高高聳起,山下長滿了樹,山頂白雪皚皚,天空有老鷹盤旋,半山腰白云繚繞。要爬上山不容易,山上多半是風(fēng)化石,有巉巖高崖,四季積雪,不化冰川。從來就沒人登過頂,還是座處女峰。據(jù)說還有神仙住在上面。然后就引來了那么多要登山朝圣的男男女女……我莫名其妙地看著眼前這個模樣模糊的女人。既然是神山,豈容這么多人輕易找到?嘿,一開始就錯了……她在自言自語。此刻,我不再是她的交談對象,而是個偶然聽到她表露心跡的路人。

羊已經(jīng)遠(yuǎn)去。我看了她一眼,緊走著要追上我的羊,草筐里的鐮刀都晃了出來。我彎腰撿起鐮刀,扭頭朝她喊道,我家就在這里。我家吃晚飯很早的。你最好早點過來。

我知道她今夜沒地方可去,只能在我家借宿。

小時候,我喜歡跟爺爺去放羊。放羊也用不著跑太遠(yuǎn),幾乎就是圍著茫然湖繞圈。羊也不多,茫然湖邊的草地足夠了。后來,爺爺死了。辦完喪事的那天傍晚,我傷心地看著被放置在旮旯里的草筐。爺爺每天都穿在身上的這件羊皮褂,被隨手放在草筐上,蓋住了一半草筐,我看見那把鐮刀就躺在里面。草筐倚在墻角靜靜地立著,仿佛正在追思它的主人。父親看我在盯著草筐,隨口說,往后,放羊就是你的事了。

我就這樣成了個牧羊人。

爺爺自稱是個一輩子耽擱在路上的老不死的。他總是會在我耳邊絮絮叨叨地說些我聽了也似懂非懂的話。他說他就是聽說拉達(dá)山如何神奇,才跑到這里來的,想要登上拉達(dá)山??烧伊艘惠呑?,等了一輩子,結(jié)果全落了空。當(dāng)然也在這里遇到了你奶奶,但也難說是不是幸事了,他神情悠遠(yuǎn)地說,結(jié)果弄得這么大年歲了也沒能上一次山,甚至都沒目睹過一次拉達(dá)山的尊容。他渾濁的眼眶里忽然有淚水流出。

他看看我,長嘆了一口氣說,我這輩子,就這樣耽擱在路上了。

爺爺說的這里,就是巴茅山深處的茫然湖邊。這里冬天下雪,常年寒冷。地里的苞谷要長半年多,才會稀稀拉拉地有點收成,種植洋芋收成要高一些。茫然湖周圍的莊稼、草木雖然都生長緩慢,但也枯朽得慢,即使到了寒冬,只要不被雪覆蓋,那些已經(jīng)焦黃的草葉仍然柔軟細(xì)膩,羊們依然吃得歡。我家就靠茫然湖邊的苞谷、洋芋和這群羊勉強(qiáng)度日。不是爺爺喜歡住在這貧寒之地,而是他一輩子都想登上拉達(dá)山。

至于父親,他對拉達(dá)山從來沒什么興致。他說,那就是個虛幻的傳說,你也信?但他好像也從來沒想過要離開這里。這些年來找拉達(dá)山的人越來越多。忽然涌進(jìn)來的這些人拿在手里用的,塞進(jìn)嘴里吃的,穿在身上保暖御寒的,都讓他眼花繚亂贊羨不已;閑談中那些人所描述的外部世界也讓他目瞪口呆,難以置信;但依然沒觸動他想要去見識見識。也許他已經(jīng)被這些形形色色的人和他們描述的五花八門的世界嚇得不敢動彈,喪失了要走出去的膽量。

父親正在喂羊水。他習(xí)慣在羊群歸家進(jìn)欄前,給羊們喂一些放了鹽的清水。母親在屋檐下抱著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羊崽查看。小羊咩咩地嘶喚,母羊著急地圍著母親轉(zhuǎn),又伸頭拱拱母親,生怕母親傷害它的孩子。我穿過院子,扭頭看見那個女人背著她那龐大的紅色旅行包,正向我家大門走來。父親看了一眼,冷冷地說,又來了個瘋子。他把這些年來尋找拉達(dá)山的人統(tǒng)稱為吃飽了沒事干到處亂跑的瘋子。

母親扭頭向門外看了一眼說,小羊的腳好像有點瘸,可能是被踩了。她放開小羊,看著小羊迅速奔向母羊,步態(tài)歡快,終于放下心來。母親再次看向門外,忽然聲音異樣地大聲說,今晚又有客人來了,還是個女客。我再去準(zhǔn)備點好吃的。

母親一直在為我娶媳婦的事?lián)?,只要見到年歲與我相仿的女人,就會變得格外熱情。妹妹聽說有客人來,提著鍋鏟就從廚房里跑出來,一臉歡喜,因為又有人跟她同住,跟她聊天了。母親接過妹妹手中的鍋鏟,匆匆進(jìn)了廚房。

既然拉達(dá)山就在這里,那我就在這里尋找好了,我們站在院子里,她仰頭望著滿天繁星說。這是銀河系,那個是北斗七星……這個地方叫巴茅山區(qū),這座山巒叫達(dá)愛峰……周圍這些山都有名字的是吧?可為什么拉達(dá)山就只有名字沒有山呢?……只要誠心誠意,鍥而不舍,總是會找到的。

她終于認(rèn)可了這里沒有一座叫拉達(dá)的山這個事實。雖然讓她失望,疑惑,但好像也激發(fā)了她不達(dá)目的誓不罷休的雄心。她說,古人誠不我欺。你說,他們騙后人干什么呢?

我說,他們杜撰那些稀奇古怪的事,也許不是為了騙后人,而是為了騙他們周圍的人。后人看見,就信以為真了。

她看看我說,這倒是有可能。不過我還是相信他們所說的。你想,從古到今有那么多人來找,真是前赴后繼不折不撓。你說,到底為了什么?

我爹說,是吃飽了沒事干。

她笑了一下,不再說話,仰頭看著繁星閃爍的銀河。她臉上找不到拉達(dá)山的沮喪已然變成如水一般的平靜。也許她真要用漫長的一生,來等待她想得到的結(jié)果了。地球上這個偏僻得沒有任何標(biāo)識、極少有人知曉的角落,這時候正有一個女人在極其專注虔誠地仰頭眺望銀河繁星。這一幕讓我有些感動。因為此刻我也陪她一起仰頭看了。繁星夜夜都有,但這樣的時刻有生以來卻僅有這一次。

在我家住下來的最初幾天,她幾乎每天都跟我去放羊。妹妹很想跟我們?nèi)?,但被母親嚴(yán)厲的眼神制止了。妹妹噘著嘴朝門口的公雞踢了一腳,公雞驚叫著扇動翅膀躍開幾步,生氣地昂頭向著妹妹“咯咯咯”,權(quán)衡著要不要發(fā)起反擊。妹妹不理公雞,氣呼呼地拿起一把鐮刀,獨自出門到苞谷地里干活去了。

我身穿羊皮褂,肩上挎著草筐,里面放著鐮刀,穿過院子,打開羊欄門。

我媽有些傷感地說,你這副樣子,跟你爺爺一模一樣。

我沒理她,站在門口看著羊們魚貫而出。我既要清點羊,也要看看羊是不是都健康,那幾只母羊是不是會下崽。等最后一只羊走出羊欄,頭羊已經(jīng)在大門外了。那個模樣模糊的女人站在大門外一側(cè),饒有興致地看著羊群,又看看我,拿不準(zhǔn)要不要吆喝一聲或者要把羊朝哪個方向趕。她見我漠不關(guān)心,便站定不動,任由羊群自己向前。

我走近她時,她說,羊知道去哪片牧場嗎?

我說,這里一出門就是牧場。它們愛去哪兒去哪兒。

她說,你也不管那里的草好還是不好?

我說,草好不好,它們知道。跟著走就是了。我放羊,就是打發(fā)一個又一個日子而已。

她以那副再三斟酌的神態(tài)看著我說,到底是你在牧羊,還是羊在牧你???

我說,不都一樣嗎?

她說,那你每天都干些什么?。?/p>

我說,走吧。跟著我就曉得了。反正今天有你跟我做伴。

她說,你咋不說是你跟我做伴呢?

我說,那不也是一樣嗎?

現(xiàn)在正是夏末,茫然湖邊的青草越來越旺盛。微風(fēng)吹拂著,茫然湖波光粼粼。頭羊帶著羊們從茫然湖右岸向前。我和她懶懶地跟在羊群后面,打發(fā)這個跟以前一樣的日子。湖面上看得見一群野鴨。冬天會有黑頸鶴來過冬。幾只鳥驚叫著從羊群前飛起。我看見有兩只野兔從遠(yuǎn)處奔過。她也看見了,大驚小怪地叫了一聲。扭頭看見我漠然的樣子,就噤了聲。野兔也是我的老朋友了??山裉熘灰姷絻芍?。只有父親會隔三岔五跑到這一帶來捕捉野兔。他說它們會糟蹋糧食。這里就沒種糧,他是在跟天上盤旋的老鷹搶兔子肉吃。經(jīng)常在湖邊活動的還有一群巖羊,也許是黃羊。它們不知道家在哪里,也許就在東邊的巉崖上。至于那些老鼠,它們習(xí)慣在湖邊草地上到處挖洞。

羊群在吃草。我把羊皮褂鋪在草地上,讓給她躺。我直接躺在草地上,手臂遮著直射的太陽,聽忽大忽小的風(fēng),聽對方的呼吸聲;看天空盤旋的鷹和不時飛過的鳥,看忽聚忽散千變?nèi)f化的云。有一陣,我知道她睡著了。然后我也睡著了。醒來后,我們跟上了自己的羊群。但在下午回家之前,我每天都需要割一大籃筐青草,背回去曬干儲藏。

第三天,我們依然躺在草地上看云。我問道,你哪天走?

她說,誰說我要走?在這里放羊多好啊。既然都是放羊,跟著你放你家的羊,還不如我也去買一群羊來,放我自己的羊。

我笑了一聲。她不置可否地看了我一眼。

第二天一早,我家人發(fā)現(xiàn)她消失了,誰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走的。我在妹妹的房間門口看了一眼,她那龐大的旅行包還放在地上。我還是若有所失地獨自放了一天羊。

當(dāng)天晚上,她也沒回來。第二天中午,我還在茫然湖北岸,忽然看見我家附近來了很多人,還有很多馱著東西的騾馬,不知道她買了些什么來。難道她真要在這里住下來放羊嗎?我心里一陣狂喜,很早就趕著羊回家。遠(yuǎn)遠(yuǎn)地,我就看見靠近我家的路一旁,已經(jīng)堆放了一堆建筑材料。

看來,我放羊真的有伴了。

十天里,她找來的那些建筑工人就在離我家兩三百米遠(yuǎn)的路邊,搭建起了一幢三間平房和一個彩鋼瓦做頂?shù)难驒?,在茫然湖邊非常醒目。放牧歸來,我趴在她的羊欄邊看了一眼,里面空蕩蕩的。我笑道,你的羊呢?

她說,羊欄都有了,還怕沒有羊嗎?明天這欄里肯定就有一群羊了。你明早出門,別忘了叫我一聲。

第二天早上,我身穿羊皮褂,肩上挎著放了鐮刀的草筐,趕著羊群經(jīng)過她家門口時,果然從她的羊圈里涌出一群兩只大耳朵蓋住了兩側(cè)的半個臉的羊來,雖然比我家的少,但都是沒見過的品種。我看見她身穿一件塑料雨衣,背著一個竹筐,手里拿著根竹棍。她是覺得放羊就該是我這副模樣吧?管她什么模樣,反正現(xiàn)在她也當(dāng)起了牧羊人。每天跟我一樣放羊,然后割一大籃筐青草背回家。

這個女人,顯然也是迷失在這里了,只好像我爺爺奶奶一樣停留下來。我爺爺奶奶在此開荒挖地,勞作覓食,繁衍生息,心里卻從沒忘記為什么在這里活著。看來她還真像我奶奶。我看著眼前這兩個羊群,雖然品種不同,來源不同,但并沒有天生的隔閡,更沒有后天學(xué)來的敵意。還沒到茫然湖邊,兩個羊群便和諧地混在了一起。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看,都分辨不出哪些是我的羊,哪些是她的羊。

我問道,你真要在這里放羊?

她神情悠遠(yuǎn)地說,在哪里干什么并不重要,只要能使我活下來就行。你爺爺其實很了不起的,他從來沒辜負(fù)自己的初衷。我應(yīng)該向他學(xué)習(xí)。

我說,你應(yīng)該向我奶奶學(xué)習(xí)。

爺爺說,我奶奶來到茫然湖的那天,下著大雨。雨幕里,一個模糊的身影慢慢顯出女人的輪廓來。她背著個大口袋,腳上纏了一條布帶,拄著根茶杯大小的麻栗棍,全身都濕透了,一瘸一拐地走得艱難。她肯定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我的木楞房了,我站在房門口看著她一步步靠近。我曉得她又累又餓,沒地方好去的,要想活著,就得到我這里來。她先把麻栗棍掇到臺階上撐住身體,才抬頭看著我說,你來得倒是比我還早。

我爺爺當(dāng)時并沒有伸手幫她,只是不動聲色地看著她說,你確定要在我這里借宿嗎?我奶奶無奈地嘆口氣說,路還遠(yuǎn)得很,還是先活下來吧。她一歪身子,讓大口袋從一只肩膀滑到地上,一屁股坐在門檻前的地上,邊解下纏在腳上的布帶邊說,路滑,被路邊的樹枝戳破了,傷口好像有點深。

爺爺說,我?guī)退摿诵?,用衣袖拭干已?jīng)泛白的傷口,從火塘里抓了一把草木灰按在傷口上,念了幾遍咒語:灰是一包藥,三天就脫殼。爺爺說,當(dāng)然是咒語。三天后當(dāng)然好了。不信,你要是身上哪個地方劃破了,也可以試試。很靈驗的。

爺爺說,世界上總有那么些傻子,會聽從那些早已失傳的召喚,踏上證實之路。我們都屬于這樣的人。你都想不到,她的第一個不滿意竟然是嫌我住的木楞房太小了。我只好到后山去砍了十天的樹,大的做柱子做房梁,小的做椽子。又割了五天茅草,一把一把地捆好,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蓋了個更大的木楞房。然后又用那些沒用完的椽子圍了個院子,還做了道大門,直到我們兩個人都覺得很安全。她看著新蓋的木楞房和院子,笑著說,這才像個家的樣子,人這一路走來,半道走不動了,總要有個歇腳的地方。寬敞一點不是更好嗎?

她是大戶人家出身,總有她的說法。

然后我們就一直在茫然湖邊歇腳。直到有了你爹,直到你爹長大成人,又結(jié)婚生子……歇腳也不容易,我得開挖山地,種苞谷、土豆,讓我們能活下來。你看看,那些地都是我一個人開挖出來的。爺爺指著我家屋背后的那片山地說。你奶奶還好,歇歇腳就繼續(xù)上路了,只有我還在這里,一直耽擱到現(xiàn)在。拉達(dá)山在哪兒,她肯定是曉得的。住進(jìn)我的木楞房不久,她臉上就開始出現(xiàn)那種微笑的表情,那是種真的很開心的微笑。后來,她那表情好像都凝固在臉上了,一輩子不變。吃飯也笑,睡覺也笑,干活也笑,問她笑個什么,她也說不出個什么來……我嗎,有時候好像是明白了,可轉(zhuǎn)眼又丟失了;丟失了幾天好像又明白了一點什么,可睡一覺又忘掉了……

你奶奶不一樣,她只在內(nèi)心里尋找。有一天她忽然大喊大叫起來,說她看見了,拉達(dá)山就在心底下。然后就是一陣狂笑,直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擔(dān)心死了,生怕她笑背氣過去,緊走幾步站到她旁邊,好隨時掐她的人中。她沒笑背氣。笑了一陣就哭起來,邊哭邊對我說,這么簡單的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啊,以前怎么就見不到呢?害得我跑這么遠(yuǎn)的路,受這么多的罪,吃這么多的苦……笨死了笨死了笨死了……笑完哭完之后,她就平靜了,一臉神秘的微笑,洗也洗不掉,擦也擦不脫……生氣也掛著,高興也掛著,有人也掛著,無人也掛著……我到現(xiàn)在也做不到。

你奶奶身上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靈氣,你爹身上沒有,倒是完全遺傳在你身上了。

我爺爺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倒是掛上了從內(nèi)心深處洋溢出來的神秘微笑,跟我奶奶的笑容很相像。

……

她從她的塑料雨衣上撐起身來,皺眉疑惑地瞪著我說,你什么意思?想讓我跟你結(jié)婚?再生一個兒子在這茫然湖邊?然后讓兒子等待著下一個女人找到這里來?還要我向你奶奶學(xué)習(xí)!我才不要這樣。我可不是你奶奶……

我看著一只蹦跳到我的羊皮褂上來的深灰色蚱蜢。我扯斷一根草,伸過去想捋一捋它頭部天線一樣的觸須。剛觸到,它驚慌地蹬腿一跳,就陷進(jìn)了濃密的草叢間。它如果想要振翅起飛,就必須爬到某一根草莖上才行了。我正想幫助它從草叢間爬出來,一根繩頭跟著質(zhì)問的語音啪一聲落到我身上,干嗎一聲不吭?想什么呢?

我扭頭說,你當(dāng)然不是我奶奶,你臉上又沒有凝固的微笑。如果你會像我奶奶一樣想事行事,那就有可能成為像我奶奶一樣的人。

她說,好稀罕嗎!

我說,不稀罕,你為什么來這里放羊?嘴硬。

她說,你奶奶怎么想事行事,干我什么事?我想我的事,我行我的事。

我說,我曉得,至少你現(xiàn)在不會像我奶奶一樣。但如果你想成為我奶奶一樣的人,你就必須像她一樣想事行事。哪兒有別的路啊?這是唯一的路。都得這樣走。

她厲聲叫道,你做夢!

我抬頭側(cè)身看了她一眼生氣的樣子,盡管有些模糊,還是禁不住輕輕地笑了一聲。笑聲自然又招來了一回繩頭。繩頭這次落在了我頭上,眉頭生疼,差點砸中了我的眼睛。

一直有人按照導(dǎo)航提示尋找拉達(dá)山。但他們抵達(dá)之后,發(fā)現(xiàn)這里并沒有他們要尋找的目標(biāo)。失望之余,有的在這里停幾日,茫然延宕一陣,然后罵罵咧咧地回去了。有的在這里停留休整幾日,不撞南墻不回頭地繼續(xù)朝前走。我知道,前面也不是拉達(dá)山,如果就這樣行走,不管他們走到哪里,都不會有拉達(dá)山。也有的在這里延宕了幾日,在茫然湖邊繞了幾圈之后,就選擇留下來。其中一個小伙子,后來成了我的妹夫。不過他們做出了另一種選擇。

巴茅山區(qū)短暫的秋天很快就過去了,山上原本顏色深濃的雜木林迅速泛黃并開始落葉。母親和妹妹把地里的苞谷草全部搬到了草樓上。草樓堆不了,就把剩余的全搬到那個女人的羊圈旁堆放,還用一塊很大的塑料布遮蓋起來。母親對那女人說,你割來曬干的那些草,肯定不夠你的羊過冬。女人才警覺起來,意識到她需要更多的草料幫羊群過冬。但她依然沒怎么在意,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還有什么辦法。父親搖搖頭說,算了,到時候所有的羊都一起喂就是了。反正放出門就是一伙,搬攏來就是一家。

這時候發(fā)生了一件事,妹妹跟那個小伙子去了麗江。妹妹說要去麗江城里見識一下別人的日子。十天后,那個下著毛毛細(xì)雨的傍晚,她從麗江回來了,一進(jìn)屋就舀了一瓢涼水呱呱地喝了幾大口,然后長舒了一口氣說,麗江怎么會有那么多外地人?說話的口音跟我們完全不一樣。我看他們一個個都興奮得很。難道他們原來沒有生活嗎?從自己原來的生活中跑出來,結(jié)果跑進(jìn)了自己的想象里。我一路都在想,麗江就像個大屋子??赡苁撬麄兌加X得這個陌生的大屋子,比他們原來在的地方舒服。

我說,麗江當(dāng)然舒服。風(fēng)景那么好。不冷不熱,生活也方便。

妹妹說,我也覺得麗江的大屋子比茫然湖邊舒服,至少他們都曉得每天要吃好吃的,每天要睡綿軟的床,每個人都曉得要做什么……那里的人吃得比我們好,穿得比我們好,日子過得比我們好。我也想去住麗江那個大房子了。

她說著把木瓢放到水桶上,忽然站著愣住了,然后抬頭掃視著父親、母親和我說,我發(fā)現(xiàn)我還是喜歡人多的地方,好在。

他和我們說這些話的時候,那個小伙子就在門外院子里站著??吹贸鏊行┙箲],害怕我們會阻止妹妹跟他走。有兩次他已經(jīng)抬腳要進(jìn)屋來了,可猶豫了一下又把身體轉(zhuǎn)向了茫然湖。我想對妹妹說的是,這個人跟你不是一路人,他只是個旅游探險的游客。但我還沒說出口,妹妹已經(jīng)回答了我的疑問,她看著院里踱步的小伙子說,他跟我不是一路人,但我想跟他成為一路人。

妹妹的這個決定來得太突然。她還沒說完,母親已經(jīng)淚水漣漣,不知所措地在胸前搓著那雙粗糙的手。父親說,怕什么?這也是個歸宿,可能還是個好歸宿呢。如果哪天萬一過不在一起,或者覺得不好過了,你就回來。大不了我單獨給你蓋一棟木楞房,地方,這湖邊隨便你選。

我們在一片茫然中眼看著妹妹和那個小伙子向南邊的山埡口走去,我送給她的二十只羊和他們的身影越來越小。二十只羊是我能給她的嫁妝。賣了,至少可以讓她在麗江城里吃幾個月的早點。

我曾經(jīng)多少次設(shè)想過妹妹的歸宿,但沒想到過妹妹的歸宿是這樣的。我看見那個小伙子趕著羊走在前面,她和妹妹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后面。不知道她們一路都說了些什么。我心里翻騰著一個念頭,讓我說不出的難受:不是我們拋棄了妹妹,而是妹妹背叛了我們,背叛了這個家庭的隱秘使命。0JJpNUcrEa00cYg6zKaYPg==她沒沿著爺爺奶奶的路朝前走,獨自反身回到那熱鬧繁華的大房子里去了??晌覀兗业娜苏娴挠羞@個隱秘使命嗎?有?沒有。沒有?有……

不管有沒有,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了,妹妹離開了我們。我們遺失了妹妹。

白晝越來越短,茫然湖邊的草正在變得焦黃,羊群越來越難吃飽。我們只好盡早出牧,盡晚回來。后來,又接連好多天下起了連綿細(xì)雨,四周的山上云遮霧罩;鷹消失了蹤影,也許都藏進(jìn)籠罩著沉沉云霧的山背后去了;那一群黃羊或者巖羊倒是頻繁地出現(xiàn)在湖邊。不過不等我們的羊群靠近,它們就會膽怯地隱藏進(jìn)那道巉崖下的樹林里。

草地上沒法坐了,我們只好各自背著籃筐,慢慢跟在羊群身后。絲絲寒意里,我裹緊了羊皮褂,她裹緊了她的塑料雨衣。我望著遠(yuǎn)處云遮霧罩的高山,對她說,這些山的背后就是拉達(dá)山。我相信這座山的背后還是山,不會是一片空地。我奶奶說背后是一片空地。背后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看了一眼遠(yuǎn)山,不經(jīng)意地說,背后就是背后。等大雪覆蓋草地的時候,不用天天放羊了,我們也到這座山的背后去看看,也許就會有所啟發(fā)。

因為這句話,第一場雪覆蓋了草場,我們就迫不及待地進(jìn)山了。這天剛好是冬月十五。我們準(zhǔn)備了一整天,一大早就出發(fā)了。母親有些擔(dān)心,囑咐了又囑咐。我們都走出去好遠(yuǎn)了,我回頭看,母親還在大門口望著。我向她揮了揮手。我回過頭對她說,這算不算我們的探尋之路?

她說,當(dāng)然算啦。你以為我在這里放羊是因為好玩嗎?

我說,這么長時間了,我看你依然是一個模糊的身影。

她說,這有什么奇怪的。人看人,怎么可能看得清清楚楚。

我懶得再跟她多說,只顧埋頭走路。她漸漸跟不上我了,只在身后留下了一個更加模糊的身影,但她那穿了件厚厚的鵝黃色羽絨服,頭上戴了頂紅套頭帽的樣子依然清晰。我放慢腳步四處張望,滿眼都是積雪。樹梢上的積雪倒是襯托出樹冠與雪地之間的黑暗幽邃。越看雪光越是刺眼。天上又有老鷹在盤旋,老鷹可不會囤積食物,再冷它也得出來覓食,找不到就得挨餓。上午,路還清晰可見。中午開始爬山,路變得越來越窄。穿過山腳的大片杉樹林之后,樹木越來越少,但視野越來越開闊,我們可以看見遠(yuǎn)處的大江,可以看見身后層層疊疊的群山,籠罩在天地靜氣里渺然而莊嚴(yán)。走了一陣,天又變了,層層黑云堆積到山頂來,風(fēng)也越來越大。

眼前已經(jīng)沒有樹木了,到處都是荒草碎石。我對這樣沒完沒了的行走失去了耐心。我說,我們這樣爬山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啊,爬山而已。反正前面也不是拉達(dá)山。

既然前面沒有拉達(dá)山,那我們還爬山干什么?

爬山,就是學(xué)習(xí)清除爬山的目的。

沒有目的了,我們還爬個什么山?這么辛苦。你冷嗎?我好冷。好像又要下雪了,你看山頂上那層黑云。

我們都又累又渴。我看見不遠(yuǎn)處開著幾朵雪蓮花,抬手指給她看。她喘著粗氣,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繼續(xù)皺眉喘息,好像也無心欣賞這美麗的花朵了,在我旁邊氣喘吁吁地說,你確定這條路是你奶奶走過的嗎?

我白了她一眼說,你以為你走的是一條前人沒走過的路?

我知道沿著眼前這條山路向前,山依然是山,路依然是路,無論如何也走不到這荒山雪野的背后去。我沒想到這句話會激怒她。她忽然離開眼前的蜿蜒盤山小路,抄近路徑直向山埡口爬去。我只好跟著她一起抄近道。越接近山頂,風(fēng)化碎石堆積得越厚。我避開她腳下不斷滑落的碎石,手腳并用地朝上爬。這一生氣,她爬山的速度倒是快了很多。我放慢腳步,讓她先行。

她站在埡口處了,鵝黃色羽絨服迎風(fēng)而立,很像個路標(biāo)。風(fēng)很大,吹得她頭上紅套頭帽的裝飾帶都飄了起來。我緊走幾步站到她身旁,發(fā)現(xiàn)她緊閉雙眼,淚流滿面——眼前依然是碎石遍布的荒坡,腳下的小路盤旋蜿蜒,隱約可辨。朝遠(yuǎn)處看,一帶天邊亮光像在昭示大地的無盡,視野之內(nèi)依然是層層疊疊的群山,同樣籠罩在天地靜氣里,一樣渺然而莊嚴(yán)。

她擦了一把眼睛說,我今天就朝這邊走,看還是不是前人走過的,說著就邁步朝左邊的荒山走去。這個海拔的山,不管是陰坡還是陽坡,模樣都差不多。雪還在下,但小了些。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驀然駐足回頭望著我說,我們今晚在哪里過夜呢?要是沒地方過夜,那可慘了。

我指著前面凸顯著一塊大石頭的懸崖說,那里有個山洞,里面有水源,有柴火,還有幾本書,我們可以在那里過夜。

她驚訝地瞪著眼睛問道,你怎么知道?

我繼續(xù)朝前走,擦過她的肩膀時附耳對她說,我奶奶告訴我的。

這里已經(jīng)是寸草不生的荒寂大山,這洞里怎么會有水?她看著洞壁上流淌匯聚而成的筷子大小的涓涓細(xì)流,驚訝地說。

山有多高,水有多長。更何況這里離山頂?shù)谋ú贿h(yuǎn)了,我說。

真荒寂!今天幸好還有這么個地方……她掃視著山洞。山洞很幽深,里面黑黢黢的也不知通向哪里,估計也沒人進(jìn)去過。吹進(jìn)洞里的風(fēng)很冷,幽深處時斷時續(xù)地發(fā)出一種奇異的聲響,仿佛這座大山在嘬著嘴唇吹口哨。那聲音忽而尖厲刺耳,忽而空曠悠長,令人生畏。洞口處都是碎石,我們手牽手側(cè)身踩著碎石而下。石窟一側(cè)約一丈處就是個十幾平方米的平臺,平臺下高高低低都是嶙峋亂石,再難通過。

平臺凹進(jìn)洞壁一側(cè),避開了風(fēng)口,一站上去,頓覺暖和了許多。上面果然堆放著一些木柴,高處的一塊石頭上還放著幾本書,地上是一堆燃燒的灰燼。我們相互幫忙拍掉身上的積雪,將行囊安置在平臺上。她取下書,翻看了一陣,好像也沒什么興趣,邊放回去邊笑道,這里還真是修煉《九陽真經(jīng)》,或者修煉獨孤九劍的好地方。我茫然看向她。她笑笑不再說什么。

雪還在下。一時間都覺得無所事事,各自靜默著。我怔怔地看著雪花簌簌飄落進(jìn)洞口來,仿佛聽到了雪花飄動的聲音,這聲音在與洞里的口哨聲匯聚,像滴水融入了溪流。

這都是山的呼吸,她說。

山不再是山,我聽到的是我自己的呼吸聲,我說。

那也一樣,她說著緊了緊自己的羽絨服。

我頓時也感覺到了寒冷。我轉(zhuǎn)身去生火。拿出背包里的松明,抽出幾絲,在我手中的打火機(jī)火焰上放一會兒,松明迅速吱吱冒出松油,火焰也隨即旺盛起來,松明越燃越旺,塞進(jìn)木柴堆里,木柴也很快被點燃?;鸸庥臣t了平臺,映紅了她平靜的臉。我們從背包里拿出食物,接來一些山泉水,就著泉水慢慢吞咽著我們的晚餐。我們還是顯得非常孱弱,她忽然有點傷感地說,即使到了這里,還是需要一個山洞,需要一堆火來保護(hù)自己的身體。你說這大山上真的有危險嗎?

我說,危險當(dāng)然有。所有危險都來自大地和天空,還有他人。

她說,你是我的危險嗎?也許危險都是人想出來的,都是相對的。如果你就是這世界,那還有什么危險可言?有危險的地方,肯定不是拉達(dá)山。拉達(dá)山不可能有危險一說,她強(qiáng)調(diào)道。

我說,你也是我的危險。如果我不認(rèn)識你,我也會這樣想。只要你還想留存你的性命,危險當(dāng)然就有了。

她說,那為何我們還在一起?

我說,因為我們簽訂了互不傷害合約。

她說,我可沒跟你簽這個合約。

我說,從相見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在心底下簽訂了。

她說,即使簽訂了,那也是暫時的。不管什么時候,你都是你,我都是我。

我說,當(dāng)然。但我們還是會互相幫襯去尋找拉達(dá)山。我忽然在想,背后,就是這么個有慈愛的地方。探尋其實既無來由,也無必要。只是我們總想知道,總想抵達(dá)某個地方。這個事完全可以在想象中完成,我們現(xiàn)在所能抵達(dá)的地方并無差別。上面的那一摞書,是為后來人準(zhǔn)備的。他們必須有所知曉,做好準(zhǔn)備。所以大地上到處都需要書籍。它記載著來路,也標(biāo)識了去路,可以讓每個人都從腳底下起步,不至于都從零開始……

她動作幅度很大地從她背包里拿出睡袋鋪在地上,窸窸窣窣鉆了進(jìn)去,說,與其在這里長篇大論,還不如靜下心來,把你這些胡思亂想斷了。

在這個高山雪夜的洞窟中,她蜷縮在火堆旁的睡袋里,我擔(dān)心她還會冷,便將她的羽絨服蓋在她的睡袋上。聽到她均勻的呼吸聲,也不知道她睡著了沒有。我獨坐在火堆旁守候著,不敢讓火熄滅。雪夜的寂靜中,我仔細(xì)分辨著這山洞里的各種聲音:火堆的聲音、石頭的聲音、星辰的聲音……奇怪的是,當(dāng)我任由這些聲音進(jìn)入耳朵的時候,這些聲音卻都在我耳際漸漸消失了,仿佛聲音傳來,只是借我的耳朵一用。安靜下來,我的耳朵跟各種聲音又像是被生生隔斷阻絕,周圍的世界都?xì)w于沉寂。我沉浸在這沒有聲音的空曠里,一切隨即驀然消殞。時間已經(jīng)消失,空間也已經(jīng)消失,連自己都已經(jīng)完全消失。這里不再有山。不再有落雪、山洞、層層疊疊的山巒、起伏變化的云霧……我的羊群、我的家、我的茫然湖都已經(jīng)蕩然無存……我,自然也沒了。

我在哪兒?我哪兒去了?

我心里一驚,又回到眼前的洞里,首先聽到的依然是她的呼吸聲和雪花飄進(jìn)洞口來落在碎石上的聲音。

第二天,雪越下越大。我看見洞口堆積的雪更高。雪不停,我們無法走出這個山洞。我記掛著夜里的感受,想重新找到感覺的入口??稍较脒M(jìn)入,那入口越是難覓蹤影。我不想說話,也不想看這高山風(fēng)景,便蜷縮在火堆旁假寐——毫無目的,徹底放松了自己的假寐,那入口卻突然不期而至,接納了我再次進(jìn)入。讓我在那空曠無邊的世界里繼續(xù)盤桓流連,消失在這人間世。

這天,我不知道是她先醒來還是我先醒來的。中間的火堆早就熄滅了,我忙起身扒拉了幾下未燃盡的火柴頭,灰燼里還有些未熄滅的木炭。我重新把火柴頭聚攏,添加了一些木柴,火堆重新冒出青煙。

薪火大約就是這樣相承的,她忽然說。我發(fā)現(xiàn)她依然閉著眼睛。她接著說,你這幾天好像有些體會。我想告訴你的是,你別以為你到家了,你那個還不是。你要知道,山依然是山,水也依然是水。你看,那些石頭,這個山洞,這落雪,這火堆的溫度,這聲音……哪一樣不是真真切切的?

我白了她一眼說,你這口吻,可真像我奶奶。

她從睡袋里坐起身,伸了個懶腰說,睡在這山洞里,跟睡在茫然湖邊的草地上,其實也沒什么差別。四天了,吃干糧吃得我直反胃。等雪一停,我們就回家。

我們終于證實了茫然湖的背后,其實就是達(dá)愛峰那個可以遮風(fēng)避雨的山洞。而茫然湖,也就是那個山洞的背后。這肯定不是我奶奶所說的背后。我奶奶說,背后不在山里。哪里都有背后,是不是?人有背后,羊有背后,草有背后,樹有背后,月亮、太陽都有背后。甚至,一張薄薄的紙也有背后……我們其實都是別人的背后。我們的背后,其實都是他人的正面。

背后不在任何東西上,而是在每個人的心里。要在心里找,奶奶說。

我奶奶的話雖然充滿警示的意味,但對我們來說肯定算不上路標(biāo)式的指引。長期以來,我們都以為需要的是一個明晰的路徑。我們都認(rèn)為拉達(dá)山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個非人間的存在。作為一種想象之物,它存活在所有人漫天飛揚的思緒深處??赡棠逃质侨绾巫C實拉達(dá)山的真實存在的?

這個模樣模糊的女人與我多次討論過“背后”到底是什么意思,可從來也沒得出合理的結(jié)論,連可能性的猜測都沒有。這個問題橫亙在我們面前,仿若面對的就是茫然湖東面的那道懸崖峭壁,再也無法直接穿過。

我們漸漸平息。模樣模糊的女人一點點收起了她的固執(zhí),也一點點消弭了她那與生俱來的傲慢。其實,我們的內(nèi)心都已經(jīng)在絕望中逐漸死寂。我們都明白了,即使從那個供我們過夜的山洞一點點向茫然湖挖鑿出一個隧洞,穿過這座巍峨高聳的山峰,我們還是找不到拉達(dá)山,根本無法抵達(dá)背后的空無。

我們需要找到進(jìn)入背后的入口。入口也許是有的,只是需要一個了解的契機(jī)。這個契機(jī)還沒有出現(xiàn),我們只好在茫然湖邊延宕。

這樣想的時候,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的面目忽然漸漸變得清晰起來。這一天,她正在拉開一捆草,準(zhǔn)備分發(fā)給已經(jīng)在羊圈里關(guān)了半個月的羊。我拉起她的手,湊近了仔細(xì)看她的臉,才發(fā)現(xiàn)她其實也是個美女。她先是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后來臉上的神色慢慢就變得忸怩嬌羞了。

我們就這樣從寓言里走出來,正式結(jié)婚。

我們在茫然湖邊牧羊。我們在達(dá)愛峰山麓種植土豆、苞谷。我們享受初為人父人母的幸福。我們享受簡單而快樂的日常生活。我們在茫然湖邊用生命度過生命,用生命裝點時間。用微笑裝飾每一個日子。等待著某一天在某一個契機(jī)中,忽然明白生命的全部本質(zhì),最終看見背后到底是種什么樣的存在,可以像我奶奶一樣坐著大笑一陣,又大哭一場,然后在一個風(fēng)雪交加的夜晚完成自己的最終使命。

在茫然湖,我們漫長的一生被壓縮成了四季。

春天的時候,她不再跟我一起放羊。我們原來的兩個羊群變成了一個羊群。兩個品種的羊互相交配,于是產(chǎn)生了一個新的品種。它既有大耳朵羊肉質(zhì)鮮美的特點,還有山地山羊吃苦耐寒的優(yōu)點。更重要的是,不管種羊是山羊還是大耳朵羊,生下來的小羊都個子高大,能賣好價錢。不過,我的現(xiàn)實算計在她眼里變得毫無價值,她已經(jīng)喪失了對物質(zhì)的執(zhí)著。她吃得飽也過一天,吃不飽也過一天,既沒有絲毫物質(zhì)的訴求,也沒有精神的訴求,整個就是一個生命鮮活的木頭人。她管理的苞谷地、洋芋地,總是長得稀稀拉拉的,產(chǎn)量比我管理時少多了。不過我也不在乎,大不了多賣幾只羊也就是了。她把她的所有注意力都投在兒子身上了。她陪他抓老鼠,陪他去抓鳥,陪他玩游戲……一直陪到兒子不再跟她玩,而喜歡跟我放羊。

有一天,她忽然有些沮喪地說,兒子大了不隨娘。他只喜歡放羊,不喜歡像我一樣。難道真不知道肩上的責(zé)任嗎?每個人都要為自己負(fù)責(zé)的,親娘老子也無法替代他身上的責(zé)任。

我只好安慰她,等兒子再大一些,自然就知道了。

她只是輕輕地?fù)u了搖頭。不知道是不相信我的話呢,還是表示她已經(jīng)徹底放棄了。

夏天來臨的時候,她開始變得寡言少語。很多年過去了,其實我們還是無法確定拉達(dá)山到底在哪兒。但我們都確信它是存在的。我說,也許我們可以像藏族人一樣去轉(zhuǎn)山,三步一磕頭。精誠所至,也許半道就碰上或者就看見拉達(dá)山了,至少,可以增加碰上的機(jī)緣。

她搖頭說,轉(zhuǎn)不轉(zhuǎn)也沒什么區(qū)別。我只是想找到它而已。我越來越相信,拉達(dá)山就在沒有目的的背后。我們要穿過自己設(shè)定的各種目的,抵達(dá)目的的背后,才能看得到真正的拉達(dá)山。

那些年,她唯一的例外,就是為了兒子的婚事不斷跟我嘮叨,仿佛要把她多年沒說的話補(bǔ)上。她是真焦急,至少我已經(jīng)看出她有些焦急了,直到有一天一個女孩出現(xiàn)在茫然湖邊。女孩說,她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路。她跟著兒子放了幾天羊,想回家又不敢獨自回去,怕再次迷路。我們只好按照她說的大概方位,邊走邊問,一直把她送到家。但她想了一夜,第二天又說要跟隨我們來。她說我們是好人,想跟我們?nèi)ッH缓叿叛?。她父母竟然同意了,于是我們喝了定親酒,成了兒女親家。這是我們來往過的唯一親戚。

兒媳婦算得上是個得力幫手。跟著兒子和他母親一起干農(nóng)活,做家務(wù)。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這一年,地里的苞谷、洋芋忽然就增加了不少。第三年她給我們生了個孫子,第四年又給我們添了個孫女??粗鴮O子孫女,她臉上開始顯現(xiàn)出微笑。孫子孫女淘氣也微笑,跟我吵架也微笑,干活也微笑,走路也微笑,連睡著了臉上都掛著微笑。

但她隨時都在忙出忙進(jìn),比我們?nèi)魏我粋€人都忙。

秋天來臨,她幾乎不再說話。只是偶爾會嘀咕幾句,聽上去也不是要跟我們交流,而是在表達(dá)她的感受。她說,找到拉達(dá)山的過程,就是一個逐漸不需要再說話的過程。她說,當(dāng)你坐在拉達(dá)山了,剩下的唯一事情就是慢慢把生命過完。她說,要做事,要不停地做事,否則生命都浪費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她依然在忙碌。我們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她的悄然而至悄然而去,習(xí)慣了她的默然存在。

她就是個虛無縹緲的真實身影。她會像一片輕輕的云彩一樣,忽然飄到我面前,用一個眼神回答我想知道的事,或者用動作幅度很小的肢體語言,告訴我她將要做的事。至今我依然覺得不可思議,她的眼神竟然表達(dá)了那么多復(fù)雜的意思,一個簡單的肢體造型又那么準(zhǔn)確無誤地傳達(dá)了她的想法。

我依然在放羊。有一天她忽然要跟我一起去放羊。我們跟在羊群身后,她臉上漾著微笑,小心翼翼地踩過草地,生怕踩死了草叢間的蟲子。我從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絲淡淡的眷戀。她說,你知道我這一生,在茫然湖邊繞了幾圈嗎?足足三千三百三十三圈。你因為放羊,當(dāng)然更多。我繞了三千三百三十三圈就繞出了茫然湖,你繞得比我更多,依然繞不出這個湖,你比我笨多了。她輕輕地笑了,帶著一點點得意。然后溫柔地看著我,伸手將黏在我頭發(fā)上的一根草捻掉,說,別老在路上耽擱,走路嘛,專心一點啊,專心就會快起來……不過,都快了,你也快了……

一進(jìn)入漫長的冬天,我就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知道我即將失去她了。但她并沒有跟我多說什么。我沒想到事情會來得這么突然。這天早上,她忽然對我說,我們活在這茫然湖邊,對來路上的人有啟發(fā),對去路上的人有安慰,我在拉達(dá)山等你。

這天下午,茫然湖邊烏云開始匯聚,但西邊天際一直若隱若現(xiàn)地顯露著陽光。傍晚時分,茫然湖上從南到北忽然橫亙了一道美麗的彩虹,絕不似往日所見,而且持續(xù)了很長時間。我不免暗暗詫異。這一天她說了很多話,更多都是對孫子孫女說的。她說,你們現(xiàn)在還不理解,但記住奶奶的話,奶奶就是茫然湖,就是木楞房,就是湖邊的草,就是天上飄浮的云,也是你們吆喝著的羊……我現(xiàn)在跟你們在一起,將來也會一直跟你們在一起的。我在這茫然湖邊活著,我的模樣就是你們的路徑。

我看見孫子似知非知、似懂非懂地看著她;孫女則瞪著大眼睛看著她,茫然無知。她嘆口氣,撫著孫子的后腦勺說,等你長大了,會有一個尋找拉達(dá)山的女人來到這里,你無法看清她的模樣,但她會陪伴你一起尋找拉達(dá)山。你別以為要到了另外一個世界才看得到拉達(dá)山,你活著就看得到的。

夜里,忽然下起了大雪,屋子外面漆黑一片。院子里的狗和圈里的羊忽然躁動不安起來,狗在低聲嗚咽,羊在咩咩地拖長了聲音叫喚,仿佛都在告別。

我走了……她的聲音忽然出現(xiàn)在院子里,人卻已經(jīng)消失不見。我們追到院子,聲音已經(jīng)在大門外了……拉達(dá)山的傳說會一直流傳……我們追到大門外,聲音已經(jīng)在茫然湖邊了,但依然清晰可聞……將來還是會不斷有人來這里尋找拉達(dá)山。他們都是開著懸浮飛艇來的。

她也是……

我仍舊在茫然湖邊牧羊。

我與爺爺不同的是,爺爺每天中午都得自己帶一點食物充饑,奶奶可沒空給他送午飯。而她中午會騎著摩托給我送飯。她會看著我吃完,然后收好碗筷,再騎著摩托回去。每天對著她那含情脈脈看著我吃飯的樣子,我總會給她講一些莫名其妙的事。這天,她終于又忍不住發(fā)火了:這些話到底是你爺爺對你奶奶說的,還是你對我說的?

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去拉達(dá)山的人不都這樣?爬一樣的山,走一樣的路,遇到一樣的雨雪……都會疲憊不堪,都會欣喜若狂,都會說那些無數(shù)人說過的似是而非的廢話。

怎么又變成廢話了?

因為拉達(dá)山不需要語言。

責(zé)任編輯:姚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