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抽屜放了大大小小、不同年代的香奈兒五號香精,明知道它不會停產(chǎn),還是以倉鼠過冬的心情囤個沒完。
家里大部分香水像標本一樣被我標記了“我有”一一就夠了。但它是另一種存在,可以說如果沒遇到它,我未必是現(xiàn)在的我。
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以香水博主為正職,要問是什么引我走上這條路,我又要講一遍自己十歲時的故事。
人生若有一些細小的決定性瞬間,那天應(yīng)該也算。我至今記得狹小的浴室里彌漫著的溫熱的霧氣,被燈映出金光:我偷偷打開我媽的香奈兒五號,鄭重地學著電視里的大人倒了少許,輕拍在脖子和胸口。對香味體驗只有玉蘭油和沐浴露的小孩來說,那幾滴簡直是感官轟炸:從沒聞過的香味像彩云似的薄紗在空氣里糾纏,花仙子在空氣里狂舞激蕩。
和五號同時代誕生的許多香水消失在歷史長河里,而它依然暢銷,成為香奈兒許多香水的骨架和審美基礎(chǔ)。它的故事、在香水史甚至美學史的地位、調(diào)香師恩尼斯·鮑技巧如何精妙,一本書都講不完。
在它誕生的時代,其如此強烈、前衛(wèi)、抽象的花香帶領(lǐng)起幾十年的醛花風潮。香精版有八十多種原料,而關(guān)鍵成yVbI9Jr0jDI8tesIhzbA3UqhbeKk8SL4RERx2A+yvzM=分“醛”這種奇妙的合成原料,讓天然香料和諧融合,又有干爽的柑橘感,華麗的花香像氣泡輕輕綻開在皮膚上。
我當時不知道“醛”是什么,那種復雜超出了我的認知,只知道它太美了,美得十分具體,十歲的小孩在鏡子前憑著這“偷來”的香氣,想象自己變成了華貴、美麗的女人。
當然,我沒有變成富婆,但依然很愛它。據(jù)說小孩從小吃好的食材會塑造良好的味覺品味,嗅覺應(yīng)該也如此。我覺得自己很幸運,生得早,吃得好,對氣味的想象力是被最好的東西激發(fā)的。
在它誕生的年代,女香仍流行單一花香。而香奈兒女士對氣味和風格極為挑剔,希望她的香水不再是玫瑰、紫羅蘭,它要像一個真正的女人。它聞起來要像她的設(shè)計一樣:廓形簡潔、怡人、時髦,女孩“穿”著它社交、旅行,在宴會上閃亮登場;同時讓人想起女性潔凈的體香一一這也是我為啥討厭許多人并不了解就說它是老女人的花露水味。
“老”意味著沉悶、古板,這些都和五號無關(guān)。它并不只是榮華富貴、驕傲自信,它始終貫穿著柔和如奶香般毫無侵略性的木質(zhì)氣息。1952年的一次采訪里,夢露說出了那句著名的“我只穿香奈兒五號睡覺”,令人浮想聯(lián)翩,但我想,她真的只是想分享被它擁抱一夜的溫柔。
在嬌蘭的芳香豪門里,“陣雨過后”像因為過于乖順、安靜而總被忽視的小妹,它既重要又邊緣,邊緣到即使突然宣布停產(chǎn),哀悼的聲音也許不會持續(xù)一年。
可如果只能留一支香水代表夏天,我必須選它,我對南方夏天的回憶在每次噴灑它時一再被激活、重組。
廣東夏天的雷暴來去十分粗暴。午休醒來后,百無聊賴的少年們喜歡趴在欄桿上,目睹雨幕氣勢洶洶從遠處殺過來,橫掃操場,塵土用力揚起,我們在樓頂都能聞到一股熱烘烘的混著水泥、灰塵和花花草草的潮氣,那是夏天和雨天共享的氣味標記。
許多年后,我慕名盲買了這支被許多香評人盛贊的鳶尾香水,噴出來,我便輕輕地震動了—下,這就是我小時候的夏天!一百多年前誕生的香水,已然知曉我記憶里永遠留存的雷雨后那股塵土被打濕的霧蒙蒙。
其清冷的塵土味來自鳶尾根、大把的天芥菜與紫羅蘭,但土腥味像被雨水洗刷了,花香芬芳,有纖細的酸涼。很多人覺得它前調(diào)像風油精,其實是某些老式花香的輪廓,清涼、濕潤的粉感,奇妙地對應(yīng)上這樣一個畫面:揚起的塵土還懸浮在空氣里,雨水順著枝丫滴落,被泥土和池塘“吃掉”,一切靜默如謎一般發(fā)生在這座無人的花園。
Luca Turin(知名香評人)對它最著名的形容是“德彪西的鋼琴和弦,溫柔又酸楚”。酸楚,憂郁,確實是“陣雨過后”帶來的最直觀的情緒沖擊。
它永遠讓我覺得寧靜,永遠懷念逝去的、潮熱的少年時代,也總讓我想起紫色,尤其是莫奈畫作里濕乎乎的綠意下流動的淡紫色。
有趣的是,我是很后來才知道JacquesGuerlain(它的調(diào)香師)百年前確實是受印象派影響創(chuàng)作了它和后面的藍調(diào)時光。大自然恬淡的生命力流淌著無以名狀的詩意,激發(fā)了他用氣味來描述一座雨過天晴后的花園,也用它給更為著名的“藍調(diào)時光”勾勒了素描版輪廓。
Jacque Guerlain說,他莫名躁動的情緒只能用香水表達。一百年后,我感受到他那綿綿的心情,有的香水讓人斗志昂揚,但這支是當我零電量時可以讓我暫避的安全屋。最好的香精版早已絕世,好在嬌蘭把EDT(淡香水)版保留了下來,盡管留香確實像陣雨一般來得猛去得快,但它活著比啥都重要。
香水史上毫無爭議的滿分男香,如果有無限量供應(yīng)的清新之水,我愿意每天用來洗澡!清新之水過去的海報總是一個拎著衣領(lǐng)的男人形象,從神似空條承太郎的插畫到阿蘭德龍、齊達內(nèi)……這也是我穿它時的常態(tài),就是忍不住揪起衣領(lǐng)狠狠聞自己。
我曾開玩笑說,男生拿它作為入門香領(lǐng)路人的話,這輩子在品味這條路上會走得很順。香水行業(yè)的大神Edrnond Roudnitska在上世紀六十年代給Dior調(diào)制了第一支男香,以紛繁的配方譜出輕盈如風的質(zhì)感。它以辛辣的柑橘和香檸檬開場,花香、香根草、橡苔、檀木和諧地流動。
你能從它清新的綠意木質(zhì)、隱約的明亮花香里聞出,這是一個能把白麻襯衫和高領(lǐng)毛衣都穿得好看的男子,出身良好,干凈禮貌,不著痕跡地流露出優(yōu)雅:當然,女人用也特別合適,透著清爽的英氣,我會在任何一個希望振奮精神的時刻噴它,平添風一般的灑脫,假裝自己是九十年代港片里那些把白襯衣和三個骨西褲穿得帥氣利落的女二號。
Edmond Roudnitska在六十年代以它創(chuàng)造出的簡潔風格的經(jīng)典樣本,影響了后世無數(shù)清爽的柑苔香水。年輕的朋友如今聞到,可能不會像我小時候那么震撼,只覺得它清新,但絕不過時,用到八十歲也很儒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