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小男孩小時候特別“傻”,不過,不論是父母,還是父母的朋友,都不會為此而焦急,他們只是說:“這孩子還沒開竅。”
我在小學四年級以前就屬于還沒開竅的。所以,我獲得了一個愛稱:傻小子。父親常常當著客人們的面很自豪地叫我傻小子。沒有客人的時候,他不這么叫,母親也從來不這么叫。可見,這個稱呼里有那么一點點得意的成分,差不多和表揚相接近,起碼,我是這么覺得。
我上過幼兒園,卻從來不講話,不唱歌,呆如小木偶,然而,每天按時去,從不缺席,很本分,以至舉行畢業(yè)典禮的時候,老師們非常不好意思地送給了我一張幼兒園畢業(yè)證書,排名最后一位。這么守規(guī)矩的孩子能不讓他畢業(yè)嗎?母親便常常說我是幼兒園里坐“紅椅子”的,足見是個特殊的孩子。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總是微笑的,仿佛也有幾分得意的樣子。
然而,我的弱智使母親大大地傷心過,其中最厲害的一次,是在由北平到重慶的逃難路上。母親分配給我的任務是抱著三把雨傘,別的什么也不要管,那么單純而輕松。那次逃難中,母親和陳媽兩位中年婦女除了帶著三個小孩以外,還帶了十大件鋪蓋卷兒,行程幾千里,其艱難程度可想而知了。父親當時很窮,一下子又添五口吃飯的,是一副很重的擔子。在逃難的后半段是坐汽車,蜀道難,盤上盤下,把我給盤暈了,嘔吐不止,早上出了旅館門,見了汽車,還沒有坐上去,就開始哇哇大吐,一天坐下來,昏天黑地。母親問我:“那幾把雨傘呢?”我向她翻翻眼睛,低頭一看,兩手空空,哪里還有什么雨傘!它們早已無影無蹤了。母親的鋪蓋卷里居然卷著幾張齊白石的畫,有小雞,有蝦,有蟹。父親如獲至寶,鄭重地掛在斗室里,一個人常常面對著畫默默地看,一坐就是半個時辰??腿艘粊?,他先要請人家賞畫,還滔滔不絕地講些自己的心得。一時,重慶市面上竟有了謠傳,說父親得了一箱子齊白石畫,大大地發(fā)財了。后來,父親干脆寫了一篇幽默小文,叫《假若我有那么一箱子畫》,順手把那些造謠的人狠狠挖苦了一頓。
父親對畫的如醉如癡很快地感染了我,我居然學起齊白石來,畫小雞、畫蝦、畫蟹,還學著寫生。父親自己愛寫毛筆字,可惜不會畫畫;不過,他上過師范,學過美術課,理論上很有一套。他常常指點我怎么拿筆,怎么求得合理的比例。在他的鼓動下,我夢想當一名畫家,每日涂抹不止。父親對我的最高獎賞是,當著客人的面大聲地叫:“傻小子,去把你的畫拿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