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香樟樹影穿過窗子,有風(fēng)的時候,樹影搖動,光斑也跟著搖。現(xiàn)在這個時段,樹影和光斑都落在熊的背上,明暗在交叉。立青坐在床頭,靠著墻壁,看著那些明暗交叉邊緣的細(xì)小鋸齒,毛茸茸,軟軟的,很溫?zé)?。他在努力回想過去的事,他已經(jīng)不能完整記起一件事來,昨晚他記得最后的一件事,就是二十八歲的夏天,熊離開了南安林場那天,他看著熊爬上拖拉機車廂。他沒去送熊,熊說不用送,只是出去,又不是生離死別。
熊也在回憶,看到立青能想起的東西越來越少,他想著有一天自己也該成這樣,趁現(xiàn)在還沒成這樣,先把事情寫下來。寫下來有什么用呢,也許并沒有太大用。但那些事情就這樣消失掉,連他們自己也想不起來,他有點心慌。他小時候念過幾年書,識得些字,往后愛看閑書,懂的東西自然多一些,能知道自己在這片土地上是以什么形式存在的。在南安林場的日子里,他經(jīng)常跟立青講出海的那些見聞,他心里知道,他后半生對人世的洞見,是從那次出海開始的。
地上有一排空酒瓶,有幾瓶全英文的,是十幾年前熊從萊茵河邊一個碼頭帶回來的,他們的遠(yuǎn)洋貨輪每年都要經(jīng)過萊茵河幾次。這瓶酒他和立青兩人花了三天才把它喝完。
三天前,熊從南部碼頭來找立青。立青記憶開始消退之后,每隔一陣子,他都會去立青那里住幾天,兩人睡一張床,就像他們十二三歲時在南安林場那樣。那時他們白天進叢林里伐木,總是他和立青一組,一把鋸子,兩人各拉一頭,把松樹放倒,然后鋸成好幾段。一邊干活,一邊瞎扯,林場里樹木高大,有些松樹比他們的父親還老,遮天蔽日。有時他們到一處樹木繁茂的地方,一整天一個經(jīng)過的人都沒有,只有空曠的鳥聲,喧鬧的蟬聲,世界上所有的人像是都消失了,只剩下他們兩個。傍晚回來在林場小屋里吃飯,伐木工們都是附近的人,晚間都回家去,立青的父親是林場守林員,平時就住林場小屋。大部分時間,立青也就住在那里了。
熊的家最遠(yuǎn),幾乎靠到海邊了,家里有一艘漁船,有兄弟七人,熊最小。到他十二歲的時候,父親跟他說,你自己看著辦吧,一家人都上船肯定不行。正好有一個熟人在北邊的南安林場伐木,熊就跟著他去了。去的第二年,那熟人伐木的時候搞錯方向,被一棵大松樹壓斷九根肋骨。
晚間兩人躺在床上,睡前聊一會兒天。立青父親的鼾聲穿透了墻,在屋里飄蕩著,外面鳥聲陣陣,要碰上有月又晴朗的夜晚,月光會從小木窗灑進屋里來,落到山頭上時,月光正好照到床頭。有時熊醒來,看到月光照在立青的臉上;有時立青醒來,發(fā)現(xiàn)熊的頭發(fā)變白了。下雨時,他們會睡得晚一些,兩人聽著雨聲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他們都喜歡雨聲,并討論雨聲的具體感覺,林間、小屋、海邊的雨聲都不一樣。立青問熊海邊的雨聲是怎么樣的,熊盡量描述給他,但發(fā)現(xiàn)怎么描述都不準(zhǔn)確。最后說,以后我?guī)闳ヂ牼椭懒恕?/p>
“寫到哪兒了?”立青從床上爬起來,也許血糖有點低,一陣眩暈之后,才站直身子。
“寫到蘇伊士運河了?!毙苷f。
“你跟我說說蘇伊士運河是什么樣子的。”立青眉頭緊皺,腦瓜里要搜索記憶,覺得空了一部分,然而又沒辦法知道空的是哪個部分。
“是亞洲和非洲交界的一條河,連接地中海與紅海,接下來你會問地中海和紅海在哪,沒關(guān)系,你過來看?!毙軓某閷侠锬贸鲆粡埵澜绲貓D,一邊指一邊說給他聽。
“我有點明白了,這地圖一直在抽屜里嗎?我怎么不知道。”立青眼睛看向抽屜,像是不認(rèn)識這個抽屜一樣。
“一直都在,屋里的東西很久都沒變動過了?!毙苷f。
立青恍惚著,那些光影在他的衣服上晃動,“這些昨天晚上喝的?”他看到角落的那幾個空酒瓶。
“斷斷續(xù)續(xù),喝了一兩個月了,要是年輕一點,早就喝完了?!毙馨丫破糠诺揭粋€塑料袋,打算一會兒拿出去扔。整個上午,他們就在屋里聊天,中午兩人吃了飯,立青有些困,便去床上睡一會兒。熊沒睡,他坐在邊上,看著立青安靜躺著,連呼嚕都不打,這么多年一直是這樣。光影已經(jīng)消失了,屋里有些昏暗,但他的眼睛從來沒這么明亮過,椅子、沙發(fā)、蚊帳、衣柜、網(wǎng)兜、縫紉機、農(nóng)具,所有的物件他都看得一清二楚,也許不久他會把它們都忘記,但多記一會兒總比少記一會兒好。他坐在椅子上半瞇著眼,四十分鐘后,他合上桌子上的筆記本,裝到抽屜里,輕輕地離開房間。
門口碰到立青的小兒子,問他去哪兒。
“回去?!毙苷f。
小兒子說:“可才待了一天啊,往常不都是三天嗎?”
“一天夠了?!毙苷f完便走,沒有回頭。
立青醒來已經(jīng)是下午,屋里陰暗,像往常一樣,他坐起來,靠在墻上,看著對面的桌子,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異常,熊來沒來過他也記不住?;顒酉律碜?,覺得有了些力氣,便想出去走走。外面是什么季節(jié),也許是春天,也許是夏天,又有點像冬天,反正一年四季都沒什么差別。太陽被鉛灰的云吞進去了,怪不得一朵朵那么肥。小兒子在門外的空地上劈柴,他走近看,人有點熟悉,但想不起來到底叫什么。
“這柴是我家的啊?!彼麑χ鹤拥谋秤昂啊?/p>
“是你家的,我?guī)湍慵遗?。”小兒子回過頭,滿頭是汗。
“難得你這樣好心,晚上到我家吃飯?!?/p>
“行,你先回去做飯?!?/p>
“對,我得先回去做飯。”說完,轉(zhuǎn)身往回走,走到自己屋前定住了,突然想不到自己要回來干什么。到處張望了一會兒,覺得身體有些力氣,應(yīng)該出去走走,又往外面走去。
“熊叔走了。”小兒子說。
熊來過嗎?他向前走了一步。熊他倒是記得一些,好像是一個老朋友。
小兒子扔下手里的斧頭,坐在劈好的柴上點了根煙,看著他父親的樣子,覺得很悲涼,父親連自己都忘記了,卻記得熊叔。
二
漚雨半個多月,地上都是黏稠的黃土,空氣濕度很高,所有東西都濕透了。立青躲在屋里,用一個鐵臉盤烤火,小兒子扛來的一捆柴已經(jīng)燒了一半,這是一種叫鴨腳木的樹,干而硬,很適合燒火。有時火大,燒了立青幾根胡子,他的胡子半黑半白,像墨水不夠的毛筆寫的筆畫。火盤邊上很暖和,讓人很容易忘記這是個寒冬。外面冬雨輕飄,周邊一點聲音也沒有,動物和人都躲起來了。
小兒子經(jīng)常蹲在門口抽煙,這種天氣什么都干不了。門口通往外面那條路很空蕩,上面的腳印都積著水。熊叔很久沒來了,他有點不習(xí)慣,有好幾次他想跟立青聊聊熊叔,看到立青完全沒有記得的樣子,他就沒提起來。立青是忘記了,這幾個月過得跟往常一樣,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任何一個人來他不知道,走也不知道,他就在自己的世界里徘徊重復(fù)。
小兒子騎摩托車出門,摩托車在路上劃出一條水線,立青聽到摩托車發(fā)動機的聲音,開始很大,逐漸小,繼而消失在空曠里。柴快燒完了,小兒子出門的時候忘記給他添?;鹂煜绲臅r候,他沒有去院子拿柴,外面濕透了,他適應(yīng)了屋里的干燥。他干坐著,感到有些冷,冷得好些地方都僵住了。他想到角落里有一些舊報紙,正好拿來燒,燒完了再看看屋里還有什么能燒的。抽屜里有一本筆記,也被他放進火盤,燒了一半,火滅了,再要點的時候,看到了上面有很多字,撿起來拍干凈,把老花鏡扣到鼻梁上,這本筆記寫得像一本日記,不知道是誰的東西。他很冷,感覺再這樣下去也許會被凍死,人到了這個年紀(jì),是很容易就死掉的。他把筆記扔到桌面上,回床上蓋著被子躺下了。如他想象那樣,被窩里也是冰的,被單已經(jīng)潮透了,但是能怎么辦呢,只能這樣了,他祈禱著自己睡過去還能醒來。
萬幸,他又醒過來了,和所有醒來的時候一樣,他開始對眼前的事物做判斷,繼而對自己做判斷,努力找自己和世界的聯(lián)系。外面下著細(xì)雨,屋里光線陰暗,小兒子進門打開電燈,端著冒著熱氣的飯放到桌子上,看到燒了一半的筆記本,火盤里還有紙屑。
“應(yīng)該去拿柴?!毙鹤诱f。
他看著燒掉的筆記本說:“火燒到這了嗎?”
小兒子隨手翻看,知道這是熊叔寫的那本。
“這是熊叔留給你的,你把它燒了?”
立青空洞地看著那本筆記本,他實在想不出一點東西出來。小兒子拿了一支筆,在沒燒掉的那一頁寫上三個大字:不要燒。
他騎摩托車去了海邊一趟,去到了熊叔的家。很久之前他去過一回,那時他十來歲,熊叔帶他和父親出海,那是他第一次看海。在漁船里,他們兩人一直趴在船欄上吐。沒有見到熊叔,他那幾個兄弟說他出去有一陣子了,不知道去了哪里??雌饋硭麄円膊⒉辉诤跛皇抢淅涞貞?yīng)付。
他把摩托車騎到海邊,海是灰色的,海風(fēng)很大,海浪一波一波往岸上推,他想著熊叔無妻無子,自己一個人能去哪兒呢。他記起了熊叔的那艘船,回去問他們,他們指了個方向,他沿著那個方向走,在沙灘的灌木叢發(fā)現(xiàn)了一艘一半埋在沙子里的船,船板和木條腐爛掉了,綠色的爬藤纏著它們。他站了一會兒,記起和父親出海的情形,這么多年過去了,暈船的感覺還未散去,同時記起的,還有熊叔拿著漁網(wǎng)撒向海里,撈起來網(wǎng)里有蝦、蟹、海魚,有時候會有海星,熊叔丟到他面前說,玩吧?,F(xiàn)在這艘船永遠(yuǎn)也入不了海了,他拾起一根棍子,去把纏在船板上的爬藤弄斷,他也不知道為何要這么做,弄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還有無數(shù)的爬藤藏在船底下。他坐在斷掉的爬藤上,抽了一根煙,便騎摩托車回去了。
“找不到熊叔了?!彼鋈ツ昧艘焕π虏?,重新生了火。
“熊叔是誰?”立青皺著眉頭想?!鞍郑矣X得熊叔以后可能不會來了?!彼自诨鹋枧赃叄馃揭恍┥?,響起一陣噼啪聲。立青坐在小兒子對面,他盯著火堆看,火舌在他眼睛里搖動著。他覺得兒子似乎有心事,大概跟他提的那個熊叔有關(guān)。但他沒想問下去,熊叔這個人來不來又怎么樣,日子不也這樣過。
他最近在思考些奇怪的事,也就是他感知到他離一些東西很近了,但總是摸不著。他想這是不是人將死之前才感知到的,倘若是這樣,死掉之后自己會是一個什么狀態(tài)。這個問題困擾著他,他每次想頭就會痛,像是好多繩子在腦子里面絞在一起。頭痛無法緩解時,他被迫找些事做來分心,譬如空踩縫紉機,拿鏟子挖院里的土,挖了又填回去,填回去又挖出來。有時累了不想動,坐在桌子邊上,看看那本上面寫著不能燒的筆記本。每天拿起來看時,便想著,這書可真有意思,說不能燒,倒被燒了一半。這樣想著他會往下翻翻。
筆記本像是一個水手寫的,里面寫了他在船上的生活,提及了好多陌生的詞,曼徹斯特、耶路撒冷、孟買、卡薩布蘭卡、慕尼黑,這些他一個都不認(rèn)識,也許是個城市,也許是個國家,也許是跟他現(xiàn)在住的地方一樣,是個小村莊。那水手可真是喜歡喝酒,幾乎每天都要喝酒才能入睡,這么看來,他是有點喜歡這個水手。
屋里已經(jīng)很久沒有酒了,不知道為什么,每次問別人,別人總說沒有酒,難道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酒了嗎?可他又在墻角看到幾個空酒瓶,只好拿起來聞聞味道,有酒味,但好像又發(fā)酵了,味道很奇怪。他也不在乎,有總比沒有好。翻的次數(shù)多了,他發(fā)現(xiàn)這個水手在里面偶爾提到一臺錄音機。
三
筆記本第六十四頁:
父親死了,死的時候我在海上,那天出乎意料地捕了很多魚,好幾種顏色,有人說那是熱帶魚,隨著暖流游過來。我把它們都放了,它們看著就不像要被人吃的樣子。
回到家里見父親躺在大廳的蚊帳里,有親人過來看他那張蚊帳就會被掀開。他們問我要不要去看他最后一眼,我沒有去,我不想看他,看又能怎樣,人又活不過來。他們轉(zhuǎn)述給我,父親去之前講一段比較模糊的話,大概是可以去見老四了。他對老四心存愧疚,船翻的時候大伙都游上來了,就老四沒有。四哥對我不錯,七兄弟里,他算對我最好的。他死之后,我回來接了他位置,因為他們都不敢接,覺得晦氣。父親跟我說,老四的東西你來接最合適。我便開始出海了。
想起從林場出來那天,以為我會很快回去,其實我有時間回去,但是那段時間不知道為何,就只想出海。我們出海最遠(yuǎn)快到南沙那邊,有時候我值守,在甲板上,看到一艘漁船在看不到邊際里漂著,覺得世間的事便像那船劃出的海浪般,卷起來時兇得很,但很快就平靜下去了。幾年后我終于回了林場一趟,但是林場已經(jīng)改制,伐木的人都回家去了。你父親還在林場小屋那里,我從他那兒打聽到,你去年結(jié)婚了,對象是隔壁村的一個女子。我跟你父親聊了一會兒,他問我家里的情況,我說都好。我本來想去見見你,到了你家附近,聽到里面很熱鬧,似乎有幾個人在開心交談,我就回去了。
筆記本第九十一頁:
貨船從馬六甲海峽穿過,天上黑云翻滾,看起來要下大雨。右邊就是馬來西亞,父親以前說過,曾有祖先下南洋,到馬來西亞定居了。祖先吧,太過于遙遠(yuǎn)了,就算他現(xiàn)在站我面前,我認(rèn)不出他,他也認(rèn)不出我。
我躲在甲板的門邊上,看著暴雨從天而降,想起站在林場小屋時,有一陣子也是下這么大的雨。雨是一樣的雨,但樹林變成了海,我想給你講一講海上的事,但同時我也知道,我未必真的會跟你講,從某個程度來講,我知道了,便等于你知道了。
我們出了馬六甲,進入印度洋,而后從蘇伊士運河進入地中海,出去就是歐洲了。在年輕的時候,我從沒想過會走到這么遠(yuǎn),我們在碼頭酒館喝過酒,醉過很多次,有幾次半夜起來,看到碼頭的燈照到床頭,以為自己還是在林場小屋,認(rèn)清現(xiàn)狀后,一陣失落感襲來。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感覺自己快老了,手掌的紋路越來越深,手背越來越皺。我也幻想過你老的樣子,總想象不出那個樣子。我為何去遠(yuǎn)洋貨輪做水手,一直沒跟你說,那次你父親去世,忙完葬禮,我坐在你家大門口抽煙。你的兩個兒子在前面玩得很開心,他們還不懂什么是死亡,我是見過太多了。你問我現(xiàn)在做什么,我說出海做水手,后來我們又隨便扯了一些東西,對于曾經(jīng)在林場的事情,只字未提。好多事情,覺得沒必要跟你說。我父親死了幾年后,打魚已經(jīng)很難混下去了,其他兄弟都轉(zhuǎn)了行,創(chuàng)業(yè)的創(chuàng)業(yè),打工的打工。只剩下我一個人和一條船,船已經(jīng)非常舊了,賣了也不值幾個錢。
我撐了三年,直到船要大修了,才放棄了它,跟著同村的一個伙計去做水手。
筆記本第一百一十三頁:
大伙都老了,那些在林場一起伐木的都死得差不多了,我算是活一天掙一天。年紀(jì)大了,越發(fā)想念年輕時的日子,我去了很多次南安林場,林場小屋開始還沒塌,孤零零地立在那兒。后來塌了,只剩下墻根,那些在墻根下的植物長得飛快,很快就掩蓋住墻根。我想著會不會有一天來找不到小屋,這樣讓我恐慌。我來的時候,就躺在墻根上,聽著風(fēng)搖動樹葉的聲音,真像下雨。
有一次碰到你小兒子,他說你記憶不太好,像是犯了癡呆,還說你經(jīng)常一個人騎著馬去鎮(zhèn)上的大排檔喝酒,喝醉了馬把你馱回來。
從遠(yuǎn)洋貨輪上退下來,我一直待在家里,一個人生活,沒事就去翻新那艘船,如果船修好了,那時候你還能走,我可以帶你出海聽聽海邊的雨,我說過的。結(jié)果修船的難度超乎我的想象,自己體力一天只能動一個小時,又請不到人家?guī)兔Γ瑢λ麄儊碇v,這是件沒有意義的事。幾年的時間,只修了一半。更糟糕的是,修好的那部分已經(jīng)開始老舊了。這變成了一件難以完成的事。
四
立青每天都翻開筆記看,每次都想,林場小屋到底是個什么地方,在筆記本里面,似乎對這個水手挺重要的。他有些羨慕里面那個人,還有人掛念,想著自己在這世上,一個掛念的人也沒有。雨還是沒有停下來,這樣多雨的冬季,在他生命里是有過很多次的,但他全忘記了。
他坐在火盤邊,烤烤紅薯芋頭,到點了就上床睡覺。他對林場小屋的好奇心越來越重,筆記本里沒說明白,也許前面被燒掉的那部分有,這么想是沒用的。他在找那些關(guān)于林場小屋的線索,知道它的大概位置在林場的某個方位。小兒子回來時,他去問他,林場小屋在哪兒?小兒子問他要干什么。他說想去看看。雨停后幾天,小兒子便開摩托車搭他去林場。小屋已經(jīng)不在了,只剩一簇簇茂盛的草木。
“就是這里了。”小兒子指著前面。
“這里什么也沒有啊?!绷⑶嗾f。
“塌了就沒有了唄?!毙鹤诱f。
立青在草木邊上站了好久,風(fēng)有些大,搖動著它們,發(fā)出沙沙的聲音。
兩個人一前一后站著,四周草木蒼蒼,無邊無際的綠淹沒了他們。
“沒什么好看的?!毙鹤诱f。
“覺得有些景象很熟悉,但就是想不起來?!绷⑶嗾f。
小兒子對這些沒什么興趣,他怕立青太累,讓他先回家去。
閉眼,睜眼,一片撐開的綠色世界,草綠,樹綠,苔蘚綠,天空也是綠色,下著綠色的雨,雨聲也是綠色的,在掉落,旋轉(zhuǎn),分離。好幾天,立青腦子里盤旋著各種各樣的綠。他做了好多綠色的夢,記憶細(xì)胞被團團綠色喚醒了一些。夢里他自己變成一團綠色的東西,在綠色世界里隨風(fēng)飄搖。醒來后他坐在床上,覺得世界突然明朗了許多。
冬季過去后,氣溫有所回升,他的身體也暖和不少。腦細(xì)胞也變得活躍起來,一些記憶以零碎的狀態(tài)呈現(xiàn)出來。有一天陽光穿過窗子,照在地板上,他盯著那些窗柱的影子看很久很久,而后去門外空曠的地方站著,看著自己的影子躺在地上。有一些奇怪的問題浮現(xiàn)出來,他不得不去思考,影子雖然是他的影子,但它所在的世界跟他完全不一樣,他只是能看到它而已,他想到了熊,想到了似乎好久沒見到熊了。他抬頭望了望天上的光源,腦子里突然很舒暢,想起了人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那天他醒來,所有的事情無比清晰起來。他想起了他已故的妻子,想起和熊在林場的那些日子,明白了熊的筆記里那個你寫的就是他。他清楚地記得,在熊離開的那天早晨,他一個人對著墻發(fā)呆。那種延遲的空蕩感瞬間沖到腦殼里。熊現(xiàn)在在哪里呢?
他走出門口,慢慢睜開眼睛打量這個世界,所有的東西似乎變化不大,天還是天,地還是地,屋子還是屋子。他細(xì)細(xì)看自己蒼老的軀殼,明白幾十年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那些事情怎么還像是在昨天一樣。林場里樹木搖晃,父親在小屋里做飯,熊在面前對著他笑。和妻子拜堂成親,看著兩個孩子出生,然后長大。一生就這樣過去了,沒有人告訴他該怎么走,走到盡頭,發(fā)現(xiàn)心里空得很,所有的一切似乎都飄去了。
好多年沒有騎摩托車。摩托車在往海邊的小路上走著,立青瞇著眼看前面。他從來沒那么從容過,前面會有什么呢,真正的前面什么也沒有,或者又什么都有。風(fēng)好大,兩邊的綠樹在搖動。他那頂帽子被吹飛了到空中,掉到后面去。他沒打算回去撿回來,一切都是既定的,又何必去找?,F(xiàn)在,他只想慢慢向前走。
循著記憶,他找到了熊以前的居所,那是一間破舊的兩層平房,外表到處是海風(fēng)侵襲的痕跡。熊的侄子告訴他,半年前熊就去世了,到此為止,他們七兄弟全都去世,一代人不復(fù)存在。他探聽熊所葬之地,知道熊的骨灰已經(jīng)撒到海里。平房一樓只有一堆纏在一起的漁網(wǎng)。立青爬上二樓,里面有一張鐵架床,窗對著海。他站在窗前向外看,海像是傾斜的,灰色的海水從遠(yuǎn)處不斷涌來,似是隨時能把這間房子淹沒一樣。他定在窗前,完全沉在面前的廣闊里面。
他回到屋內(nèi),眼睛轉(zhuǎn)了一圈,視線落在鐵架床上。鐵架床有一個海藍色枕頭,已經(jīng)發(fā)霉。邊上放著一個灰色木盒子,上面有一層很厚的灰塵。他吹掉一層灰塵,還有一層,又用衣服抹一遍。緩慢打開,里面是一臺錄音機,旁邊是好些磁帶。他搗鼓了一下,發(fā)現(xiàn)還能轉(zhuǎn),但沒發(fā)出聲音。他正想著是哪里出問題的時候,里面?zhèn)鱽砹寺曇簦窍掠甑穆曇?,很?xì),滴到屋頂上,輕輕敲動著。他聽了一陣,翻看旁邊的磁帶,上面都寫有字,有新加坡、吉隆坡、曼徹斯特、耶路撒冷、羅馬、孟買、里約熱內(nèi)盧、布宜諾斯艾利斯,一共十三盒磁帶,還有幾盒名字看不清楚。他把所有的磁帶放進去,發(fā)現(xiàn)全部是雨的聲音。一種巨大的沖擊感襲擊了他,他的心像被無數(shù)雨點穿過一樣,整個人在不斷下沉。兩腿艱難邁向窗口,頭伸出窗外,悶著聲開始嘔吐。
風(fēng)穿過窗戶,呼呼響著。他兩手抓著窗框,漸漸把頭抬起來?;氐轿堇铮咽找魴C往上挪,把頭枕在收音機原來的位置,與旁邊的枕頭平行。收音機里雨聲陣陣,逐漸地把他拽入那些下雨的日子里。他閉上眼睛,在緩慢的回憶中,他感到生命正在快速消逝,但他一點也不驚慌,他從來沒如此平靜過。
等他醒來,錄音機里的磁帶放完了,雨停了。他先是盯著錄音機看,然后又盯著四周仔細(xì)看了一遍,完全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他很驚恐,慌忙走下樓來。熊的侄子叫住他,問他去哪兒。他看了他一眼,以更快的速度跑向海邊。一剎那間,所有的東西他都忘掉了,連自己是誰也弄不清楚。
精疲力竭后,他停在海邊一塊礁石上。四處空無一人。往前四五米,浪打在礁石上,濺起浪花又落下。再往前,是一片灰色的海,無邊無際。世界化為了混沌,所有的邊界都消失了,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存在過的,沒存在過的,全混在了一起,再也分不清楚。
責(zé)任編輯:阮雪芳
【作者簡介】
寧經(jīng)榕,廣西欽州人,1990年生,魯迅文學(xué)院第四十四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小說見于《中國作家》《青年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西部》等刊。曾獲《廣西文學(xué)》新人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