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p>
門楣上的風鈴急促地響過之后,一位客人走進了店里。
她穿著黑T恤、牛仔褲,背一個巨大的登山包,一看就是異鄉(xiāng)人的打扮。鴨舌帽壓著的黑色短發(fā)已經(jīng)讓汗水濡濕了,臉頰也因為在高溫天氣下趕路而微微漲紅,但她的眼睛卻依舊清冽,仿佛池底冰涼的卵石。
店里幾乎全坐滿了,她要是想留下,只能和野豬大叔他們拼桌。
我原以為她掃視店里一圈,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后會當即走掉,沒想到,她竟走到唯一的空位旁,對野豬大叔他們說:“不好意思,我能坐在這里嗎?”
“沒問題?!?/p>
“請坐、請坐?!?/p>
鸛先生和熊貓先生分別說。
她放下登山包,走到柜臺前,要點東西。
“‘無盡夏’……是什么?”她問我。
“一種汽水飲料?;资窍娜丈挝绲脑疲渖咸峒兒蟮木€有檸檬蘇打,最后撒上無盡夏的花瓣。”我說。
“那我要一杯這個?!?/p>
她付完錢,回到座位上。座位離柜臺很近,即便我不注意去聽,對話聲也依舊會鉆進耳朵里來。
在她來之前,野豬大叔、熊貓先生、鸛先生和小刺猬已經(jīng)打了半個下午的撲克,顯然他們都覺得有些無聊了,正想找點兒別的事干。野豬大叔主動和她挑起話頭,我一點兒都不意外。他說:“你好,你是從外地來的吧?”
她點頭。
“來做什么呢?只要在撲滿鎮(zhèn),就沒有我野豬大叔不知道的事兒,說不定我能幫上你的忙?!?/p>
“來找人?!彼芎啙嵉卣f。
“什么人,說來聽聽,沒準我們見過。”鸛先生說。
“等等,”熊貓先生說,“別小看了熊貓的嗅覺—這背后,應該有一個特別的故事吧,可以說給我們聽嗎?在撲滿鎮(zhèn),沒人不喜歡聽故事,何況我們整個下午都有空。聽完了,我們一起幫你找人。”
“對,說故事吧?!币柏i大叔也說。
“我要聽我要聽—”小刺猬應和著。
“……好吧?!?/p>
我把餐盤上的無盡夏放到她面前,她盯著上面天藍色漸變的花瓣,開始講述。
“那就要從蟬鳴消失的那一天講起了……”
1
“簡凝,蟬鳴聲消失了,你注意到了嗎?”
那天,我在微信上收到了這樣一條消息。發(fā)消息的人叫童詩野,是我最好的朋友。
“是嗎?我沒注意到?!?/p>
我隨手回道,就把手機放到了一邊。
那時,我正在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工作,辦公地點在一棟寫字樓的三十四層,辦公室里又充斥著鍵盤聲、鼠標聲、討論聲,根本聽不見蟬鳴聲。況且,還有好幾個方案排著隊等我完成,老實說,我正忙得焦頭爛額,根本沒工夫管什么蟬鳴不蟬鳴的。
下班時已是晚上九點多了,在回去的地鐵上,我才看到詩野發(fā)來的新的留言:“前幾天我做了一個很特別的夢,夢到了自動販賣機,和蟬鳴聲有關?!?/p>
這樣說我完全不能明白啊,我給詩野打去電話。
電話通了,我說:“什么夢啊,為什么會和蟬鳴聲有關?”
“我記不太清了,只記得我夢見了一棵大樹,樹底下有一臺自動販賣機,和我們高中體育館里的那臺很像。自動販賣機旁邊有一只黑色的貓,它居然開口說話了,問我:要不要給這個宇宙買些什么?
“我問,都有什么?它舉了一些例子,還讓我在自動販賣機上看了看。具體看到了什么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是這幾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蟬鳴聲消失了,才想到,黑貓舉的例子里好像就有蟬鳴聲?!?/p>
“巧合吧?”我說,“你這個夢還挺有童心的?!?/p>
“夢到這里還沒結束。”詩野接著說,“我問黑貓,要怎么買?它說,拿一次快樂的回憶就可以換走一個東西,不過這個東西的生效時間只有一天。我考慮了一會兒,決定不買。黑貓嘆了一口氣,問我:你想清楚了?一個人只有一次機會來‘宇宙販賣機’前買東西。我說,嗯,就從夢里醒來了?!?/p>
“好吧,不得不說,這個夢很有新意?!蔽艺f。
一個夢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我想。說不定詩野只是想找個由頭,和我說說話。我最近工作太忙,我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說話了。
我們又隨意聊了點兒別的,就掛了電話。第二天,在去公司的路上,我又想起這件事,不由自主地聽了聽,確實沒聽見任何蟬鳴聲。好像是有點兒古怪,那會兒已經(jīng)是八月中旬,參考往年,街上應該鋪天蓋地是蟬鳴聲才對。
蟬鳴聲是什么樣的來著?我想了想,一時間居然沒有想起來。
算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九點我還要向領導匯報方案呢。想到這,我又加快了步伐。
可到這時,事情才剛剛開始。
2
一周后,我又接到了詩野的電話。
她在電話里說:“簡凝,你可能會覺得我很無聊,我也覺得有點小題大做了,可我還是想和你說—彩虹,彩虹也不見了?!?/p>
“彩虹?下雨過后會出現(xiàn)的彩虹?”我問。
“對。最近我想拍一組夏日大雨的照片,想等一個漂亮的彩虹??墒堑攘撕芫茫紱]有等到。”
“可是彩虹出現(xiàn)的概率本來就不高啊。”我說。電腦上的方案正寫到關鍵的一句,我有點不耐煩了。
“一開始我也是這樣想的:會不會是我運氣不好,一直等不到。可我去社交平臺上搜了一下,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快一個月沒有一個人分享過彩虹的照片了。這很不正常,真的。看到彩虹,很多人都會隨手拍一張照片,其中一部分人又會發(fā)到社交平臺上,怎么著,一個月里,全世界總會有一個人發(fā)出彩虹的照片吧?可是沒有,一個人也沒有。”
詩野的語氣很嚴肅,可我無論如何都沒法重視起來。
就算彩虹消失了,又會怎么樣呢?會影響我完成這份方案嗎,會影響我的工作嗎,會影響我吃飽飯嗎?很顯然,不會。那和我有什么關系?
我強忍著,沒有把這句話說給詩野聽。
我和她打哈哈,說也許只是碰巧而已,彩虹消失了對我們又沒有什么影響,我還有一個方案下午要交,先忙去了。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幾天后,就在我完全把蟬鳴聲和彩虹忘到了腦后時,又收到了詩野的微信留言,她說:“晚霞也不見了?!?/p>
那會兒我正準備去公司食堂吃晚飯,一時興起,走到一樓大門外,正好逮到了緩緩墜落天際的夕陽。我拍了照片,發(fā)給詩野,說:“這不是嗎?”
“不是,我是說晚霞,盛大的晚霞?!?/p>
詩野說完,我的手機“嘟、嘟、嘟”一陣響,她發(fā)了好多照片過來,都是她所謂的“盛大的晚霞”—絳紫、玫紅、橘黃色的云彩一層層,似油彩涂抹在深藍色的天空;金色的云讓風撕扯著漫天狂舞,仿若高飛的鳳凰,又像羽毛打理著裝星星的玻璃匣子;點點魚鱗云染上奪目的深紅,燃燒著化作滿天焰火……
我突然想到,詩野是一個攝影師,會不會是這個緣故,她才會對蟬鳴、彩虹、晚霞這些特別敏感呢?其他職業(yè)的人,根本不會注意這些細節(jié)吧?
不知怎么的,我驀地想起了我們剛認識時,詩野還是個初中生,脖子上就整天掛著一個微單相機,這兒拍拍、那兒拍拍。我們的關系迅速變好,也和她喜歡拍東西有關。那天應該是……
奇怪,我有點兒想不起來那天的回憶了,只記得教室、課桌椅、回家的路上……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畫面。
是加班太多,腦袋變遲鈍了吧?我拍拍腦袋想。不好,得趕緊吃飯,吃完飯還有工作要做。我又回到了大樓里。
后來,陸陸續(xù)續(xù)地,詩野又和我提到了很多消失的東西:
“螢火蟲也不見了。”
“可樂里的氣泡也不見了。”
“無盡夏也不見了。”
……
“這些東西存在不存在,對我們的生活沒有太大影響吧?”一天,我終于忍不住和詩野說出了心里話。
“我總覺得這樣不太對。”詩野說,“這些東西,我好像都在‘自動販賣機’里看到了。你還記得嗎,我之前說的那個夢?!?/p>
記是記得,可那只是一個夢啊。我想,不知道該怎么回復。
然而,不久之后,我也做了同樣一個夢,有自動販賣機的夢。
3
我夢見了一棵好大好大的樹,至少有五層樓那么高,枝繁葉茂,樹干要三個大人合抱才抱得過來。樹底下有一臺方方正正的自動販賣機,和我高中體育館里的那臺很像,比我高一個頭。
一瞬間,我就想起了詩野說的夢。
看來我很把詩野的事放在心上嘛,還做了一個和她一模一樣的夢。我想。既然這樣—
我低下頭,果然看到自動販賣機的左邊,立著一只黑色的貓,它正瞇著眼睛,用爪子給自己“洗臉”。
它看到我了,最后舔一下爪子,對我說:“你好!恭喜你,夢見了‘宇宙販賣機’?!?/p>
黑貓的眼珠是墨綠色的,它的聲音意料之外的清脆,像一彎新月。它接著道:“我來和你介紹一下什么是‘宇宙販賣機’吧。”
“‘宇宙販賣機’是這棵夢樹的杰作?!焙谪?zhí)鹎白?,指一指身后的大樹,“每隔一段時間,夢樹會結出一顆果子,這顆果子是夢的結晶,會孕育出讓宇宙變得更有意思、更特別的東西。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宇宙中的很多東西,明明沒有必要,卻被創(chuàng)造得神乎其神?像是彩虹、晚霞、花朵的不同形狀、雪花的六角形結構、蝴蝶翅膀上的圖案……它們存在不存在,對我們好像沒有什么影響,不是嗎?—這些,都是從夢樹的果子里孕育出來的。
“這些東西,有人覺得有意思,有人覺得沒意思,這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F(xiàn)在,你也可以選擇,要不要買‘宇宙販賣機’里的東西。要買的話,你可以用一次快樂的回憶來交換,一次回憶換一個東西,每個東西的有效期是一天。
“快樂的回憶會成為夢樹的養(yǎng)料,讓它繼續(xù)生長下去,結出更多果子。這就是‘宇宙販賣機’存在的意義?!焙谪埻nD了一下,“最后補充一句,我是夢樹的‘代理商’,負責介紹產(chǎn)品?!?/p>
“你要不要湊近來看看,販賣機里有沒有你想要的東西?”
聽了黑貓的話,我不由自主地走過去,在販賣機前仔仔細細地看了起來。
販賣機里是一個個拳頭大小、半透明的氣泡,齊齊整整地排成行,散發(fā)著彩虹色的光澤。看不清氣泡里邊是什么,但每個氣泡前都標注著文字,有“北斗七星”“巧克力”“可樂里的氣泡”“雪花的六角形結構”“雨花石”“貓‘喵喵’的叫聲”“狗‘汪汪’的叫聲”“麥田怪圈”等等。
“這是第一排,后邊還有九排,我把后邊的調(diào)出來給你看吧?”黑貓說。
“不用了。”我說,“這些東西對我來說……嗯,不是特別有用?!?/p>
很輕很輕地,我聽見黑貓嘆了一口氣,接著說:“你再想想?每個人只有一次機會來到‘宇宙販賣機’前面。”
“我想清楚了?!蔽艺f,忍不住好奇,“真的有人買這些東西嗎?”
“以前有很多、很多?!焙谪堊⒁曋溬u機里的氣泡說,“那時候,幾乎每個人都會買。所以你會發(fā)現(xiàn),有很多東西幾乎是不間斷地持續(xù)著,比如夏天的蟬鳴聲,比如北斗七星??墒亲罱鼛装倌陙恚I的人越來越少了。很多東西,馬上就要過期了。”
最后,黑貓又看向我,用帶點兒戲謔的語氣說:“生意不好做咯?!?/p>
一眨眼,我醒來了。
不知道為什么,我對這個夢的印象非常深。我甚至懷疑……這不是夢。是因為詩野和我說過,我相當于夢到了同樣的內(nèi)容兩次,所以才記得這么清楚吧?我想。
我沒有告訴詩野我和她做了一個同樣的夢,我擔心她會更加喋喋不休起來。再過兩個星期,我就要參加晉升答辯了。若是晉升成功,我能拿到更多的薪水?,F(xiàn)在是絕對不能分心的時候。
那時的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后來,世界會發(fā)生那么大的變化。
4
順利晉升后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才察覺到有些不對勁。
那已經(jīng)是第二年的春天了。
那天,出門上班的時候,我掃了一眼小區(qū)門口的草坪,那兒應該有一片酢漿草,每年初春,嫩黃色的小花開得一片絢爛。出發(fā)前看它們一眼,會讓我的心情莫名地變得很好。去年我還從里邊找到了一棵象征幸運的“四葉草”呢。
可是今年,我的視線來來回回翻遍了草坪的每一個角落,愣是沒找到一棵酢漿草。整個草坪,只有那種板寸頭一樣的普普通通的草。
是被物業(yè)當作雜草拔掉了嗎?我掃興地想。
也許是為了撫慰自己沒看到酢漿草花的遺憾,路上經(jīng)過一間花店,我忍不住瞄了一眼,卻一下子怔在了原地。
這間花店也太奇怪了吧?所有的花都一模一樣。纖長的綠色莖葉,花朵的形狀都和蒲公英花一樣—纖細的花瓣重重疊疊,組成一個飽滿的圓形。乍一看還好,可一眼看到成千上萬朵形狀一樣,只是顏色不同的花,馬上就審美疲勞了。
這樣誰還會來買花呢,我想。
接著沿街走去,越來越多“不對勁”的感覺向我襲來。
為什么,總覺得眼前的街道這么……這么“單調(diào)”呢?對,就是單調(diào)的感覺。
人們的穿著都非常接近,似乎比以前少了很多種款式。行道樹也讓人感到別扭,雖然一棵棵看上去都很高大挺拔,可我隱隱約約記得,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的樹似乎更、更……優(yōu)雅。優(yōu)雅?這個詞可以用來形容樹嗎?我不太確定了。
那種樹的名字是梧、梧……一些模模糊糊的記憶從我眼前滑過,但當我想要抓住它們的時候,卻又從指縫里溜走了。
坐在辦公室里,對著電腦,我的腦子里卻是一團糨糊。幸好今天沒有緊急的任務,讓我可以抽空整理整理自己的思緒。
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遺忘了很多東西。
好像忘記了一種顏色。我在電腦上的搜索框里輸入“葡萄的顏色”,得到的搜索結果確定無疑地告訴我:只有綠色??晌以趺从浀眠€有別的顏色呢?我還有一條同樣顏色的絲巾,是一種典雅、端莊的顏色……
好像忘記了一種游戲。我以前是不是經(jīng)常和朋友一起,兩三個人圍坐在桌邊或地板上,往面前打出紙片一樣的東西呢?紙片上還有特殊的圖案……
好像忘記了一種衣服的款式。是一種裙子,看上去簡簡單單,卻洋溢著青春活力,一想到就叫人少女心泛濫……咦,到底是什么樣的呢?
想著想著,我發(fā)現(xiàn)我的腦子比剛來的時候更混亂了,一眼看去全是問號。
不只是東西,我好像也在遺忘一些人。
我最好的朋友,詩野,對,可仔細想想,我們?yōu)槭裁磿@么要好呢?因為我們有許多共同的愛好,我們都喜歡吃……吃……什么來著?還因為我們都喜歡同一種花,等等,真的有那樣的花嗎?
不對、不對,不止是這些,我們之所以關系這么好,是因為一同經(jīng)歷過的種種。我們是初中、高中同學,那時……
我發(fā)現(xiàn)我的記憶也出現(xiàn)了空白。
因為這些空白,詩野在我腦海中的形象變模糊了。好像有一個橡皮擦正在不斷擦去我記憶中有關詩野的片段。
我原本想約詩野出來見面的,可新的工作任務布置下來了,我又沒有時間了。
詩野之外,一些和我不是那么親密的朋友,我開始一個接一個忘了他們。
又是一段時間的忙碌之后,我不安地發(fā)現(xiàn),我正在遺忘我自己。
我原本很喜歡喝可樂,尤其是冰鎮(zhèn)過的,可現(xiàn)在,可樂在我眼里,就是散發(fā)著濃濃中藥味的甜膩膩的水。和以前相比,似乎少了什么……
我最喜歡的動物是貓,以前經(jīng)過寵物店、貓咪咖啡廳,總是挪不開腿,可最近,貓“嘰里咕?!钡慕新曌屛矣X得它們和老鼠沒什么兩樣……
我不像以前那樣喜歡聽音樂了。我一向喜歡聽純音樂,可是最近,耳機里好像缺少了我最迷戀的一種樂聲,是一種特別的樂器才能發(fā)出的聲音……
直到這一刻我才猛然察覺,正是這些特殊的興趣和偏好,才構成了我。
我隱隱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什么,遺憾的情緒在心里揮之不去??墒且呀?jīng)無法挽回了,我選擇了逃避,一頭扎進工作里。
新聞不斷播報,專家指出,人和人正在變得越來越相似,這個問題應該引起廣泛重視!其實這個現(xiàn)象已經(jīng)非常普遍了,孩子們的成績越來越趨同,在格子間里工作的我們,交出的成果也越來越像。
老板正在會議室里發(fā)火,質(zhì)問我們?yōu)槭裁唇簧蟻淼姆桨冈絹碓揭恢?,沒有一點新意、一點創(chuàng)意,“就像是同一個人寫的!”
這場混亂持續(xù)了很長時間。直到……
那一天,奇跡的一天,我才和所有人一起,重新找回了自己。
5
轉(zhuǎn)眼,又是夏天了。
那天早晨醒來,我聽到了蟬鳴聲。
久違了的,宛如傾盆大雨般的蟬鳴聲,把我的全身都澆了個透。
我在衣柜里看到了一條百褶裙,好像封閉已久的黑暗里,忽然透進了一道光。
走到小區(qū)門口,一只橘貓沖我“喵喵”叫了幾聲,我沒忍住,蹲下來擼了好長時間它的肚皮。
走在街上,高大優(yōu)雅的梧桐樹在風中招搖著葉子,像被陽光奏響的琴鍵一般,灑下音符似的雀躍的金色光影。我瞬間想起來很久沒聽到的樂聲是什么了—是小提琴聲。
一位女士穿著淺紫色的連衣裙從我身邊走過,“好漂亮啊”,我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世界好像一下子恢復正常了。
路過一間花店,終于不再是噩夢般地塞滿了同一種花了。
花店門前,白色的滿天星活潑地跳動著,橘黃色的郁金香靦腆地合攏花瓣,粉色的康乃馨把天生的“爆炸頭”收束得服服帖帖,鮮紅欲滴的玫瑰像是用天鵝絨做成的,白百合一襲優(yōu)雅的長裙,卻掩蓋不住花蕊里的熱烈奔放……還有無盡夏,天藍色過渡成白色的四瓣小花團團簇擁在一起,仿佛夏日晴空被天空染上顏色的云團。
看到無盡夏,我終于想起來,我和詩野是怎么認識的。
初中時候,我是班里的宣傳委員,職務之一是完成班級的后黑板報。那天,我完成了黑板報一半以上的畫面,卻在體育課后被人擦得一干二凈。
就算用腳指頭想,我也知道“兇手”是誰。
上周,我當值日班長的時候,在紙上記了賴小胖在自習課上講話交給老師,賴小胖一定懷恨在心,這不,就來找我麻煩了。體育課上有一段自由活動的時間,他完全有機會溜回教室實施計劃。
知道兇手是誰,卻沒有證據(jù)將他“捉拿歸案”,氣得我牙癢癢又無能為力。這時,平時和我沒什么交集的童詩野突然叫住了我,讓我看她的相機。原來她把賴小胖偷擦黑板報的畫面拍下來了!
證據(jù)確鑿,這下沒什么好掰扯的了,賴小胖就讓老師“修理”去了。只是苦了我放學后還要留下,把黑板報的進度趕上來。
那天,詩野留下來陪我一起出黑板報。
她說,當時她要是有勇氣攔住賴小胖就好了,這樣我就不用重新畫了??伤q豫了一下—因為賴小胖以前揪過她頭發(fā),疼得她眼淚都出來了—這一猶豫,賴小胖已經(jīng)把黑板報擦掉了大半,幸好她靈機一動,拿起相機拍下了證據(jù)。所以,她一定要和我一起出黑板報,將功補過。
也是在那一天,我才知道,詩野原來畫畫那么棒。
她在黑板的一角畫出籬笆,又用天藍色的粉筆畫出一朵四瓣小花,緊挨著又畫出一朵、兩朵……一點一點、有條不紊地,用許多四瓣小花湊成了一個大花團。接著,又在遠處畫出第二個花團、第三個花團。
這種花很大,卻一點兒也不顯得濃烈、俗氣,反而有一種淡然的典雅,讓人感到夏日里的一股清涼。我不由得問:“這是什么花?”
“無盡夏?!痹娨盎卮鸬?,“是我最喜歡的花?!?/p>
從這天開始,無盡夏也成了我最喜歡的花。
我永遠記得那個放學后的傍晚,教室里只剩下我和詩野兩個人。耳朵里灌滿了蟬鳴聲,課桌椅讓夕陽的余暉拖出長長的影子,不知名的晚霞在窗外完成盛大的演出。黑板上的無盡夏讓我第一次看到了那么美的花,聽到了那么美的名字,交到了一個那么好的朋友。
直到這一刻我才意識到,正是這些看似無用的細節(jié),填充了我們的回憶。
失去了它們,回憶也將不復存在。
可是為什么,這些東西消失了那么久,會在今天重新出現(xiàn)呢?
我打開手機,點開微信,往下拉動聊天信息,突然,我發(fā)現(xiàn)了一條錯過許久的消息,是詩野發(fā)給我的。
她寫道:
“簡凝,我決定了,我要去找‘宇宙販賣機’,用我所有快樂的回憶,交換販賣機里的東西。一天就足夠了。
“我不想忘記自己,不想忘記你?!?/p>
她停了下來,半晌沒有說話。面前的“無盡夏”已經(jīng)快見底了。
直到野豬大叔咳嗽一聲,她才如夢初醒般,繼續(xù)說道:
“我記得黑貓說過,一個人只有一次機會在‘宇宙販賣機’前買東西,按理來說,詩野應該沒有機會了??伤欢ǔ晒α耍蝗痪筒粫心且惶臁邢У臇|西都回來了。真不知道她付出了多少快樂的回憶,說不定,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憶了。
“也就是在那一天之后,她退掉了租的房子,消失了。最后見到她的人是她的房東,房東說,她提著一個大大的行李箱,好像要離開這座城市。
“我想找的人就是詩野。
“我想對她說,人們把那一天稱作‘奇跡的一天’,從那一天起,大家都意識到很多看似無用的東西其實是‘有意義的’。后來,蟬鳴聲、彩虹、晚霞……都陸陸續(xù)續(xù)地回來了,那是因為后來的人都和‘宇宙販賣機’做交換了。
“這就是我的故事?!?/p>
野豬大叔、熊貓先生、鸛先生和小刺猬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最后,還是熊貓先生最先沉不住氣,對她說:“其實……你在找的人一直在等你。”
“她就在這里?!丙X先生說。
“我也發(fā)現(xiàn)了。”
她說著,走到我面前,抓住了我的手。
“一進這家咖啡廳我就注意到了,墻上掛滿了照片,都是詩野的攝影風格;菜單上唯獨用手寫體新增了一種飲料,叫作‘無盡夏’;柜臺后的兔子小姐和詩野有著同樣的習慣—緊張時會不停地摸鼻子?!?/p>
她盯著我的眼睛說:“詩野,你還記得我嗎?”
我點一點頭。
“啪?!?/p>
野豬大叔打了一個響指,瞬間,我就從兔子變回了原來的樣子。野豬大叔是這家咖啡廳的老板。
“可是……怎么會,你交換了那么多東西……”
“我可是一個攝影師,每天都在觀察生活,所以,我擁有的快樂的回憶,要比其他人多很多很多很多。”我說。
“你是怎么找到‘宇宙販賣機’的?”
“睡覺前我拼命想著這個計劃,一邊想一邊進到了夢里。在夢里,我大喊:‘黑貓,我?guī)砹撕芏嗫鞓返幕貞?,要把販賣機里的東西交換個遍!’黑貓就來找我了?!?/p>
“就這樣?”
“它們總要做生意的嘛?!蔽业靡獾卣f。
“那你為什么要離開呢?”
“因為,我和自己打了一個賭,賭你會不會來找我。”我慢慢地說,“簡凝,你不覺得,你很需要一個假期嗎?撲滿鎮(zhèn)是出了名的童話小鎮(zhèn)、旅游勝地,就讓我們好好放松一段時間吧!”
她看著我,然后,笑著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