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彭志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成都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長篇非虛構《游俠杜甫》、杜甫詩傳《秋風破》及詩集《二十四伎樂》《金沙物語》《草堂物語》等多部，曾獲李杜詩歌獎、北京文學獎、四川文學獎、海燕詩歌獎、全國十佳華語詩集等多種文學獎。有“文物詩人”“行吟作家”之稱。曾在央視《地理中國》主講杜詩，在央視相關專題片、紀錄片中飾演杜甫。

青白江

1

在玉壘山下，任何形容詞都很膽怯

是因岷山的雪，還在日夜不停地下

穿心的涼，透骨的涼，就是岷江

哺育青白江時留給它的醒目胎記

2

去青白江，帶上祝語沿江躬身而行

你就會獲得岷江獻給沱江那條哈達

若是面朝東海，你還會發(fā)現(xiàn)長江

無非也是一條在人間懂事的哈達

3

最好從都江堰寶瓶口出發(fā)，這里

是青白江的故鄉(xiāng)，雪剔除的骨頭

錚亮。這里風急，天高，百鳥轟鳴

最適合思鄉(xiāng)成疾的人來此治愈離愁

4

魚嘴，吐給寶瓶口的泡泡越來越大

這些年被腰斬的春天因此越來越小

反而是夏天，因無法分身

才顯得可怕。你一頭亂發(fā)

卷起千堆雪，給遲遲不來的響雷

一聲呵斥：塵埃遮蔽了李冰石像

5

你沿江躬身而行

你就是他的信使

翻山越嶺，穿過成都平原不知疲倦

不用依賴天氣預報，青白江還清亮

你就報喜。彭州說安，新都說安

金堂說安，簡陽說安，你的請安

恰似君子般的青白江

在躬身，祝它們平安

6

當一條江催促一座城

以它的名字，為信使

一匹馬能跑多遠，馬蹄下的鐵

鋪就的鐵軌，就會延伸至多遠

別猶豫成都的水與歐洲的雪是遠親

在城廂鎮(zhèn)，存在與虛無能互通有無

7

鐵路，僅是骨笛吹給人聽的插曲

水路，才是它浩蕩大地的主題曲

8

行至趙鎮(zhèn)金堂大橋下，你會誤以為

它決絕，竟然把終身托付給沱江了

它只是像你遠離故土

一步一回頭那樣轉身

不入長江，不到東海，你永遠

也無法望穿秋水，有明月藏身

9

累了，睡了，你在夢里

終于明白它反復說的話：

“使命，不是在黃昏里沒收太陽”

“我是趕在雪剔骨前，忘掉自己”

西江河

秋色，從姚渡鎮(zhèn)的西江河

開始平分

午后的秋風是一把快刀

眨眼之間就剃光一河新生的魚鱗

每一只游魚浮出水面

都像是浪花又被削掉一層薄皮

這微微的痛，沒有停止

是魚的迷茫，還是水的掙扎？

閉眼，深呼吸，再睜眼看雙手

掌紋里竟然也有魚，向我游來

紅瓦店

在青白江，像鷹。毗河，和西江河

恰似它的雙翅

遇見太陽，眼會紅，心會跳出體外

耕具就會眉飛色舞，手舞足蹈

其實，把雜念看成雜草一樣拔出

一生也能安于栽樹、種菜、養(yǎng)花

紅瓦店，卻偏要以瓦字蓋棺定論

又以紅字展翅騰飛。如此拆開店

就是日行萬里仍不甘心的鷹

不能在半空中隨意停擺雙翅

否則，紅日、藍天、白云

都會被時間這團大墨吞沒

否則傾倒的酒杯也會大醉

溢出毫無想象力的暗夜，與殘月

鐵路港

江里的魚，紛紛翻身上岸

是因青白江兩岸有了新綠

不是草，也不是樹，而是鐵軌綠了

比綠皮火車更綠的快鐵：蓉歐快鐵

這綠，比草原遼闊，比森林壯觀

歐亞大陸的所有心事，都能運來

李白當年仗劍出川逢人就喊：難

重疊在《蜀道難》里的這個難字

出現(xiàn)了多少次，汗就會冒多少次

在成都國際鐵路港，不止是春風

什么色調(diào)的風

都在來回穿梭

像是濃墨，與夜色較勁

又似新筆，被黎明提起

雙埝村

拿得起供養(yǎng)信仰的韭黃

放不下?lián)u擺不定的秋風

在雙埝村，我集結一湖秋水

也無法補償內(nèi)心流失的鄉(xiāng)愁

曲水過于曲折，毛竹又顯毛躁

隱居青白江的龍王只管龍王鎮(zhèn)？

那么多缺水的故鄉(xiāng)，游子一樣

游蕩于老天爺?shù)囊暰€之外

你落幾滴雨，我生幾粒米

什么傲骨都被石磨盤磨平

如果上弦月是一把鋒利的鐮刀

我的老家田埂一定是斑斑血跡

在雙埝村，韭黃不斷地泛黃

抽屜里的家書也被一一催黃

毗河殘荷

膽敢在眾目睽睽之下

暴露敗而不退的枯黃

只有毗河，青白江的毗河

收留那些不甘心的殘荷了

這個春天，萬物被貪念撐得太滿

蜻蜓不再點水，蜜蜂放棄飛行

枯筆——殘荷入畫的最后一筆

格外危險，卻又必須出人意料

像讓得意的桃花在流水中忘形

似令歸鄉(xiāng)的遠客去陰影里留影

在毗河觀殘荷，恍若手機掃描

統(tǒng)一健康的二維碼，突然變黃

不會川劇變臉的我，此刻

竟然也能換出一張蠟黃的臉譜

三元油桃

以前在人和鄉(xiāng)，爭天時，斗地利

用孟子寓言詮釋桃子之間的爭斗

如今在福洪鎮(zhèn)三元村，貼上福字

以平常心重新定義客家人的遷徙

整個龍泉山脈都舒坦了

所有三元油桃都自在了

鄉(xiāng)愁，本來是一個人的戰(zhàn)爭

卻被詩詞里的明月用得太舊

我想把它搓成人間最長的繩索

源頭是大海，盡頭是尋鄉(xiāng)的我

玻璃纖維

1

陰暗是危險品。為了避險，它們密布

全身那些不可思議的線

在掙扎中自燃

陶瓷一樣淬火

沸點，據(jù)說高至一千度

遺忘，據(jù)說也是一千度

2

雖說往事是易碎品，但若回爐

到了火燒眉毛時，你又會發(fā)現(xiàn)

悲傷，是撲火失敗的飛蛾

快樂，是完成錦繡的蠶蟲

3

紗，氈片，方格布

不用添加玻璃纖維這個定語

這些蜀王蠶叢的后裔

跟著火車一起被進化

只因如今更抗燃，更耐高溫

才隱藏了原本柔和的姓氏

4

杯盞中的大悲傷，一飲而盡

盡頭，再無萬古愁

談笑間的小歡樂，掛在高樓

與紙告別的窗戶，形同燈籠

有了心跳

有了思想

5

在青白江高管委某間玻璃廠房

我把玻璃纖維指認為蠶在吐絲

整條絲綢之路，于是進退自如

哪里可以歇腳，哪里就是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