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呼倫貝爾。
想叫出每一朵花的名字是困難的。
芍藥、紫花鳶尾、蒲公英、薩日朗、柳蘭、野罌粟、繡線菊……這些大草原漂亮的女兒,這些土生土長的其其格,她們舉起相互祝福的杯盞,一朵朵散發(fā)自釀的酒香。
她們被五月的大轎抬著,牧歌和鑼鼓般的馬蹄感動著,一朵陽光一朵月色地開自己,要嫁就嫁給走起路來都呼呼作響的春風;要說出愛,就必是一聲刻骨,句句連根。
至于我們,來一趟呼倫貝爾,像又認識許多血肉豐滿的文字一樣,認識了花朵從不刻意修飾的表情,這就夠了。從花朵的典故里,找到春天的出處,這就夠了,足夠了。
在呼倫貝爾。
能用一個詞準確說出草原的遼闊是困難的。
放眼望去,四野無遮,草浪,一疊一疊地由遠及近,風的長調與馬頭琴相互悠揚。矮下來的天邊和微拱的地平線,在銜接、呼應中放大抒情的格局。羊群牛群馬隊,很像一些移動的標點和貼切插圖。
呼倫貝爾,是以草書見長的。呼倫貝爾草原的遼闊是由草根和草葉的激情寫出的。俯仰、縱橫間,筆入蒼茫,氣通古今,綠意激蕩,直把草原精神表達的生風,生色,生香。
呼倫貝爾,藍天之下,你以深深的呼吸顯示自己的肺活量,也吟山水詩,念草木經,成為一部紀實長篇的生動導讀。
你草意飛揚的書寫落墨成帖,我們便在一遍遍讀帖和臨帖中,找到行筆依據和可循的方向。
呼倫貝爾,你是遼闊的。我是在你的遼闊里孵一粒草籽的夢……
在呼倫貝爾。
不醉是困難的,醉了不醒也是困難的。
綠意普及的五月,暖風從東南趕來,遍地堿草、針茅、冷蒿、苜蓿同甘共苦,手拉手結成青綠的集體。
草原上,很多名叫烏蘭、烏云、烏日娜;巴圖、巴特、巴雅爾的孩子們,正同瑪瑙石、蒙古紅柳,沉靜的呼和諾爾湖,彎彎的莫爾格勒河一起,深深戀著呼倫貝爾的好時光……
勒勒車經過的地方,總有豪氣與柔情自帶光芒;有牛糞火烘烤濕涼的夜;有比清露更清的眼神擦亮傳說。
遼闊大野,長調長過想象,蒙古包守著寸草的初心,老額吉說出心中的青山綠水,馬頭琴一聲聲讓月光留在身旁。
今夜,整座草原窖香萬里,大碗大碗的馬奶酒,一定是為晚歸的牧歌準備的。
而我,遠道而來,只想加入低矮草叢的行列,一起看星點閃爍,飲月光,聽激越的馬蹄敲響黎明……
在呼倫貝爾。
無夢和僅僅做夢都是困難的。
打開一卷深度抒情的草原,當青草淹沒馬蹄,牧歌翻過遠山;羊群在草地上追逐白云的影子;奶牛埋頭咀嚼,蜂蝶與花朵密切交往,我所做的夢,會帶著根部的泥土,在草葉托起的露珠上找回童年,并按一株草的挺胸或躬行,進行詩意草原的起承轉合。
我會走出夢,從嘎查、蘇木飄出的乳香,從踏緊馬鐙和馬鞭甩響的早晨寫起,一直寫到晚歸的牧人捧起酒碗。捧起酒碗,捧起一座海量的呼倫湖……
呼倫貝爾,生長狂歌與呢喃的呼倫貝爾。你臨風的樣子好看,雨后梳妝的表情好看;做夢和追夢的姿態(tài)都好看。
怎么看,都好。
青綠山水
好幽遠啊。
在北方,在北方以北。
一列縱向走勢的山脈長陣逶迤,綿亙千里。十萬旌旗,力阻西伯利亞寒潮和蒙古高原旱風……左邊呼倫貝爾草花播香,右側松嫩平原黑土糧倉。
這古稱大鮮卑山的大興安嶺,以“極寒”得名,青綠山水傳世,以濾氣養(yǎng)氣換氣,顯示強健的肺功能。
大興安嶺,沉厚深幽,自然靈動,底氣十足。一山一水都是有根的,一草一木都是有血型、體溫和心跳的;一層一疊,一章一節(jié),都是由結實的骨架和滴翠的文字撐起的。
那些不曾辜負歲月的巖崖河谷,老林、濕地和灌木叢,她們相互襯映,相互激勵,以各自筆法書寫一卷大氣象。
那些高高矮矮的山,都是一路同行的好兄弟。伊勒呼里山云霧蒸騰,奧克里堆山積雪返光;特爾莫山、大黑山遙相比著身高;龍巖山、凝翠山、鹿鳴山、四方山競相造勢造境,眾多不同名字的山巒一致填寫大興安嶺密實的履歷。
那些從遙遠來,向遙遠去的河流,寬寬窄窄,彎彎曲曲組成清碧的集體。根河、甘河、阿里河一直保持原生態(tài)的唱腔;激流河、諾敏河、畢拉河長長水調打濕兩岸鳥鳴;額爾古納河喜歡用烏亮的句子寫游記,也把一部奔波史交給深沉的黑龍江。
那些植物群落整編制的隊伍意氣風發(fā)。落葉松、樟子松松針織出的細節(jié)有聲有色;白樺林骨子里透出干凈的白;山楊、蒙古櫟在闊葉上展開自己豐富的想象。
那些紅豆、都柿正遞出微笑和淚光;映山紅熬情耗血,鹿蹄草蹄間生風;芍藥花頂著露珠出門;趕路的車前子從不喊累;婆婆丁釘子般釘在地里;鈴蘭搖響草質的鈴鐺聲聲悅耳。
樹與樹,樹與草之間,不需言說,只一個手勢或眼神就達成共同潑綠的默契。
我的眼前,便浮現(xiàn)出好倔的大興安嶺人。他們是奔跑的山脈水脈,生動的根脈葉脈。他們捧出內心的山光水色,一代接一代刻畫、放大與大興安嶺相同的性格質地,表情紋理和精神依據。
他們深情、深厚、深入,已成為青綠山水的一部分。
我的閱讀,便在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的帶領下,一步步接近由年輪和枝葉定義的碳匯,負氧離子,森林覆蓋率;一次次拍問季風,晝夜溫差和無霜期。
也一頁頁翻看,看蔥蘢,看茂密,看高個子的大興安嶺,怎樣把綠意鋪在了祖國的高處。
從此之后,再談論夢想,我只借青綠山水的一筆洇潤,抒發(fā)不曾褪色的深情。我必執(zhí)意,與青山為伍,同大地相親。
我必貼近現(xiàn)實,俯下身來,向一條河流學習,拜一棵樹為師。
必飲于每一株花草如釀的方言里,醉而忘歸……
責任編輯李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