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蜀歷史上的開明王朝，傳承了十二代。戰(zhàn)國時期，與蜀國相鄰的秦國，經(jīng)過衛(wèi)鞅變法，而逐漸強盛。秦惠王的時候，曾與眾臣多次謀劃攻取蜀國。此時的末代蜀王卻貪圖享樂，疏于防備，又兄弟不和，驅(qū)逐了苴侯，還出兵攻打巴王?；⒁曧耥竦那厝死昧诉@個機會，公元前316年秋天，秦惠王派遣張儀、司馬錯、都尉墨率領(lǐng)大軍南下，短短幾個月內(nèi)便攻占了蜀國。

秦并巴蜀是中國歷史發(fā)展進程中的一個重大事件，司馬遷《史記·秦本紀》說：“九年，司馬錯伐蜀，滅之?！痹凇短饭孕颉酚终f：司馬氏“在秦者名錯，與張儀爭論，于是惠王使錯將伐蜀，遂拔”。司馬遷的記載言簡意賅，兩句話就高度概括了這件大事。揚雄《蜀王本紀》對此記載也很簡略：“秦惠王遣張儀、司馬錯伐蜀，王開明拒戰(zhàn)不利，退走武陽，獲之?！庇终f：“張儀伐蜀，蜀王開明戰(zhàn)不勝，為儀所滅?！背ｈ场度A陽國志·蜀志》記載就要詳細一些了：“周慎王五年秋，秦大夫張儀、司馬錯、都尉墨等從石牛道伐蜀。蜀王自于葭萌拒之，敗績。王遁走，至武陽，為秦軍所害。其相、傅及太子退至逢鄉(xiāng)，死于白鹿山，開明氏遂亡?！庇纱丝芍?，末代蜀王在秦國大兵壓境時倉促應(yīng)戰(zhàn)，在葭萌戰(zhàn)敗后逃至武陽（今眉山彭山東北），被秦軍追殺。太子與太傅丞相等敗死在白鹿山（今彭州北）。傳了十二代的開明王朝，就這樣覆滅了。但末代蜀王還有其他兒子與王室成員，這時都逃離了蜀都，流散于西南各地。蜀國雖破，其族尚眾，所以秦國統(tǒng)一巴蜀后，實施了駐軍、筑城、移民等策略，來加強統(tǒng)轄。正如常璩《華陽國志·蜀志》所言：“戎伯尚強，乃移秦民萬家實之。”秦人還采用了籠絡(luò)手段，曾三封蜀侯，所封就是末代蜀王的兒子。此外還有遠走高飛，率領(lǐng)部眾遠徙交阯的蜀國王子。

交阯是古地名，也有稱為交趾的，史書中就常見有兩稱混用的情況，其地理位置是指先秦時期駱越與南越地區(qū)的紅河流域一帶。這個地名的由來，與南蠻的民俗有關(guān)。在《禮記·王制》中有“南方曰蠻，雕題交阯”之說，雕題謂“刻其肌以丹青涅之”，是紋臉或紋身之意；交阯是“足相向”，一種解釋是盤腿的意思，還有認為是赤足與裸身相處?！逗鬂h書·南蠻西南夷列傳》的解釋為：“《禮記》‘稱南方曰蠻，雕題交阯’。其俗男女同川而浴，故曰交阯?！薄度龂尽菚ぱC傳》言：“日南郡男女裸體，不以為羞。”由于地理環(huán)境偏遠，中原漢族稱之為南蠻。西周成王時期，交阯之南的越裳國向周朝貢“以三象重譯而獻白雉”。春秋時期，“楚子稱霸，朝貢百越。秦并天下，威服蠻夷，始開領(lǐng)外，置南海、桂林、象郡。漢興，尉陀自立為南越王，傳國五世。至武帝元鼎五年，遂滅之，分置九郡，交阯刺史領(lǐng)焉”。漢武帝統(tǒng)一南越后，設(shè)置了交阯、九真、日南、南海、蒼梧、郁林、合浦、珠崖、儋耳等九郡，后來設(shè)立交阯刺史部。因為行政區(qū)劃的變化，交阯在后世又稱為交州。

秦并巴蜀的時候，蜀國有一位王子，當(dāng)時可能領(lǐng)兵駐扎在外。見蜀國敗亡，秦軍勢力強盛，無法抗爭，于是率眾遠走南中，其后又輾轉(zhuǎn)遠徙，前往交阯。這位蜀王子叫什么名字呢？據(jù)越人史著《安南史略》《越史略》等書“皆載蜀王子為安陽王事，后此諸作咸紹述之。舊史俱謂蜀王子名泮”，后來越人著作或謂之“蜀部族”，稱其為“首領(lǐng)蜀泮”。這是越史中的記載，在其他文獻中只稱其蜀王子與安陽王。這次大規(guī)模的遷徙行動，除了蜀王子率領(lǐng)的軍隊，還有大量的隨軍家屬。秦軍破城后，逃離蜀都的一些王室成員和百姓，很可能也跟隨這支遷徙的大隊伍走了。司馬錯滅蜀后，緊接著又攻取了巴國，秦人的戰(zhàn)略目標是先統(tǒng)一巴蜀，當(dāng)時無暇顧及逃離的蜀軍。因為沒有秦軍的追殺，這就使得蜀王子能夠從容遠徙。

蜀王子的遠征與遷徙路線，據(jù)蒙文通先生考證研究，可能是走牦牛道先從西蜀到嶲州，然后南渡金沙江到姚州，再沿《漢書·地理志》所言濮水輾轉(zhuǎn)前往交阯。雅安蘆山縣故有開明王城，為開明王朝所筑。從這里可以通往南中與滇越，是鎮(zhèn)控西南夷的軍事戰(zhàn)略要點，蜀國應(yīng)派遣有軍隊常年駐守于此。牦牛道就是由漢源縣境內(nèi)通往南中地區(qū)的一條重要交通路線。蒙文通先生認為：“其途徑蓋由成都至雅安，再逾大相嶺至漢源，再渡大渡河至越西，再逾小相嶺至瀘沽，再沿安寧河至西昌?！薄扒赝⒓认戎攒娐?，繼又置郡縣，則蜀王子孫之處姚、嶲間者勢不能東出黔中而唯南走滇中一途矣?！睆哪现械浇魂n，途中要經(jīng)過很多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沿途的部落民眾和蜀國的關(guān)系還是比較融洽的，所以沒有遭到什么阻擾，就順利到達了目的地。

古蜀王子率領(lǐng)的這支大隊伍有多少人呢？蒙文通先生在《越史叢考》中對此也做過考證和研究，認為《交州外域記》言“蜀王子將兵三萬來討雒王”，《南越志》亦謂“蜀王之子將兵三萬討雄（當(dāng)為“雒”之訛）王”，是蜀兵三萬之?dāng)?shù)當(dāng)為可據(jù)。指出“蜀王子孫之南遷，實為一民族之遷徙，此一遷徙流離之集團中勝兵者三萬人，推其不勝兵者當(dāng)亦不下三萬人，則南遷之蜀人略為六萬”。在戰(zhàn)國時代，率領(lǐng)三萬軍隊，再加上隨軍南遷的部眾與家屬三萬人，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字，是一支相當(dāng)強盛的軍事力量了。蜀王子率領(lǐng)這支龐大的隊伍，到達交阯后便征服了雒王雒侯，然后便擇地定都修筑了王城。越南之《金龜傳》就記載了安陽王攻克雄王，建都封溪，有神龜助之筑城事（見陶維英《越南古代史》引），這與張儀、張若修筑成都城的傳說故事大致相同。蒙文通先生認為：“此顯為張儀筑城傳說之演變，當(dāng)為開明子孫南遷后，以蜀地之傳說而傳之交阯者也?！笔裢踝釉诮魂n建立政權(quán)后自稱安陽王，可以說是開啟了古代蜀人在交阯建國的新篇章。

關(guān)于古蜀王子徙居交阯之事，史料文獻中還有一些比較明確的記載。譬如《史記·南越列傳》記述南越王尉佗的故事，《索隱》引《廣州記》云：“交阯有駱田，仰潮水上下，人食其田，名為‘駱人’。有駱王、駱侯。諸縣自名為‘駱將’，銅印青綬，即今之令長也。后蜀王子將兵討駱侯，自稱為安陽王，治封溪縣。后南越王尉他攻破安陽王，令二使典主交阯、九真二郡人。”安陽王統(tǒng)治交阯大約有數(shù)十年，略有駱越人口二十萬眾，后來遭到了南越王尉佗的進攻，因戰(zhàn)敗而失國了。蒙文通先生說：“自秦滅開明氏至安陽失國，其間歷一百三十六年，自張若取笮至安陽王失國亦一〇五年。民間傳說謂居南疆者已歷二世，自開明失蜀計之，當(dāng)遠過二世?！钡墨I史料中所言，相對模糊了時間概念，說的似乎都是安陽王時候的事情。

史書說南越王尉佗，或說尉他，尉是官稱，因其姓趙，所以又稱趙佗?！妒酚洝つ显搅袀鳌氛f尉佗是真定人（真定是河北石家莊古稱），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后，接著“略定楊越，置桂林、南海、象郡，以謫徙民，與越雜處”，趙佗被任用為南海龍川令。秦二世時，天下大亂，南海尉任囂患病將死，召見了趙佗，交代了后事，寄以重托。趙佗繼任南海尉后，見秦已破滅，隨即兼并了桂林、象郡，自立為南越武王。趙佗為了擴張勢力，企圖占領(lǐng)交阯，率兵進攻安陽王，大約就發(fā)生在這個時候。初戰(zhàn)，安陽王使用弓箭神弩，越兵大敗。然后，趙佗使用了陰謀，而獲得了成功，終于擊敗安陽王，占據(jù)了交阯。這是秦漢之際交阯地區(qū)的一件大事情，除了越南史書，還有地方志等文獻對此也有記載。

譬如《舊唐書·地理志》就有記述，引《南越志》曰：“交阯之地，最為膏腴。舊有君長曰雄王，其佐曰雄侯。后蜀王將兵三萬討雄王，滅之。蜀以其子為安陽王，治交阯。其國地，在今平道縣東。其城九重，周九里，士庶蕃阜。尉佗在番禺，遣兵攻之。王有神弩，一發(fā)殺越軍萬人，趙佗乃與之和，仍以其子始為質(zhì)。安陽王以媚珠妻之，子始得弩毀之。越兵至，乃殺安陽王，兼其地?！薄短接[》卷三四八引《日南傳》也有記載曰：“南越王尉佗攻安陽，安陽王有神人睪通，為安陽王治神弩一張，一發(fā)萬人死，三發(fā)殺三萬人。佗退，遣太子始降安陽。安陽不知通神人，遇無道理，通去。始有姿容端美，安陽王女眉珠悅其貌而通之。始與珠入庫，盜鋸截神弩，亡歸報佗。佗出其非意，安陽王弩折兵挫，浮海奔竄?！边@兩個記載講得都比較生動，可知趙佗進攻安陽王，應(yīng)該是確有其事的；而派王子趙始去臥底，誘惑了安陽王女兒眉珠，暗中鋸斷了神弩，則屬于傳說了?？傊?，由于安陽王的粗心大意，南越王趙佗終于得手了。安陽王戰(zhàn)敗之后，只有再次率眾遠徙。

《水經(jīng)注》卷三十七引《交州外域記》對安陽王的故事，也有較為詳細的記述：“交阯昔未有郡縣之時，土地有雒田，其田從潮水上下，民墾食其田，因名為雒民。設(shè)雒王雒侯，主諸郡縣，縣多為雒將，雒將銅印青綬，后蜀王子將兵三萬，來討雒王雒侯，服諸雒將，蜀王子因稱為安陽王。后南越王尉佗舉眾攻安陽王，安陽王有神人名皋通，下輔佐，為安陽王治神弩一張，一發(fā)殺三百人。南越王知不可戰(zhàn)，卻軍住武寧縣。按《晉太康記》縣交阯，越遣太子名始，降服安陽王，稱臣事之。安陽王不知通神人，遇之無道，通便去，語王曰：能持此弩王天下，不能持此弩亡天下。通去，安陽王有女名曰眉珠，見始端正，珠與始交通，始問珠，令取父弩視之，始見弩便盜，以鋸截弩訖，便逃歸報越王，越進兵攻之，安陽王發(fā)弩，弩折遂敗，安陽王下船，徑出于海，今平道縣后王宮城，見有故處?！?/p>

通過這些記述可知，蜀王子率眾遠徙交阯建國稱安陽王，后來敗于南越王趙佗，應(yīng)該是比較真實的歷史故事，同時也頗具傳奇色彩。關(guān)于神弩的傳說，未免夸大其詞，但古代蜀人是最早使用弓箭的部族，卻是不爭的事實。四川廣漢三星堆遺址出土的金杖上，就刻畫有長桿箭矢射穿鳥頸射入魚頭的情景，成都金沙遺址出土的金冠帶上也刻畫有同樣的畫面，說明早在三千多年前的商周時期甚至更早，古蜀先民已經(jīng)熟練地使用弓箭了。弓箭可以射獵鳥獸或射魚，也可以武裝軍隊，用于軍事進攻或防御殺敵。古代有十日神話與射日的傳說，就起源于長江上游和蜀地?！渡胶＝?jīng)》中記述說帝俊與羲和生十日，三星堆出土的青銅神樹，便使人很容易聯(lián)想到《山海經(jīng)》中關(guān)于太陽神鳥與扶桑神樹的記述?！冻o·天問》有“帝降夷羿，革孼夏民”之說，《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說：“帝俊賜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國。”唐代成玄英注疏《莊子·秋水篇》時曾引用古本“《山海經(jīng)》云，羿射九日，落為沃焦”。過去學(xué)界有人將“夷羿”說成是東夷之天神，顯然是誤解。其實關(guān)于“夷”，商周時代已形成“四夷”觀念，東夷只是上古以來“四夷”之一，更多的則是指西南夷。譬如《史記》與《漢書》皆稱西南地區(qū)的各民族為西南夷，而稱沿海地區(qū)為吳、越，對于南方則稱南蠻與滇越或駱越，可知“夷”主要是指長江流域上游地區(qū)。上古夷人就以制造弓矢出名，有學(xué)者認為“夷”字的寫法，就表示一個背著弓箭的人。任乃強先生認為：“‘夷’字，本取負弓引矢，狩獵民族之義?！段髂弦摹分淖?，用此義；非同《爾雅》‘東方曰夷’之義。”可見西南夷擅長狩獵，很早就以制作弓箭聞名于世了。弩是連射的弓箭，威力更為強大，《帝王世紀》就有黃帝“夢人執(zhí)千鈞之弩”的記述，至遲在戰(zhàn)國時期已經(jīng)開始使用弩箭了。王子安陽來自蜀地，善于使用威力強大的弩箭，也就不足為奇了。

安陽王在交阯建立政權(quán)，是一件很重要的大事，為越南歷史開辟譜寫了意義重大的篇章。蒙文通先生考證說：“越南史籍自吳士連《史記全書》（一名《大越史記》或《大越史記全書》），迄陶維英《越南古代史》，莫不備載蜀王子泮征‘雄王’、并‘文郎’、稱安陽王、建‘甌駱國’，及卒為趙佗所滅事。雖安陽王建國于駱越不過數(shù)十年，然此實越南建立階級國家之始，亦為越南有信史之始，舊史或稱之為‘蜀朝’，陶維英書亦予肯定，其關(guān)系越史之重可知也?！薄澳线w之蜀人于后世越南民族之形成關(guān)系至為重大，越舊史尊蜀泮為蜀朝，固其宜也。其在民間，蜀泮亦長期享有崇高威望，以一蜀之遷民之首領(lǐng)，而能獲后世人民之尊崇愛戴，當(dāng)非偶然。蜀泮之德惠固有足懷者，而后世越人本多蜀人之裔亦不無干系也。”（見蒙文通著《越史叢考·安陽王雜考》第63、77頁，人民出版社1983年3月第1版。）后來南越王趙佗進攻交阯，用計破城后，安陽王兵敗而逃，傳說乘船出海了，可能輾轉(zhuǎn)到了暹羅灣（柬埔寨與泰國）。據(jù)《史記·南越列傳》記載，南越王趙佗傳了五世九十三年，漢武帝時派兵南征，統(tǒng)一了南越。

總而言之，安陽王的故事，也可稱之為是古蜀歷史上的一個重要傳奇了。

（作者系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員，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特約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