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安采茶戲《有鹽同咸》是繼《杜鵑花開的地方》后,吉安市采茶歌舞劇院創(chuàng)排的又一部國家藝術(shù)基金大型舞臺藝術(shù)資助項目,由著名戲劇人羅周編劇,童薇薇導演。全劇由序幕及分鹽、埋鹽、化鹽、飲鹽、識鹽、歌鹽六場戲構(gòu)成,以食鹽為媒介,以愛情為線索,講述了一段井岡山斗爭時期軍民有鹽同咸、無鹽同淡,充滿著血與火、生與死、愛與恨的感人故事。該劇在革命英雄形象的塑造、情感敘事方式與舞臺呈現(xiàn)方面有令人耳目一新之處。
一、兼有勇毅和韻致的革命英雄形象的塑造
英雄情結(jié)是人類永恒的情結(jié),表征著人類對正義、勇敢和堅毅的人物形象的向往。文脈流長的中國戲曲小說更是具有書寫英雄的傳統(tǒng)。革命英雄形象是傳統(tǒng)英雄形象的延續(xù)和發(fā)展。對紅色故事的講述,革命英雄形象的塑造,江西戲劇舞臺也有過不少成功經(jīng)驗,但也有諸多作品模式化、套路化,缺少新意,或者過于寫實,情致韻味不夠。從這個意義上說,《有鹽同咸》做了一個較好的嘗試。
編劇羅周擅長寫人物,她曾說過:“戲劇之所以能感動人,激蕩受眾內(nèi)心、產(chǎn)生共情共鳴,還得靠塑造人物來實現(xiàn)?!盵1] 所學為古代文學專業(yè)的羅周,具有扎實的文史功底,這使得她所創(chuàng)劇本中的人物及語言,不管是古裝劇《春江花月夜》中的張若虛、辛夷,《浮生六記》中的沈復原,還是現(xiàn)代戲《梅蘭芳·當年梅郎》中的梅蘭芳,《瞿秋白》中的瞿秋白,大都具有一種古典戲9cpGm16+1A2XxmXCOfc1E/KwHolfo3Zv2f+C0tzrA+0=曲文學所特有的氣質(zhì)和韻致?!队宣}同咸》中的人物同樣如此。劇中塑造了七秀、楊鴻飛、羅思齊、銀寶、長根等一批革命英雄形象,他們出身不同,性情各異,走上革命道路的路徑亦千差萬別。但編劇均能百煉鋼化為繞指柔,用雋秀靈動的語言和飽含深情的筆觸,描繪出不同革命人物殊途同歸的華彩事跡,既寫出他們英勇頑強、信念堅定的高大形象,也關(guān)注其生活化、煙火氣的一面,彰顯他們各自獨特的氣質(zhì)韻味,其書寫方式大都從細微處見性格,從成長中見英雄。
七秀是個大字不識但心思縝密、性情堅毅的貧苦少女,她原本對革命一無所知,只是因為高個子紅軍用半罐食鹽將她救出火坑,為報恩和尋找愛情而參與了救護傷員等支前工作。其間,不斷受到楊鴻飛、羅思齊、銀寶等紅軍將士的影響或感召,比如紅軍在極端艱難困苦條件下,仍然堅持“只要自己有鹽吃,就讓老百姓的菜碗也是咸的”,始終為群眾著想,而且他們個個為人正直善良、人品高尚,并且都對革命赤膽忠心,為此不惜拋頭顱灑熱血。這些都讓七秀深深觸動,心中的革命信仰也漸次形成,從不愿在人前歌唱,轉(zhuǎn)變成一位冒著生命危險化鹽入衣,上山給紅軍送鹽,后又在敵人槍口下高呼“我就是紅軍”的勇敢戰(zhàn)士??梢哉f,劇中為七秀這一人物的成長及心理軌跡的轉(zhuǎn)變,提供了較為充足的戲劇邏輯和現(xiàn)實依據(jù)。紅軍連長楊鴻飛對革命一腔熱血又智勇雙全,曾“心懷火種手有槍,十年戎馬奔八方。南昌城頭轟雷響,高舉紅旗戰(zhàn)粵湘”,形象亦高大英挺,又為人至誠,頗具男性魅力。面對七秀的熾熱感情,隨時準備為革命獻身的他原本不想拖累七秀,但最終還是于犧牲前將蘇維埃政府大印交給她,以保存革命的火種。銀寶與長根,一為紅軍小戰(zhàn)士,一為農(nóng)村革命青年,有各自的生活情趣和喜怒哀樂,亦有人性的弱點。比如銀寶稚氣未脫,喜歡聽七秀唱兒歌,長根性情幽默,愛開玩笑,亦有狡黠的一面,會吃醋、撒謊,他愛慕著七秀,見其喜歡上了楊鴻飛,便信口開河說楊鴻飛喜歡的是羅書記,給七秀造成誤導,情節(jié)因此掀起波瀾;但他們最后均有一番英雄的壯舉,銀寶在敵人圍襲小井紅軍醫(yī)院時遇害,長根則主動要求保護革命遺孤——羅思齊的幼子,后又挺身而出擋住敵人的刺刀。
如果說以上這些人物在革命歷史題材劇中還比較常見,那么羅思齊書記則有點另類,她家境富裕,曾出國留學,有才學有見識,而且其兄羅思元是國民黨旅長。盡管兄妹骨肉相連,卻終因選擇不同而分道揚鑣。先是其紅軍丈夫被敵人殺害,后兄妹倆又兵戎相見。面對敵人的殘酷圍剿及其兄“跟我走,吃用不愁、富貴安樂”的勸誘,身懷有孕的羅思齊堅貞不渝地回答:“我不要鹽山鹽海,只要給老百姓一口鹽?!钡⑽赐耆按罅x滅親”,對兄長的人倫骨肉之情依然存在,故當七秀在《過新年》中唱出“要打倒反動派,要槍斃羅思元”時,羅思齊直言自己唱不了,因為羅思元是她大哥。此外,劇中還寫了羅思齊的兒女情長,這位向來沉穩(wěn)冷靜、意志堅如鐵的羅書記,竟于臨終前抱著剛出生的嬌兒纏綿痛哭:“娘多想一歲兩歲喂你奶,三歲哄兒入夢鄉(xiāng)。四歲五歲你跟娘腳,六歲送你上學堂。七歲陪你讀文章,一直讀到十八九……說什么父母恩、不能忘,痛煞娘有命生,沒命養(yǎng)!”從中可以讀出多少心如刀割的難舍難分和不能看著孩子成長的深深遺憾,折射出母愛的柔軟和人性的光華,令人共鳴而動容。
所以,劇作在展現(xiàn)人物革命信念和家國情懷的同時,也從個體出發(fā)對革命者自身給予關(guān)注,寫出他們的生活夢想和人性微光,呈現(xiàn)其成長轉(zhuǎn)變過程,是“寫史”與“寫心”的結(jié)合,顯示了文藝與政治結(jié)合的藝術(shù)魅力。
劇中不僅塑造了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甚至有些理想化的情致雋永的革命者形象,情節(jié)上還有頗具寓言意味和情致韻味的浪漫構(gòu)思,即劇末寫被圍捕的革命群眾用鄉(xiāng)情感召那些因被抓壯丁而參軍的“白匪”士兵,繼而七秀又唱著情深意切的山歌將他們勸降。據(jù)編劇自述,這一情節(jié)設(shè)置“其真實性一是從史實中來,二是從情感中來”;仲呈祥等著名評論家亦給予認可,稱其將歷史真實轉(zhuǎn)化為藝術(shù)真實,“符合現(xiàn)實主義精神和浪漫主義情懷相結(jié)合的創(chuàng)作原則”[2]。當然,在井岡山根據(jù)地失守后面臨的“石頭要過刀、茅草要過火、人要換種”的白色恐怖環(huán)境下,這一描寫的生活真實性和邏輯合理性還可以再討論。但正如作者所自述的,這里有情感的成分,反映了人們的美好愿望,是一種浪漫主義的訴求,以此突顯藝術(shù)的力量。其效果正如有論者提到的:“劇作家將紅色邏輯有效地植入個體感性生命以及民間邏輯之中,使紅色故事更具生活況味。”[3]
二、“革命 + 愛情”敘事方式的成功運用
羅周的劇本創(chuàng)作,情感是一個重要內(nèi)容。因為在她看來,戲曲最大的優(yōu)長“是對情感的極致的關(guān)注和表達”[4]?!队宣}同咸》亦采用了“革命+愛情”這種為觀眾喜聞樂見的主旋律題材敘事方式。革命與愛情在某種層面上似乎具有共通性,“愛情是‘本我’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指向感性、體驗、浪漫和溫情;革命則是‘超我’的重要體現(xiàn),它指向的是理性、信念、崇高和壯烈?!盵5] 運用得好,其意義不僅在于為美好的愛情披上革命的面紗,更在于以此突顯革命者的人格力量和人性光輝,塑造立體的人?!队宣}同咸》就是一個比較成功的例子。劇中向傳統(tǒng)取經(jīng)而又打破常規(guī)、創(chuàng)造精彩,在主流意識形態(tài)范圍內(nèi),描述了一段發(fā)生在七秀與楊鴻飛之間的跌宕起伏的美好愛情故事,在“革命”與“戀愛”的雙重交叉敘述中共同推進情節(jié)的發(fā)展。
應(yīng)該說,劇中男女主人公的偶遇模式并不新奇,依然是傳統(tǒng)的“英雄救美”的浪漫主義筆法。當七秀這個出身貧寒卻自尊自愛、不貪圖富貴名利的美麗少女,因被迫嫁給地主“做小”而哀聲哭告時,英姿颯爽的紅軍戰(zhàn)士挺身而出,用三塊大洋、半罐鹽將她救出火坑,自此紅軍救貧濟困的形象及“個子高高、腰板筆挺、走路帶風”的英武形象也刻印在她心中,并魂牽夢繞。之后她到小井紅軍醫(yī)院參加革命工作,也有尋找那位讓她情愫暗生的紅軍恩人的目的。而紅軍連長楊鴻飛與其朝思暮想的人物相符,于是“石頭落水亂妹心”,叩動了其芳心。在雙方接觸過程中,楊連長的英雄氣概及志節(jié)人品,比如英勇無畏、信仰堅定,為人亦正直善良,處事公平,接地氣,為群眾著想,且溫文爾雅,尊重女性等,更讓七秀油然生出一種欽佩、愛慕,吸引其靠近他、依賴他,并打開“心花”,情意綿綿地放開嗓子歌唱,“梔子打花傍墻栽,墻矮花高現(xiàn)出來。水不浸墻墻不倒,花不逢春不亂開”。
但高明的編劇并沒有將主人公的感情描寫得一帆風順,而是連番運用巧誤生輝等手法,劇情因此風生水起,波瀾起伏,充滿反轉(zhuǎn),不斷吸引觀眾的視線。當七秀沉浸在愛情的美好想象時,長根告知楊鴻飛喜歡的是羅思齊書記,而她看到羅思齊結(jié)婚證上丈夫的名字正好是三個字,便以為楊、羅真是一對夫妻,頓時“日頭落山處處陰”。盡管異常傷心失望,但自尊自愛的她不愿插足別人的婚姻,便含著眼淚“手捧罐鹽埋地下”,將這段感情深藏起來。孰料劇情陡轉(zhuǎn),七秀在戰(zhàn)場上得知羅思齊的丈夫并非楊鴻飛,她終于可以向心上人大膽示愛了。此時編劇再弄機巧。楊鴻飛聞知七秀當年半罐鹽之事,而此前他身在湖南,并非那位贈鹽紅軍,為人至誠的他便如實相告。但這次七秀沒有大失所望,因為在深入到紅軍隊伍并萌生革命意識的她看來,“紅軍哥哥都一樣,不顧一家顧萬千”,而且她真正深愛的還是眼前這個可感可知、有血有肉的具體的人——楊鴻飛。這既是從個體之愛上升到群體之愛和階級之愛,也是愛情從情竇初開時的青澀懵懂到相知相守的成熟階段的蛻變升華。
三、皴染濃郁時代特征和地域風情的舞臺呈現(xiàn)
《有鹽同咸》在舞臺呈現(xiàn)尤其是音樂等方面的成就亦值得稱許。
此劇充分發(fā)揮吉安采茶戲旋律婉轉(zhuǎn)柔美、長于敘事的唱腔特色。吉安采茶戲系第五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主要流行于今吉安市區(qū)及永豐縣、吉水縣、吉安縣、安??h、泰和縣等地,由三腳班和花鼓燈發(fā)展而來。其音樂曲調(diào)主要由本調(diào)與川調(diào)等組成。據(jù)統(tǒng)計,吉安采茶戲共有130余種唱腔曲牌,常用的有20余種?!队宣}同咸》一劇運用了【慢川調(diào)】【快川調(diào)】【反川調(diào)】【別店調(diào)】【探妹調(diào)】等多種采茶曲調(diào),如楊鴻飛出場時唱的“心懷火種手有槍……”用的是“慢川轉(zhuǎn)快川”;七秀第一次見到楊鴻飛后在他轉(zhuǎn)身時唱的“猛地一見這背影”用的是【反川調(diào)】;長根想對七秀表白卻欲言又止,所唱的“見到濃茶口會干”用的是【探妹調(diào)】。在兼顧傳統(tǒng)采茶曲調(diào)的同時,劇中也根據(jù)人物身份性格和情感表達需要,通過部分引用或借調(diào)改詞等形式增添《哭嫁歌》《過新年》《紅米飯南瓜湯》《紅軍阿哥你慢慢走》等吉安地方民歌或其他紅色音樂元素。其中《過新年》產(chǎn)生于1928年1月工農(nóng)革命軍攻克遂川縣城時,為慶祝遂川縣工農(nóng)兵政府的成立,由文藝工作者作詞,配上遂川民歌曲調(diào)傳唱,以此表達人們熱愛紅色政權(quán)的喜悅心情。但《有鹽同咸》在引用時,將原曲的“要打倒蕭家璧,要活捉羅普權(quán)”[6] 等,修改成“要打倒反動派,要槍斃羅思元”。蕭家璧與羅普權(quán)是當時遂川縣地方武裝“靖衛(wèi)團”的兩大頭目,并參與圍剿紅軍及大肆屠殺革命群眾,由此也可看出,《有鹽同咸》一劇主要的反面人物國民黨旅長羅思元的身上應(yīng)有羅普權(quán)等人的影子。劇中出現(xiàn)的永和鄉(xiāng)工農(nóng)兵政府,其主要原型則是由毛澤東親手創(chuàng)建的遂川縣工農(nóng)兵政府。同樣,《紅軍阿哥你慢慢走》也是一首產(chǎn)生于遂川等地的紅色歌謠?!犊藜薷琛返葎t生動再現(xiàn)了吉安地區(qū)的哭嫁等習俗。
導演的調(diào)度處理及演員們的表演亦可圈可點。尤其是七秀、楊鴻飛、羅思齊、長根等人物的扮演者,表演大都收放自如,張力十足,與劇中人物的性格命運貼近,而又質(zhì)樸親切,充溢著人文情懷。此外還根據(jù)表達需要,適時穿插有不少具有采茶戲特色的矮子步及取材自民俗文化的群舞表演。
通過貫穿全劇的鹽的意象的傳情達意和富有感染力的吉安采茶歌謠的抒情敘事,并與具有藝術(shù)表現(xiàn)力的人物表演和彰顯廬陵地域風情的舞臺背景相互映襯,古樟村墟,風竹搖曳,滿目青山翠,處處杜鵑紅,加上風展紅旗的革命歷史場景再現(xiàn),使得整個舞臺色彩絢麗,變幻多姿,以此皴染出濃郁的時代特征和地域風情,藝術(shù)呈現(xiàn)了土地革命時期中國共產(chǎn)黨人與人民群眾的魚水深情和血肉聯(lián)系,生動弘揚了艱苦奮斗攻難關(guān)、依靠群眾求勝利的井岡山精神。
當然,站在全國的高度及劇種傳承的視角,此劇亦還有改善的空間。比如劇中缺少極具震撼力的場景,與吉安采茶劇種更加水乳交融的本土采茶戲演員的展示不夠。不過,這些都可以在今后的不斷打磨中逐步得到提升或改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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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國江:江西省文化和旅游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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