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吃回鍋肉，就不得不提回龍壩老場。

從回龍壩老場鎮(zhèn)東場口下十步梯，過老石橋，老皂莢樹下就是高二廚子開的餐館。餐館不大，就只擺得下四張大桌子、四張小桌子的地盤。餐館可熱鬧了，大家都是沖著回鍋肉來的。這里的回鍋肉有上十種做法，蒜苗回鍋肉、芹菜回鍋肉、韭菜回鍋肉、辣椒回鍋肉、筍子回鍋肉……至于回鍋肉搭配著什么菜一起炒，那就要看季節(jié)了。什么季節(jié)出什么菜，配菜跟著時令變。無論用什么配菜，回鍋肉都是主菜。肉嘛，無論哪年哪月哪天，哪個不想吃上一口呢？

高二廚子精神好著呢。生意好，誰都提得起精神。每天早晨，天剛麻麻亮，高二廚子就翻身起床，背著竹背簍徑直去菜市場，先買肉后買菜。肉，單買那不肥不瘦的三線肉。菜呢，就根據季節(jié)，韭菜、芹菜、蒜苗、白菜、筍子等，一季一變化。高二廚子買了肉和菜，唱著山歌一路小跑著回到餐館。

回到餐館，高二廚子便擼起袖子忙開了，鍋碗瓢盆叮當響?；劐伻饪雌饋砗唵危勺銎饋砺闊?，那是考手藝的活兒。從買回來肉和菜開始，高二廚子的徒弟蔣發(fā)財就跟著，一步也不離地跟著。高二廚子的手到哪里，蔣發(fā)財?shù)难劬投⒌侥睦铩?/p>

肉，冷水下鍋，水剛開就得起鍋。目的是去除肉里的血水和腥味，還能讓肉緊實有嚼勁。芹菜、韭菜、蒜苗和蒜薹等要切一寸長。圓白菜要除去菜幫子，葉子要盡量擇細擇均勻。萵筍頭、楠竹、竹筍等要切成薄片。肉呢，從開水鍋里撈起來，要立即放入冷水中。等肉冷過心后，才能上刀切。肉要切成筷頭那么厚、巴掌那么大的片?；佚垑畏綀A二三十里的人都知道，大刀回鍋肉是高二廚子的拿手菜。大刀回鍋肉，肉片大塊又厚實，吃著得勁。

菜切好了，肉也切好了，回鍋肉就該上場了。高二廚子炒回鍋肉，就像回龍壩場口戲臺子上的耍戲表演。高二廚子用抹布稀里嘩啦地擦著一口大鐵鍋，右手提起鍋鏟子從一只大油罐里挖豬油，上上下下抹著大鐵鍋。豬油化了，豬油熱了，豬油冒青煙了，高二廚子嘩的一聲倒入大肉片。炒，得勤快地翻炒。肉片炒到帶點金黃色時，配菜就得下鍋炒了。炒是回鍋肉的關鍵。要炒好回鍋肉，火候是關鍵中的關鍵。炒時全程得用大火、旺火，要是炒得大鐵鍋里能冒火星子，那是最高境界。大鐵鍋里冒著火星子或火苗子時，得瞧準火候，否則，回鍋肉就炒煳了，喂狗狗都不吃。

高二廚子干得起勁，說得也起勁，蔣發(fā)財聽得更是起勁。要學手藝，得用眼睛和耳朵，更得用心。

蔣發(fā)財是那年冬天來到高二廚子的餐館的。那個大冬天的夜晚，回龍壩下了一場大雪，封山封林。清晨，高二廚子出門去菜市場。剛推開門，就發(fā)現(xiàn)門口躺著一個人。那個人不是別人，就是蔣發(fā)財。

高二廚子說：“你怎么不回家？”

蔣發(fā)財說：“我沒有家了?！?/p>

蔣發(fā)財那樣搞，家早晚會沒的。他賭錢，天天賭。爹娘在世的時候，有爹娘管著，蔣發(fā)財還有點兒收斂。頭年，爹娘相繼去世了，蔣發(fā)財沒了約束，有時賭上三天三夜都不回家。之前做生意的本錢都被他輸光了，家產也抵押了。老婆看著家里的光景，連夜跑回了五十里外的娘家，死活不見他。

高二廚子說：“想吃回鍋肉不？”

蔣發(fā)財像雞啄米一樣不停地點頭。高二廚子把一盤回鍋肉端到蔣發(fā)財面前。哎喲喂，蔣發(fā)財像餓狼一樣，一眨眼的工夫，兩大碗米飯就下了肚。盤里的油星子和碗里的米渣渣都看不到，就差沒用舌頭舔了。

高二廚子說：“還想吃回鍋肉不？”

蔣發(fā)財說：“當然想了?！?/p>

高二廚子說：“想，你就干脆給我當徒弟，我讓你天天吃回鍋肉?！?/p>

蔣發(fā)財在高二廚子的餐館里聞著回鍋肉的香味，居然把賭錢的陋習改掉了。

高二廚子說：“回鍋肉好吃，‘回鍋路’你敢走不？”

回鍋路是回龍壩一帶的口頭語，就是做回頭事的意思?；佚垑我怯腥俗隽耸裁村e事，改了，繼續(xù)往好的方向做，就是走回鍋路。回龍壩有句俗語：回鍋肉好吃，回鍋路不好走。

蔣發(fā)財看著師父，不說話。

高二廚子說：“這兩年，你在我的餐館里學炒回鍋肉，手藝上來了，路子也走回來了，家也興起來了，可是你跟你老婆怎么就回不了頭呢？”

蔣發(fā)財站起來給師父倒了一杯茶，坐回去，低著頭。

高二廚子說：“聽說好多人給你老婆說媒，她都拒絕了。你老婆那是在等著你回頭呢。這樣的女人，巴心巴肝的，你還等什么？”

蔣發(fā)財說：“我就是心里解不開那個結，拉不下這個臉?！?/p>

高二廚子說：“就吃一盤回鍋肉，走一次回鍋路的事，就把你堵死了呀？你呀，得把握好火候，否則，你怎么出得了師喲！”

蔣發(fā)財說：“出師？”

高二廚子說：“你不想出師？”

蔣發(fā)財說：“我?guī)熌镞€在倒橋子那場上，一個人靠著賣草鞋過日子呢，你怎么不把她接回來？”

屋子里突然間靜了下來。

蔣發(fā)財說：“那年月都是窮鬧的。不就是家里來了客人，沒錢，打不起主意，拿了人家一塊肉，想炒回鍋肉嘛。你把師娘趕走，十多年了，也該回頭了。”

蔣發(fā)財提起茶壺，又給師父滿上水。

蔣發(fā)財說：“還是那句話，回鍋肉要吃，回鍋路要走，回鍋事要辦?！?/p>

高二廚子站起來，說：“辦就辦。師父得辦，當徒弟的也得辦?！?/p>

兩人推開門。屋外，一地陽光。

好多年過去了，回龍壩的人還在說，高二廚子和蔣發(fā)財都是炒回鍋肉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