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中隱含作者、“我”、祥林嫂三者敘事話語的出現及文本深層對佛經故事的循環(huán)講述構成了小說的多層敘事結構。魯迅透過《祝福》的多層敘述結構,借助祥林嫂的悲劇形象,關注的是精神存在歸于何處的問題,傳達著作者對生存困境的體認。魯迅在《祝?!分斜憩F出的對啟蒙的希望又絕望,對宗教的肯定又否定,正體現出他思想情感的復雜性與矛盾性。
《祝福》是魯迅第二部短篇小說集《彷徨》的開篇之作,與《故鄉(xiāng)》《社戲》等多篇作品一起,多年來被收錄到諸多版本的教材和文學選本之中,成為人們耳熟能詳的名篇。也正是因為中學教材對這篇作品的刻板解讀,以致許多讀者對《祝?!返睦斫馊远嗤A粼诜饨ㄕ?、族權、夫權、神權四大“繩索”對勞苦大眾的壓迫之類的理解層面。當然,《祝?!返拇_書寫了一部封建禮教“吃人”的慘劇,魯四老爺是這次慘劇的最大幫兇,祥林嫂是屈服于神權前的無辜犧牲者。但時至今日,如果我們對現代文學史上這部不朽之作的理解僅止步于此,并不足以完全彰顯這篇作品獨特的藝術價值?!蹲8!钒恕拔摇蹦甑走€鄉(xiāng)與祥林嫂悲慘遭遇兩個故事,祥林嫂的故事采用第三人稱全知敘事,還鄉(xiāng)故事中的第一人稱“我”正是子故事中第三人稱全知敘事的敘事主體。祥林嫂的故事因其在還鄉(xiāng)故事中的死而在“我”的回憶中展開,既由“我”統(tǒng)攝小說中的兩個故事,這就不得不讓我們懷疑“我”作為敘事主體的可靠性及全知敘事的客觀性與真實性。將敘述的主動權完全交予“我”的作者似乎也并不完全相信敘事主體的客觀性,與作者相分離的敘述者“我”,始終處在作者的否定性審視中,因此在“我”的敘述過程中,隱約可以看到作者以話語干預表達的立場態(tài)度和價值評價。此外,《祝福》的文本中出現了一些佛家語,聯(lián)系魯迅對佛教的濃厚興趣,“形骸”“塵芥”“無?!钡确鸺艺Z的出現并非偶然,小說《祝?!窋⑹鼋Y構深層還嵌入了一個佛經故事,即《賢愚因緣經》微妙比丘尼的故事。多重敘述話語的出現增強了小說的立體感與豐富性,層層交織的敘事結構也為我們嘗試探尋《祝?!返呢S富內蘊提供了新的切入視角。
一、講述與被講述的祥林嫂
祥林嫂是小說的主要人物,她的命運遭際串聯(lián)起了小說較為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夫死逃到魯鎮(zhèn)做工—被婆婆強賣—夫死子亡再回魯鎮(zhèn)—被逐出魯四老爺家—除夕夜去世。祥林嫂的故事推進主要采用的是倒敘的方式,祥林嫂在作品中第一次出現,是在河邊與“我”偶遇,此時的祥林嫂已被逐出魯四老爺家,“已經純乎是一個乞丐”的祥林嫂關于魂靈問題的連續(xù)三問讓“我”倉皇而逃,在“我”心中掀起很大的波瀾。出于對祥林嫂的人道主義關懷,也為尋找導致祥林嫂悲劇的根本原因擺脫內心的不安,“我”以獨白的形式講述了祥林嫂的故事。而在祥林嫂的故事中,她也多次以一種近乎“囈語”的方式自述自己的不幸遭遇,她的自述與被講述在文本的結構中并不在同一個緯度展開。作為祥林嫂故事的敘事主體,“我”講述祥林嫂遭遇的敘事選擇與“我”的啟蒙者身份有很大的聯(lián)系。作為現代知識分子,“我”關注的是封建社會,關注的是“現世”的黑暗。在小說中,婆婆對祥林嫂的絕對支配權,周圍人對祥林嫂再嫁后的蔑視,以及魯四老爺在祭祀中對祥林嫂的排斥,都是“我”所批判的“現世”—“夫死從子,無子從母”的封建夫權與族權,寡婦須從一而終的封建禮教,祥林嫂自身對封建禮教的恪守與迷信,以及周圍人的冷漠麻木、愚昧無知。在“我”看來,這些都是導致祥林嫂悲劇的原因。
對于祥林嫂來說,精神上的慰藉才是她一直苦苦追尋的,然而她的這種欲求在群體的厭煩中終究沒有得到滿足?;叵胂榱稚┍嗟囊簧?,她的一系列不幸遭遇其實就是祥林嫂生命中一個個價值支撐坍塌、重建,又坍塌的過程。祥林嫂的不幸始于被迫改嫁賀家墺,她非比尋常地頑強抵抗這次改嫁,不同于“五四”時期那些追隨“娜拉式出走”的新女性,她只不過是在堅守她一直信仰的封建禮教。與婆婆強行推倒祥林嫂的精神信仰一起接踵而至的便是接二連三的致命打擊,不同于前期祥林嫂對精神信仰的堅守,改嫁后近乎被擊垮了的祥林嫂的精神歸屬一直處于尋覓而不得的狀態(tài)。近乎絕望的祥林嫂見到“我”,“她那沒有精采的眼睛忽然發(fā)光了”,她以為一直糾纏著她的困惑終于有了得到解答的希望,然而,“我”卻以一句“說不清”應付了事,也終于沒有給出答案,最終成為壓倒祥林嫂的最后一根稻草。
此外,祥林嫂的故事多以“有一年的冬初”“又過了兩個新年”“快夠一年”等記錄時間的變化,這幾個片段都與祭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說明只有在祭祀這種關乎精神信仰的事件上,才能顯出祥林嫂與周圍人的相異之處,更能說明只有祭祀這種涉及精神信仰的事件才是祥林嫂生命中不可忽略的重要片段,也能說明壓死祥林嫂的并非混沌黑暗的現世,而是無處安放的精神存在,祥林嫂的悲劇本質上是一個找不到靈魂皈依的精神悲劇。從這個角度來講,不同于小說在其顯性主題層面對封建社會與傳統(tǒng)的批判,在其內敘事層面,小說表達的是,在破舊立新的啟蒙時期,非知識分子階層信奉了兩千多年的封建禮教被全盤否定后,他們的精神存在歸于何處的問題。
二、講述與被講述的“我”
主體故事中的“我”是子故事中的敘事主人公,依據熱奈特的敘事理論,“我”對祥林嫂的生平追憶采用一種客觀態(tài)度敘述其所見所聞的外聚焦敘述視角,敘述者“我”雖從屬于敘事主體,卻自始至終并不影響故事形態(tài)的發(fā)展,看似是一個可靠的敘述者。但主體故事中“我”對祥林嫂的追憶有兩個向度:一是追尋祥林嫂死亡的根本原因,一是為自己開脫。這就不得不讓我們懷疑“我”作為子故事敘事主人公的可靠性。此外,魯迅小說不同于傳統(tǒng)小說的一個突出特征是小說中強烈鮮明的主體性,小說《祝福》中作者的主體意識主要體現在隱含的作者對“我”的否定性審視上。隱含作者、“我”、祥林嫂三者的意識相互交織構成小說獨特的審美意蘊。
在《祝?!分?,“我”是一位現代知識分子,是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啟蒙大眾的主力。然而祥林嫂的突然死亡,一方面讓“我”擔心“這答話怕于她有些危險”不幸成為現實;另一方面,又激起“我”對祥林嫂不幸身世的同情。這種精神困境貫穿“我”沉思與敘事的整個過程,在“我”終于找到祥林嫂死亡的原因為自己開脫時,在讀者即將被“我”的精神困境打動之時,潛藏在文本背后的作者卻忍不住跳出來對“我”進行無情反諷,作者卻發(fā)表了這樣一段議論:“‘說不清’是一句極有用的話……一用這說不清來作結束,便事事逍遙自在了。”一直隱藏在文本背后的作者,此時的態(tài)度卻明朗了—言語之間,“我”在祥林嫂還未去世之前就急于推卸責任的心理,被作者看得真切而清晰?!拔摇鄙羁痰赜X得“即使和討飯的女人說話,也是萬不可省的”,與“我”剛遇到祥林嫂之時的自信與優(yōu)越感,以及“我”在追憶中對祥林嫂的同情,形成了強烈的反諷效果。小說一方面無情地揭露與批判中國傳統(tǒng)禮教對底層勞動婦女的毒害之深,一方面又以作者的主體意識對現代知識分子“我”進行否定性審視,“我”作為啟蒙知識分子的局限性,以及“我”膽怯、懦弱、巧滑等性格弱點在隱含作者的審視下暴露無遺。這就構成了魯迅對“五四”啟蒙文學現代性的自反性敘事,這與魯迅對待啟蒙的態(tài)度密不可分。我們知道,魯迅最初參與新文化運動是受到錢玄同的極力邀請,但他一直確信“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吶喊〉自序》,其實在一定程度上,他對待啟蒙運動的態(tài)度是絕望的。當然,他在參與之后就成為其中一員領袖,在其作品中表達了對啟蒙的深切訴求,另一方面,對以思想、道德和文化構成的中國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的頑固性,他又有著清醒的認識,將“毀壞這鐵屋的希望”完全寄托于有著許多局限性的現代知識分子身上,他對此也心存質疑;此外,“鐵屋子”中首先被驚醒的“不幸的少數者”覺醒后需要面臨的虛無與困境,他對此又是非常清楚的。這就形成了魯迅小說“內敘事”中對啟蒙的質疑。這種質疑在其作品中都有所體現,小說一方面通過新思想的鼓吹者及追隨者與他們所處的環(huán)境的對立而導致的精神困境與悲劇結局,揭示封建社會傳統(tǒng)力量的巨大性、壓抑性與頑固性;另一方面又以子君與祥林嫂這樣的底層人物形象對新思想幻想的破滅,曲折地表達出新思想的空洞性、虛幻性甚至“吃人”性。因此,魯迅在啟蒙中的吶喊,不僅表達了中國社會對啟蒙的訴求,也揭示了在傳統(tǒng)力量頑固的封建社會進行啟蒙的徒勞、虛妄和絕望的宿命。
三、《賢愚因緣經》的循環(huán)講述
魯迅的思想攝取古今中外的大量文化營養(yǎng),融會貫通又自成一體,在他的文學作品中,明顯有佛教影響的痕跡。小說《祝?!返奈谋局校霈F了“塵芥”“形骸”“無?!钡纫恍┓饘W詞語,這些佛家語的出現讓人不得不聯(lián)想起魯迅與佛教的關系。甘智鋼關注到了魯迅小說《祝?!放c佛經故事的關系,他在《〈祝?!倒适略纯肌芬晃闹兄赋觥蹲8!防锵榱稚┑娜松H遇以及小說的故事結構與佛經《賢愚因緣經》中的《微妙比丘尼緣品》的故事有著內在的相通之處?!顿t愚因緣經》中的微妙比丘尼先后經歷了四次婚姻,四位丈夫皆身亡,在兩個孩子相繼離去之后,她最終皈依佛門,反復宣講自己的苦難故事,為眾人說法,獲得新生。而小說《祝?!防锏南榱稚┲鼗佤旀?zhèn)后,也反復對眾人講述自己的苦痛經歷,這在一定程度上與《賢愚因緣經》的循環(huán)講述構成了內在的“互文性”。但祥林嫂與微妙的自述最大的不同在于,祥林嫂是出于精神力量的找尋,而微妙的自述則是源自宗教信仰;微妙求救于佛祖得以重生,而祥林嫂追問于“我”卻最終在失望,甚至絕望中孤獨而凄涼地死去。
那么,相似的人生際遇,魯迅為什么要設置與《賢愚因緣經》截然相反的結局呢?相比于佛教解脫苦難、普度眾生,祥林嫂對“我”也寄托了她所有的希望。然而,雖一直自詡中國覺醒希望的知識分子面對這樣一個關于“生命意義”的終極性問題卻也不知所措、無以言說。這一方面表明“五四”時期受盡苦難的“祥林嫂們”愿意相信啟蒙者,并將拯救他們于苦難之中的希望完全寄托于現代知識分子;另一方面也顯示出以知識分子為領袖的“五四”啟蒙運動的不徹底性與虛幻性。正如上文所述,祥林嫂的悲劇在于對精神存在的找尋而不得,當祥林嫂對精神存在的探求轉向“我”時,“我”的無措與窘態(tài)正顯示了新思想的空洞與虛幻,甚至也可以因其內在的虛無而與其激烈批判的封建專制思想同樣導致“吃人”的后果。這希望與虛無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造成了啟蒙的悲劇性。相較于新思想的虛無,小說敘事結構深層對微妙比丘尼故事的循環(huán)講述似乎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宗教信仰對大眾精神層面的安慰功能。那么,魯迅對待佛教的態(tài)度是否就是肯定的呢?
在小說的結尾,“我”對祥林嫂生平故事的追憶被“近旁而極響的爆竹聲”打斷,小說文本深層對《賢愚因緣經》的循環(huán)講述也隨之戛然而止。“我”被驚醒后看到的是魯鎮(zhèn)“祝?!钡臒狒[景象,并覺得天地圣眾“預備給魯鎮(zhèn)的人們以無限的幸?!薄_@里又顯出了隱含作者對“我”的反諷意味,“我”這樣一位寄托著啟蒙國人希望的知識分子,卻將全魯鎮(zhèn)人的幸福寄托在虛無縹緲的天地圣眾身上?這樣具有強烈反諷意味的話語里也暗含著作者對天地圣眾虛無性的價值判斷。結合1923年到1924年學術界發(fā)起的關于科學與玄學大討論的背景,一直在論戰(zhàn)中沉默的魯迅發(fā)表于1924年,以佛經故事為原型的小說《祝?!罚桶岛斞笇Ψ鸾痰膹碗s態(tài)度:宗教也許可以安慰人心,但它并不能保證以和善、仁愛之心寬待他人,自然也不必然給人帶來幸福。
不同于小說《祝福》在其顯性主題層面對中國傳統(tǒng)、思想與文化的批判,在其深層敘述結構中,魯迅借助祥林嫂的悲劇形象關注的是精神存在歸于何處的問題。結合魯迅同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小說《祝?!放c其創(chuàng)作時期相近的《野草》可進行互文性理解,《野草》中的某些篇目與小說《祝福》有其內在的同一性,如《過客》中對“墳地之后”的追問,與祥林嫂對“魂靈的有無”的追問,都傳達著作者對精神存在狀態(tài)與困境的探求與體認,也隱藏著作者深重的精神危機?!蹲8!放c《過客》中相似的“困惑—追問—無法解答”的藝術結構正是作者對精神困境探求出路的過程,“我”的無法解答正表達了啟蒙新思想對精神困境解答的失敗,以及對現代知識分子的再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