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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樹撞之死

2024-11-22 00:00馮學(xué)起
延安文學(xué) 2024年6期

馮學(xué)起,陜西吳起人。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延河》《延安文學(xué)》等。著有長篇小說《大榆樹》。

1

狗日的好樹撞死了。他活著的時候,周圍的人都罵他狗日的,我從來都沒舍得這么罵他。他以前跟我說過他還不準備死,就這么活著。這回也沒跟我說他要死。死了,連聲招呼都不打,他真是一個無情無義的家伙,所以我特別生氣。我生氣了,能不也罵他一聲狗日的嗎?

好樹撞是餓死的,他身上背著的那個他老父親參加抗美援朝時用過的空蕩蕩的炒面口袋可以作證。法醫(yī)最終的鑒定也證明了這一點。既然是餓死的,那么他的死,肯定就與其他人沒有任何關(guān)系,盡管有那么多人罵他是狗日的?,F(xiàn)在這年月,餓死的人,死得一點也不得其所,死后繼續(xù)被人罵狗日的,聽起來,要比活著的時候被罵合情合理得多。

好樹撞死的時候還沒有結(jié)婚,沒結(jié)婚的原因可能是因為太多了,就說不清具體是什么原因了。他四十歲的時候,找對象的心氣依然很高,曾經(jīng)讓我給他介紹一個最好能用英語與他對話的女子。我一直在給他用心瞅著呢,但合適的對象特別少。其實,也有可能找到一個,但他死了,找到也沒用了。他死的時候跟活著的時候一樣,一點也不安靜,因為旁邊就是廣州的流花汽車站,那肯定是一個車水馬龍的場面,有沒有人圍觀一個叫做“狗日的”的人咽下最后一口氣,有多少,就不得而知了。死了以后,他還沒能按時離開這個世界,因為我聽說警察收了他的尸后,因沒有人認領(lǐng),還在冰柜里放了好長時間。再說,他活著的時候,得罪了那么多的人,刁難他的人肯定不在少數(shù),就算及時送他到另一個世界,他能輕易地過了奈何橋嗎?

在他老家,沒結(jié)過婚的人死了,埋的時候,面部必須向下,不能像正常人死了一樣仰面躺著,相當(dāng)于讓其“永世不能翻身”。用這種方式埋葬沒結(jié)過婚的死人,是一種講究——人們尊重了老幾輩子的一個講究。據(jù)說是因為沒結(jié)過婚的人精血旺盛,不這樣埋掉,精血旺盛的靈魂就會返回陽間到處鬧騰,那些通常擅長治鬼的陰陽巫神根本拿他沒辦法,陽間的生活秩序就會被鬧得天翻地覆。好樹撞本來就不安分守己,所以就算他結(jié)了婚再死,有些人都想讓他以趴著的方式到另一個世界去,絕對不能讓他再回來。

2

好樹撞和我是大學(xué)同學(xué),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我們一同在省城的一所外語學(xué)校上學(xué)。他是我們年級里的“大哥大”。之所以是“大哥大”,年齡大是一個原因,重要的是他當(dāng)著學(xué)生會主席,更重要的是他還會抽煙喝酒。那時候,大學(xué)校園里的學(xué)生都不抽煙喝酒。我們用單純的眼睛看世界,覺得學(xué)生會主席就相當(dāng)于我們公社的武裝部長,威武成熟,有見識,又有本事;又因為我們見過抽煙喝酒的人都是大男人,就覺得會抽煙喝酒的人見的世面多,至少已經(jīng)不是我們這樣的愣頭青了。當(dāng)然,他抽煙喝酒進行得很隱蔽,除了我們幾個要好的同學(xué),誰也不知道。我記得他經(jīng)常抽的是“黃金葉”牌子的煙。他抽煙的時候,給我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這是老牌香煙,民國時期北京前門那些煙販子賣得最多的兩種煙,一種是他現(xiàn)在抽的這個,另外一種是叫“哈德門”的煙。

那時候,大學(xué)里不允許學(xué)生談戀愛,誰如果談戀愛了,不管學(xué)校怎么處置他們,學(xué)生會主席好樹撞首先就不答應(yīng)。一旦他知道哪兩個人在談戀愛,他就會把他們的事情揭發(fā)在光天化日之下,讓同學(xué)們用笑里藏著的鄙視刺激得他們抬不起頭,用好奇的眼光瞅得他們走不成路,見人就心跳臉紅,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出現(xiàn),直到他們自動把燃燒的火焰抑制成“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自我安慰中,或者悄悄地把眉目傳情變成“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叮嚀。那家伙還有一個令我們可望而不可即的本事,就是當(dāng)我們才剛剛知道有一種專業(yè)課程叫“翻譯”的時候,他已經(jīng)開始大篇幅地翻譯文章,還經(jīng)常在刊物上發(fā)表來掙錢。

臨近畢業(yè)的時候,學(xué)校方面知道他抽煙喝酒的事情了。曾經(jīng)有老師要求處分他,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沒有受處分,還繼續(xù)抽,繼續(xù)喝。女同學(xué)知道他抽煙喝酒后,先是一片嘩然,但不知咋的,后來就漸漸地都特別欣賞他、崇拜他,天天找借口接近他。但他說他對任何一個女同學(xué)的欣賞和崇拜都沒有過回應(yīng)。他說他抽煙喝酒是出于無奈,學(xué)校原諒了,他就再不能違反“不允許談戀愛”的禁令。

畢業(yè)那年,他二十八歲,兩個弟弟幾年前就結(jié)婚了,大弟家最大的孩子都上小學(xué)了。

3

按照學(xué)校的分配計劃,畢業(yè)后他被分配到毛烏素沙漠旁邊的一所中學(xué)里當(dāng)老師,我被分配到毛烏素沙漠南邊很遠的一所高校任教。盡管離得比較遠,我們還是像黃土跟風(fēng)沙一樣經(jīng)常聯(lián)系,相互照應(yīng)著。那時候聯(lián)系人,離得遠的只有一種途徑,就是寫信。用寫信的方式說話,雖然聽不見對方的聲音,但認真的時候,也能從文字里看見對方臉上的喜怒哀樂,甚至能感覺到對方的心跳。當(dāng)我知道他死了的時候,不由得翻箱倒柜地找他給我寫過的信。幸運的是,我把那些年里他寫給我的信全都找到了,總共五十二封。我對著毛烏素沙漠的方向把那些信當(dāng)紙錢燒掉的時候,一直沒有從熊熊的火焰里看見他死了的樣子,全都是當(dāng)年上學(xué)時他青春年少的模樣。我突然覺得他的死,是因為一直沒有長大,但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沒有長大,咋就能當(dāng)學(xué)生會主席,咋就在上大學(xué)期間像大人一樣抽煙喝酒呢?咋就得罪了那么多的人,被那么多的人罵狗日的呢?

4

就在我們當(dāng)老師后的第二年暑假,我要去寧夏看望父母。那時候汽車走得慢,我不得不隨汽車在他所在的縣城住一個晚上。那天,我下車就去他們學(xué)校找他,一個看門房的老者聽說我找好樹撞,就熱情地給我找來一個方凳,讓我坐下喝茶抽煙,告訴我:“好樹撞在補課,五點半以后才能進去找?!?/p>

“我是從老遠的地方來的,路過這里,還要走很遠的路?!蔽覠o意中說了這么一句話。

“???那么遠!那我現(xiàn)在給你聯(lián)系?!闭f著,他就給好樹撞的教研室打電話。不一會兒,好樹撞急匆匆地來了。我老遠就看見他還是那個學(xué)生會主席的精氣神。走到我跟前,他像NBA賽場上的球員慶祝同伴表演了灌籃一樣,狠狠地給了我一個擁抱,然后抓住我的手使勁地晃著,臉上滿是真誠的激動,說:“我沒有想到是你來了。來了好,咱們走,喝酒去,剛發(fā)了工資,正有錢呢?!蔽铱匆娝獗黼m然多了一些風(fēng)沙走過的痕跡,但身體比原來結(jié)實了。

“我得先找個住的地方,今天走不成了?!蔽艺f。

“好不容易來了,到我門上了,能走你也走不成。對面就是縣招待所,我給你掏房子錢,咱現(xiàn)在就去登記?!闭f著,他甩了甩飄逸的頭發(fā)。

“咦,開始用發(fā)乳啦,頭發(fā)燦爛得很嘛!”

“哎,人活精神嘛!”

我們?nèi)チ丝h招待所,登記了一個房子。然后,我們未做停留就去了一家據(jù)他說是縣城里最好的飯館吃飯。他盡情地點菜,讓我覺得很不好意思。但他根本不允許我不好意思。接下來的喝酒,雖然延續(xù)著情義深深,但我那種不好意思的感覺更加濃烈了。看著他依然對我的不好意思不理不睬,我只好抑制住自己,半開玩笑地對他說:“你這個狗東西,酒齡比我大得那么多,就不怕把我灌醉?”

“醉怕什么?人生難得幾回醉。再說,今天即使醉了,也醉在你我之間,有何不可?”

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說話,但我明顯感覺到他對我說的以前的學(xué)校和同學(xué)之類的話題不感興趣。他好像在開玩笑似的對我說:“你下次來,要是我結(jié)婚了,再這樣玩命地陪你,你嫂子肯定不愿意?!闭f著,他臉上的笑給我展示出看起來并不遙遠的甜蜜。

“那我就不來見你了,要不,你就不要結(jié)婚,或者你就找一個能容下我打擾你的嫂子,哈哈?!蔽乙哺f道。

“嘿嘿,你我得見,婚也得結(jié),只能給你努力找一個臉皮厚一些的嫂子了。”

“有情況啦?”我問他。

“前些日子,有人給我介紹了一個女朋友,是我們縣長的女兒。現(xiàn)在這里的大學(xué)生少,女娃娃都想找個大學(xué)生老公?!?/p>

“那好啊,你趕快定下來,年齡也老大不小了。再說,有個縣長泰山罩著,好成家立業(yè)不說,說不定將來還能當(dāng)個副縣長?!?/p>

“哈哈,說不定有一天你真該叫我好副縣長呢。”他說的肯定是酒中性情之言,但我隱隱約約有一種要成真的感覺。在我的提議下,我們?yōu)閷淼暮酶笨h長滿滿地干了一杯??粗錆M自信、高興得要蹦起來的樣子,我突然產(chǎn)生了嫉妒,心想他要是真的當(dāng)了副縣長,也好,也不好,但為何好或不好我都說不清楚原因。他喝著酒抽著煙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子,瞬間讓我產(chǎn)生了后悔找他并和他喝酒的想法。但可能是出于情面,也有可能是那時候的我缺吃少喝,我還是堅持到了酩酊大醉,才和他相互搖晃著回到了縣招待所。

5

后來,我們聯(lián)系得更加緊密了。他給我寫的每封信里都充滿著陽光明媚和“前途無量”般的樂觀。又一年的冬天,我回家和父母一起過年,走之前曾經(jīng)收到過他的一封信,信里他反復(fù)強調(diào)讓我路過時來看他。其實,即使他不強調(diào)讓我去看他,我也一定會去。那時候汽車跑得慢,好樹撞所在的縣城剛好在我旅途的半路上,汽車跑到那就不走了,我單槍匹馬人在旅途,既然要住一晚上,咋能不去見我的好同學(xué)呢?更何況我還可以蹭酒蹭飯,若又碰到他剛發(fā)了工資,說不定他又給我掏房錢呢。

天色比上次去時黑得早,我下車后,街上的路燈已經(jīng)亮了。也許是好朋友之間的心有靈犀,他并不知道我那天要去找他,但我去時,那家伙正躺在辦公室兼臥室的床上看書哩,哪里也沒有去。我敲門的時候,他聲音洪亮地給了我一句普通話:“稍等,來了。我終于等來你這個狗東西了。”我一進門,身上的背包還沒放下,人就被他連捶帶搗地放倒在480d6d030f7cc81ab73656e366c911eb3313cbc3a0cfad17541851c170bbf180一個長條椅子上?!把?,你房間太干凈整齊了,我渾身的土,我出去拍打一下?!蔽艺f著,就要往外走。

“你不要作踐我,當(dāng)年你第一次喝酒后吐在我衣服上了,我嫌棄過你?”

“嘿嘿,你還記得這事?”

“我?guī)讉€小時前就感覺到你坐在車上凍得發(fā)抖,剛才還聽見你下車后,讓裹著寒冷的風(fēng)沙擊打出了幾聲噴嚏?!彼d奮地說。

“哈哈,你這狗東西,耳朵比鼻子還靈。下車后,我還被你們這里要命的冷空氣催出了幾個屁,你是聽到的,還是聞到的?”

“街上跑的到處是狗,我辨別不清哪個屁是你放的,哈哈?!?/p>

“我把煙抽完了,哪有心情和狗計較屁的事情?趕快給我上一支?!蔽乙贿叴曛鴥龅冒l(fā)麻的手,一邊向他討煙。他匆忙從床頭上拿來一盒煙,取出一支,塞在我有點顫抖的嘴里,點上火。

“呀,換牌子了,還是硬盒的?!蔽液輨诺爻榱艘豢?,看了看他手中的煙盒說。

“這個抽起來綿軟一點?!?/p>

“不抽黃金葉了?”

“那個三毛二一盒,這個一盒五毛多了。你知道中國最好的煙是什么牌子的嗎?”

“嘿嘿,我剛學(xué)會抽煙,還不了解行情。再說,我也沒有抽高檔煙的實力?!?/p>

“一云二貴三中華,黃果樹下阿詩瑪。這個是‘石林’,是云煙的近親?!?/p>

“你狗東西芝麻開花了。照這樣下去,下次來時,應(yīng)該至少抽一塊錢的煙了?!?/p>

“那當(dāng)然!你以為我就會當(dāng)學(xué)生會主席,永遠抽黃金葉呀?”

“縣長老丈人招呼上你了?”

“跟那沒關(guān)系,那事八字還沒一撇。你解凍了沒?咱們吃飯去,一會飯館門關(guān)了?!?/p>

“那走吧?!蔽艺f著,照著墻上掛的小圓鏡捋了捋被風(fēng)沙騷擾了一路的頭發(fā),同他一起去吃飯。我們?nèi)サ漠?dāng)然還是那個最好的飯館。

我們一起吃飯,雖然是為了解決饑餓,但最主要的是喝酒。當(dāng)然,并不是說吃得可以簡單湊合。他還是跟上次一樣的情義深深,看著他的氣勢,我內(nèi)心釀造的不好意思的情緒好像比上次少了許多。吃飯喝酒期間,他讓服務(wù)員到對面的縣招待所給我訂房,并叮嚀服務(wù)員,讓報上他的名字,房子的費用記在縣中學(xué)的賬上。

“當(dāng)官了?”我問他。

“哎,承蒙校長看得起,讓我兼職辦公室工作,負責(zé)對外接待。目前還是個跑腿的?!?/p>

“這應(yīng)該是你的特長呀?!?/p>

“放屁!你是說代課不是我的特長了?”

“唉,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有當(dāng)學(xué)生會主席的經(jīng)歷,有這方面的才能?!?/p>

“那當(dāng)然。”他很高興,“好好吃,好好喝。這也不用咱們掏錢?!闭f完,他又讓服務(wù)員給我拿了兩盒他抽的那個云煙的“近親煙”。

“呵呵,你也會腐敗了。”我調(diào)侃他。

“這個不算。管上這事后,我成天醉著?!?/p>

“那不好?!?/p>

“唉,怕什么!”

可能是因為他從事了行政工作的原因,我見他一舉一動比以前穩(wěn)重多了。盡管我們在一起很隨便,但他上次和我一起喝酒抽煙時的那種意氣風(fēng)發(fā)好像被藏起來了,有時候他還低頭沉思,語速也比以前慢了許多。我們吃飽喝足后,在他情緒的左右下,我們悄然地離開了。

街道上原來熙熙攘攘的人群幾乎都被團結(jié)在一起的風(fēng)沙和寒冷趕回家了。因為酒的原因,我們并不感到那種團結(jié)的力量多么可怕。面對空曠的大街,借著酒勁,他不再捆綁自己了,這對我也是一種解脫。我們用歌聲表達著興奮,用吼叫表達著心曠神怡。我現(xiàn)在還記得他那天唱的歌是《冬天里的一把火》。唱到“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時,他用手指著我,我胡亂地對應(yīng)道:“你才是冬天里的一把火,我是冬天里的一把沙。”我們都用濕濕的眼看著對方,笑得東倒西歪。

“我是冬天里燃燒的月亮?!彼蝗话殉兂闪苏f,跳了個一米多高的蹦子。我覺得他跳得比唱得好。他偶爾的嘆息總是讓我想起他說過的那句“我成天醉著”。我隱約地覺得他的“意氣風(fēng)發(fā)”和“成天醉著”之間似乎被一個秘密拉扯著。

我們唱著蹦著,走進縣招待所。上樓梯時,他像是蛤蟆一樣跳著上去。那天晚上,他沒有回辦公室,和我一起住了。睡到半夜,他突然把我叫醒,說想跟我說會話。我很累,怎么也不想清醒,但迷迷糊糊中聽見他借著酒醉告訴了我一個秘密:當(dāng)年臨近畢業(yè)的時候他差點被開除了。

“因為抽煙喝酒?”我突然像被鞭炮炸了手一樣,坐起來問他。

“也是,也不是。抽煙喝酒是輔導(dǎo)員準許了的,因為我上學(xué)前就工作了,當(dāng)過民辦教師?!?/p>

“那‘也是’呢?”

“也是因為抽煙喝酒,我差點被開除了。”

“唉,究竟是咋回事嘛?你咋突然變成一只撲朔迷離的兔子了?”我揉了揉朦朧的眼睛,和那時候的所有人一樣,聽到大學(xué)生被開除,就跟自己的手被鞭炮炸了一樣痛苦,也像看見別人的手被鞭炮炸了一樣著急。

“臨近畢業(yè)的半年時間,我談戀愛了?!彼c了一根煙,抽著。

“哦,不是因為抽煙喝酒?”

“是因為抽煙喝酒。因為你知道,那些女同學(xué)就喜歡抽煙喝酒的男生,成天像我離不開煙一樣地圍繞著我。后來……后來,我和一個女生好上了。”

“既然談了,你就想辦法不要讓學(xué)校知道嘛?!?/p>

“她懷孕了,沒辦法不讓學(xué)校知道,所以我們表面上都被開除了?!?/p>

我突然想起來了。上學(xué)的幾年里,就只見過那么一次最丟人的被開除事件。

“我記得那個女的不是咱們學(xué)校的,男的好像也不是你呀。怎么是你呢?不是叫侯瑞嗎?雖然我們當(dāng)時也覺得有些蹊蹺,但我們一直沒有把這件事情和你聯(lián)系起來?!蔽艺f著,酒醉和瞌睡都醒了。

那天中午下課,大家敲著飯碗準備去吃飯。突然聽見有人說又開除學(xué)生了。好樹撞和我們大聲吶喊著,跑到禮堂門口那個經(jīng)常貼通報的地方看。果然貼著一張開除學(xué)生的通報。女的是外校的,男的有名有姓,但哪個專業(yè)、哪個年級說得很含糊。后來聽同學(xué)們說,女的懷孕后,身體不舒服,就去她們校醫(yī)務(wù)室看醫(yī)生,在醫(yī)生的誘導(dǎo)下,她說出男的是我們學(xué)校的。兩位校領(lǐng)導(dǎo)碰頭后,就把他們同時開除了。

“哦,記起了??戳送▓蠛?,你不敲飯碗了?!?/p>

“嗯。打死你們也不可能知道那個男的是我,打死你們也不可能知道那個女的是誰?!?/p>

“但學(xué)校沒有開除你呀?”

“開除了一半。抽煙喝酒他們?nèi)徚耍剳賽壑辉徚艘话?。原諒的一半是因為我是學(xué)生會主席,沒有原諒的那一半是因為我是一個學(xué)生。學(xué)校不想開除學(xué)生會主席??赡苁沁@個原因?!?/p>

“那后來怎么樣了?”

“畢業(yè)證發(fā)了,但不是紅顏色的?!?/p>

“肄業(yè)證?”

“嗯。”

聽了他的自我暴露,我特別傷心。畢竟已經(jīng)走上社會,不可能像在學(xué)校那么簡單地看問題了。我的心情就像是我媽去集市上賣了一天雞蛋,回來拿的全是假錢一樣。我也不知道該說他不該談戀愛,還是該氣憤學(xué)校給他發(fā)了一個肄業(yè)證。我真想抱住他痛哭一番。

“你咋現(xiàn)在記起給我說這個事情?一直不要告訴我多好??!”過了一會兒,我對他說。

“誰想告訴你這種事情?現(xiàn)在老有人說我畢業(yè)證的問題。遇上這樣的事情,不給你說,給誰說?”

“為什么是現(xiàn)在?”

“我向教育局反映學(xué)校額外跟學(xué)生娃娃收補課費的問題,他們就開始在我的畢業(yè)證上做起了文章?!?/p>

“那你應(yīng)該和領(lǐng)導(dǎo)們好好溝通一下,亂收費國家是不允許的呀。”

“我向?qū)W校說清楚了,本來沒事了。但前不久一個老師跟學(xué)生談戀愛呢,老師的娃娃都快跟學(xué)生一樣大了。我發(fā)現(xiàn)后,向?qū)W校報告了。第二天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就叫我去了。領(lǐng)導(dǎo)見到我的時候,很感激我。后來,領(lǐng)導(dǎo)狠狠地訓(xùn)斥了那個老師,又給了一個處分。但從那以后,領(lǐng)導(dǎo)又拿我的畢業(yè)證說事了,好像再也不想放開了。”

“老師怎么能和學(xué)生談戀愛呢?而且還是結(jié)過婚的老師?!?/p>

“唉,情這個東西,哪里刮風(fēng)下雨,哪里就有可能生情。生情的時候是不講理的?!?/p>

“就跟你當(dāng)年一樣?”

“是的。我當(dāng)年一直反對在校生談戀愛,也極力阻止過那些談戀愛的同學(xué),但后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犯了那么嚴重的錯誤。”

“那現(xiàn)在既然不是你犯的錯誤,何苦管它呢?”

“放屁,你一點社會責(zé)任感也沒有。我就是不想讓我當(dāng)年不該做的事情再次發(fā)生。”

我對他說的社會責(zé)任不感興趣,不愿跟他多說了。迷迷瞪瞪中,我又聽見他說:“他們一天三頓飯都在飯館里吃,從來也不自己掏錢?!?/p>

我想他肯定在說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

“我那兩個不爭氣的弟弟不執(zhí)行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成天東躲西藏地生娃,現(xiàn)在每個家庭都生了好幾個娃。他們生娃,我繳罰款,唉……”他還在說。

我被他打攪得睡不踏實,翻身時,看見他躺在床上的樣子很悲戚,仿佛當(dāng)年那個激情飛揚、什么也不怕的好樹撞化成蝴蝶飛走了。

“也許下次你來,就沒有免費的飯和煙了。”他還在說,聲音很不自然。

6

在接下來的幾年里,我們各忙各的,最為重要的是,我結(jié)婚了,又生了小孩,成天被教案、作業(yè)和尿布纏繞著,忙得連想起同學(xué)的時間都少得可憐。期間,收到過他寫給我的幾封信,我也給他回了信,但寫回信多半是匆忙地應(yīng)付。漸漸地他寫得少了,我回得自然也少了。現(xiàn)在想來,可能是因為我回得少而導(dǎo)致了他寫得少,可能也有回得簡單,寫的熱情被冷落的緣故。

小孩上小學(xué)了,我終于又有時間利用暑假回家看父母了。汽車已經(jīng)提速了,本來我可以直接到達銀川,但我好像特別想見一下好樹撞,最想看一下他做了縣長女婿后的風(fēng)采。我就又在他所在的縣城下了車。

在往他們學(xué)校走的路上,我極力想象著見面的情形。我不知道那個縣長的女兒是不是通情達理,很害怕她不允許她的大學(xué)生老公成天到處亂跑,那樣我就沒有辦法和好樹撞共敘同學(xué)之情了。我也在想,好樹撞那家伙現(xiàn)在可能混得像當(dāng)年的學(xué)生會主席一樣,甚至更有呼風(fēng)喚雨、撒豆成兵的威風(fēng),成天甩著飄逸的長發(fā),屁股上跟著許多嘍啰,走在街上,誰都得給他讓路。我又想到,這回他肯定要請我抽中華煙、喝茅臺酒了。

我又到上次那個門房去敲門。門房里還是原來那老者在照門房,但他渾身上下明顯地顯露著藏不住的蒼老。頭發(fā)花白、彎腰駝背不說,兩顆門牙雖然沒有徹底下崗,但說話時急得直哆嗦,耳朵背得自己說話的聲音都很大。我問他:“大爺,請問好樹撞今天在不在學(xué)校?”

“誰?你要找誰?”他顯然沒有認出我,更不可能從說話的聲音上判斷出我曾經(jīng)來過,眼睛和耳朵Zr0Ya8wrGbKC4uB5tzaAh2G5SzgKxjeYBgyekoaa82k=一樣不好使了。

“我要找好樹撞。”我有意把“撞”字提高了好幾個分貝,又伴著樹干很壯的手勢。

“哦,你要找好樹撞那個狗日的啊……”他說著,沒有讓我坐下抽煙喝茶,而且沒有讓我進門的跡象,彎腰看著站在門房水泥梯子下面的我。

“是啊,我是他同學(xué),以前來過?!?/p>

“你是他同學(xué)嗎?”老頭臉上掛著的不知道是吃驚還是好奇,但我發(fā)現(xiàn)瞬間就變成了對我“至少是個貓日的”的懷疑。雖然他沒有說出對我的厭嫌,但馬上一邊關(guān)門一邊從屁股方向摔給我一句話:“那個狗日的調(diào)走了?!?/p>

我被“咣當(dāng)”一聲擋在了門外,馬上意識到我和好樹撞一樣被他上升到了“狗日的”的級別。

太陽曬得我背上的汗流到了腳脖子上??諝庵袕浡还上涛?,我知道那是從我經(jīng)常路過的一個叫鹽池的地方飄來的,那天刮的肯定是西北風(fēng)。

狗日的,老頭說好樹撞是狗日的。老頭為什么要說好樹撞是狗日的呢?我一邊走在人煙茫茫的大街上,一邊又奇怪又沉重地想著老頭的話。難道好樹撞喝醉酒打過老頭嗎?既然人家那么罵他,至少是他喝醉酒、做出過只有狗日的才能做出的事情。

狗日的好樹撞,你調(diào)到哪里了呀?咋不給我通知一聲呢?我這樣想著。呸呸,我說的狗日的,不是那個老頭說的意思,是跟上學(xué)時說的那個“狗東西”一個意思。我突然后悔剛才的隨意,默默地給好樹撞做了一番檢查。我很想返回去問那老頭,好樹撞調(diào)到哪里去了,但想人家那么生氣,肯定不會告訴我的,只好默默地向前走著。

這時候,我才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平時被風(fēng)沙彌漫的縣城好像剛下過雨,而且還是雷雨,或多或少發(fā)了些洪水,街面上到處是水和泥的混合物,讓人怎么也看不見“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的分界線。空氣中盡管沒有平時那種像要讓人吃土的感覺,但誰都能感覺出那種清亮是用力擠進來的,稍不留神就會被擁擠掉。

唉,好樹撞是狗日的了,我還來這里干嗎呢?我下車時想象的見面時的激動突然就變得心灰意冷了。我又無法知道他調(diào)往何處,便不想找他了。

7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聽見有人用接近吶喊的聲音說道:“那個狗日的調(diào)縣教研室了?!蔽仪宄芈犚娛悄莻€老頭的聲音,他像扔石頭一樣把這句話摔在我屁股后面。我轉(zhuǎn)過身看時,他站在學(xué)校門口的那棵榆樹下,盡力直起身子面對著我,單獨站著的兩顆門牙特別清楚,其實他并沒有笑。

“哦,謝謝?!蔽乙蚕蛩暗?。

好樹撞調(diào)到縣教研室了,但教研室在哪里?我只好繼續(xù)打聽。問了幾個人后,有一個戴眼鏡的后生詳細地說了去縣教研室的路。按照他說的,我終于找到了縣教研室。縣教研室所在的位置顯然沒有縣中學(xué)耀眼,一個斜坡向上走到頭,有一個很窄的巷子,巷子的中間有一個凸出來的小房子,那個房子就是縣教研室的門房。門房旁邊有一個門,里面是一個有四孔窯洞的院子。那個“四合院”就是縣教研室工作人員辦公的地方。

門房的門沒有關(guān),里面也是一個老頭在照門房,但相對年輕一點,門牙不哆嗦不說,袒露著的胸部下垂得也并不厲害。我向他說明來意后,他告訴我:“好樹撞那個狗日的,中午把領(lǐng)導(dǎo)吃飯的桌子掀翻了,現(xiàn)在不知道哪里去了?!?/p>

也說他是狗日的,為什么兩個老頭都說他是狗日的?“為什么???”我沒頭腦似的問道。

“什么為什么?”他自然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我,是回答我“為什么掀翻桌子”還是“好樹撞為什么是狗日的”?

“我說的是,他為什么掀翻人家吃飯的桌子,而且還是領(lǐng)導(dǎo)在吃飯?!?/p>

“他就喜歡掀翻領(lǐng)導(dǎo)的桌子,老百姓吃飯,他才不理。他說那是腐敗,掀翻桌子是同腐敗作斗爭?!?/p>

“所以他是狗日的?”我問道。

“成天跟領(lǐng)導(dǎo)過不去的人,難道不是狗日的嗎?再說,哪個領(lǐng)導(dǎo)不罵他是狗日的?領(lǐng)導(dǎo)罵他狗日的,群眾能不罵他是狗日的嗎?人都罵他是狗日的,他能不是狗日的嗎?”那老頭說話的時候,臉上帶著非常誠懇的氣憤。

“哦,是那樣啊!那么說,好樹撞還真是個狗日的了。”我一邊盤算著,一邊給照門房的老頭遞了一根煙,又給他把火點上。他倒騰了半天,終于給我騰出一個木板床的一角讓我坐下。我和他天南海北地說著話。這回我沒敢說我是好樹撞的同學(xué)。他也好像不再愿意和我說起與好樹撞有關(guān)的事情。本來就是因為好樹撞我們才坐在一起的,不說好樹撞,我們很快就把話說完了。期間,我只好多次外出上廁所。老頭不和我說話的時候也很無聊,他沒有像我一樣頻繁地上廁所,而是不停地把手伸進背心里搓著,搓幾下,就把收獲到的東西往地上扔。我在他的提示下,不上廁所的時候,也跟他一樣在挽起褲腿的膝蓋上搓著,我搓出成果后,沒有拿在手里,而是直接扒拉在地上。就在我們各自搓身上的當(dāng)中,巷子里傳來一陣“咕嘰咕嘰”的聲音。老頭沒有出門看,就對我說:“好樹撞回來了?!?/p>

我趕忙跑出房子,向巷子里張望,太陽照得我看不清楚來人的模樣,隱隱約約中我看見一個人穿著一雙高腰雨靴,向我們走來,那種“咕嘰”聲,就是他的雨鞋發(fā)出的。在我還沒有看清楚他是誰的時候,他已經(jīng)來到了我跟前。但他沒有看我,也沒有看門房里的人,而是徑直去推旁邊的鐵門??粗悬c駝背的模樣,我想著他應(yīng)該不是好樹撞。但老頭說他是好樹撞,我就叫了他一聲。他轉(zhuǎn)過身看見是我,也沒有要和我握手,只是像昨天才見過面一樣隨意地說了聲:“哦,是你。”聲音平淡,表情和聲音一樣沒有以前的激動,木訥得令我差點以為他不是好樹撞。

我明顯感到他不是以前的好樹撞了。記憶中的青春年少完全被駝背一樣的老態(tài)龍鐘埋葬了,原來烏黑的頭發(fā)里隱隱約約地奔出好些白色,盡管長度還在,但沒有了整齊的飄逸,而是胡亂堆在頭上,眼角爬著的幾條魚尾紋,鍍了一層厚厚的古銅色,嘴里那個幾年前令人耳目一新的齙牙,現(xiàn)在老給人一種馬瘦毛長的感覺,對外翹著不說,離群索居的架勢特別明顯。我看到他的牙齒中夾著一片韭菜0KCqacrM7TZ65J6FKZxKWQ==葉,判斷他剛吃完飯回來。

他領(lǐng)著我進了辦公室。一進窯洞,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冬天用來取暖的火爐子?;馉t子張著口子,蓋子放在地上。房子里塞滿了很濃的煤煙味,地上有一條路,就像冬天土撥鼠走過雪地的樣子,兩旁全是煤煙沫子,足有兩公分厚。這些跡象表明他至少半年沒有掃地了。其他地方堆放了許多雜物,看不清是些什么東西。床上一個黑色的蚊帳,可能是冬天用來取暖的,還沒有來得及拆卸時夏天又來了,便繼續(xù)用來擋蚊子用。我這么認為,完全是因為那個蚊帳看起來太像帳篷了。坐下后,他好像不準備跟我說話。我們靜靜地對視了一會,他站起來給我倒了一杯茶。我想知道他遭遇了什么事情,但沒敢直接問他。

“這不下雨的大熱天,你怎么還穿了雙高腰雨鞋?”我覺得這個話題比較中肯。

“哦,隔三差五地下雨,這東西管用。你喝水。”他看也不看我一眼,眼神專注地玩弄著手里的半截?zé)煛N铱粗媲胺胖哪莻€寫著“為人民服務(wù)”的茶缸,茶缸上五顏六色,最突出的是黑色。里面的茶銹很厚,厚得往下掉渣,我知道每喝一口,就得用舌頭抵住嘴唇向外送幾次茶銹渣子。

8

在太陽下走了好長的路,門房那個老頭不像當(dāng)?shù)啬切┖每偷娜藗円粯訜崆椋B口水也沒給我喝。在好樹撞的提示下,我突然覺得想喝水了,就端起茶缸喝水。根據(jù)觀察,我知道他再沒有用來喝水的東西了。我喝完一茶缸水后,才發(fā)現(xiàn)水不是很熱,茶葉并沒有受到溫度的啟發(fā),原來還浮在上面,現(xiàn)在像露水里的蟬翼一樣悉數(shù)落在缸底。茶缸里沒水了,里面的狀況更加清晰,近距離看,很像一個破敗的溶洞,堅固得不可能掉渣。我有繼續(xù)喝水的欲望,但他木木地抽著我給他點著的煙。我只好伸手去找他高腰雨鞋旁邊的熱水瓶。見我找水瓶,他的高腰雨鞋動了動。我拿到了熱水瓶,但里面沒水了。原來他不給我加水是因為沒有水了。

“走,咱們到外面飯館吃飯去。今天我請你?!蔽抑荒苓@么說。

“哦。”他的表情跟遺像一樣,把手里的半截?zé)熢诟哐晷咨蠑Q滅,順手裝進中山裝的口袋里。在他這一動作的指引下,我才發(fā)現(xiàn)好樹撞穿了一件夏天常人不會穿的衣服。中山裝很舊了,上面留著汗水多次走過的白色水漬,有的地方堆滿了垢痂,黑黑的,陽光下滲著亮亮的光。當(dāng)然是因為熱的緣故,中山裝上面三個扣子是解開的,既然是解開的,既然是因為熱的緣故,里面肯定沒有穿著可以在大白天替代這件中山裝的衣服。順著解開的地方看去,很容易發(fā)現(xiàn)他的脖頸和胸部曾經(jīng)被他無數(shù)次地像我跟門房老頭無聊時那樣搓過,但搓得很不均勻。我在想,好樹撞平時無聊的時間應(yīng)該很多。

到了以前我們吃飯的那個飯館,飯館盡管做過富麗堂皇的掙扎,但明顯沒有了往昔獨樹一幟的尊貴,跟旁邊幾個大酒店比起來,普通得像一間民房。老板娘看見我們,顯然比前幾次熱情了許多,臉上笑出兩個酒窩。我想,她已經(jīng)認識到我們吃飯是為了她好。前幾次,她好像覺得給我們做飯是在幫助我們解決饑餓,表情有點冷漠,盡管我們花的是一樣的錢。從眼神看,她肯定認識好樹撞,對我也不陌生。令我有點迷惑的是,她好像覺得好樹撞又和我來吃飯令她很吃驚。

“吃飯呢?”她只面對著我問。好樹撞低頭在桌子旁邊走著,高腰雨鞋發(fā)出的聲音沒有在外面時大了。

“嗯,吃飯。”我回答她。接著,她遞給我一個和飯館外貌極不匹配的、裝潢精美的菜譜。我照著上面的菜名點了兩個菜,又要了兩瓶啤酒、兩碗米飯。等菜的時候,我美美地喝了一陣飯館提供的茶水。好樹撞在中山裝的口袋里摸了半天,掏出那半截?zé)燑c了,坐在旁邊抽著,眼神空洞地看著四周。

飯菜上齊了。好樹撞看著桌子上的東西很認真地說道:“多了,多了。有這個,就不應(yīng)該要那個;有那個,就不用要這個?!彼f著,指了菜,又指了指啤酒,指了啤酒,又指了指菜。

“不多呀!兩個人,兩盤菜,兩碗米飯,兩瓶啤酒,正常量啊?!?/p>

“多了,多了。啤酒是糧食精華,和飯菜重復(fù)了?!彼攘艘豢谖业菇o他的啤酒,眉毛向上挑了挑,說道。我沒辦法繼續(xù)對答他,只能自顧自地吃飯喝啤酒。他盡管那么說了,但吃喝的同時話顯然比原來多了。他用長長的手指甲,多次把灑在桌子上的米粒和菜葉放進嘴里,毫不避諱旁人在意的眼神。由于他的責(zé)怪,我再沒有要求像以前那樣多喝啤酒。其實,那天我特別想喝酒,看了他的樣子,更想喝了。但我見好樹撞那絕對不允許我那樣做的表情,就只好作罷。結(jié)賬的時候,老板娘派來一個衣著華麗的姑娘。姑娘好像知道是我請客,直接站在我旁邊笑瞇瞇地說:“今天的花費是五十二塊,總共六百五十二塊錢?!蔽姨ь^看她,她臉很白凈,不像一直生活在沙漠旁的人。她遞給我一張賬單,上面有一連串好樹撞的簽名,每個名字都掛在“啤酒2”或“米飯1,菜1”的后面。平時人都說我反應(yīng)快,這回真的驗證了。我極力壓制情緒,什么也沒有說,掏出六百五十二塊錢,遞給了她。她笑得很好看,但我沒有被她的漂亮迷惑,因為我內(nèi)心正和想哭的情緒做斗爭呢。

女子走了后,我才發(fā)現(xiàn)好樹撞已經(jīng)離開飯桌,站在飯館門口等著我,他頭上流著稠密的汗珠,一手伸進中山裝里搓著。老板娘再沒有對我笑,我突然明白,來時她的笑確實是認識到我們來吃飯是為了她好。

我跟在好樹撞屁股后面走著,眼睛濕潤得厲害。他一直默默地送我到車站。我坐上車后,透過車窗,看見他眼睛低迷,像是要哭。

9

回到學(xué)校后,我很認真地跟他通了好幾封信。他在信中要比跟我們見面時健談得多。他告訴我他調(diào)到教研室前的一些情況。有一天,他按課表照常去給學(xué)生上課,但去了后,一個老師已經(jīng)頂替他開始上課了。他去教導(dǎo)處詢問情況,主任告訴他是學(xué)校的決定。他又找校長,校長告訴他,考慮到他畢業(yè)證的問題,經(jīng)組織協(xié)商,讓他去縣教研室工作。他不想去縣教研室,但不去,學(xué)校就停發(fā)他的工資。盡管那樣,他舍不得離開講臺,舍不得離開學(xué)生,還是沒有走。但后來,自從那個縣長女兒說他“感情歷史有問題”后,每當(dāng)有人介紹一個對象,對方馬上就知道他因為上學(xué)期間談戀愛未能正常畢業(yè)的事情。再后來,有關(guān)他的謠言籠罩了學(xué)校,學(xué)生見了他都躲著走,尤其是女學(xué)生,看他就跟看流氓一樣。沒多久,縣城里也沸沸揚揚地傳著關(guān)于他的流言蜚語,說起他,后面就得加上“狗日的”。原來經(jīng)常叫他“好老師”的學(xué)生,再也不叫了。

在教研室工作的前幾年,他好像習(xí)慣了原來看世界的方式,繼續(xù)被人延續(xù)著“狗日的”的罵名。后來他極力改變那種看世界的方式,但“狗日的”的罵名還在繼續(xù)著。

10

我最后一次見他的準確時間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我記憶深刻的是那時候中國改革已經(jīng)進入了快車道,我去他那坐的汽車走的是全程高速公路。所以,我更沒必要在那里過夜了。住一夜,是專門去看他的。那次去看他沒有什么美好的寄托,就是一門心思想看看他。

到了縣教研室的門房,那個照門房的老頭正在門口洗衣服。他老遠看見我,就主動問我:“又來找你同學(xué)呢?”

“是??!他在嗎?”我接著問道。

“每天都有人來找他要錢,但好像誰也沒有找到。我也好久沒有見他了,應(yīng)該是調(diào)走了吧?!崩项^一邊說,一邊擦手上的肥皂沫。

“要錢?調(diào)走了?調(diào)哪里了,知道嗎?”

“我是猜想呢,不知道是調(diào)走了,還是哪里去了。反正好久不見他了?!?/p>

“哦,那我進去問一下里面的人?!?/p>

“好的?!闭f著,他把落在地上的洗衣機電源線擼起,讓我進去。我進去后,敲了下好樹撞的門,沒有應(yīng)答,又挨個看了看其他窯洞門上的門牌,便上前敲了一下掛著“主任”門牌的門。門是虛掩著的?!伴T開著呢?!崩锩?zhèn)鱽硪粋€男人的聲音。我想,既然門是開的,雖然他沒有說讓我進,肯定就是允許進呢。半個身子剛進去,我發(fā)現(xiàn)窯洞里面的光線跟外面強烈的陽光形成很大的反差,乍一看,黑乎乎的。在黑乎乎的視線里,我隱約地看見地上有一張桌子,桌子上面有兩只向外張著的光腳丫子。腳的樣子一點也不好看,上面還有很臟的泥巴印記。我透過兩只腳的空間再往里看,一個中年男人陷在藤椅里,手里拿著一根火柴,有一下沒一下地摳著牙。雖然像是摳牙,卻不完全是在摳牙。摳牙的動作雖然不是連續(xù)不斷,但每摳一下,都很投入,很執(zhí)著,于是,我腦海里馬上出現(xiàn)好樹撞手伸進中山裝里,專心搓的樣子。

見我進來,那人把桌子上放著的腳移到桌子下面,然后直起腰,嘴向外努了努,好像是在把剛才從牙縫中剔出來的東西清除了一下。接著他問我:“你有什么事?”

“我找好樹撞?!?/p>

“嘿嘿,我也找不到他,你到哪找他?他好久不上班了。”

“這么說,他應(yīng)該還在這個單位?”

“在這個單位,但不上班?!?/p>

“哦?!蔽铱此榫w一點也不好,只好離開。心里想到,攤上你這樣的領(lǐng)導(dǎo),咋上班?

順著門外那個斜坡,我漫無目的地走著。

“你要找好樹撞吧?”我突然聽見有人問我話。我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一個賣燒餅的小青年正盯著我看。

“哦,我是要找好樹撞。你知道他在哪?”我面對著他問。

“知道。但不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今天他沒有來賒餅子。你要找他,晚上十二點后有可能在他房子里能找到,但你得碰運氣,他不常回來。他瘋了,你知道不?”小伙低頭忙著手里的活計。

“他怎么可能瘋了呢?”

“不知道。人家說的?!?/p>

“誰說的?”

“領(lǐng)導(dǎo)?!彼曇艉艿偷卣f著,嘴向我出來的院子方向努了努,“街上的人也這么說。”他又補充了一句。然后,他再也不跟我多說一句話。旁邊一同賣東西的那些小商販小心翼翼地看著我,就像我第二次去縣中學(xué)找好樹撞時那個老頭看我的眼光一樣,但我沒有從他們的眼神中看出“你也是狗日的”的討厭,我隱隱約約地看到他們的眼光中泛著一種一個“良家婦女”怎么跟一個“小姐”是閨蜜的疑惑,但那只是我的猜測。

11

人家說好樹撞瘋了。我走完斜坡的時候,突然又記起,人家以前還說他是狗日的。那么合二為一,現(xiàn)在好樹撞在這個縣城里純粹成了一個狗日的瘋子了。一個瘋子還是狗日的,肯定是誰見了誰眼黑。那么,今后他怎么在這里生活呀?

沿著街道一旁的人行道,我漫無目的地走著,心里想,既然他瘋了,肯定在到處亂跑呢,那我要找到他就難了。我想直接去車站坐車離開這里,但又覺得不能這么做。好樹撞是一個瘋子了,我連面也不見就走開,幾年的同窗情誼不允許我這么做。我也想登記個房子住下,到了賣燒餅小青年說的那個能找到好樹撞的時間,再來碰一下運氣,但我不知道見了他又能怎樣。所以,我就一直猶豫不決地向前走著。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在什么地方了,只是聽見沙漠被風(fēng)打攪得上氣不接下氣地叫喚著,讓人害怕。身旁的一排排榆樹盡管被人安排在妥帖的位置上活著,但空氣中不斷地送來讓它們不好活的污濁。生命鼎盛的大夏天,它們已經(jīng)被風(fēng)沙逼出一張張干巴巴的愁眉苦臉,本來的翠綠被黃色斑點占據(jù)了顯耀的位置,未老先衰原來這般無法抗拒。

不知不覺中,我來到一個沙丘上。沙丘周圍長了一些要死不活的灌木荊棘。但在它們的不遠處,我看見一棵我認識的植物,名字叫光棍樹。據(jù)說,它原來是長有葉子的,但由于受到沙漠氣候的影響,后來干脆不長葉子了,樹枝變成綠色,代替葉子進行光合作用。它為了活命,發(fā)明創(chuàng)造出這種生存技能,著實讓我欽佩。天氣不好,本想返回,但我心情更不好,就索性讓這里惡劣的大自然替我懲罰一下我內(nèi)心的煩躁不安。太陽已經(jīng)掛在了茫茫黃天的邊際,沒有了光芒,只有一點應(yīng)付似的亮堂??粗莻€紅色球體,我真擔(dān)心它在茫茫風(fēng)沙中迷失了方向。就在我胡想亂看的當(dāng)中,突然發(fā)現(xiàn)離我?guī)酌走h的一棵沙蒿草下有一個蠕動的東西,遠遠望去活像一只正在下蛋的鴕鳥。出于好奇,我靠了過去。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好樹撞?是好樹撞的聲音!我加快腳步,奔跑過去。好樹撞斜躺在沙窩里,身上裹著一個軍用大衣,旁邊放著他那雙高腰雨鞋。

“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我問他。

“我平時白天在那邊住?!彼f著,下巴向側(cè)面指了指。我看見他指的地方是一段古長城邊上的一孔破窯洞。

“你為什么不住在辦公室?”

“你去過教研室,知道了還問?”他說著,順手捋了一把鼻涕,又在大衣上擦了擦手。

“你感冒了?!蔽艺f著,從包里掏出一包感冒沖劑遞給他。他看了看,撕開包裝袋,倒進口里咽了??粗鋭拥暮斫Y(jié),我特別想咳嗽,但害怕咳出眼淚,就硬把咳嗽憋回去,偷偷地放了一個屁。

“沒水?!蔽艺f。

“不用。”他坐了起來。

“那你告訴我,你怎么把光景過成這么個樣子了?”

“唉,沒辦法。”

“人家說你瘋了,是咋回事?”

“這個我也說不清楚。人家說我瘋了,我感覺我很正常,但說得多了,我也就有瘋了的感覺,就像他們說我是狗日的一樣,后來我也覺得我是個狗日的?!?/p>

“那你以后準備咋辦?”

“我也不知道,只能告訴你還不準備死?!彼嬖V我。

“你多保重!我有時間再來看你?!蔽医o他丟下兩千塊錢。我想盡快離開,實在是不想讓他看見我淚流滿面的樣子。

“嗯。多謝你。我有這個就行。我老娘每月給我做的?!彼咽掷锏某疵婵诖鼘χ覔P了揚。我嗓子里有被炒面噎了的感覺,眼睛酸得難受。

他沒有說不要錢,繼續(xù)躺在那里,也沒有讓我繼續(xù)和他待在一起的意思。我忍不住深情地看了一眼旁邊的那棵光棍樹。它看起來比好樹撞高大。

12

北京辦奧運會那年的暑假,我又去找了一次他。我再次找到縣教研室,敲了幾下門房的門。敲門的時候,我還在想,那個老頭肯定比以前老多了。門開了,但出來的人不是原來那個不太老的老頭,而是一個中年婦女。

“你找誰?”她眼簾低垂,問我時頭低得很深,好像要把臉上的高原紅藏起來。

“哦,我找好樹撞。我是他同學(xué)。”我回答她。

“他不在?!迸苏f得過于堅決,高原紅邊上還泛出了幾分煩躁,我立刻懷疑她跟好樹撞肯定有什么瓜葛。所以,我決定不相信她,準備再多問幾句。

“你是來問他要賬的吧?”她抬頭的動作和語速一樣干脆。高原紅邊上的白色閃爍著一絲變化。

“不,我是來看他的?!?/p>

女人聽了我的解釋,卻進一步地確定我是來要賬的,就返回去喊道:“娃他大,又來一個要賬的,你趕快核對一下,給人家拿錢。”

不一會兒,一個長得很像好樹撞的中年男子來到門口,一邊打開一個破破爛爛的本子,一邊對我說:“我是好樹撞的弟弟,請問我哥欠了你多少錢?”

“他沒有欠我錢?!?/p>

“唉,你沒有必要那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高小飛?!蔽一卮鹚?。

“高小飛?”他一邊翻著,嘴里念叨著“高小飛”三個字?!芭?,找到了。我哥在二零零四年八月十三日借你兩千塊錢?!闭f完,他從手里拿的錢中數(shù)出兩千元遞到我手里。

“誰借誰的錢?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把他遞給我的錢壓在他手里的本子上。

“我哥借人家的錢。你看,他在這上面寫得清清楚楚?!彼樕系暮┖窀脴渥伯?dāng)年請我吃飯時的誠意一樣令我踏實??粗脴渥驳淖煮w,我相信那是他親自寫的,但我突然一點踏實感也沒有了。

“你知道你哥借了那么多錢干什么了嗎?”

“唉,我們也不知道他借錢干什么了,他一般不胡亂花錢。但不管咋樣,欠債肯定得還錢。這不,我們還了兩年了。剩下的不多了。她照門房,我拾破爛,很快就會還完的?!彼噶酥缸约旱南眿D,有點哽咽地說。

“他哪里去了?”

“不知道。好幾年沒有音訊了。那年他回過一次家,但人跟以前大不一樣。一會說他要周游世界尋找凈土,一會說他要購買槍支殺那些腐敗分子,一會又要毀滅地球。我父親被他氣得病倒了。后來再沒有回來。他的單位兩年前找到我們,跟我們要他欠下的錢,我們才知道他不在單位上班,工資停了,借了不少錢。我們埋葬了父親后,就來到這里了。現(xiàn)在,有人說他死了,有人說他還活著?!?/p>

“你們用照門房的辦法替他還錢?”

“哦。主要是讓那些要賬的人知道在哪能找到好樹撞的家里人,方便要到錢。再不要跑到我們那個老溝里的家里去了。那里路不好走,爬山不說,一下雨就出不來了?!笨粗坪醣缓脴渥不麣w來的影子罩著一樣的神情,我感到鼻腔深處涌動出一股酸酸的滋味。我不知道那種味道是液體還是氣體,但馬上變成了止不住的眼淚。我把右手壓著的那一沓錢和另外的兩千塊錢全都放在窗臺上,左手擦去擋路的眼淚,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這……這個不行呀!大哥,這些都是我哥的錯,怎么能讓你承擔(dān)責(zé)任呢?”他在我后面喊道。

“不要說了,什么也不要說了。記住!不要相信他們的話。好樹撞可能瘋了,也可能死了,但他不是狗日的!”我有些憤然地停下腳步,看著他,聲音帶著凄然。

他淚流滿面地向我跪下了,大喊道:“我哥不是狗日的了!我哥本來就不是狗日的!”

我要走了。風(fēng)沙還在彌漫著這個縣城,也在繼續(xù)罩著人們的眼睛,狗日的毛烏素沙漠,還有那狗日的黃金葉。

責(zé)任編輯:惠潮

延安文學(xué)2024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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