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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迦巴瓦

2024-11-12 00:00:00秦一然
貢嘎山 2024年6期

“那曲的牦牛是腳踩高跟鞋,身穿連衣裙,吃的是冬蟲夏草,喝的是冰泉水。”小王一邊開車,一邊跟客人叨叨。腰間一把銀色的藏刀隨著車起伏,窗外是同樣起伏而蜿蜒的雅魯藏布江。

“拉的屎是六味地黃丸,拉的尿是太太口服液?!睗O順口接嘴,眼睛卻瞧著那把藏刀,心想,這刀可比他嘴里的叨叨有意思多了。

“你咋知道?”小王沒料到臺詞被搶,還是被這個一路上幾乎都沉默的女孩兒,十分驚訝。

漁咋能不知道呢?去年也是從拉薩到林芝,也是走在這條線上時,司機也是這么掰扯的。只是,去年,她來這兒的時候,還是冬天,而現(xiàn)在,桃花都滿山了。桃花自然是美的,不美怎么會有這么多人前赴后繼地往這兒奔。但望著窗外粉嫩的桃花,漁忽然有些懷念去年的枯枝了。無花無葉,江畔山下,一片蒼茫。在這蒼茫之中,傳來李飛單口相聲一般的言語,倒真是別有一番意趣。相比,小王背臺詞似的語氣,在這浪漫春色中,反倒顯得寡淡了。

李飛是去年載漁來此的司機,但他是不讓大家稱他司機的。

“你們來西藏玩兒,嘴巴可得注意。招呼我們,千萬別叫司機,得罪人的事兒?!?/p>

“為啥?”

“在這兒,大家管那拉豬拉牛的才叫司機。你要叫我司機,自個兒想想吧?!?/p>

于是,一路上,大伙兒左一個“小李”,右一個“李哥”。

“我去其他地方都自駕,西藏不行,得找個開車穩(wěn)的。小李不錯,回去推薦給姐們兒。”一個北京阿姨說。

“小李技術蠻好的,這4000多米的盤山路,我都沒暈?!鄙虾0⒁填l頻點頭。

“那有啥……有機會帶你們上珠峰108拐試試?!?/p>

“李哥有些駕齡了吧?”剛滿二十歲的背包小伙問。

“猜猜,我多少歲就打轉這方向盤了?”

“二十?”

“二十倒過來?!?/p>

“十——二?”背包小伙瞪圓了眼睛,趕緊給李飛遞了一根煙,

“李哥,牛逼!”

李飛把煙掛在耳后,載客時他通常都不抽。但他其實卻是個嗜煙如命的人——常在江湖跑,哪能不抽煙呢?

“我有次從拉薩開回蘭州,三十個小時不帶歇的?!崩铒w感覺到四周或驚愕或崇拜的目光,更有幾分得意,“咖啡都不管用,靠啥呀,三包煙。”

“李哥,牛逼!”小伙豎起了大拇指。

李飛好煙,更好酒。他宣稱自己在珠峰喝半斤白的,照樣活蹦亂跳。這話把小伙驚得,只恨自己詞匯太貧乏。

窗外彎一個接一個,窗里馬屁一波接一波,司機的興致也一浪高過一浪。

漁是車上唯一一個沒有吹彩虹屁的人,但她覺得這個司機挺特別,她對一切特別的東西都感興趣。

她大學時喜歡過一個男孩——辰,那是她的初戀,可惜他們并沒有能走下去。辰說,他們不合適,因為她“太平了”。漁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臉紅了。辰說,他不是那個意思。很多年后,在他們已經(jīng)淪為朋友圈熟人后,漁相信他真的不是那個意思,因為他后來的女朋友比她還平。但漁又覺得,她寧愿他是那個意思。如此,在想起他的時候,只會啐一口“膚淺”,而不至于像后來那樣,見到他那些“險以遠而至者少”的九宮格時,心里總有種糾纏。當然,他永遠不會知道她的糾纏,他只知道,她再沒有給他點過贊,卻不知道,她默默存下了好多他拍的照片。漁知道,他說的“平”是指生活,那被規(guī)范了的一馬平川的生活。打個比方,漁的生活就像一湖靜水,晶瑩但毫無波瀾,而辰的生活則是萬頃山巒,綿延起伏。山,正是他熱愛的——徒步、登山、攀巖,那些千姿百態(tài)的山峰和山谷為他塑形,讓他的生活“不平”,生命“不平”。是這不平讓他特別,是這特別牽著漁的心。

她想,她或許永遠也成不了他那樣特別的人,但這并不妨礙她對特別的想象與憧憬。所以她的眼睛、耳朵、鼻子、舌頭變得很敏感,不放過一丁點兒視覺、聽覺、嗅覺、味覺上的刺激。所以她搜集獨特的風景,也捕捉獨特的故事。所以她總會在李飛說“那有啥”之后,輕輕說,阿飛哥,再講個更厲害的故事唄。

她也是唯一稱呼他“阿飛哥”的人。

在去林芝的路上,車里有人忽然想“唱歌”,李飛找地方停了車。大家下車活動筋骨。他把耳根后的煙取下,打燃了火,走到河邊,對著河抽起來。李飛長長吐一口氣,于是那煙便纏著卷著飄起來,漸飄漸遠,沿著河水的方向。

“這是雅魯藏布江?”漁也走到河畔,走到李飛身邊。

“尼洋河?!崩铒w并沒看漁,頭微微側仰,又吐了口煙道,“雅江后天走大峽谷能看到?!?/p>

漁瞧著李飛的臉——被陽光抑或煙霧勾勒得線條分明的側臉,在他不說話的時候,有幾分憂郁,也因這幾分憂郁,使得他看起來像一個人。

“你看過《阿飛正傳》么?”漁問李飛。

“墨鏡王拍的?”

“對!”

“沒看。”

漁有些失望,她本來想說,你抽煙的樣子,很像電影里的阿飛。

“但我跟墨鏡王拍過電影?!?/p>

“啥?跟王——家——衛(wèi)拍過電影?”漁驚得瞪圓了眼睛,聲音直接提高了一個八度。

“那有啥……”李飛吐了口煙,回頭看著漁說,“王家衛(wèi)、吳宇森,香港那幾個叫得出名字的,劇組我都待過?!?/p>

“你演了啥呀?”

“演啥啊,做制片,管劇組吃喝拉撒,就跟管你們似的?!?/p>

漁覺得李飛說話很逗,只是他一逗起來,就不像電影里的阿飛了。

“那誰比較難管?”

“還行吧。墨鏡王人挺好的,我走的時候還給我一萬港幣,讓我坐飛機回來。我拿著錢,立馬買了當天九龍的火車票。他還給我打電話問到家沒,我說到了,其實那會兒正在廣州糖水鋪子呢?!?/p>

“唱歌”的人都回來了,招呼李飛開車?!白甙??!崩铒w掐斷了煙頭,向車走去。

這時,天空中一只鷹飛過,以比尼洋河水流還快的速度飛向雪山?!鞍w哥,”漁叫住李飛,仰頭指著那只鷹說,“你不應該開車的,你應該在天上飛?!?/p>

“為啥?”

“因為你名字就是‘飛’啊!”

“那你也甭坐車了,順著尼洋河游吧?!?/p>

漁愣了一愣,而后笑了?!鞍w哥,順著尼洋河,能游到雅魯藏布江嗎?”

“這么想去雅魯藏江?”

“想!”漁頓了頓,“但不是為了看雅魯藏布江。”

“那為啥呀?”

“為這個?!睗O打開手機微信,點開了辰的頭像。圖片上是一排山峰,最高的那一座直刺長空。在最高的那一座頂上,有一個很小但很亮的圓盤。

“南迦巴瓦?”李飛眉頭微蹙。

“對,南迦巴瓦!”漁肯定地點點頭,見李飛神色有些疑惑,又有些得意地反問道,“怎么樣,特別吧?”

“那有啥……只不過南迦巴瓦可不是想看就能看的!有句話叫‘十人九不遇’,說的就是它?!?/p>

“所以我才冬天來!”在含氧量最低的冬天來西藏,為的就是在這個晴天最多的季節(jié)來看南迦巴瓦。是的,此行西藏,漁唯一的愿望就是見一眼南迦巴瓦。

“你以前來過西藏?”小王問漁。

“去年冬天才走過這條線?!?/p>

“那今年怎么又來了?”不待漁回答,小王又自說自話,“不過冬天沒啥看的,春天來是對的。”

漁笑笑,她知道,小王說的“對”,當然是指桃花。但這并不是她再來的原因。

“去年走到一半,接到通知,疫情原因,景點全關閉了?!睗O解釋道,這算得上一個原因,至少是一個能讓人理解的原因。

提到疫情,車上又紛紛議論起來。

四川的阿姨感嘆:“在家憋慘了,終于可以出來透下氣了!”

“是啊,大家都想一塊兒了,看來林芝要遭擠爆!”

“小王有得忙了吧?”

“別提了阿姨,我都三十五天沒歇過了!帶完你們,還有一波。估計得等花謝了才能喘口氣!”

多好呀,漁想,林芝的春天來了,旅游的春天也復蘇了。

“你在西藏跑車多久了?”看小王那張略顯稚嫩的臉,與李飛的滄桑迥異,漁覺得他是個新手。

“今年第五年了!”小王有些自豪。

“西藏還待得?。俊?/p>

“就去年疫情,到處都關了,差點就待不住了。幸好控制住了,還是咱們國家給力!”小王感嘆道。

四年,說短也不短了,但與李飛的十年相比,卻連一半都不及??墒?,四年的,挺過了疫情;十年的,卻沒熬住。

漁今年計劃到林芝時,聯(lián)系過李飛。

“阿飛哥,今年春天再帶我跑一趟林芝吧!”

“還想著南迦巴瓦呢?”

“去年不是沒看到嗎……”

忽然,屏幕靜止了。半晌,手機那端才傳來回復:“我跑不了了,車都沒了?!?/p>

這次換漁發(fā)愣了。去年得知因疫情暫停所有旅游項目時,漁還安慰李飛,李飛卻一副無所謂的態(tài)度,還樂呵呵地說,大不了把車拆了做成板車,拉不了人,就拉菜去。在西藏十年,他啥沒見過,疫情難不倒他。所以漁不相信疫情拖垮了他。漁本想說“莫不是真拆車拉菜去了?”但又覺得不妥當,李飛樂觀是一回事,現(xiàn)實殘酷又是另一回事,畢竟,很多公司都沒挺過來,他一個個體戶,又能有多大能耐。正猶豫如何回復,李飛的信息就又來了,他給了漁一個電話,說是哥們兒,靠得住,讓她聯(lián)系他。于是,漁找到了小王。

“小王打算在這安家了?”四川阿姨問。

“沒想好?,F(xiàn)在趁有得跑就先跑著吧,掙點錢,在哪兒安家也需要錢嘛。”

“我看來西藏做生意的人還挺多,一半的館子都是我們四川人開的,看來還真是個掙錢的地方!”

“阿姨,說實話,掙是能掙點,但消費也高。蔬菜、水果都是外面運來,成本擺在那兒了。”

“小伙子沒問題的,肯跑就不愁錢賺。”

“阿姨這話說得也是。我?guī)煾副任遗艿镁茫缃穸荚诹种ケP了套大房子了。自己住,也做民宿??上Х块g還沒打理完,要不然都拉你們上我?guī)煾改莾鹤∪??!?/p>

漁知道了,小王在這兒待著是有指望的——跑車換套房,有先例,就有盼頭。

可是李飛呢?他在這兒十年,又為了啥?

這問題,背包小伙還真問過李飛。

“人們不都說,來西藏,就兩種人,要么失業(yè),要么失戀,李哥是哪種?”背包小伙一臉八卦地壞笑。

漁雖不喜歡這些個標簽式的分類,但仍偏著腦袋,饒有興致地等待著他的回答。

“我,失心瘋吧?!?/p>

車上一陣爆笑。

“小李可真逗,瞧這樣還沒結婚吧?”漁瞥了一眼兩眼放光的東北阿姨,她很想問一句,您是給婚介所拉生意來了嗎?當然,不待她問,阿姨眼里的光就暗下去了。

“結過?!崩铒w干脆地回答,毫不遮掩,也無多余的解釋。這倆字兒加上這態(tài)度,分明提示著一段故事,卻也拒絕了所有的追問。漁有些吃驚,倒不是因為這個“過”字,純粹因為這個“結”字。她壓根兒就沒覺得李飛會結婚。這么自由的一個人,咋會被婚姻捆住呢?就算他樂意,又有誰能受得了他這種狀態(tài)呢?大概就是終于忍受不了他的“失心瘋”才離的吧,如此想來,這個“過”字倒不足為奇了。一車的人都失了言語,氣氛一度有些尷尬。忽然,車前方出現(xiàn)了一群擋路羊,一車人叫嚷的叫嚷,拍照的拍照,又興奮起來。李飛按著喇叭驅趕,好容易才繞開了這群家伙。見大家興味盎然,他又開始講起了他那些個驚心動魄的故事。

比如,有一年,他開車撞死了一頭牦牛。

“李哥,這得賠幾大干吧?”背包小伙晃著腦袋說。

“哎喲,我聽人家說,牦牛渾身是寶,搞不好要上萬呢!”上海阿姨撇嘴道。

“啥幾千上萬呀,那得賠命?!?/p>

“那你咋辦?”漁迫切追問。

“跑??!”

“跑?”

“不跑還能咋辦?我靠,你們是沒瞧見,十幾個人提著長刀,騎著摩托就來追我了。當?shù)赜芯湓?,刀出鞘是得見血的!那我只能往死里跑呀……?/p>

“跑哪兒去了呢?”

“無人區(qū)?!?/p>

車上空氣凝固了,良久,背包小伙才反應過來,豎起了大拇指:“勇闖無人區(qū)啊,李哥,牛逼!”

“那有啥……又不是沒去過。以前還經(jīng)常撈人呢?!?/p>

“撈人?”漁一臉不可思議。

然后,李飛就把那天南海北,戈壁沙漠撈人的事兒講了一通,最后,講到了珠峰。近些年珠峰熱,徒步的、登山的、拍照片的、拍視頻的,絡繹不絕。自然,撈人這活兒也接二連三。按李飛的話說,活的有,死的有,見著時還活著,下山路上死的也有。這一個個的跟不怕死似的,其實哪又是真的不怕死呢?只不過是無知罷了——對自然無知,對自己也無知。

有一年,李飛遇著一姑娘,上大本營后高反致幻,把衣服全脫了,非說自己在海邊度假。給她內(nèi)衣,不穿,還說這沒比基尼好看,要換好看的。沒辦法,只得把她打暈,再用睡袋裹著,運下來。李飛還說,在這5000米海拔之上,零下20攝氏度之外脫衣服的還不止這一個。他親眼見過好幾個瘋狂脫衣的,嚴重失溫了,衣服脫完,氣也就沒了。

漁聽得目瞪口呆。她的心受到了巨大的震動,不僅僅為這些聞所未聞的奇事,更因為李飛敘述生死時那平常的態(tài)度——對死沒有絲毫的避諱,講死就像講生,講生就像講死。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明明只活了小半輩子,卻恍若在輪回中輾轉了無數(shù)世,并且每一世,都留下了記憶一般。

而漁對于死亡,是沒有任何記憶的。

在她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來自父母和外公外婆的愛,就沒有缺席過一天。至于爺爺奶奶,在她出生前就早早去世了,對他們的生,她沒有記憶,對他們的死,她也沒有記憶。她沒有許多朋友,一二知己,已給了她足夠豐盈的情感慰藉。她至今單身,辰是她唯一有過的戀人。馬爾克斯說,父母是隔在死亡前的一道簾子,而為漁遮擋死亡的,豈止一道簾子,簡直就是一座山。這座由愛堆成的山,在這二十多年都密不透風,直到兩年前,才裂了一道縫。

也是兩年前,在她的心裂開的前一天,她從辰的朋友圈知道了藏東南有一座山,叫南迦巴瓦,有一條江,叫雅魯藏布江。山江之間有一座峽谷,叫雅魯藏布大峽谷。人們說雅魯藏布大峽谷是世界上第一大峽谷,可在她此后的夢里,在她飛到比南迦巴瓦更高的天穹往下看的夢里,這世界第一的大峽谷也不過就是喜馬拉雅的一道裂縫。

如今,她站在這道裂縫里,耳畔是雅魯藏布江滾滾的水聲和比江水聲更加激情澎湃的導游解說詞,她卻無動于衷。她仰著頭,兩只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江流拐彎處的那片天,她知道,南迦巴瓦就在那里,但那里除了濃云,什么也沒有。

這是個陰天。很不幸,又是個陰天。

去年就是這樣。當然,去年她并沒有走進這道裂縫。

去年冬天,去雅魯藏布大峽谷的前一晚,漁失眠了。躺在客棧小屋的床上,身上壓了一床厚被和一床厚毯,漁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輾轉反側。萬籟俱寂,只聽得她怦怦的心跳,一下接一下,在夜里橫沖直撞。伴隨著這猛烈的心靈沖撞,她的腦海里也上演著一出碰撞——南迦巴瓦和雅魯藏布兩個名字,此起彼伏。無法抑制,無法忍受,漁索性起床。

她裹著毯子,躡手躡腳走到客棧大廳。只見燈亮著,火爐里的牛糞餅也燒得正旺,李飛坐在卡墊上抽煙。

漁有些吃驚:“阿飛哥,你沒睡?”

“你不也沒有睡嗎?”李飛眼里也有些驚訝。

“我是太激動了。”

“激動個啥?”

“明天就能去大峽谷,就能看南迦巴瓦了!”漁興奮地說。

李飛不說話,掐滅了煙頭。

“阿飛哥,你瞧見過南迦巴瓦的真容嗎?”漁撲閃著眼睛問。

“那有啥,來一次見一次,日照金山都見過。我在西藏跑這么多年,啥沒瞧見?”

“你手機有照片沒,給我瞧瞧唄。”漁說著,湊到李飛跟前。

“我給你找找?!崩铒w翻開手機相冊,十張里面有八張都是雪山。珠穆朗瑪、希夏邦馬、庫拉崗日……他眉飛色舞地給漁介紹,可是講了一圈都沒有南迦巴瓦。手機存儲空間有限,南迦巴瓦的估計給刪了,這是李飛的解釋。漁有些失落,她裹著毯子走到了客棧門外。過了一會兒,她興沖沖地跑進大廳,無比激動地說:“阿飛哥,我們明天肯定能見到南迦巴瓦!”

“你咋知道?”

“跟我來。”說著,漁拉著李飛走到了客棧外,然后她抬頭指了指天空。滿天繁星,像千盞酥油燈,把高原的暗夜照亮。

“我媽說,有星星,第二天就是大晴天。晴天,不就能瞧見南迦巴瓦了嗎?”

一些破碎的畫面閃過李飛的腦海,他想告訴漁,山里的天,孩子的臉,說變就變,但瞧著漁一臉天真和期許,他忽然有些不忍。要澆冷水,也讓老天來澆吧。畢竟,明天怎樣,明天的那一刻怎樣,誰也不知道。

第二天一早,天不亮他們就出發(fā)了。零下18攝氏度,一車人都在哆嗦,上海的阿姨更是抱怨連天,都不止抱怨早上冷,連昨晚住宿沒有空調(diào)暖氣和熱水,都絮絮叨叨了好久。漁很想替李飛懟兩句,沒做好身體和心理的準備,干嗎冬天上西藏,去海邊度假不香嗎?但瞥一眼李飛,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漁也不吭聲了。李飛說,太陽出來就好了。于是,一車人都開始祈禱太陽。漁也默默祈禱,但并不是為了暖和——太陽會帶來南迦巴瓦,要是能看見南迦巴瓦,就這么凍著,漁覺得也值。

晨光熹微中,他們來到了巴松錯。湖心島上措宗寺的門還沒開,阿姨又有些嘟囔了,但漁覺得很好—一成為當日第一批造訪巴松錯的人,還挺特別的。好像為了更加凸顯這種特別的感覺,漁又找了個沒人的角落,坐在石頭上看湖。

在她與湖靜對的時光里,山退卻了,島退卻了,樹退卻了,路也退卻了,只剩下一池碧水和一雙凝望池水的眼睛。漁覺得好舒服啊,那是一種她不知道應該如何描繪的舒服。她想,辰來過這嗎?大概沒有吧,否則他的九宮格里怎么會一張巴松錯的照片也沒有。于是,她決定拍下這純粹的湖水,可當相機打開時,她失望了——鏡頭里的巴松錯和她眼中的仿佛不是一個,眼里的那么美,鏡頭里的卻那么無奇,只是一灘綠色而已。“怎么會這樣?”漁喃喃自語。

“太平了?!彼X子里猛地蹦出這三個字,心里一驚。是的,這是辰對她的形容,而此刻,再沒有任何語詞比之更能形容眼前的湖。于是,她不再覺得辰?jīng)]來過這里了。他來過吧,只是因為太平了。他的確對她說過,“太平”對他是一種壓力。她百思不得其解,她以為只有變動不居和高高在上才會造成壓力,平怎么會呢?但此刻,她有一點明白了。平有一種力量,攝住一切,退卻一切。太平的湖,沒有辦法留在他的鏡頭里,太平的人,沒有辦法留在他的生命里。

“咋了,凍傻了?”李飛拍了拍漁。

“沒,看湖呢?!?/p>

“這湖里長飛魚,蟄眼睛了呀?”

漁先是一愣,而后才意識到是自己動了情,眼圈竟不自覺地紅了。

團友逛完島,陸續(xù)回車上。漁發(fā)現(xiàn)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喜色,連上海阿姨也笑嘻嘻的。原來是漁獨自觀湖時,李飛跟大家宣布了一個好消息:

“今晚給大家改善住宿,上八一鎮(zhèn),空調(diào)、熱水、電視、網(wǎng)絡都有?!?/p>

“不是住大峽谷嗎?”漁皺起了眉頭。

“剛接到通知,大峽谷封了。”李飛嘆了口氣。

“為啥?”

“疫情唄。跟你們說,上面有政策,西藏執(zhí)行力是排頭的,就這兩天,別說大峽谷,全藏景點都得關。”李飛解釋道。

車上有一兩聲嘆息,但僅僅一兩聲而已,畢竟這是政策,是不可抗力。上海阿姨此時倒特別理解,好像用大峽谷換一個條件好的賓館,劃算。只有漁,眼圈又紅了——去不了大峽谷,意味著連等待南迦巴瓦的機會也沒有,這趟算是白來了。

李飛瞥了一眼沉默的漁,深深吸了口氣,然后對大家說:“這樣,中午鎮(zhèn)上吃個飯,下午帶你們?nèi)ヴ斃市℃?zhèn)看看?!?/p>

“李哥,魯朗有啥看的?”背包小伙來了興趣。

“國際旅游小鎮(zhèn)嘛,林海、草原,去了就知道了。”

“阿飛哥,午飯后直接送我去賓館吧,下午的行程我就不去了?!睗O知道,李飛是想給大家一點補償,但她已沒有心情享用了。

“怎么,不想看南迦巴瓦了?”李飛嘴角上揚,目光中有一絲誘惑的意味。

“想啊。可你不是說去不了大峽谷了嗎?”漁感受到了他目光中的意味,但她要求證。

“誰跟你說只有大峽谷能看了?色季拉山口也行?!?/p>

“色季拉山口?”

“去魯朗會經(jīng)過。還去不?”

“去!去!”漁像暗夜里忽然發(fā)現(xiàn)一顆明星一樣激動,“能看就行!”

“看不看得見可不是我說了算?!崩铒w撇撇嘴。

“你不是說你去一次見一次嗎?借你吉言咯!”漁已是樂不可支。

李飛不再答言。

色季拉山口,海拔4720米,厚厚的雪,覆蓋了大地。大家下車后拍雪景、扔雪球、打雪仗,只有漁沒去湊熱鬧,只跟著李飛徑直朝靠北的平臺走去。那里,是眺望南迦巴瓦的地方。漁興致勃勃地朝前走,可興致卻隨著腳步的前移不斷下降。終于,當走到邊界線時,她的激動和熱情都降到了冰點,因為眺望對面,天色暗淡、陰云密布,隨便什么山都見不到輪廓,更別說南迦巴瓦了。

漁手指對面的濃云道:“阿飛哥,南迦巴瓦在那兒?”

“是?!?/p>

“我還能看見南迦巴瓦嗎?”

“看不見,云太厚了?!崩铒w似乎也有些悵惘。

漁仰頭看看天:“可是明明有太陽啊!”

“太陽在你頭上,又不在它頭上……”

而后,是兩個人的沉默。就在李飛打算招呼漁離開時,漁忽然做出了一個令他吃驚的動作。她舉起雙手,四指并攏、拇指張開放在嘴角,鼓足腮幫,沖著對面,一下接一下地吹氣。

“你干啥呢?”李飛目瞪口呆。

“吹……吹氣,把云,吹……吹散,就……就能看……看見了……”將近5000米的海拔,漁早已氣喘吁吁。

且不說隔了十萬八千里,就算近在眼前,這么厚的云,風都吹不散,嘴里呼兩口氣就散了?只有小孩子家才這么異想天開,大人聽了都想笑,但李飛卻笑不出來。那氣,吹沒吹到對面的云,不知道,但每一絲都吹到了他心里。輕輕柔柔,卻攪得他記憶翻江倒海。

“別吹了?!崩铒w拉著漁往停車處走,再放任一下,她怕是會暈過去。

“我看不到了是嗎?”漁有些凄然。

“回來還有一次呢?!?/p>

“原路返回?”

“對,還走這兒?!?/p>

于是,漁剛暗淡下去的眼神又明亮起來。

盤山而下,群山間是隨著山起伏的樹林。山下是小鎮(zhèn),牦牛散落在草地上,優(yōu)哉游哉。但無論是林海,還是草地,都沒能引起漁的興致,她滿腦子都是南迦巴瓦。所以,回程再盤山時,漁的心跳也隨著海拔的上升而加速,這當然不是因為高反,而是因為,在云的上方,漁看到了太陽。太陽下的云也非先前的烏黑一片,而是半陰半白了。

到色季拉山口時,漁躥下車,直奔北面的平臺。雖然南迦巴瓦并沒有露面,但漁看見太陽在變亮,云在變淡。她又開始吹氣,她想,等云全部散開,南迦巴瓦就能出來了。

“但我終究沒有等到南迦巴瓦。”漁告訴小王。她清楚地記得,她是被李飛拽上車的。她說,再等等云就散了,但李飛說什么也不等了。

下山時,漁仍不死心,雙手趴在車窗玻璃上,眼睛也貼在床上看。忽然,一個明亮雪白的影子從她眼里劃過。緊接著,車經(jīng)過一個超90度的急轉彎繼續(xù)向下,那個影子被甩在了車后。

“阿飛哥,剛才側面的是南迦巴瓦嗎?”漁在車里沖李飛大叫一聲,心跳到了嗓子眼兒。

李飛朝后視鏡瞥了一眼,停頓了幾秒,說:“不是?!睌蒯斀罔F的兩個字似一盆冷水從天而降,把漁的心徹底澆涼。

“我哭了?!睗O是笑著跟小王說的。笑,代表那種傷心已經(jīng)過去了,代表即使現(xiàn)在眼前仍是陰云籠罩,她也不會像去年那樣落淚了?!澳阒赖踉幍氖鞘裁磫??在我眼淚落下的一刻,天空開始飄雪了?!睗O不明白為什么南迦巴瓦頭頂?shù)奶栐絹碓搅粒约侯^上卻開始落雪,她將之解釋為老天對她的共情。

“山上就是這樣?!毙⊥鯚o比老練地說,“司機拽你走是對的?!?/p>

然后小王跟漁講了一個故事,關于他師父的。

故事發(fā)生在十多年前?!笆莻€冬天。我?guī)煾缸择{,帶著老婆上色季拉山。他老婆吧,”說到此,小王沖漁笑笑,有點無奈的樣子,“跟你一樣,就琢磨著看南迦巴瓦。一開始,對面也是烏云,等了兩個多小時,太陽從云里鉆出來了。又過了一會兒,對面山的輪廓開始出現(xiàn)了。但就在這時,色季拉山口開始下雪。我?guī)煾刚f走,他老婆不答應,非說再等等。我?guī)煾赶?,反正車上備了防滑鏈,就再等等吧。再說,我?guī)煾刚l啊,跟職業(yè)車手一起玩兒越野的。按他的話說,他老婆都是他沙漠里撈出來的。”

“這自信!”漁不由得感慨。她忽地想到了背包小伙,要是他在,又要豎大拇指稱“牛逼”了。進而她又想到了李飛.要是計他師父和那個十二歲就掌方向盤的李飛比試比試,誰更厲害呢?

“我?guī)煾妇瓦@么驕傲一人。所以他有啥怕的。老婆想等,就陪她等唄?!?/p>

“等到了嗎?”

“沒有??粗埔崎_了,一眨眼,又罩上去了。這邊雪是越下越大,眼看著天要黑了,總不能在山上過夜吧。裝上防滑鏈,下山。一個轉彎,迎面一輛車。來車打滑,師父為避讓,撞山了?!?/p>

“啊!”漁倒吸一口涼氣。

“我?guī)煾高€好,傷得不重。他老婆癱了。過了半年,走了。

小王說過,發(fā)生這事兒的時候,他還不認識他,他也還不是他師父呢,但他的神情仍顯得很傷感。

“你和你師父感情很深吧?”

“那是。我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剛來西藏時,我門都摸不著,都是師父接了活分我。我跑得最多的就是林芝這條線,因為他自己不想跑。印象中,除了第一次他帶我跑,之后他再沒跑過,接來的活兒通通給我。問他為啥,他說沒意思,跟珠峰、阿里比,太沒意思。有一年春天,我從林芝回來,約他喝酒。我說,春天的林芝是真美。他不吭聲。我說,你沒瞧見那南迦巴瓦,從桃花堆里長出來似的。看見南迦巴瓦了?他問。我以為他來興趣了,就使勁兒吹了一番。然后,他跟我講了這個故事。講完,就醉了。對了,那是他唯一一次喝醉。”

“小王,過來幫我們看看。”幾個阿姨湊在賣特產(chǎn)的小攤前,召喚小王。

“他說這刀是他們的特色,我想給我們家那口子買一把。你瞧瞧怎么樣?”四川阿姨手握一把小刀詢問。

“工布響箭,易貢藏刀,是特色?!毙⊥鯖]有點評刀,自己倒是拿起了一張弓,對著南迦巴瓦的方向比了個射箭的姿勢。

“這天上又沒太陽,你射什么?”漁走過去問小王。

“有個說法,工布族最好的弓箭手能進入太陽的世界?!毙⊥跽J真地說。

漁笑了,因為她喜歡這個說法。

“終于見你笑了。放輕松嘛,我們今晚住村里,直對著南迦巴瓦,一定有機會守到的?!毙⊥醴畔铝斯?,“來挑點特產(chǎn),這刀也有女士的?!?/p>

“我想要這把?!睗O壓根兒不看攤子上的刀,而是直指小王腰間那把她看了一路的藏刀。那把刀很小,刀鞘加刀把不過十余厘米,刀把是深紅色,刀鞘通體銀光閃閃,上面還鑲嵌了幾顆紅珊瑚和綠松石9b08f44971d49771addf7b19a8633f15

“這可不便宜?!毙⊥蹙o緊握住刀,像一松手就會被搶走似的。

“怎么賣?”

小王伸出三根手指。

“三千?”

“三萬。”小王心中暗笑,看嚇不退你。

但漁沒被嚇退,她反讓小王解下腰間的刀給她瞧。她用手在刀把和刀鞘上摩挲一番,又抽出刀,仔仔細細瞧了一陣子,方遞與小王。她只說了一個字:“值?!睗O當然不懂藏刀,但真正好的東西,是有一種“共識”屬性的,那種共識就是不需要懂也知道好,就是它既攝得住你的第一眼,也經(jīng)得起你反復看。

這下小王先是一愣,然后將刀掛回腰間,悠悠地說:“誰知道呢……”漁看見小王的眼神忽然暗淡了,他望了望對面的陰云,有些茫然。

“放心,我買不起這把刀。但你能告訴我它的來歷嗎?”漁從小王的眼神中,覺察到了這把刀背后一定有個故事。

“是一個男孩的。”

“藏族人?”

“漢族?!毙⊥躅D了一下,似乎在思索如何去講述這個故事,畢竟真有些沒頭沒尾。

“我不知道他從哪兒來,我是在魯朗遇見他的。那時下著雨,天快黑了,他四下找不到車,問能不能搭我的。他說他要去大峽谷.能往那個方向走一截就行。我正好要到林芝,便捎上他了。路上,他告訴我,他從一個叫拜峰臺的地方下來,滑了一跤,包滾山下去了,手機、錢包都沒了,自己又淋了雨,所以樣子很狼狽。但他又很興奮,一個勁兒感嘆幸好相機還在?!?/p>

“搞攝影的?”

“大概吧。他興致勃勃給我展示了照片。說實話,我跑這么些年林芝,要說南迦巴瓦,也見過不少次,但從沒見過他照片里這么特別的?!?/p>

“南迦巴瓦?”

“對?!闭f罷小王又嘆口氣,好像覺得魔怔了——怎么又是南迦巴瓦。

“怎么個特別?”

“日月同輝。而且,那月亮就剛巧在南迦巴瓦主峰峰尖上,感覺像要把月亮刺破一樣?!?/p>

漁心里一驚,她打開手機,點開辰的頭像,放大,再放大,霞光輝映的南迦巴瓦主峰上,的確是一輪圓圓的月亮。退出頭像,進入他的朋友圈,最后一條正是這張頭像的圖片,時間顯示兩年前,地點定位是“魯朗·拜峰臺”。她的心在顫抖,但她仍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聽小王講下去。

“到了八一鎮(zhèn),我說要不就在這住一晚。他說不行,他必須去派鎮(zhèn),朋友在那兒等他,明天一早他們要進大峽谷,還說要徒步去墨脫。我說那我們得在這兒分手了,他開始翻身上的口袋,但除了一些拍攝零件和一部老式手機,啥都沒有。瞧他那窘樣,我說,算了.不用給錢了。他要了我電話,存在了他那部老式手機里,說等他回家再聯(lián)系感謝我。又用那個手機給我回了電話,讓我也存下他的號碼,然后就走了。”

“走了?”漁一臉不解,“那這刀哪兒來的?”

“你聽我講。他走了,可是過一會兒又找回來了。他說他找不到車,請求我再幫忙找輛車去派鎮(zhèn)。我說你小子太倔了,心想,這咋還賴上我了。就在這時,他從身上摸出了這把藏刀。他唰地抽出刀子,瞬間銀光四射,比手電還亮?!?/p>

“行刺?”漁瞪大了眼睛。

“我也以為,所以呆住了。他放聲大笑,收了刀,遞到我手中。就再幫我一下吧,他懇切地說。我松了口氣,可我要這刀也沒用啊,于是還給他。他說,你別小瞧了這把藏刀,這是拉孜的一個老鐵匠打造的,這可比我全身家當還值錢。見我不作聲,他又說,我還舍不得給你呢,就當?shù)盅涸谶@兒的謝禮,回頭我再管你贖,贖金你說了算?!?/p>

“你答應了?”

“算這小子走運,我剛好有個兄弟晚上要去那兒,就幫他聯(lián)系了?!?/p>

“他就走了?”

“對。然后,”小王攤攤手,“就沒然后了。一開始我想著他在山里徒步,也不方便聯(lián)系。等了一周不見他消息,我就用他留給我的手機號撥回去,關機了?!?/p>

“你們之后有再聯(lián)系嗎?”

“咋聯(lián)系?我連他叫啥都不知道,只有這個手機號,只能反復打,打得我都背得了,13666666999。”小王順嘴就念了十一位電話號碼,語氣中頗有些憤憤然。

“1-3-6-6-6-6-6-6-9-9-9?!睗O一字一字重復了一遍。

“呵,你記性真好,不過這號倒也真是不錯?!毙⊥蹩跉庥行蛑o。

“是啊,這還是我選的?!睗O喃喃自語。

自那年冬天,辰獨自雨崩徒步朝圣失聯(lián)兩天后,漁拉著他買了一個待機時間超長的老人機,然后花了50元選了這個號。辰說沒必要,漁說我樂意。6是順利,9是長久,漁希望辰的每一次行走能都順順利利,而自己和辰的感情能夠長長久久。

可是,9并沒有能夠發(fā)揮它的作用。而6呢,兩年前,當漁的心被劃開一道裂縫時,她就知道,大概也沒用了。

她是在電視下方滾動欄看到的那條消息:一男子徒步雅魯藏布大峽谷失蹤。當時,她心里就顫了一下,但她想,不會這么巧的。然后她開始等待,等辰的下一條朋友圈,等電視的下一條消息。但這一次,她什么也沒等到。在這兩年里,她也曾數(shù)次拿起手機,但始終沒有撥出號碼。分手后,他們沒有任何聯(lián)系,如果電話接通,她該說什么?說她仍然關心他,然后讓他嘲笑嗎?而如果沒接通,天啦,那就是比接通更可怕的事,她沒有勇氣去直面另一端永遠的缺席。

“如果有一天,他來找你贖刀了,跟我說一聲好嗎?”漁懇求小王。

“為啥?”

“買刀?!睗O眨了眨眼。

“那他要是一直不來呢?”

“你一定要留著這把刀?!睗O眼神堅毅。

這一次,漁終于住進了索松村??蜅>蛯χ襄劝屯?,漁有了更多等待的時間。

太陽落山,云包裹著南迦巴瓦。月亮升起,云散了一些。漁把相機架在三腳架上,她想拍下南迦巴瓦從云里鉆出來的過程。

“這架勢,你是不打算睡覺了?29214a9e3d0fa81225eaf9cf203c206a”小王說。

“如果一夜不睡能換一秒南迦巴瓦,那便值?!睗O凝視著那緩緩移動的云。

見她如此癡迷,小王湊到她跟前,故作神秘地說:“告訴你一個法子,召喚南迦巴瓦的?!?/p>

漁轉頭看小王,睜大了眼睛,一臉期待。

“你就對著它吹氣,一直吹,把云吹散,山就出來了。”

漁愣住了。小王以為她不信,遂補充道:“你別不信,這是我?guī)煾父嬖V我的?!?/p>

“你師父?”

“對。師母走了以后,師父又帶我跑過一次林芝,也沒見著南迦巴瓦。此后,他就再沒跑過了。去年,疫情來了,生意不好做,有個林芝包車的活兒,他就給接了?!?/p>

“看見南迦巴瓦了?”

“本來是沒的,”小王擺擺手,“可師父說,車上有一姑娘,沖著南迦巴瓦吹氣,還真把那云給吹散了,所以返程從色季拉山口下來時,南迦巴瓦忽地就從后視鏡里冒出來了?!?/p>

“真的是南迦巴瓦?”漁急迫地問。

“那還有假。打那以后,我?guī)煾妇筒慌苘嚵?,在山腳下盤了套房子做民宿,這樣,就能天天看南迦巴瓦了?!?/p>

“你師父,”漁頓了頓,似乎在琢磨一個恰切的詞,“特別,挺特別的?!?/p>

“那是。不過那姑娘,也挺特別的?!闭f著,小王比了個吹氣的動作。

漁笑了。

對著南迦巴瓦,漁又開始吹氣。云還舍不得離開,但月光卻在逐漸深邃的夜色里,變得清亮如銀。在闃寂的夜里,道道月光,如支支利箭,刺破云層。漁好像看見了辰,與南迦巴瓦的主峰一點點浮現(xiàn)。她知道,他將和她一起,看著南迦巴瓦的長矛在月落日升中刺破蒼穹。而當太陽的光輝灑遍雅魯藏布大峽谷時,她將和南迦巴瓦一起,看著他升入陽光中。她還知道,在不遠的地方,李飛也和她一樣,這樣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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