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睡眠不好,特別是遇到走親戚時在外面總睡不好。母親有一句口頭禪:“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
所以即使去了外面走動,母親也要拗著回到老街房子里睡覺。母親就一句話,在別人家,聞不慣那氣味。
老街的老房子,是20世紀80年代的老式建筑,外墻常常簌簌而落如老年斑一樣的墻皮。老房子里,氤氳著父親母親一起生活多年的舊時光氣息。泡菜壇子、床榻下堆滿的舊鞋、擠了又擠的牙膏皮、桌上剩菜剩飯、堆滿了的舍不得丟掉的瓶瓶罐罐、陽臺上懸吊的老臘肉與風(fēng)蘿卜,這些東西混雜的氣味,成為我牽掛著的父母家的氣息。
父親還健在時,我常常在老房子里嗅到一股濃重的汗臭味。我有次委婉地說,爸,媽,你們還是要勤洗澡。父親對我的話感到生氣而羞愧,他大聲說,你咋知道我和你媽不洗澡了,我告訴你,我們隔三岔五就洗。有天與友人老侯聊起此事,老侯說,你父母家的氣味,那是老人味啊。我對老人味這個說法還是第一次聽說。
有次回父母家,母親正在給父親搓澡,看見父親埋著頭、躬著腰,聽話地讓母親揉搓著身子。父親身上那如撥浪鼓一樣顫動的老皮,起皺了,塌陷了,松弛了。我印象中的父親,威風(fēng)凜凜,身材結(jié)實,肌膚紅潤。一瞬間,我有些恍然,父親,你是在哪一年的風(fēng)中老成這樣子的。我突然感到,這老房子里,彌漫著父親母親相守的日子里浸潤出來的氣味。
父親遠行去了,留下母親獨守老房。夏天,母親鋪開涼席,我看見涼席上濃重的汗斑,那上面竟然映下兩個模糊的人影兒:一個,是蜷縮著身子的父親,一個,是體態(tài)瘦弱的母親。盡管涼席上破了幾個小洞,但母親還是用針線加小布縫縫補補著,一直舍不得丟下。在這床涼席里,有著父親母親日日夜夜的陪伴。難怪,除夕夜里,母親也不在我家留宿,她要回到老房子里去,那里的氣味才是她習(xí)慣了的,讓她緊繃的神經(jīng)得以放松,讓她安心地進入睡眠。
我在這個城市已搬了4次家。每一次搬家前,我都想與鄰居去道個別,但想來想去都沒幾個合適的人。于是,我面對自己居住過的房子,張開雙臂去擁抱了房間墻壁。在這房子里,有一家人的燈火暖暖,有親昵爭吵、相愛傷害,還有內(nèi)心里獨自翻越過的坎坷,更有煙熏火燎日子里長久的覆蓋,它讓一個家的氣味,具有深深的辨識度。
每次搬到新家,我都有一段不適應(yīng)的時間。醬油味精鹽巴,牙膏牙刷剃須刀,這些東西擺放的地方,都讓我覺得生疏。過了一段時間,我才適應(yīng)了它們擺放的位置。它們伸手可觸,讓我在房間里閉著眼睛也可以找到。家的氣味,也是在這種一段時間的煙火漫漫后,才親熱地撲上來擁抱我了。
有一次,我經(jīng)過一條馬路,走上7樓,那里曾經(jīng)是我的家,搬家后賣給一戶從事水果批發(fā)生意的人家居住。我在7樓門外,聽見里面?zhèn)鞒鲆粋€男人對孩子的大聲責(zé)罵:“笨死,這道題還沒做出來!”我沒有去打擾這家人,悄然下樓。那一刻,我似乎才從先前那屬于我的房子里真正走出來。我輕松了,又失落了。
每天從家里下樓,我大都提著一個垃圾袋,順手把垃圾扔到樓下垃圾桶里。轉(zhuǎn)身離去時,仿佛聽到它們的一聲嘆息。那些垃圾,還帶著煙火繚繞里的生活氣息,余留著我手上的體溫,就這樣被我扔在垃圾桶里。這些被我扔掉的房間垃圾,有時候卻又讓我心中牽起難舍的情愫。比如,它們帶著我奔走的氣息,掌中的溫度,撫摸的痕跡,與它們告別,是告別與送行一段歲月。有一次,我在家收拾舊物時,一不小心將一塊枕巾當作垃圾扔了,妻知道后,難過得掉淚,她輕聲告訴我,那是我們新婚時的枕巾。
那些被扔掉的舊物,讓一個家,讓房間里的氣息,在老日子的一縷青煙中,又飄散了許多。從此,成為若有若無的懷念,成為時光河床里沉淀的一部分,也成為生命重量的一部分。
(編輯 高倩/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