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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神話

2024-10-25 00:00:00王亦北
青年作家 2024年9期

屋子里很冷,連空氣都被凍得七零八落,門一開,就重重地砸在了溫雅懷里。還有那些燈,按一次、兩次、三次,始終病懨懨的,跟窩了一肚子虧心事似的。啪,溫雅連看也不看就伸手拍下去,頓時,大片的黑暗升上來,稀薄的光線浮蕩在黑暗里,有點像枯水期的淺河,反正,什么都模模糊糊地攪弄著認不清爽了。

今天晚上,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呢?她先是收到了那張傳單的照片,又被母親喊了去,管她是一氣之下還是積怨已久,她頭也不回地就出了母親家,還從城東走回了城西。下雪了,漫天飄著棉絮似的雪,不管不顧地朝她身上扔。溫雅摸了摸身上的衣服,冰得像挨了一個冬天風刀子的大石塊,她的手剛放上去,硬邦邦地硌得生疼。雪好像又下得大了一些,窗玻璃上,大片的黃霧攤得又濃又深,簡直是要把這間屋子給糊嚴實了,一點兒光都不肯給她留。

溫雅癡癡地軟在沙發(fā)上,好多事線團兒似的攪在一起,她有點兒理不清這件事的頭兒,是方強?抑或張勇?或者……還能有誰呢?還有母親,她離婚三年,母親就為方強抱不平了三年,明明最該理解她的人,偏偏橫豎對她看不順眼了,毫無原則,不講是非。她至今沒搞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抑或是她?強烈的挫敗感洶涌而至,她想起當初咬牙切齒地說下的那些話,她說,她寧愿懷抱著對愛情的希望死去,也不要在一段無望的婚姻里絕望地活著。倒也不是為了誰,人嘛,一種日子結束了,總會暗暗憧憬另一種人生風景,越是在困境中,越是容易反躬自省,也就越是不愿做了困獸坐以待斃。誰能想到,到如今,她不僅沒有等來愛情,還成了別人的笑柄,這就不再是可憐了,而是可悲。

電話響了。電話一直在響,不間斷地響。溫雅掛一次,方強就再打一次。離婚后,方強時不時會給她打一通電話,大多是晚上,又大多是他自個兒的表功大會,他絮絮地說來說去,總歸是繞不過復婚這道坎了。對于這些電話,溫雅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直接掛斷,偶爾也會接通了把手機遠遠地扔到床尾,直到方強自個兒覺出無趣,才悶悶地掛掉。她不同他計較,不是為了別的,他是安安的父親,她愿意原諒一個父親,哪怕,他并不能算得上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溫雅覺得頭很疼,先是左邊,再是右邊,越來越疼,她抱著腦袋,像是整個人都要被連根拔起。這一回,方強再一次展現(xiàn)了他百折不撓的堅韌,就像離婚那陣,他一定是覺得,他捏了她的短,她就該低聲下氣地去討他的好了,呸,真叫人惡心!

“去你的!”“錘子”“鏟子”……溫雅撿起這些話,丟雪球似的,一句接一句地全往外扔,不對,是砸,咬牙切齒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那種。第一遍有點怯,囫圇棗兒地含混著,明顯中氣不足;第二遍就好得多了,起碼一個詞兒一個詞兒都板正了;第三遍呢,還沒有開始第三遍,那股似有若無的快感就全成了裂開的玻璃,轟地一聲塌下一地的碎渣子,她簡直是在作踐自己了。

“嗚嗚嗚嗚嗚嗚……”溫雅整個人撲倒在沙發(fā)上,她就是想哭,就是要哭,就是傷心透頂失望透頂,還有呢,當然是憤恨到頂了。那些話究竟是怎樣從她嘴里跑出來的,又或者說,是蓄謀已久,還是慌不擇路?溫雅有點說不清楚。往長了算,她跟方強在一起十九年,就算是離婚那幾年,她也未曾如此不顧形象地大吼大叫過,反倒是今天,她第一次對他爆了粗口。她有點臉紅了,她怎么能說出那樣的話來。是呀,以往,她最看不上這樣的女人,她當然明白,她們也有她們的苦衷,可是,終歸是女人呀。女人嘛,就該有女人的樣子,叉了腰昂了臉擱那一站,嘴里再花紅柳綠地說些不堪到底的腌臜詞兒,那還叫個女人嗎?她無權指責她們,但是,她也暗暗下定決心,決不能變成她們。

她當然說到做到。從初中起,她的嘴就比她的臉還要干凈。她記憶最深的是有一回晚自習課間休息,一個女同學突然尖聲起哄,說,溫雅可真是出淤泥而不染,你們想想,咱班是不是就數(shù)她從來沒有說過臟話?所有人都齊刷刷地往溫雅身邊一圍,嘴里的詞從“錘子”“鏟子”一直說到了“我信你個鬼”,那架勢,簡直成大型教學現(xiàn)場了。不管人群里說啥,溫雅就是不吭聲。你說嘛。人群近乎哀求了。溫雅兩腮臉紅通通的,耳根子也紅,靜了半晌,仍是唇紅齒白地告訴他們,她講不出那樣的話?!扒??!本薮蟮难┥睫Z然倒塌,剛才還洶涌的熱烈情緒瞬間蕩然無存,教室又成了那個死氣沉沉的教室。從那以后,溫雅就多了一個外號,“溫講究”。

甭管多好聽的詞兒,過于陽春白雪了,就顯得曲高和寡,當然,也就跟別人拉開了距離。何況,還是反話往正了說,“講究”“講究”,長音長調(diào)地喊下來,把一個好生生的動詞活生生地演繹成了名詞,鐵板釘釘一般,擺明了不給她機會反駁了。溫雅當然明白。明白歸明白,她既然選定了那條路,那自然得萬水千山地走下去。那是她的路,誰也別想把她推到別的路上。到了初中畢業(yè),上完中專,二十年后的中學同學聚會上,一說起溫雅,關于那段共同的時光,除了“溫講究”,就好像再也找不出第二個詞語了。

淚,一顆一顆,全滴在了手肘下的玩偶上,那是一只青色的毛絨兔子,半人高,軟乎乎糯嘰嘰的。今年夏天,安安把它當作生日禮物送給了她。平時,安安少有笑模樣,那一天,她破天荒地抱了抱她。溫雅以為,這就是理解的標志了,雖然不一定是原諒,至少,也不是以往的橫眉冷對了。每次想起這個擁抱,溫雅都忍不住要笑一陣,她就是開心,就是想笑,就是覺得心頭烏黑的云層正一點一點變得稀薄,陽光從縫隙里鉆進來,哪哪兒都是亮閃閃的。安安今年上初一了,雖然就在縣城,溫雅思量再三,還是讓她住了校。她每周三接安安回家住一晚,一來是為了給安安加個餐,二來也是想讓她緩緩。她覺得有點對不起安安,這樣說,不是為了尋求別人的認同,更不是借此樹立一個什么光輝的母親形象。做母親的,總把一個家庭的完整看得比天大,尤其是面對孩子,她是真心實意地對安安感到歉疚,因為她,安安成了一個單親家庭的孩子。如今,說不定,安安還會成為別人八卦的談資,她怎么受得了呢?還有,安安又會怎么看她?溫雅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人直挺挺地跪在了沙發(fā)上。明天就是周五了,如果安安問起,她該怎么說呢?

溫雅抽出兩張面巾紙,輕輕地在眼睛底下擦了擦,又支著腦袋四處望了幾眼,才又整個人癱在了沙發(fā)上。屋子里沒別人,連呼吸聲都只有她一個人的,呼啦呼啦,拉風箱似的。一個人的這三年,要說適應,也不是多難的事,只是沒這樣哭過,不光這三年沒有,這輩子也沒有。有些事,哪怕是在最親的人面前,也得藏好了,一旦露了餡,往后的日子就占下風了。以前,和方強在一起時,她當然不會在方強的面前哭,那算怎么一回事呢?這樣說,不是說她對哭有什么看法,而是說,在方強面前,她矜持慣了,不僅如此,就連笑,她也是隔岸觀火置身事外一般。

婚是她堅決要離的,哪怕過錯方在方強,他還是不依不饒。照方強的邏輯,這離婚就跟找工作似的,一定得是找好了下家才肯撒手,不然,他錯也認了,她憑什么放著這好日子不過要去給自己找罪受?這不合邏輯。她沒法解釋。不過,就算真相在她這里又怎樣呢?就像那張傳單,不費吹灰之力,就攪蕩得整個縣城人盡皆知了。算起來,她這個女主角可能還是最晚知道的。她用想象還原了一下那個場面——一個人或者一群人走進電梯,正對門的那面墻上,是一張貼著她照片的黑白傳單,他們先是屏氣凝神地看完,又飛快地掏出手機拍照留存,簡直堪比第一吃瓜現(xiàn)場,誰還會去在乎真相是什么?

天知道那張照片是怎樣在別人的嘴里瘋傳的。換句話說,總不能她也去電梯里貼一張傳單澄清一下,那不此地無銀了嘛。這事只能當暗虧吃下去,不對,是明虧,明明白白結結實實,就算她咽不下去也得咽下去。如果不是方強,那就只能是張勇了,她很想給張勇去個電話,就問他,憑什么這樣對自己?簡直是作惡,電話還沒撥通,她又掛斷了,那樣的話,她還是說不出口。

她與張勇認識,是在2018年的一次公務接待上。那時,張勇作為企業(yè)代表來欒城做實地投資考察,正好由她負責接待。事后想起來,溫雅對張勇說不上有多么深刻或者多么特別的印象,真要概括的話,就是一個還算精干的中年男人。這是唯一的評價了。

她們這一行,一年數(shù)到頭,都是在跟企業(yè)家或者說是在跟各種人打交道,十五年干下來,接觸過的人不說一千個,八百個也是有的了。那些人里頭,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財大氣粗的深藏不露的一言難盡的,不管多么難以形容的主兒,溫雅都算見識過了。如果說,干工作就是熟能生巧的話,那么,把一件事反復干上一千次又算是什么呢?那就不叫熟能生巧了,那叫鐵杵磨成針。反正,不管多難纏的企業(yè),多難談的項目,至少,在溫雅這個層級是做到了賓主盡歡的。當然,這里面也包括了張勇。

在欒城,溫雅與張勇接觸得最多。一個是企業(yè)方的聯(lián)絡人,一個是欒城這邊的聯(lián)絡人。這個項目溫雅跟了兩年,她也就跟張勇有來有回了兩年。兩個人扮演的角色相似,說的話也相似,最開始,溫雅稱張勇張總,一口一個請教、請問、麻煩、拜托等等,話里話外,都恪守著一個招商人的專業(yè)素養(yǎng)。張勇也不甘示弱,不管是要資料還是打聽情況,凡事都是征求意見的態(tài)度,那身段,甭提有多低姿態(tài)了。

用欒城當?shù)卦拋碚f,這個人是“落教”了的。這又讓溫雅對他有了一分好感。這好感不是說溫雅對他有了什么想法,絕不,而是說,一個還算有點實力的企業(yè)中高層管理人員,能始終對一個打前站的保持一份敬重,哪怕只是臨時扮演,能到這個份上,已經(jīng)算是難得了。后來,也不知道是從誰開始,“總”和“科長”都省略了,直接改稱勇哥雅姐了,一說起項目的事,那種默契,溫雅覺得,他們不是搭檔了一年兩年,而是搭檔了半輩子。

女人最容易感動。溫雅心里明白,他們這一行,明面上看,接觸的不是領導就是企業(yè),看上去權和錢都沾邊了,應該光榮才是,實際上,還是脫離不了服務的底色。領導說的你得聽著,企業(yè)說的你也得聽著,話說得好聽點,叫橋梁,叫紐帶,實際上就是一跑腿打雜的。有時候,為了一個項目去兄弟單位要資料,時常有人看似打不平實則冷眼地一本正經(jīng)道,你們一定要把自個兒的定位擺對了,要搞清楚,你們不是企業(yè)的服務員。等到了領導那里,她聽得最多的一個詞是,服務。領導的意思是,得把企業(yè)服務好了。也就是說,她一直在做服務員的工作。這樣的單位,不用想也知道,除了沾著點名義上的光,實際的,一點邊不靠。這樣一來,再跟別的單位湊在一起,溫雅的底氣就矮下去了。

關于這些,溫雅并不看重,只是,從年初忙到年尾,總得要有點盼頭不是,既然做了這一行,唯一圖的,就是她經(jīng)手的項目能真正落到實處。但這些,她說了不算。那么,能遇上一個她認可又具備落地條件的項目,再把它扎扎實實地往下推,她不能不備感珍惜。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項目談了兩年,溫雅的心也就跟著山重水復了兩年,有好幾次,溫雅都覺得沒戲了,沒想到,過了幾個月,又舊事重提了。有點像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談戀愛,一會兒是癡男怨女你儂我儂,一會兒又是相看兩厭愛答不理,好的時候極好,不好的時候管它什么山盟海誓統(tǒng)統(tǒng)成了前塵往事,說不清的。就這樣顛顛倒倒繞了兩年,溫雅也就跟著這個項目一會兒進一會兒退,有時候,是溫雅跟著張勇的步調(diào)走,有時候,是張勇跟著溫雅的步調(diào)走,總不過一進一退,倒像是她和張勇糾纏了半輩子。

舉行完簽約儀式的當天晚上,單位搞了一個小型聚餐,一起參加的,除了單位的幾位領導,還有就是像溫雅這些從頭跟到尾的項目聯(lián)絡員,算是慶功宴吧。飯吃到一半,張勇也來了。張勇在欒城穿梭了兩年,也就在溫雅的單位進進出出了兩年。一件事就是這樣,你來我往的次數(shù)多了,熟悉得誰也不當誰是外人。張勇是這樣,其他人也是這樣。張勇來,是專門負責端杯子的,他從領導開始,一路感謝的話說完,人就挪到了溫雅跟前。

本來,在這樣的場合,溫雅是不端酒杯的。不是她端著,而是,她確實沒那個天分。用方強的話來說,菜,實在是太菜了。和方強在一起那些年,每過三五天,方強總要找機會喝上兩杯,溫雅曾主動提出,陪他喝兩口,方強不屑,說,你那點量,還不夠我熱身,多沒意思。兩個人都索然無趣,悶悶把那個晚上過完。說不清為啥,30歲一過,溫雅時不時地也會喝上兩口。她的兩口就是兩口,比指甲蓋大不了多少的微醺杯,半滿未滿地倒上一杯。溫雅只能一個人喝。她的量,端了酒杯就算收尾了,會喝的嫌她,不會喝的她又嫌,沒有人愿意陪一個起不了興也助不了興的人。怪沒意思的。還不如一個人。

領導起哄,同事也跟著鬧。他們說,這個項目,溫雅得記大功。不僅得喝,還得喝個不醉不休。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不喝,既對不起張勇的好意,好像也有點不把自己的辛苦當回事了。一桌人的臉皮子浮浮沉沉,全紅通通地泛著亮光,哪怕是半推半就地承應著,她也得過河搭橋般把這杯酒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厮偷较乱徽?。她不愿做那個掃興的人。

酒桌子上的事就是這樣,你喝了他的,別人再遞到跟前,你就不能再說不喝的話了。溫雅橫下一條心,誰要與她喝她都喝,橫豎是豁出去了。張勇就是這個時候站出來的,他說,對不起,以前沒機會和溫雅喝,今晚全當是滿足自個兒的一點私心了,希望大家不要與他一般見識。話還沒說完,人群起哄得更厲害了,紛紛說張勇是護花使者。氣氛很快被推到了高潮。溫雅臉上潮乎乎的紅一片,一只手卻還是捏緊了酒杯擋在張勇前面,她不愿欠張勇這個人情,哪怕只是逢場作戲,她也不愿在這種黏糊糊的調(diào)性里攪合,多難為情。

那天晚上,究竟是誰送她回家的,溫雅一點都記不清了。只記得,第二天早上,她被一陣砰砰砰的敲門聲震醒,她想起床,腦袋卻實在疼得厲害,便一門心思地躺著不動了。手機里,有好幾個未接來電,都是張勇的。溫雅想過要回過去,可是,又說點什么好呢?她想不出來。想不出來的事便不再去想,如果他有要緊事,還會再打過來的。

過后,溫雅才知道,張勇打電話是想問問她,好點了沒有,他給她點了清粥小菜,一定要趁熱吃。溫雅問他怎么知道她家地址的?張勇說他自有辦法。溫雅就不再追問下去,張勇見她神情淡淡的,也有點泄氣,自顧自地把如何拐彎抹角地要來她家的地址坦了白。溫雅哦了一聲就不多言語了。一個女人,對于一個男人的這點心思她還是看得出來的。她不問就是拒絕的意思了。

她從來就不相信愛情。不僅不信,還鄙夷,還退避三舍敬而遠之。不說旁的,就拿欒城來說,每一個欒城人,包括她在內(nèi),可以不知道別的,但是,一定不會不知道卓文君和司馬相如的愛情神話。

在欒城的版本里,卓文君和司馬相如一見鐘情,鳳求凰,夜逃,當壚賣酒,多浪漫啊。事情發(fā)展到最后,就是卓文君的挽留了,當然,司馬相如也沒有辜負那段千古流傳的情意,兩個人終是做了一世佳偶,共赴白頭。沒有人在乎孰是孰非,所有的故事掐頭去尾,兩千多年以后,欒城人記住的只有那段披著神話外殼的愛情。

溫雅并不喜歡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的結局,就像她不喜歡他們的開始一樣,她覺得,庸俗了。對于一個變了心的男人,即便回了頭,愛情也結束了。要她說,哪有什么愛與不愛呢,婚姻生活嘛,實質(zhì)上也就是一男一女搭伙過日子。既然是抱團取暖,天長日久地處下來,總歸會乏會倦會審美疲勞,還會對沒有走過的路生出無盡的想象,能繼續(xù)過下去,無非是憑著一股義氣和一腔孤勇,要什么愛情,那不純屬給自己找罪嗎?她可輪不上為那傻事犯渾。

溫雅不止一次地為自己的清醒得意。就說年輕時候的女友吧,十二年前,女友和一個男人愛上了。兩個有家有室的人,為了愛情,舍家拋業(yè)離開了欒城。他們打定主意要在一座沒人認識他們的城市重新開始。那場愛情的高溫只持續(xù)了半年,也許,還不到半年。半年后,男人又回到了欒城,又過了半年,男人吹吹打打,重新進入了婚姻。

要用現(xiàn)實眼光來看,輸?shù)靡凰康暮孟裰挥信选R粋€三十五歲的女人,為了愛情,什么都沒有了,最后,還得眼睜睜見著那個耳鬢廝磨的男人娶了別的女人,還能有什么比這更叫人心碎?溫雅也為女友抱不平,咬牙切齒地恨盡天下所有拿愛情當誘餌的男人。溫雅還有沒說出來eb80b1d6426aa0aefbc71e67a88d7abcca029a1d4206a28933fa25b68b8796ba的話,她覺得,女友實在糊涂,白大了自己十歲,在這方面,還不如她。她從學生時代起,就不再相信愛情,就像她選擇方強,也只是因為他愛她,又或者是,他適合她。

女友并不后悔。她說,愛情是不能用現(xiàn)實來衡量的東西,越是波濤洶涌的愛意越是消耗得快。沒辦法,物質(zhì)的守恒定律就是如此,要一輩子轟轟烈烈下去,誰也經(jīng)不起那份火力催煎。哪怕知道最后是泥潭,是火坑,她也并不后悔。溫雅當然不理解。她只當女友是在敷衍她,也敷衍自己。她當然不會同她較真,嗯嗯哦哦地附和一通,這是她對她最大的包容了。

沒想到,張勇倒頗有耐心。溫雅一退,他也就若即若離地保持距離。如果不是說工作上的事,絕不主動打電話,偶爾呢,也會給溫雅的朋友圈點個贊,微信上轉發(fā)條美文啥的。溫雅有時回,有時不回。她不想讓他誤會。

溫雅始終沒搞明白,他到底是看上了自己哪一點。是長相?她承認,在這方面,年輕時候的她應該算是惹眼,膚白貌美全占了,這還不止,身條也好,一米六七的個子,骨架纖纖細細,哪怕是同一件衣服,穿在她身上,永遠要比穿在其他人身上更有格調(diào)。喜歡她的人,包括方強,全是被她這張臉吸引了。

現(xiàn)在的她也不算差——當然是跟同齡人比。38歲一過,她的整張臉肉眼可見地松弛下去,有點像跑了氣的氫氣球,顏色還是那么些顏色,總歸是有了細小的溝壑,以及一股子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倦怠感。對于曾經(jīng)擁有的東西,失去的時候,自然顯得格外傷感。每次照鏡子,她總要失落一陣,左看右看,哪里都不順眼,哪里都是遺憾。

論年齡,她今年40,張勇大她6歲,也還勉勉強強,經(jīng)濟上,溫雅猜,張勇應該會比她強一些,也許強得多,不說別的,就憑他每一次來欒城從不重樣的穿戴,還有換著開的那兩輛車——一輛大奔一輛奧迪,就足以把她比下去。長相呢,張勇長臉,濃眉大眼,就是一雙唇薄了些,因此倒愈發(fā)顯得清爽了,尤其是眼鏡一戴,整個人的氣質(zhì)都變得憂郁斯文起來。說句長他人志氣的話,這樣的男人,放在哪里,都算是搶手貨了,憑什么偏偏輪到她?

對于沒有缺點的男人,溫雅近乎本能地保持一種警惕,這么多年的婚姻生活,她明白了什么叫做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更何況,還是一個未婚的單身大齡男士。這種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砸到她頭上,可不止是起一層灰那么簡單,甚至會比砸出一個坑還要劇烈。那么,他只是一時寂寞?這樣的話,溫雅不好開口,畢竟,一切全是自己猜測,太主動,倒顯得自己居心不良了。

更重要的,還是她對他少了一點感覺。兩個人可以是朋友,可以是并肩的戰(zhàn)友,就是不能是戀人。溫雅覺得,還是兩個人遇見的時機不對。那時她剛和方強辦完離婚手續(xù),三年的拉鋸戰(zhàn)漫長而又煎熬,她抬腳從那扇門后走出來,日子搖搖晃晃,哪還有什么心思去想旁的事。

事情的轉機發(fā)生在今年春天。那會兒,全國流感大肆虐,這座小城也不例外。每年的流感高發(fā)季節(jié),溫雅的心思全在安安身上,再有的話,就是年近七十的父親母親。她給安安準備了應急的藥品以及口罩,每天囑咐安安一定要勤洗手,要戴好口罩,同學里如有疑似病例一定要保持距離。沒想到,她在自個兒那里省略的那一環(huán),卻為她和張勇埋下了伏筆。

溫雅是打算自己扛過去的。她請了假,自己吃了藥,還是沒用。半夜的時候,從胳膊肘子開始疼,腿也疼,腦袋也疼,渾身都疼,還燙。溫雅沒經(jīng)歷過這陣勢,卻也知道,必須得上醫(yī)院了。她強撐著站起來,整個人跟飄著、掛著似的。凌晨三點了,屋子里很靜,到處都鬧哄哄地靜,痛不欲生地靜,她隱隱能聽到電流淌過的嘶嘶聲,像是正馱著時間緩慢而艱難地挪動。溫雅把那么多人想了一遍,她可以找的人,好像只剩張勇了。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所有的忌諱也都不是忌諱了。張勇接了電話,二十分鐘后,就出現(xiàn)在了溫雅的門口。

她和張勇的事,第一個張揚的,也是方強。

住院的那天正好是周四,溫雅給方強打了一個電話,她的意思是,如果方便的話,這個周末就讓安安去他那里。關于接孩子這事,方強沒問題,問題是,她干嗎去?他咄咄逼人地反問道。溫雅沒心思跟他掰扯,方強卻不肯罷休。溫雅掛斷,他就打過來,溫雅再掛,他再打。反正,溫雅掛一次他打一次。最后,是張勇拿過手機,把溫雅住院的事告訴了他。

當天中午,方強就出現(xiàn)在醫(yī)院里。他來,一是為了看溫雅,最主要的,他得看看,溫雅千挑萬選了一個什么樣的男人。方強要來,張勇就走了。張勇原本是不打算走的,是溫雅堅決讓他走的。張勇還要堅持,溫雅話還沒出口,眼眶率先紅透了,她有她的難言之隱。

本來,方強進門那一刻還興沖沖的,等把手里的水果洗了,衛(wèi)生間也看了,屁股底下的椅子都坐得發(fā)熱發(fā)燙了,還是沒別人,他的整張臉也就迅速地垮下去。方強看溫雅并不理他,等一個一個地數(shù)完手指頭,才扶著那張椅子站起來,大片的影子塌在病床上,像極了被陰雨纏久了的十二月,溫雅籠在那一團潮氣里,人也就兀自黯淡下去。來之前,方強早就想好了要說的話,既然張勇不在,那就只好對溫雅講了。方強的話是,怎么也不帶出來讓大家見見,這樣藏著掖著,只怕是見不得人吧……他一邊說一邊叉開腿,從左腳開始抖,接著,是肩,再跟著,連腦袋都搖晃起來。隔壁房的病人家屬紛紛圍到門口,擁在一起的腦袋跟串冰糖葫蘆似的,擠得推都推不開。方強的興頭越發(fā)高漲,好像是他受了天大的委屈,溫雅拿背對了他,橫豎是任殺任剮了。

當初她與方強離婚,是因為方強和別的女人睡到了一張床上。是怎么露餡的呢?要說,還是方強大意了。他給那個女人買的禮物寄到了家里,巧得很,那天的快遞還是他讓溫雅去取的。溫雅沒想過拆,是安安拆的。一打開,是一對藍紫色帶點粉調(diào)的愛心流體熊,比保溫杯高不了多少,怪精致的。安安興奮得大叫起來,她以為這是爸爸買給她的。孩子喜歡的東西,溫雅也湊過去看,當媽的,就是這個樣子,以孩子的快樂為最大的快樂。這樣的意外驚喜,方強干得不多,她本來還想夸一嘴方強來著,溫雅拿起盒子,一看,就注意到了里面還有一張愛心型小卡片,上面寫著,節(jié)日快樂,寶貝。

這句話存在兩處疑點,節(jié)日,溫雅能夠肯定的是,那一天,包括那一段時間,不管是人造的還是約定俗成的,都跟節(jié)日扯不上邊。寶貝就更奇怪了,她和方強從來不這樣稱呼,最肉麻的是剛在一起那段日子,可那時候,他也只喊過她雅雅。現(xiàn)在,不管是他還是她,有事說事,早就把前綴省略得一干二凈了。

溫雅把那兩只流體熊端端正正地擺到了餐桌上。方強在屋子里轉悠了幾圈,直到一家三口整整齊齊地坐到了餐桌上,溫雅說,還不挪挪。挪挪?方強嘀咕了一聲,埋頭才瞧見了那對罪魁禍首。方強的臉色瞬間就變了,他摸完頭發(fā)又摸耳朵,嘿嘿地干笑了兩聲,那對粗大的手掌最后停在了流體熊的腦袋上,跟著,一個猛子站起來,把那兩只熊抱進了書房。溫雅面無血色,冷笑了幾聲。等再坐到一張餐桌上,方強的聲調(diào)就變了,還有看溫雅的眼神,諂媚的,討好的,心虛的,就是沒有看見歉疚。一分一毫的愧意也沒有。

溫雅什么也沒有問。當然,她也不同方強說話了。說什么呢?她得緩緩。不對,是把這口勁兒給順過去了。她和方強,居然是他先負了她,這已經(jīng)不是愛不愛的問題了,而是信義問題。她可以接受這個男人的不完美,卻接受不了這個男人的背信棄義。再往深里說,是接受不了自己的失敗。她委曲求全選擇的男人,卻在她最無能為力的地方負了她。

世上的事就是這樣,沒落到自己頭上的時候,好像什么事都不算一個事,更何況,還是男女之間那點事,那就更算不上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了。溫雅一直覺得,自己在這方面看得很淡然,即便有一天,方強真的出了軌,她也不會覺得驚訝,當然,也能承受得住。事實證明,她還是把自己想得天真了。

即便現(xiàn)在想起來,溫雅還是心有戚戚。她清楚地明白,她和方強的緣分就是從那一刻結束了的。方強不信。離婚后的三年,他不斷地進入一段感情,又不斷地結束,最后的落腳點還是放在了溫雅這里。他比以往更關心溫雅的一舉一動。她已經(jīng)看不明白他了。又或許,是她從來就沒有明白過他。

接電話的男人成了方強的心病。那天晚上,他在病房的陪床上輾轉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連溫雅的母親也一并被他給請到醫(yī)院來了。這是溫雅身邊第一次出現(xiàn)別的男人,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母親一進病房,還沒在床跟前站穩(wěn),就逡著一雙眼睛四處打量。病房里一共四張病床,除了溫雅,全是半大不小的孩子,整夜守著的,都是孩子母親。溫雅的床就在門邊,比別的床更小,更窄,就這,還是千呼萬求才臨時加進來的。母親挨著溫雅坐下,顫著聲音說,要我說,一個女人,還是得有一個男人,要不,這時候,該怎么辦呢?

張勇就是這時進來的。張勇解釋道,打她電話沒接,索性跑一趟算了。溫雅不出聲,所有人都不吱聲。尤其是母親,兩只眼睛亮閃閃的,她從張勇進門,一直盯到張勇坐下才算完。張勇被這目光盯得發(fā)了憷,只好講起了溫雅的病情。張勇一邊搓手一邊說,等住進院,CT一照,才知道,半邊肺都蒙了一層白影,確實夠兇險的。

還好及時,再晚,就不是住幾天院能解決問題的了。換吊水的護士補充道。

你看看你。母親在一旁跟著附和完,再看溫雅的眼神,那就是嗔怪了。溫雅最怕母親開口,不為別的,她實在沒有力氣再同她周旋下去。當然,母親肯定不會同意她這個說法,母親說的是,別人都說女兒是棉襖,只有她的女兒是專捅她心窩的刀子。母親還說,我要不是為了你好,早不管你這一攤子破爛事了。照母親的說法,她為她操碎了心,累了。如果那些話是含在嘴里的小石子,溫雅想,早該盤出包漿了。母親累不累她沒法確定,她是真的累了。

關于張勇的事就這樣提上了家庭議程。應該說,是趕鴨子上架擺到了臺面上。母親一天一個電話,一副死磕到底的架勢,明里暗里,說的都是一個女人要有決斷,萬萬不能走錯了路。母親的意思是,這樣大的事,溫雅一個人做主,那不能,她必須得把這關替她把好了。上一次,母親也這樣介入她和方強的婚姻。不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母親當然有母親的私心,就像她說的,你好了大家就都好了。這句話要看怎么來解讀,不同的解讀那意思天差地別。要說起來,就是在那一年,溫雅徹底對母親死了心。是真正的哀莫大于心死。

話說到這個份上,溫雅突然很想捉弄一下母親。溫雅說,沒有關系。那就今朝有酒今朝醉咯,管什么明天。明天,說不定還有沒有明天呢。

是,要是人人都像你這樣,那還成什么樣子。做人,不可以這么自私。母親在電話那頭說。尖銳的嗓門像是貓隔著屏幕在抓她的耳朵,仿佛下一秒,那鋒利的爪子就要落到她的右臉上。打小母親就告誡溫雅,不能做一個自私的人。溫雅沒給弟弟輔導功課啦,弟弟買房溫雅出的錢不夠多啦,弟弟的工作溫雅沒安排到位啦,家里的事溫雅沒顧上啦,還有她要死要活地跟方強離婚,在母親這里,都是溫雅自私的明證。人活一輩子,哪能只想到自己。母親絮絮地搬出這套話,那意思是,她恨不得從沒有過這個女兒。

母親說什么已經(jīng)不重要了。至少在溫雅這里,她說了等于沒說。不是說母親說得對或者不對,而是說,她和她,很多話是說不清的。說不清的話就沒必要說了,這樣想的次數(shù)多了,溫雅也就釋然了。

她和方強在一起是母親的主意。實事求是地說,也不能全怨母親,至少在這件事上,她自個兒也是點了頭的。她和方強是中專同學,兩人處對象后,方強才告訴她,他自打開學見她的第一面就喜歡上她了。方強還說,不止他,班里一多半的男生都喜歡她,只不過,那會兒溫雅獨來獨往,一張臉嚴肅得就差把生人勿近刻在腦門上了,大伙只能把這層想法埋心里。這些話的真假溫雅沒法考證,也沒想過去考證。那時候的她,哪里顧得上這些事呢?中專學校在欒城的隔壁縣城,離溫雅家也就二十公里左右。一到周末,只要學校沒有要緊事,溫雅背上包就回家了。

她父親在鎮(zhèn)上開了一家專營門窗的鋪子,生意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差,一家人的生活過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過,做生意嘛,多一個人守屋看店總是好的,還有一層原因,母親說,一年到頭,家里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活著跟死了沒什么兩樣。母親說這些話時臉色灰撲撲的,像是在風里放得太久的青菜頭,一點兒活泛勁兒也沒有。溫雅的心狠狠地一疼,當即保證周末一定回來。這樣一來,同學們結伴郊游的時候,溫雅在家里看店,同學們秉燭夜談的時候,溫雅還是在家里看店。一直到中??煲Y束,溫雅始終沒有跟某個女生建立起那種親密無間的關系,溫雅也為此感到遺憾,不過,遺憾歸遺憾,終究是過去的事了。

她和方強從熟悉到處成對象,是在臨近畢業(yè)那年的寒假。那個傍晚,溫雅去店里喊母親回家吃飯,剛走到店門口,就看到一個灰白的影子在朝自己揮手。溫雅走過去一看,沒想到居然是方強。方強告訴她,他好不容易才從別人那里打聽到她家的地址,他來,主要是想跟她說一聲新年快樂。

哦。你也新年快樂。溫雅的回答近乎條件反射。兩個人站在街邊,也沒有什么話,就是揣了手并排著站著,來往的人從溫雅身邊經(jīng)過,總要你一眼我一眼地盯直了兩人看,溫雅覺得尷尬,臉先低下去,接著,眼睛也低下去。方強穿的是新鞋子,褲子也新,衣服也新,臉也通紅通紅的,跟市場上招人來買的紅蘋果似的。溫雅從衣兜里掏出手,揉了揉臉,想問問方強,怎么走這來了,一句話在腦子里撲騰了幾遍,終是悄無聲息地藏起來了。她和方強同班了兩年半,所有的接觸僅限于學校里遇見了點個頭問個好。

天光漸暗,遠處有燈火亮起,黃熒熒的,仿若還未從大霧里飛近的流螢。也不知過了多久,方強說,那你早點回去吧。她頭一點揮揮手就離開了,甚至沒有想起來要喊他到家里坐一坐。后來,她才知道,為了來見她一面,方強先是在學校里逗留了幾天,之后才從欒城打道回府的。

回到家,母親的盤問跟著就來了。離過年還有十二天呢,一個同學專程跑來拜年?還是男同學。顯然,母親并不相信溫雅的說辭。方強家是哪里的?家里條件如何?工作找得如何……母親的疑問一個接著一個,溫雅一概說不知道。母親生了氣,說,白養(yǎng)活你一場,連這點事都瞞著,到時候,到時候有你好哭的。母親說這些話的時候,手里的鍋碗瓢盆也跟著乒乒乓乓響,仿佛生氣的不是母親,而是那些不著調(diào)的年月。

溫雅最初是怨方強的。等氣一消,又覺得是母親不講道理了。母親從來就不愿意相信她。也就是從那時起,溫雅第一次對以后的日子有了朦朦朧朧的期待。也說不清是要跟誰在一起,反正,得從這個家里搬出去,還有,如果真要成家的話,她一定得找一個一心一意對自己好的人。她寧愿沒有愛,也不能做那個主動的人。

熟悉以后,方強有意無意提起,自己的家鄉(xiāng)就在瀚城。你知道的,瀚城和欒城本來就是發(fā)生過愛情神話的地方。方強說得動情。除了口耳相傳的愛情故事,對于卓文君和司馬相如愛情背后的故事,溫雅本沒什么興趣,若不是方強提起,她從未想過要潛入歷史的深河打撈。她去圖書館借回了相關圖書,從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相識看起,還沒看完,她就在心里確認,從一開始,所謂的愛情不過是一場陰謀,那么,方強知道嗎?猜測歸猜測,等見了方強,她能說的話依然寥寥,況且,那個有關愛情的故事過于遙遠,知道與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緊的呢?

沒想到新學期沒到一半,方強又去了溫雅家里。他給溫雅父親買了煙酒,給溫雅弟弟買的是一個游戲機,還有買給溫雅母親的是羊絨圍巾。這一次,母親看出來了,溫雅的確沒有說謊。方強走后,母親來問溫雅的意思,母親說,既然是同學,又知根知底,如果合適的話,也可以處著試一試。就是這一句試一試,讓溫雅動了心。

她和方強在一起得很潦草,中專的最后一個學期,他們一起去食堂,一起去上課,一起在學校里遛彎兒,直到有一個夜晚,方強送她回宿舍,快要走到宿舍門口的時候,方強突然湊到她的身邊,十分迅速地捉住了她的手。她沒有拒絕。這就是在一起的意思了。最高興的要數(shù)母親,她一邊紅口白牙地叮囑她,一定要把女孩子最珍貴的初夜留至新婚,一邊對方強展現(xiàn)出了驚人的熱情,仿佛方強是她失散多年的親人。她受到母親的感染,抱定了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決心,本來,她選擇方強,也有贖罪的意思,她愿意成全母親。

后來,兩個人的關系日趨穩(wěn)定,她才知道,方強并非來自瀚城。他的家鄉(xiāng),在另一座沒有江河的城市。溫雅有些憤怒。方強笑著說,無非是一個玩笑罷了,哪有你這樣當真的。是啊,哪有她這樣抱著一句舊話不撒手的。方強的面目層層疊疊,有點像下雨天的坑塘,只隱隱留下一個淡淡的影子,她的心沒來由地一痛,恍惚之間,便再次把頭埋進了深不可測的歲月洪流里。

中專畢業(yè)后,她回到了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在一家國營紡織廠當銷售員。方強辭掉了家里幫他找的工作,也來到了欒城。方強最開始也是做銷售,賣豬飼料兼肥料,做了兩年,又搗鼓起了建材生意。和方強的事業(yè)一起高歌猛進的,還有他的形象,那張清瘦的長臉日臻圓潤,最后,桃核大的眼睛遭半張臉的肥肉擠得只剩下一葦柳葉大小了。

等到她24歲,母親開始著急,特意把方強請到了家里,好酒好菜上了桌,頭一句話就是問他怎么打算的。方強話說得爽快,都聽她的。沒等到過年,兩人就在母親的操持下辦了喜事。新婚之夜,方強大著舌頭,醉意朦朧地說,你看,跟我跟對了吧?這大概是真心話。除了最開始戀愛那陣,同學起哄他算是苦盡甘來,終于抱得美人歸,方強嬉皮笑臉地表示同意,日深月久,再有類似的玩笑,他就只是淡淡一笑。方強偶爾也有發(fā)牢騷的時刻,用他的話來說,要不是他,溫雅哪里能過上這樣的好日子,在同學當中,就數(shù)他們最先買了車,買了房。他哪里是不滿,簡直是控訴了。

77eec8d726e5a5e3e8226bc3ea216e37彼時,溫雅早已離開紡織公司,她先是在欒城的展覽館做了七個月的講解員,幾經(jīng)周折,又去了政府部門,干到第三年,經(jīng)過兩輪考試,總算是成為了那棟大樓進進出出的人里的一個。即便如此,在別人眼中,她也不過是一個靠丈夫養(yǎng)活的女人。她并不計較。她從來就不會跟方強計較。有所得到就有所失去,她愿意成全方強。

平心而論,方強做得也算勉勉強強。別人的婚姻是什么樣,她的婚姻就是什么樣。也許,還要比別人家稍微好那么一點點。方強大方,掙的錢幾乎全花在了她娘倆身上,還有,方強對她娘家也好。就憑這兩點,她就該感到滿足了。母親掛在嘴邊的話是,你的命真好。母親的意思是,只要一個男人還算顧家,偶爾再做做家務,陪你逛逛街啥的,那這個女人的一輩子就算是走運了。以前,母親說這些話的時候,她還挺得意,她覺得,再美好的愛情遲早都會變成“蚊子血”,還不如一開始就找一個對自己好的。至少在這一點上,她絕對算得上先見之明。

唯一的缺憾是,她和方強一直就沒有什么話說。剛在一起那會兒,是方強纏著她說,七零八碎的,方強一邊說一邊笑,她有點羨慕方強,他總是那么容易就對生活感到滿足。后來,方強也不想說了。溫雅更不想說。兩個人在一起是這樣,兩個人不在一起還是這樣。有時候,如果沒有要緊的事,方強就算離開一個星期,兩個人也沒有一通電話。

她是從哪一刻感到寂寞的呢?是一個冬天的晚上,她和方強去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以往,看完電影就該回家了。那天,她突然就想放縱一回,她要去吃燒烤。兩個人是走路去的。夜已經(jīng)深了,圓月當空,撒落下一層薄如煙霧的清輝,整個世界都變得空空蕩蕩。溫雅說,這個電影還是膚淺了。嗯。溫雅又說,你不覺得?嗯。不管溫雅說什么,方強都只有一個“嗯”來回應。到了吃燒烤的地方,溫雅吃溫雅的,方強玩方強的,兩個人從坐下到離開,一句話都沒說。不是說她非要同方強說點什么,而是所有的過往,一樁樁一件件全部塞眼跟前來了。她和他是真的無話可說。

理解一個人,往往是在時過境遷之后。那一年,溫雅三十歲。她和方強已經(jīng)處了十二年。十二年意味著你從小學起步,都可以高中畢業(yè)了。也就是說,從那一天起,你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懵懂無知的幼童了,你不能再假裝欺騙自己。溫雅知道自己不愛方強,她一直都知道。只是,愛與不愛,又有什么要緊的呢?過日子嘛,講究的是實在。但是,那一刻,她還是哭了。她聽到她心里有樓臺在塌,有臺風過境,有冬雪呼嘯。溫雅有些絕望。她終于明白,兩個硬湊在一起的人的孤獨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流體熊事件發(fā)生以后,方強還是沒想過坦白。溫雅面上不動聲色,卻將個人物品盡數(shù)搬進了安安的臥室。十幾年的耳鬢廝磨,她下不定最后的決心。方強開始送她花,送她包,送她衣服。這么多年,方強對于兩個人所有的節(jié)日都是毫不在意,事到如今,過分的鄭重倒顯得格外諷刺了。

那么,到底是誰呢?她并無心追溯他們的浪漫情史,卻還是忍不住想要去探知那個女人的底細,說到底,她還是心有不甘。方強不肯說,一口咬定那只是一個誤會。直到那個女人主動找上門來,她和她還是一樣地聊天、吃飯,再說些似有若無的心事。臨到分手時,她拿出新買的手機,怎么也要跟溫雅拍一張合照,一打開相冊,就翻到了那張照片。一面墻的流體熊,青紅黃綠藍靛紫,仿佛世間所有的顏色都在此處完成了集合。她伸出食指,指著那些流體熊絮絮地告訴溫雅,她就喜歡這些小玩意,如果你喜歡,也送你一個?猶如當頭棒喝,溫雅毫無防備,身體完全不受指使地僵在了原地。這樣狗血的情節(jié),連她自己也沒有料想到。

說起來,她和那個女人認識,還是方強撮合的。方強的原話是,公司有個同事,我覺著跟你應該合得來,所以帶來給你認識一下。女人是外地人,因為愛情來到欒城,用女人的話說,就跟方強一樣。她和她認識的這幾年,大多是她主動,有好吃的餐廳啦,有好玩的地方啦,有新電影上映啦,大都會叫上溫雅,溫雅也樂得做順水人情,她一喊,她就欣然赴約。她們也說不上多么投緣,無外乎是兩個孤單的人,在想有個人說點話的時候,彼此還勉強算是一個合格的聽眾。

方強轉而辯解道,是她先勾引的他。他們只是玩玩,當不得真的。當不得真的。溫雅在心里反復摩挲著這句話,十七年呼嘯而過,哀哀的涼意浸徹骨髓,她看見的,是她隨他走入荊棘叢,遍體鱗傷過后,只余下滿眼荒蕪。

他真的有愛過自己嗎?還是說,他愛的是他愛她這一事件的最終結果?如果沒有方強那事的話,她和他也不是不可能白頭偕老地過一輩子。問題是,他們已經(jīng)回不去了。人一旦清醒起來,再多的自我安慰都成了鏡花水月,不湊數(shù)的。她看著那張熟悉的面孔又一次在她面前變得透明,一并模糊掉的,還有他們微不足道的漫長余生。

溫雅約了張勇出來,準備說一說自己的事。才開口,張勇就握住她的手說,都是過去的事了,得向前看。向前看,就意味著前一半的人生在他這里統(tǒng)統(tǒng)不作數(shù)。溫雅感覺自己一下子就矮下去,仿佛被人洞穿了企圖。她不是說非得把張勇的底細摸清楚不可,而是,這么上不沾天下不著地地相處著,她總覺得,缺了那么點真實的意味。這就好似一則不平等條約,她若是同意了,就意味著,從今天起,她得把他想象中的溫雅演好,這又涉及到那個最核心的問題,他其實并不在意她是怎樣一個人,四舍五入下來,就等于,他并不愛她。

溫雅輕輕地抽出了手,她的正前方,是一壺玫瑰花茶,底下拿燭火煨著,玫瑰花半舒半卷,似乎有所等待。要說,這算得上兩個人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約會。說起愛情的步驟,溫雅憑想象得出來的經(jīng)驗是,一定得是兩個人心意相通了,光往那里一站,什么也不用說,什么也不必說,彼此就心領神會了,有那么一點你知我知的意思。具體一點的話,是相擁走過鬧市,是手牽手奔赴山海,是涌到嘴邊微咸的海風,是一起發(fā)瘋一起做夢一起醒來后的晨昏與日暮,還有呢,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的熱烈情話。越是沒有經(jīng)歷過的,此刻,若是遇上了,就是颶風,就是驟雨,就是平地驚雷。尤其是愛,千山萬水,百轉千回,越是山重水復,越是證明愛得深切。

照溫雅的想法,愛情是遇見的,不是談來的,她已經(jīng)錯過了那么多年,她愿意等待。友人看不慣溫雅的消極勁兒,她堅信溫雅是在前一段婚姻生活里受了傷,攢了一身力氣想要把她重新拉回岸上。相親的場合溫雅去了兩次。兩次,都是去搞促銷的。她坐在一旁,仿佛第一次認識自己,哦,不對,是重新認識自己——那么金光閃閃百利而無一害的自己,她覺得,那像是清倉大甩賣,一旦誰好心收留了她,她的余生就該報恩了。那么,轉了一個大圈,只是為了再重新去適應一個人,更大的可能是一群人,然后,再回到原來的生活軌道,值得嗎?這樣的念頭還沒扎根,溫雅就先自己把自己否定了。如果是因為愛情呢?

想象及此,溫雅面色微紅,默默在心里頭把她和張勇的年齡加了一加,再差一點,得有一個世紀了。要說,這樣的年紀,還談愛情,當講笑話呢!可是,愛情就一定要跟年齡有關嗎?溫雅端起水壺,一杯水倒得搖搖晃晃,玫瑰花也晃,她想不出自己的緊張從何而來,再一看,水杯里已多了幾片碎掉的花瓣。她忽然很想聽聽張勇的看法,一句話塞到嗓子眼,卻不知道要從哪里開口了。

有點熱。溫雅輕輕地推開窗,留出比手機屏幕寬不了多少的縫隙,剛坐穩(wěn),一股風就竄進來,仿佛早在窗邊等候多時。桌面上的火燭明明滅滅,很快熄掉了。整個卡座的光陰忽地黑了一半,兩個人面對面坐著,麻沙沙的影子往兩人身上一罩,仿若青燈下打坐的兩尊古佛。這樣的環(huán)境其實很適合相遇。溫雅半靠在沙發(fā)上,瞇細了眼睛,腰身一軟,整個人也就結結實實地落了地。

屋子里,鋼琴曲似有若無,仿若深山里有水從石頭縫里淌過一樣,熨帖,柔軟。溫雅發(fā)現(xiàn),她甚至有點喜歡此刻的張勇,這個時候的張勇跟以往接觸的張勇都不一樣,怎么說呢,他整個人軟軟地陷在沙發(fā)里,淺灰色的雞胸領背心寬寬大大地套在藍白相間的條紋襯衫外面,頭微垂著,說不清在想什么,有點無助,也有點彷徨。想到這里,溫雅忽然沒了主意,她很想問問女友,他們的愛情究竟是從哪一刻開始的?她怎么就那么確定,那一定是愛情,而不是什么別的,諸如,感動?好奇?抑或是欣賞?

正在恍惚間,服務員刷地一聲拉開簾帳,一邊致歉,一邊將米黃色的燭臺重新點燃,并輕聲叮囑,今夜天涼,最好關上窗戶。四目相對,卡座里的一切再一次有序起來。溫雅迅速將身旁的那只靠枕塞到了腰后,腰桿一挺,連同臉上的笑也鄭重起來,這是她的拿手好戲,可以歸為招商人員的職業(yè)素養(yǎng)了。張勇也是,正襟危坐,一臉的嚴肅,哪里像是來談情說愛,簡直像是來談判的。兩個人之前參加了那么多次項目協(xié)調(diào)會,一會兒唱主角,一會兒是陪襯,最好的狀態(tài)估計也就現(xiàn)在這樣了。

事情到了這一步,就有點無趣了。她一口喝掉杯里的水,連同那碎碎的玫瑰花片都一并吞掉了。已經(jīng)涼徹的茶水順著喉頭利索地游進胃里,溫雅微微一顫,竟生出些許悔意。今夜,本不該約張勇出來的。張勇問她,想什么呢?她搖搖頭,張口道,可惜今晚缺了一輪滿月。

兩個人都朝窗外望去,借著路燈,能清楚地看到遙遠天邊青紫的云層,很厚,像是遲遲化解不開的沉重心事。剛才那場短暫的黑夜仿若隔世,溫雅不禁為明天的天氣擔憂起來,明天還要帶企業(yè)進山,最好不要下雨。

是夜,呼呼的風聲此起彼伏,落在窗上,能聽見玻璃簌簌抖動的聲響。溫雅在床上翻來覆去,睡意遲遲不來,她有點怨自己,當時只顧著喝茶,卻忘了自個兒一喝茶就容易失眠的事。年歲漸長,好的睡眠竟也變得難得。她已經(jīng)想不起究竟是從哪一年起,一覺酣睡到天明的日子一去不返,總要長長短短地醒上幾次,才勉勉強強把一夜湊完。她在黑暗中睜開眼睛,一張一張翻出舊照片,照片里,自己的笑容從天真到敷衍,眼角眉梢都是歲月的痕跡。說起來,她有點懊悔,為自己過早的世故與逝去的青春。

第二天早晨,滿城的街道都鋪上了一層銀杏樹葉,銀杏樹變得光禿禿的,圖窮匕見般露出鋼筋鐵骨,仿佛所有的情意在一夜之間消失殆盡。天空陰沉,連呼號聲都像在水里浸過似的,它拖著長長的尾巴在欒城游蕩,粗笨得叫人有些傷心。在欒城,銀杏樹無處不在,最初,溫雅沒有把這些銀杏當一回事。她的印象里,關于銀杏,就只有課本里介紹過的銀杏是二級保護植物。那年冬天,她帶來欒城考察的企業(yè)進山,推薦的地塊正好有一棵銀杏,就長在河灘地的亂石堆里。

這一地塊她已帶企業(yè)來過多次,在春和秋天,唯獨那一次是冬天。溫雅至今都還記得,她下車的第一眼便看到那棵銀杏頭頂一樹金黃,壯觀而純粹,在凝滯的山林里,山風霸道,河谷威嚴,這一棵銀杏連山接海的絢爛,讓一切變得柔軟,甚至動人。

溫雅有點被驚住,她沒有想過,原來一棵銀杏的冬天也可以這樣盛大。盛大的極致就是衰亡,這讓人莫名地想起愛情,就像她那個女友,就像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的愛情神話。更多的細節(jié)重新浮出水面,她想起女友結束愛情也是在冬天,也是在種滿銀杏的街頭。她去車站接到女友,兩個人相偎著向前走,在細雨里,銀杏葉輾轉成滿地的灰黃色,有點臟,也有點殘破。她小心地避開所有積水的路面,鄭重地勸導女友此生要遠離愛情,在那一刻,她不會知道,在漫漫余生里,她終究還是回了頭。

辦完離婚,她37歲。要說對以后完全沒有期待,那也并非真心話,最好,是能遇上一個她喜歡的也喜歡她的人,還有呢,得能說得到一塊。這幾項加在一起,豈止難,簡直難于上青天。一個縣城的女人,離過婚,還帶著一個孩子,欒城就這么大,有些事,不必親身體驗,早就口口流傳了。如今,3年過去了,她已足夠相信,愛情已將她遺忘。她當然不是覺得,人的一生就必須經(jīng)歷過愛情,而是,在女兒、妻子、母親的角色里扮演久了,她愈發(fā)渴望擁有自己的角色。中年的反叛來得如此不合時宜,她當然知道別人是怎樣議論她的,一如當年她對女友的偏見。唯一不同的是,女友比她更為幸運。那么,就當是換一種方式生活唄。她只能如是寬慰自己。

深冬了。下山的時候下起了雨,霧也起來了,遍山白茫茫的,溫雅把車停在河灘地前,想了想,最終還是沒有下車??蜕桃呀?jīng)先一步返回,她撇下車隊,一個人來到這片河灘地,就是為了看看那棵銀杏。

這棵銀杏周身灰黑,虬枝如鐵,仿佛比所有的銀杏都更早進入暮年。山間偶有水珠墜落,大顆小顆,滴滴答答地落在樹梢上,竟有點類似于悲鳴了。往事涌上心頭,除了力不從心的無力感,更深的,還是不動聲色的灰心。

山道彎多坡急,這樣的路,溫雅跑過多次,今天卻開得磕磕絆絆。車子行駛在蜿蜒的山道上,從遠處看,有點像初學走路的嬰孩,有點笨拙,又有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意味。相好的同事打電話過來,顧左右而言其他QgcBXrKfhShatQOrvwMHLg==,最后問她,最近有沒有得罪什么人?這樣的問題實在讓人疑惑,溫雅沉浸在漫無邊際的想象中,只悶悶地不作聲響。電話那頭也靜,好久之后,只聽嘭地一聲巨響,再想起來,電話早不知何時掛斷了。她撞上的是一棵老柏樹,不僅如此,左邊的半只前輪還懸了空,莫名地有些悲壯。

同事傳給她的是一張黑白傳單。傳單上面是她的照片,照片下面寫的是:小心此女,愛情騙子。同事在微信里說,傳單就貼在大樓電梯里,不知是哪個缺德鬼干的。她的腦袋一片空白,心也跳得鏗鏗鏘鏘,仿佛下一秒就要從胸腔里跳出來。溫雅張大了嘴,好久好久,才吐出一口陳舊而憂傷的濁氣。車子前方玻璃密密結滿一層水珠,兩側的玻璃則起了細細的白霧,溫雅四顧,發(fā)現(xiàn)天光無力地耷拉到了她的手上,在暗暗的土灰色里,依稀雜糅著幾絲毫不起眼的土黃色,是繭殼,她將兩只手捂在臉上,竟隱隱有些發(fā)疼。

她本打算從這里走回去。拿到離婚證后,她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個人去了趟北京。那十日,她每天都在暴走,從早到晚,有時是二十來公里,有時是近三十公里,身體的倦累讓她暫時遺忘了一切,她有一種把自己甩出地球的感覺,尤其是只身走在圓明園里,寂靜得能聽見自己影子的聲音,溫雅覺得,好像直到此刻,她的人生才有了一點點自己的重量。

這種感覺得來不易,她不想再失去。除了安安,那輛車是那段婚姻唯一留給她的東西。公路變得濕滑又沉悶,溫雅不由自主放慢了腳步,她終于對茫茫前路感到害怕,她從未有過夜半獨自穿越山嶺的體驗。她終歸是哆嗦著折返回車上,哆嗦著打燃火,哆嗦著倒車、換擋,幾番折騰下來,終于重新把車挪回了正道。

回城的路上,母親打來電話,語氣溫和,叮囑她晚上一定要去她那里一趟。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拒絕。到了母親的住處,弟弟也在,一家人熱氣騰騰地準備飯菜,玻璃窗上,母親的嘴唇微微耷拉,正目光專注地切著青筍,氤氳的熱汽撲面而至,有些黃調(diào)的燈光極為應景地發(fā)散出一種夢幻的光輝。溫雅有些感動,她把半邊身子倚在門邊,近乎著迷地望著母親。盡管有再多的齟齬爭吵,她也寧愿這樣的夜晚能夠長長久久。

母親說,復婚吧。溫雅不吭聲。母親繼續(xù)說道,只要你復了婚,就什么事都沒有了。

流體熊事件發(fā)生后,第一個來當她和方強的說客的,也是母親。母親說,他人也不壞。母親還說,過日子嘛,要緊的是以后,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往事歷歷,時至今日,母親依舊在她和方強的婚姻上暗揣了心思,恐怕,這已經(jīng)不是一句為了安安便可以理解的。她忽然有點惱恨起自己,為什么又一次相信了她?溫雅輕輕地將手里的碗碟放到桌上,一句話也沒有說,推門走了出去。

離婚是溫雅提出來的。做出這個決定并不輕松,首先要過安安那一關,安安才八歲,這事她沒法跟一個孩子開口。她想過等安安成年,十年,也不算太久,然而,離婚和結婚一樣,都需要激情,她不想抱定一個婚姻的軀殼,數(shù)著日頭自我麻痹地熬下去。還有一個原因,她并不感激母親當年的委曲求全,相反,她一面同情母親,內(nèi)心深處,又對母親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怨懟感到憤恨,愛意和恨意交織,她時常懷疑自己是不是多余的那個人。她并不愛自己,一如她并不愛方強。是安安的到來,讓她開始對愛有了隱約的期待,那感覺類似于春風過境,冰面之下,她能感受到那份緩慢流淌的愛意。

方強還是老套路,直接請動了母親。在他們的婚姻生活中,母親有意無意地為方強沖鋒陷陣,儼然在保衛(wèi)一個神話。溫雅偶有不滿,話一起頭,母親先委屈上了,母親說,我還不是為了你。為了我?溫雅反問,如果有一天,我們分開了,你看他還是不是你的好女婿。母親愣了一下,很快說道,所以我才幫你啊。在母親眼里,她竟然已經(jīng)無能到了這個地步。母親來了就不肯走了。母親來,并不是因為擔心她,而是原諒了方強。溫雅后知后覺,等到明白過來,再面對母親,除了憤恨,就只剩下悵然。

總能熬過去的。你還有安安。母親如是勸誡。

就是因為有安安,我才更不想熬下去。

你是在怪我?

隨你怎么想。

你就是在怪我。母親把這件事引申到自己身上。在母親眼里,不會有比這更合理的解釋了。她成了有罪的人。

溫雅想起初中一年級的漫長暑假。那年,他們還住在鄉(xiāng)下的小院里,老房子是五間平房,拐尺形,最左側的是廚房,最右側的是旱廁,比人高的圍墻把兩邊一圍,攏起一個四四方方的小院。堂屋在正中間,母親和她的臥室各在堂屋的一側,要去廁所,得經(jīng)過堂屋,出門,直行數(shù)十步,再右轉走到底。盛夏的夜晚,溫雅推門從臥室出來,她本來做好了摸索前行的準備。沒想到,堂屋的門竟已全部敞開,一起打開的,還有母親的臥室門。母親從未這樣,每天睡前,母親總要把家里的每一道門輕撫一遍,就像她每次出門前都要確認窗戶是否關嚴煤氣是否關好一樣,母親說,這不是開玩笑的事。在有關這個家的全部細節(jié)上,母親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保持著高度的警惕,不知疲倦。母親說,這都是一個女人的本分,你得學。她如數(shù)家珍,全記在了心里。

烏青的天色四處流淌,堂屋里半明半暗,明黃色的木門在月光下推開一圈迷迷蒙蒙的柔光。溫雅揉了揉眼睛,輕手輕腳地挪到了母親臥室的門口,里面黑洞洞的,時間仿若靜止。她站了一會兒,終于確定母親并不在家,一起消失的,還有父親。過了很久,屋外才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除了母親輕聲的抽泣,就是父親重重的呼吸聲。在窸窸窣窣的響動中,溫雅再也支撐不住沉沉睡去,再次醒來時,冷冽的日光穿過藍底白花的窗簾,空蕩蕩的白墻上,不規(guī)則的光斑影影綽綽,在明與暗的交織中,夢境和現(xiàn)實交替,溫雅并不清楚昨晚發(fā)生了什么,卻也明白,她最好保持沉默。

她刻意留心起了父親的一舉一動,父親變得寡言。如今的父親,坐在鋪子里,好似一截抽干水分的木頭。溫雅不知道該怎么形容這種感覺,卻也學會了把自己悄無聲息地藏匿起來。走路不要發(fā)出聲音,吃飯不要發(fā)出聲音,還有呢,在母親身旁也不要發(fā)出聲音,就當全世界都沒有她這個人好了。她還是找到了父親的密藏,應該說,是罪證。

說起來,父親的罪證并不難找,鋪子里寫字臺的第二格抽屜中最下面的那個筆記本里,兩張信紙被疊成了方塊,打開一看,都起毛邊了。溫雅蹲在地上,一目十行地掃完了那兩張乳白色信紙,是父親的手跡,每一個字都很工整,連一點多余的墨跡都被小心地避開了。母親更加賣力地關心父親,她的聲音又輕又軟,當然,這些都只是對父親。在父親看不到的地方,母親變得暴躁,易怒,仿佛全世界都虧欠了她。

父親在信里寫道,家里那個人說,她不會離婚,除非,她從石頭河跳下去。請你原諒,我沒有辦法。石頭河是鎮(zhèn)上唯一的一條河,不寬,因為盛產(chǎn)砂石,船只來往穿梭,不過幾年時間,河道便百孔千瘡,陷阱遍布,再加上,水流發(fā)端于雪山融雪,即便是夏天,整條河流依舊發(fā)散出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陰冷之氣。時至今日,她依然無法想象母親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說出這番話的,如果要挽留父親只剩下以命相博的話,那么,她又算什么呢?溫雅想得發(fā)了癡,仿佛受到羞辱的不只是母親,還有她。也就是在那一天,父親在她的身體里化為一座廢墟。

那個夏天,母親的哭泣總在夜半響起。溫雅每一次從堂屋里經(jīng)過,都要踮起腳,她側著身子,幾乎是貼著門縫游了出去。開門,關門,她從未有過失手的時刻。事實卻是,在她的身體深處,那兩扇木門永不停歇,吱吱嘎嘎叫個不停,她一次一次,以為自己要永遠沉入海底,四顧之下,卻無人施以援手。在店里,母親時常望著父親出門的方向出神,她的臉上漸漸有了脂粉,她一邊學著其他女人描眉畫眼,一邊言之鑿鑿地強調(diào)道,她都是為了溫雅。

她都是為了她。母親的話一如遙遠的詛咒在她的身體里回蕩,那些話語夾雜著憤恨、不甘、屈辱,它們從她的青春期出發(fā),一直穿過她短暫的少女時光,從那時起,她再沒有得到過片刻的安寧。

母親還想往下說,溫雅打斷她,面部的肌肉幾近抽搐,咬牙切齒地說道,所以,你覺得你的女兒也該過那樣的日子?

母親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她伸長脖子,眼睛也尖利起來,終于是什么也沒有說,起身進了臥室。母女倆的疏遠第一次變得具體起來,溫雅長長地松完一口氣,身子一塌,清楚地感覺到,在她和母親之間,已經(jīng)有什么東西被撕開,不,是撕裂,長驅直入,毫不留情。事后,溫雅也曾暗自愧悔,尤其是看見母親陰郁的面容日漸蕭瑟,她有點惱自己那日的口不擇言,為了一時之快,竟生生地扯出許多舊傷。這樣的懊喪并沒有持續(xù)太久,甚至可以說,經(jīng)歷了短暫的修整過后,母親新一輪的攻勢來得陡峭而尖銳,她就是在那一年徹底對母親死了心。那之后,她再也沒有喊過她一句。

她找到方強,想要把兩個人的事好好捋一捋,才開口,方強就不耐煩地站起身,擺明了拒絕談判。方強說,什么都可以談,唯獨這事沒得談。敢做不敢當,這還算是男人嗎?溫雅冷冷地回應。方強不置可否,他反復對溫雅說,看在他那么愛她的份上,就別計較了。惡心。我為你的愛感到惡心。不管她說什么,方強并不在意,用他的話來說,這是他償還的方式。

那場戰(zhàn)爭曠日持久。最初,沒有人當真,所有人都覺得,等她鬧過,氣就消了,這事也就翻篇了。這事兒沒法翻篇。溫雅想過,如果方強能好好地坐下和她談一談,只要他是真心的,也許,他們會有另外的可能。溫雅又一次讀起了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的愛情故事,以前,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聰慧如卓文君,為何偏偏在愛情上犯了傻,她真的愛司馬相如嗎?又或者是,他和卓文君之間真的有過愛情嗎?她愈漸迷茫,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已然開始領受人生的無常,包括愛意的消逝。這也是愛情的一部分。

唯一支持她的,是父親。趁著母親喝水的縫隙,父親小聲嘟囔道,過不下去就不過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母親白了父親一眼,應該說是剜,鋒利,陰冷,一如那個夏天老房子里的夜晚。父親又不作聲了。母親幽怨地總結道,你們都是一樣的人。

父親說,他沒有辦法。他到底是沒有辦法傷害母親,還是說,他沒有辦法完成屬于他和她的愛情?不管是哪一種,父親抱定慷慨赴死的姿態(tài),儼然自己已經(jīng)成為最大的受害者。父親五十五歲過后,鎮(zhèn)上的生意變得一天比一天難做,他大部分時間都窩在鋪子里,偶有出門的時候,也是和母親形影不離。鎮(zhèn)上的人都說,母親才算是嫁對了人,到老了還要當模范夫妻。母親把頭昂得高高的,一同高蹈的,還有母親的背影。那年,母親的臉上早已恢復了素凈。那些往事如同那些遙遠的歲月,一并留在了潮濕的河底,沒有人想過要去打撈它們。多年以后,溫雅如同受到蠱惑,她拼命壓制住想要去找父親的沖動,她想問問父親,這么多年,他有沒有一刻后悔過?她無法想象父親的回答,或者是說,她已經(jīng)沒有了退路,只能繼續(xù)往前走。

路只剩下最后一條。收到法院傳票之后,方強每天晚上都會給她去幾通電話,方強問她,為什么要毀掉他的幸福?為什么?溫雅念著這幾個字有如囈語。方強呵呵一笑,轉頭給她講起了卓文君和司馬相如的故事。在方強的版本里,愛情意味著圓滿。你看,所有的圓滿并非憑空而來。方強的意思是,即便完美如卓文君,也并非事事順遂。她比卓文君幸運的是,他并無二心,無非是一時糊涂,也早已迷途知返。從古至今,不都是如此嗎?方強如是反問道。

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方強。方強惱羞成怒,咬死了她一定是有了別人。除非如此,不會再有別的原因了。第一次起訴以方強拒絕出庭而宣告失敗。接著是第二次,第三次,漫長的等待猶如無期徒刑,她赤腳走入黑夜,最終,她要下了安安的撫養(yǎng)權。其余的,都給了方強。

長街上,霓虹燈閃閃爍爍,璀璨與寒夜輝映,欒城的夜晚漸漸變得迷離。溫雅從兜里掏出手,輕輕捂住臉,霜風撲面,尖利的,不只是此刻的寒意。她無法想象那張傳單到底會將她的命運推至何方,卻也能夠想到以后的日子必定更加艱難坎坷。在風中,殘存的銀杏樹葉在枝頭獵獵作響,說不清是要留,還是要走。溫雅低著頭,一刻不停地朝前走,隱隱聽見有人在喊,下雪了,下雪了。很清脆的聲音,遙遠得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溫雅支著耳朵,有些驚恐地朝四處探尋一陣,嗚嗚的風聲掩蓋了一切,仿佛剛才的童聲不過一場錯覺。一顆熱淚滾滾而下,還好不是安安。

據(jù)新聞里講,這是欒城建市二十六年以來最大的一場雪。學校提前半天放假,溫雅連午飯都沒顧上吃,早早地就去學校門口等安安了。行至半途,安安說,她想走回去。母女倆并肩朝家里走,街旁的積雪已經(jīng)堆至腳踝,輕輕踩上去,酥酥的,像棉花。溫雅很想找一個地方躺下,最好是雪越深越好,她愿意被大雪掩埋。是安安突然喊住她,安安說,媽媽,你真的相信愛情嗎?

什么?溫雅慌了神,脫口問道。那張照片早已在網(wǎng)絡上瘋傳,她不是沒有想過最壞的結果,她會給安安做好解釋,要怎么說呢?是說有人蓄意報復?還是說純屬子虛烏有?安安會相信嗎?萬一呢?……千頭萬緒,此刻,所有的僥幸都化為泡影,在這件事上,她還是沒有想好該怎樣面對安安。

和方強協(xié)商離婚的事,安安還是知道了,那會兒,溫雅已帶著安安另找了房子,方強第二次來出租屋,她的話還沒開始講,安安突然跑到客廳,涕泗橫流地抱住她,求她不要拋下爸爸。場面一度變得混亂,她一面不知所措地抱緊安安,一面示意方強趕緊離開。無論她怎么解釋,安安并不接受,她堅信母親必定是受了蠱惑,唯有父親才能拯救她,她要和父親一起,重新把她從錯誤的航道拉回來。她除了更用力地抱緊安安,別無他法。后來她才知道,那些話出自方強,他一字一句,悉數(shù)教給了安安。時間沖淡了一切,時至今日,但凡方強缺席的場合,安安脫口就是,他們離婚了,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對于溫雅也是一樣。到底怎樣做才算是正確?溫雅也有過猶疑的時刻,除了無盡的沉默,沒有人能夠給她答案。

安安繼續(xù)講道,最近,老師給我們講了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的愛情神話。

你怎么看?溫雅深吸一口氣,終于橫下一條心,伸出手去接大片大片的雪花。很奇怪,以前她最怕冷天,沒想到,真在雪地里走得久了,連后背都冒出了大片密密的細汗。

什么愛情神話,依我說……說到此處,安安卻賣起了關子。

嗯?溫雅伸長了脖子,一雙眼睛盯緊安安,近乎天真了。

真逗,我才不要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什么狗屁愛情,全都是騙子。安安對準腳下的雪垛狠狠地踢了一腳,雪團四處揚開,像是落在牛皮上的厚重鼓點,再看安安,眉毛冷,眼睛冷,嘴巴也冷,她的整張臉都在冒著寒氣。

綿密的雪花迎面撲來,一層一層地落在溫雅的后頸窩,在背脊徘徊的余熱驚魂未定,又重新縮回了骨頭的深處。這幾年,安安的脾性變得捉摸不定,時而暴躁,時而陰郁,時而低沉,時而高亢,自安安出生以來母女倆朝夕與共培養(yǎng)出來的親密戛然而止,她能感受到安安對她的疏遠與恨意。她無數(shù)次想要把真相告訴安安,最終,還是放棄了。作為母親,她并不能算是一個合格的參考,她不愿意她的安安過早地落入四顧無援的境地。

安安……溫雅輕輕喊了一聲,剛一站定,就想伸手去挽安安的手臂,安安搶在她前面,大步走遠了。她的手短暫地懸了空,很快又重新放回到衣兜。還沒到家門口,兩人鞋襪已全部濕透,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遠行。關于那張傳單,她終究是無法向安安開口,幾次欲言又止,只能埋頭做起了安安愛吃的雞公煲。

屋子里空寂得嚇人,不斷在她腦海里回放的,還有單位里今早最新出來的工作安排,她被調(diào)整至后勤崗位,官方的說辭是,這段時間她得先避避風頭。名為保護,實為冷藏,還有更深一層的意思,他們信了那張傳單。這里面的玄機,她即便再明白,也只能揣著明白裝糊涂了。溫雅只是覺得疲累,無盡的曲折奔勞之后,到頭來,卻是走進了不見天日的死胡同,無論仰面還是回頭,都只覺前路微渺,再無別途。

當天夜里,溫雅發(fā)起了高燒,安安叫來方強,三個人手忙腳亂地下樓,才發(fā)現(xiàn)積雪已經(jīng)深及小腿肚子。方強將安安送回家里,轉身又背起溫雅走進了大雪。

他終于又一次完整地擁有了她。說起來,還是那張傳單的功勞。他只用了一張傳單,就讓張勇知難而退。不止如此,以后若再要說起他們的愛情,那他就得是她的救世主了。這才對嘛,要說良配,誰能比得過他呢,他和她是學生時代的愛侶,又一起走過了最張皇無措的青春,還有了安安,就憑這些,就足以抵過千軍萬馬。他沒想過要和溫雅分開,即便他真有了別的女人,那也只是無數(shù)個平淡日子里的偶發(fā)性意外。直到,溫雅提出離婚,他依然沒有當真。她不會離開他,他有這個自信。就像卓文君不會離開司馬相如,這是他和溫雅的愛情神話。

雪下得很大,剛走出小區(qū),方強就覺出了吃力。醫(yī)院不算很遠,兩公里不到,要在平常,走路去就當是散步了,今夜,真要背著溫雅走過去,這是一個過于浪漫的場景,估計,只能成為一種想象了。方強仰了仰臉,密密匝匝的雪花落在臉上,像是有無數(shù)座山峰迎面撲來。方強扶著溫雅慢慢朝前挪動,他想,等溫雅的病好了,他會給她一場盛大的求婚,還要去市里最好的酒店,他和她一定會再次成為別人眼中的佳侶和愛情典范。方強挺直了背,有些陶醉地凝望著此時的欒城,那么純正而不染一點雜質(zhì)的白,即便是一?;业挠白佣急荒切┭┌仔⌒囊硪淼匮谧×恕?/p>

多美的雪景啊,方強湊在溫雅耳邊說道,他的臉從鼻尖紅到了兩腮,說起來,他幾乎要被他們的愛情感動得落淚了。

雪地上,四行腳印一邊深一邊淺,隱入更深的雪地。在迷迷糊糊中,溫雅一路走一路回頭,滿目皚皚,刺目的白驚心動魄,所有的意識都在后退,她順著方強的手臂緩緩下墜,在閉眼的最后一刻,她看見白色的墻壁、白色的床單、白色的大褂,她躺在無邊的白色里,一起被雪埋掉的,還有她全部的來路和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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