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田樹萇先生,作為書界晚生后學,無人不敬仰,緣于他的才情,緣于他的人品,緣于他的格局。在追隨先生的這些年里,我逐漸地走進了他的書法人生,被他的治學精神與人格魅力深深感染著。
樹萇先生1944年生于山西祁縣,這是黃土高原上一塊地肥水美又底蘊深厚的地方,歷史上曾出現(xiàn)過政治家王允、詩人王維、詞人溫庭筠等大家。明清以來,以晉商文化享譽全國,民間鄉(xiāng)里讀書收藏之風盛行。他的父親是一位遠近聞名的中醫(yī),母親是一位擅長文藝的教師,可謂書香之家,文脈有續(xù)。先生于山西藝術學院畢業(yè)后以其特有的書法才華被書界前輩看中,調入山西省書法研究會,成為籌備山西省書法家協(xié)會的第一個專職書法工作者。不久后,書法研究會發(fā)展為山西省書法家協(xié)會,田先生就是組建工作的最早參與者。省書協(xié)成立后,組織上的工作,事無巨細都落在了他的肩上。之后,他在書協(xié)崗位上,一千就是幾十年,最終成為山西書法事業(yè)的引領者。退休后,他繼續(xù)奉獻著自己,與各文化社團和廣大書友打成一片,直至今日,成為大家心中靈魂性的人物。
樹萇先生的學書之路入道早、起點高、取法寬,他愛學習、善學習、有思想、敢突破。青少年時期涉獵書法,就從顏真卿楷書及魏碑《鄭文公》入手,打下了堅實的基本功。殊不知當時的書法啟蒙,能同時關注到顏體和魏碑的,尚屬鳳毛麟角。老一輩的書家,大多或顏或柳,或碑或帖,偏守一家,一生泥執(zhí),而樹萇先生卻反其道,博涉多取,不論古今書法,一旦發(fā)現(xiàn)感興趣的東西,就轉身伏案,援筆臨池。長年的勤奮,加之深厚的文化積淀和美術素養(yǎng),先生在書道上突飛猛進。同時,他還大量閱讀和研究古今各種書論、文學、美學和哲學的典籍,結合實踐,坐臥思索,每于豁然開朗之時,多有妙手偶得之作。他經(jīng)常說,面對大量古代經(jīng)典,要化各大家之長為我所用,可見他是用理悟人生的思想高度,來理解書法學習的方法論。這種思想高度,決定了他在書法領域非凡的開創(chuàng)性,因為他從不滿足于現(xiàn)狀,而是不斷地轉換、融合取法對象,熔古鑄新。他對古人有所悟,會取舍,善于抓住本質,對當代書風也不步其形式,而是保持自己獨特的思考。所以他是能涵蓋古人,又具有現(xiàn)代意識的書法家。從他的大量作品來看,以往半個多世紀的書法苦功和他感悟書道的境界都一—化為活法,步入了書法妙境。
一個人的文化底蘊、思想見識、綜合修養(yǎng)、人生閱歷,決定著他藝術的高度。樹萇先生學書能做到博見廣臨,能融會貫通而從不茫然,他熟識中國書法發(fā)展史和文藝理論史,能沿著中國書法發(fā)展脈絡追本溯源,從碑帖本源上探究碑帖融合的方式和方法。樹萇先生首先是一個思想者,一個傳統(tǒng)知識分子,對待創(chuàng)新,他更多的是在向內求索,而不流于外在形式。他深入踐行傅山“四寧四毋”的審美主張,書法成就深深地植根于他獨特而深邃的書學思想,例如“北人當學北碑”“博涉多優(yōu)”“書不入古,必墜惡道”“我寫我心”“古人為賓我為主”“意勝于法”等等,這都是他多年書法實踐總結出來的“金科玉律”,對后學者影響深遠。
樹萇先生的書法藝術特色最重要的在于精神意氣的表現(xiàn)。他常常強調“書法是一種表現(xiàn)性藝術”,因此于諸書體中,他最鐘情于草書,他的草書也最能“達其情性,形其哀樂”。他取法廣博,幾乎對草書史上所有的知名法帖都進行了深入研習,其中的經(jīng)典更是心追手摹、筆耕不輟,從張芝古法到“二王”經(jīng)典,從“顛張醉素”到徐渭王鐸,從黃山谷到傅青主……當然也包括現(xiàn)當代本土的、外地的書壇前輩,然后從干門萬派中抽取出草書的本質、草書的精神,為我所用。
提到樹萇先生的草書,總會給人以濃烈的傅山印象。山西書家總有一種難以割舍的傅山情節(jié)。傅山最精妙之作,真是“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之能成”,騰蛟起鳳,金蛇狂舞,出神入化,不見端倪。與傅山的恣肆抒情、自由揮灑相比,同時期的王鐸則顯得理性多,也更顯得老成持重一些。然而傅山亦有不及王鐸之處,就像李白較之杜甫的詩歌一樣,有許多是“不工”的,顯得粗頭亂服,傅山極度自然和自由的書寫狀態(tài)所導致的粗疏之處難免令人嘆息。連綿不斷的圓圈線形多少有些單調。那么,傅山草書的現(xiàn)代意義是不是需要在這塊傅山故鄉(xiāng)的土地上再深入挖掘呢?樹萇先生在這一領域里不斷實踐、上下求索,他是扎根北碑來表現(xiàn)草書藝術的,這是他獨立之精神。由于他長期浸淫于碑版,形成了線條“中實”的行筆習慣。在縱情書寫的過程中,他常常指、腕、臂、肘并用,筆壓得下,但不滯筆,提得起,又能鋪毫著力,隨放乍起,靈動活潑。他在流動的線條中抒情,是通過對碑的磨礪,預先將骨力練好了,創(chuàng)作中自然地融入行草的血肉中,才最終形成了蒼茫而圓融的線質。先生將漢魏體格化入傅山的逸氣與率真,行成“碑”化了的草書,這一點與傅山迥異。傅山時期的書家們,僅從審美主張和文字字形上去融會金石碑版,而樹萇先生則從書寫技法中主動融合碑帖,逐步將“碑意”發(fā)于毫端,自然而然“內化”了。
然而,樹萇先生既沒有一味地在碑派的雕飾中徘徊,也沒有固執(zhí)地發(fā)揚傅山草書的率意狂放,幾十年的探索實踐,他就是在這個“兩難”的領域里不斷深耕,習北碑而不匠,寫傅山而不滑。最終百煉鋼終成繞指柔,融合歸一,達到了“不激不厲,風規(guī)自遠”之境,在草書領域里找到了一條不同于時風的自由之路。這也許是我們這個時代對傅山草書精神的延續(xù),也是碑學書風走過幾百年來又賦予它自由浪漫精神的探索。厚重高古的氣象,獨立自由的人格,在先生身上完美合一,在中華民族走向偉大復興的今天,這無疑是一種植根于民族沃土的文化自信。
樹萇先生為人寬和,從藝真誠,性情率直,襟懷坦蕩。他有度量、有閱歷,擅作畫,能詩文,有著深厚的文學素養(yǎng),超凡的人格魅力,年久歷深,灑脫無為的老莊思想在其作品中時有流露,正如劉熙載在《書概》中曾言;“書者,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睡其志??傊唬缙淙硕??!苯陙恚壬P墨已不露痕跡,而是舉重若輕,筆隨意到。如今年過八十的樹萇先生依然善飲,每有微醺之境,還能讓自己陶醉其中,無為無我,佳作天成。雖然已是有較高威望的老藝術家了,但他對待藝術創(chuàng)作并沒有自我“固化”,沒有教條化、程式化的個人習氣,他仍然在探索,在認定的藝術理念和審美取向下,繼續(xù)汲古納新,反復在經(jīng)典中尋找新的靈感,努力讓每—件作品完成一次新的創(chuàng)造,知行合一,為道日行,難能可貴!他追求的是震撼心靈而非博人眼球,在這個偉大的時代,他以“舍我其準”的責任和擔當,立足書法本體,勇敢探索創(chuàng)新,推動書法事業(yè)更進一步。唯愿先生心安體適,健康快樂,為中國書法史獻上一份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