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信客向山(中篇小說)

2024-11-29 00:00:00劉皓
當代 2024年6期

作者簡介:劉皓,2003年生,山西大同人?,F(xiàn)為山東大學文學院本科生。曾獲京師—牛津“完美世界”青年文學之星、野草文學獎等。

1

駱衛(wèi)東早上五點鐘起身,關在衛(wèi)生間,細細剃過一遍胡楂,跟柜底取出舊制服,上身一比畫,肩頭直往下出溜,這才意識到,過去一年自己掉不少秤。

2008年春夏兩季,駱衛(wèi)東任務還不多,跑去古城區(qū)跟了幾起案子,難度可控,罪犯多是背案底的社會頭目,其中兩個是老相識。此后他又跟了兩起跨省刑事,分別追到內(nèi)蒙古鄂爾多斯和福建寧德九峰山。在山里追蹤,腳下不時竄過細蛇,隨后陰雨連綿,耽擱不少時間,待回到平城結案,秋分剛過,城改工程已啟動兩月有余。跟火車站回局里時,挖掘機沿途轟鳴,綿延幾公里,車提不起速度,石礫在窗上嘣嘣擊打。路肩上一圈藍色鐵皮高墻,將紅旗廣場四面圍住,廣場中央是郵電大樓,露出腰部以上,主體是四方結構,拱頂直徑略大,高懸一面大鐘表,白色水泥表盤,黑鐵指針,兩道鎖鏈在表盤上抻了個十字,尾部吊在高架上。廣場外環(huán)繞一圈市容車,一片拆遷居民原地靜坐,高舉橫幅,后背抵住斷壁。至少十萬人,小鄭在后視鏡里講,政府要推掉古城,改造地盤,一下騰出十萬人,局里咋安分?

照過鏡子以后,駱衛(wèi)東合計還是穿便服。打扮服帖,他跟冰箱取出兩只果籃,一大一小,昨天專門跑去華林超市挑的,水果扮相不賴,竹籃頂部用彩綢打結。小的讓駱尋尋捎給班主任,今天教師節(jié),妻子去南京跑業(yè)務,女兒剛進小學,各方面仍不適應,要老師多加照拂。大的送到申老師家,父親離世后,駱衛(wèi)東一度曠學,若無申老師指教,余生基本要改寫。他專門跟龔副局批了半天假,申老師住火山區(qū),送完駱尋尋,一個鐘頭足夠趕到。

車停到平城小學門口,駱尋尋死活不拎果籃,非說太扎眼。駱衛(wèi)東往書包里塞,口兒太小,塞不進去,最后駱尋尋撕開保鮮膜,只揀走一顆蛇果。駱衛(wèi)東在車里剝香蕉吃,這時老龔打通電話,接到匿名報案,古城區(qū)北魏旅館一房客在屋內(nèi)死亡,局里人手不夠,要他務必跟一趟。駱衛(wèi)東掃了一輪古城區(qū)的頭目,打過交道的,一個叫廉從伍,買賣海洛因,2007年銬進牢里,現(xiàn)在估計剛收早操;另一個叫松哥,長春人,之前在KTV盤生意,皮條客,手下拉一支隊伍,包括小姐跟弟兄,2003年連人帶車翻下橋,說是酒駕,大概率是道上復仇,當年的小頭目,可能趁亂復出。北魏旅館在大慶路,往東是雁北電影院,幾輛挖掘機正推倒立柱。駱衛(wèi)東下車時,旅館四周已抻起警戒帶,幾個路人手推自行車朝里張望。旅館是小二層獨棟,上下十余間房,經(jīng)理叫老陶,跟老龔關系不賴,駱衛(wèi)東暗中掂量,這趟態(tài)度不敢太硬。附近拆遷混亂,昨晚房客不多,總共租出五間房,四間在一樓。駱衛(wèi)東大致審過,三撥房客是周圍工地的包工頭,下工后喝酒打牌,互有證明。此外是一對中年夫婦,古建筑愛好者,跟上海自駕到平城,赴石窟和古寺采風。死者所在房號是203,兩人入住,前臺只登記了死者信息,名叫辛曉蕙,女,平城礦務局辛家屯人。死者上身赤裸,朝下臥倒,脖頸掰過肩后,左背中刀,斜插到心臟,身下顯現(xiàn)暗紅色尸斑。駱衛(wèi)東戴上口罩,湊上細看,死者左背文過一個十字架,刀口插入,仿佛瞄向準星。周圍并無扭打痕跡,柜里存有女式大衣和高跟鞋,一顆咬過幾口的西紅柿,蔫在床頭柜上。地板上除去女人的高跟鞋印,另有兩串皮鞋印,腳形略寬,一直連向后窗。小鄭核對房客們的腳型,對不上號。老龔講,極可能是兇手殺人以后,跳窗逃逸。

這時大廳一陣叫喚,夫婦非要動身去古寺。駱衛(wèi)東講明審訊時間,女人倒紅臉問,儂做啥事體?拆古的,弄新的,儂不捉伊,反捉我們?駱衛(wèi)東不語。女人講,儂曉得梁思成<X:\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幾十年前,伊到平城,研究古建,今朝儂要全拆?駱衛(wèi)東講,咋營生是政府的事,我分內(nèi)的事,是保證你們的安全。老龔讓小鄭把女人送回房間。女人扭頭朝駱衛(wèi)東喊,以前的事體,儂啥也不曉得,儂也根本不想曉得。駱衛(wèi)東愣在原地。后窗外壁貼有一溜排水管,墻根一片泥地,停靠一輛黑色比亞迪,上海夫婦的。右邊一雙車輪印,朝北拐走。老龔讓小鄭圍起泥地,保護現(xiàn)場,局里人也禁止闖入,要跟交管部門打招呼,研究車型以后,調(diào)查汽車去向。駱衛(wèi)東瞟見老龔跟老陶交換了一下眼神。屋外忙活時,駱衛(wèi)東暗自上樓,略略扒開床頭,一個灰團貼邊,伸手一夠,是一部諾基亞,殼上沾了一層灰,不見指紋,駱衛(wèi)東將其收入褲兜。

午后時分,老龔接到上面任務,國棉家屬院聯(lián)合機車廠家屬院反對拆遷,居民在政府門前靜坐,已將馬路堵住。老龔把余下事務托給駱衛(wèi)東,開車趕回。望見警車遠去,駱衛(wèi)東才想起申老師的事,回車里看,果籃的保鮮膜不知在哪戳破,陽光射過一上午,水果全有些蔫。駱衛(wèi)東掏出手機,打算先跟申老師通個短信,忽然想到,老師的手機只是擺設。去年過年,他去山里找申老師,山野空曠,朝西是火山群,繞了不少路,才望見申老師的瓦房。申老師耳背,但眼神不賴,仍讀書。師母講,有時來勁,申老師也會唱一段晉劇,只捋過幾段唱詞,用以盡興。這時駱衛(wèi)東想起了兜里的諾基亞,摸出,摁過開機鍵,手機無反應,翻面細看,手機尾部裂開一條細紋,估計傷了電路。去接駱尋尋之前,駱衛(wèi)東把旅館托給小鄭,直奔手機維修店。好在情況跟他預想的差不多,店員鼓搗一陣,他取回手機,關在車里,一陣開機音樂過后,手機亮了。駱衛(wèi)東掃視四周,沒有雜人,掰下遮陽板。手機挺干凈,通話記錄全部刪除,相冊里也沒照片,駱衛(wèi)東只翻出兩條短信,對方叫Y,信息來自9月8號18點43分、9月9號19點16分:

蕙:考慮好了嗎?速決定。

蕙:車票已購,明晚9點,候車室不見不散。

手機主人多半是辛曉蕙。駱衛(wèi)東關掉手機,古城區(qū)的頭目里,誰的姓名帶Y,或是昵稱?Y是兇手,或跟兇手有聯(lián)系?現(xiàn)在不到七點,仍有兩小時可以周旋。手機保存短信,說明辛曉蕙常用此功能,駱衛(wèi)東猜不出她的口吻,決定先回復“不見不散”,控住對方,剛要輸入,手機來電了。是Y。駱衛(wèi)東眼皮直跳,若不接電話,Y肯定要起疑,接了,則要打草驚蛇。但也有其他可能:Y與死者無關,樂意配合調(diào)查。駱衛(wèi)東草草比過幾種后果,接通電話。持續(xù)不到五秒,對方一言未發(fā)。電話掛掉了。

2

候車室里里外外全是人。實際上人并不多,但宋步云感到格外多。煙霧在大廳上空繚繞,喧鬧聲讓她一陣耳鳴。她的裝備極簡,只一個黑色背包。一把刀別在背包內(nèi)側,隨時可以抽出,刀身長兩尺,刃似薄冰。這并非比喻,這把刀確實在緩慢融化,材質(zhì)奇異,足以瞞過安檢。宋步云不了解它的質(zhì)地,但照刀鞘推斷,刀身原先起碼三尺長,年月推移,刀尖離刀鞘愈遠,刀身愈窄,像伸進一雙大碼的鞋,走路不踏實。宋步云把背包轉(zhuǎn)到胸前,坐在一片女人跟孩子中間,同時緊盯周圍人的面孔和動作,這時瞟見身邊一個男孩,十歲左右,極瘦,雙手正扭塑料奧特曼。宋步云忽感落寞,發(fā)現(xiàn)心中仍有幾人,始終割舍不下。

其一是宋慶國父子。弟弟宋慶國小她五歲,剛過三十六,駕駛廂式半掛車,跑去各處礦里運煤。宋步云一直獨身,弟媳失蹤時,宋鵬還在上幼兒園,她攬下全部學費。跟其他獨生子女一樣,宋鵬沉靜寡言,內(nèi)心有所依賴,好在依賴的東西比較正道,除了跟宋步云膩在一起,讓她讀《安徒生童話》,念初中后,還愛上畫畫,成績也不賴,以后傾向文科。宋步云由此認定宋鵬是個好苗子,或者說,是宋家的轉(zhuǎn)折點。

其二即是晉劇院的申老師。1986年雁北晉劇院下到宋家莊招生,在影壁底下統(tǒng)一面試,宋富民把宋步云頂?shù)疥P老師面前,要劇院務必收下,否則自己要跟屋頂一躍而下。理由有二,一是宋富民喪妻不久,家里一兒一女,自己早年在礦里盯火爐,夜里打盹兒,鍋爐炸毀,左腿燒傷,視力也帶點兒問題,營生艱難;二是劇院包吃包住,家里省一雙筷子,方便供宋慶國上學,要是宋步云能唱出名堂,替宋慶國蹚出一條路,更是走運。關老師只聽到了宋富民的第一條理由,捏捏宋步云的骨架,倒還湊合,但音色不夠格,太啞,像掃帚過地。宋富民又遞上一條理由:宋步云前段時間在隊里趕羊,費嗓子。

進劇院后,仍是關老師訓宋步云的基本功,剛練一星期,宋富民的話露了餡兒,宋步云的音色并非短期如此,而是天生的公鴨嗓。關老師跟同事的比喻是:別人的聲帶一寸厚,比豆皮兒還薄,宋步云的聲帶一拃厚,比面片兒還厚。劇院的學員們紛紛替宋步云起外號,叫面片兒姐。宋步云知曉自己年過十八,已屬大齡學員,聲帶基本定型,可心里仍介意這個外號,不少東西本可以將就過去,為啥非要逼到分明呢?宋步云唱不好,只好黏在關老師身后。關老師容不下蒼蠅,哪里嗡鳴,立馬擱下活計,抽出蠅拍追打,隨后將蒼蠅丟進泔水桶,伸進蠅拍,非把它懟到桶底才作罷。宋步云也跟后面打蒼蠅。關老師不言語,見她打完,仍要奪過蠅拍,去桶里攪一攪。宋步云有時想,自己也不過是別人眼中的一只蒼蠅??伤靼鬃约簛磉@兒的意思,跟別人不同,沒有埋怨的資格,有時跑進劇院的后山里,朝山林野草吼叫一通,用手摳松樹皮,樹皮直刺指甲,扎霍亂似的,宋步云便吮吸沁出的血。隔壁宿舍有位學員,叫辛曉蕙,家住辛家屯,跟宋家莊相距不到十里。辛曉蕙跟她講了一個詞,叫熱脹冷縮。翌日早晨,別人還在夢中,宋步云跑到院外,跟井里拎上一桶冷水,漂浮冰凌碴,仰脖灌下,誰知堅持不到半個月,聲帶不見縮小,月經(jīng)先失調(diào)了。以前練功,宋步云單是嗓音不行,如今一上強度,身體也扛不住,腰尤其酸,并且與日俱增。關老師性急,脾胃不好,訓宋步云時,手里總握搪瓷杯,泡陳皮,也泡枸杞,一段時間后,杯中又加入菊花,黃連,用以降火,再過幾天,杯子擲向地板,關老師不再教宋步云。

劇院無奈,又調(diào)來關老師的丈夫,名叫申光明。申老師身高一米七五,面容白皙,平時戴一副圓框眼鏡,可唱戲時雙目靈光四射,是長期盯燭火練下的功夫。其人早年從文,寫過哲理詩,給雜志投過稿,還跟艾青通過信,后來全國反右,便不再寫詩,投身晉劇,專攻須生。雖不再寫作,但申老師保存下了讀書的習慣,并且十分堅固,能把書里的東西跟戲文相互比對,聊到劇目的節(jié)骨眼兒,有時比習藝于舊社會的老師傅們還到位。“文革”時期,晉劇團改名毛主席宣傳隊,申老師帶頭排演《三上桃峰》,運動中被打倒,跟關老師一道押進礦場工棚改造。此后幾年,申老師極少出門,即使出門,也有固定路線,騎車去市場買菜,或到新華書店排隊買書,不愿碰戲,幾番申請去中學當老師,劇院領導知曉其才干,一直揪住不放。

宋步云上門找申老師時,他正讀書,坐在木椅上,后背筆直,不沾椅背。宋步云不敢進門,辛曉蕙在后面推了一把。申老師抬頭問,你是宋步云?宋步云點點頭。申老師講,你的名字很好,平步青云,《史記》里的話,彩云易散,但夠美。這是誰起的名字?宋步云搖頭。申老師講,哦,我忘了,聽關老師說,你最近嗓子不太得勁。他跟抽屜里取出筆記本和鋼筆,鋪在桌上,問,你會寫字不,寫紙上咋樣?宋步云挪過去,寫下一行字:白老師起的,她教語文。申老師點點頭,挺好,你下筆有力道,這點跟別人不一樣。這個本兒和鋼筆送你,算見面禮,自己寫寫畫畫,但不要示人,自己的東西要收拾好。宋步云呆了一會兒,隨后點頭,離開辦公室時,申老師又叫住她,步云,養(yǎng)好身體,重新開始。

筆記本仍在宋步云的背包里,外殼挺結實,大部分用去給申老師寫信,只剩幾頁紙,留作紀念。本兒裝進布袋,袋里還有申老師的回信,宋步云裹了三層塑料袋,外面用皮筋捆住,總計七十四封,基本保存完好。以前寫信時,宋步云是先在舊報紙上打草稿,刪改過后,才謄到本上。文字跟秘密相關,通信則是相互解密的過程,宋步云對此格外珍重。一個星期后,申老師正式教宋步云練功。宋步云對須生行當還挺適應,一時不通的法門,申老師會在信里描出身形圖,跟小人書上剪下來似的,兩年間的飛速進展,全憑他的言傳身教。

1988年,宋步云登臺排演,主要跑龍?zhí)?,扮上士卒夫役,一列溜過臺面。1989年,宋步云搭了幾個配角,其間攬下劇院的乙級獎。兩年后,宋步云正式扮角兒,劇目頗多,《打金枝》《定軍山》《金沙灘》,此后跟劇院下到各大工廠接活兒,排場最大的一回是在機車二廠,車間里撒下廠領導和七百多號工人,喝彩持續(xù)了五分鐘。兩個月后,宋慶國高中肄業(yè),宋步云湊錢買回一輛老紅巖卡車,宋慶國安頓下來,跟車隊往張家口運煤。1995年,春風歌舞廳在大慶路開張,屋里窗簾四合,貼墻一臺小電視,辛曉蕙帶宋步云扭了一圈迪斯科,舞池里工人不少,擠掉宋步云一只鞋。辛曉蕙跟宋步云講:現(xiàn)在已沒人聽戲了,劇院馬上要倒閉,眼下是迪斯科和粵語歌的年代。啥是粵語?廣東有錢人的土話。紅塵呀滾滾,癡癡呀情深,聚散終有時。年底,辛曉蕙溜去歌舞廳上班。一年以后,申老師轉(zhuǎn)業(yè)到平城中學,做語文老師,劇院湊不出工資,宋步云失眠一宿,醒后收拾行李,決定去找辛曉蕙。

宋步云望向候車室的圓鐘,時間已過18點,身邊換了好幾批人,辛曉蕙仍沒有到。前天也是這樣,辛曉蕙遲遲不回短信,直到傍晚才回電,二人相約逃離平城,南下廣州,一塊兒行動有點扎眼,便先由宋步云買票,辛曉蕙直接奔車站會合。宋步云起身走進衛(wèi)生間,確認左右隔間沒人,便撥通辛曉蕙的電話。無人接聽。宋步云正要掛掉,電話通了。幾秒過后,對面不跟以往一樣喊她云姐,只是一直不語。宋步云立刻關機,把電話卡沖進下水道,跟背包里取出一頂遮陽帽和備用外套,穿戴完畢,抽出刀,別進袖管。臨走時,宋步云在鏡前檢查了一遍,一個女人背包沉甸甸,神色肅殺盯向她。外面幾個民警正朝候車室中央會合。

3

繞過紅旗廣場時,駱衛(wèi)東問,蘋果送老師了?駱尋尋講,嗯,擱抽屜里了。駱衛(wèi)東問,然后呢?駱尋尋抻了抻書包帶,老師正拆一個紙盒。駱衛(wèi)東哦了一聲。盒里是個皮包,紅的,駱尋尋講,媽媽的包兒是黑的。駱衛(wèi)東問,還做啥了?駱尋尋朝窗外張望,老師講完話,排了座位。駱衛(wèi)東問,你坐哪兒?最后一排。同桌是個男孩,特胖,比我還矮。駱尋尋扭頭問,大鐘表要拆掉嗎?駱衛(wèi)東講,啥?駱尋尋叩了叩窗戶。駱衛(wèi)東瞟了一眼郵電大樓。駱尋尋問,爸,你感覺它像啥?駱衛(wèi)東問,像啥?駱尋尋講,像巨人的手表。駱衛(wèi)東講,哪兒有巨人?駱尋尋在空中比畫,你跟我想啊,巨人躺在廣場上,那是他伸出的胳膊,那是他的拳頭,那是他腕上戴的手表。駱衛(wèi)東停在紅燈前,講,有意思,你還見過巨人。駱尋尋搖搖頭,問,你見過嗎?駱衛(wèi)東講,沒見過,但聽過。駱尋尋探過頭,問,咋聽?駱衛(wèi)東講,照你的說法,準點兒報信的就是巨人。駱尋尋高喊一聲,我知道,一到準點兒,大鐘表會響,廣場上的小白鴿一塊朝天上飛,呼啦啦一大片,一直要移過操場。

晚飯時,駱衛(wèi)東下了一袋掛面,一盤魚丸。他一直盼火車站回電,不時瞟一眼手機。駱尋尋問,爸,后天學校運動會,放學以后,你有空兒沒?駱衛(wèi)東放下手機,問,想去哪兒?駱尋尋咬筷子頭,想看個電影。叫啥?《飛屋環(huán)游記》。外國片?駱尋尋嗯了一聲,講,同桌看了,他說片里有個小胖子,他演的。駱衛(wèi)東點點頭。安頓女兒睡下,駱衛(wèi)東搓了一盆衣服,控水之后掛在陽臺。馬路條條幽暗,遠方郵電大樓的拱頂上,一圈探照燈掃來掃去,拂過四周的斷壁殘垣。雁北電影院在廣場東巷,屋頂連綿下凹,立柱傾倒,月光潑在上面,仿佛一坑水洼。駱衛(wèi)東擦干手,坐在馬扎上,忽然很想念父親。

1987年,駱豐年攢下兩張票,跟駱衛(wèi)東去錄像廳看了一部電影,武打片《俠女》。1988年春,駱衛(wèi)東跟一伙初中生約架,拎起板磚甩向?qū)Ψ奖橇?,駱豐年丟了一個月工資,出醫(yī)院門時,兜了駱衛(wèi)東一耳光,讓他以后別朝臉上砸。1991年,駱豐年領他走進雁北電影院,門口捎了兩根冰棍兒,安全員在過道晃手電筒,駱衛(wèi)東跟隨光束坐下。片子叫《縱橫四?!?,一剎那的光輝并不代表永恒啊,張國榮朝周潤發(fā)喊時,駱豐年貼過身講,小東,以后每天供你看電影,少打架。駱衛(wèi)東扭頭看他,駱豐年嘿嘿一笑,廠辦副主任,知道不?打明天起,叫你爹駱主任。此后駱衛(wèi)東追了不少警匪片,目的是學習搏擊動作。兩人最后一塊兒看的電影是《霸王別姬》,張國榮一臉脂粉,咿咿呀呀個不停,只唱不打,教人拖上街批斗時,駱衛(wèi)東弓身要溜,駱豐年硬把他摁了下來。1997年7月,駱衛(wèi)東高考做歷史題時睡了過去,背心粘住后脊。駱豐年托人又讓他復讀一年,駱衛(wèi)東已習慣逃課,跑去武靈公園跟一伙老頭練氣功,頭頂鋁鍋蓋,金雞獨立,在文瀛湖邊杵了半年。1999年,駱豐年失蹤。半月以后,公安局召集家屬,駱豐年的頭顱在礦區(qū)一處廢棄煤窯里發(fā)現(xiàn),埋在煤堆底下,身體不知何處,兇手仍在追查。此后,駱衛(wèi)東無心打架,更別提學習,在班里點完卯,翻出后墻,就在平城的馬路上晃悠?;芜^大慶路,臺球廳,旱冰場,王朝KTV,東北或川渝口音的女人們吊起馬尾,圍一條彩紗巾,倚在門口。工人們歪戴帽子,圪蹴在臺階上,在腳邊擰煙頭。跟駱衛(wèi)東相仿的少年們彼此打量幾眼,長頭發(fā),滿面粉刺,指甲黑長,叼著煙,從街頭晃到街尾,再折返回來。摩托車馳起一道煙。翻斗車顛上顛下,老太太手挎籃子咬著車尾拾煤塊兒。溜達到天黑,一直到火車站,外面排列中巴。駱衛(wèi)東扒在檢票口向外望,火車捅著兩束燈,從鐵道上隆隆碾過。它要去哪兒?張家口,呼和浩特,能不能捎到天安門?要是母親不在,駱衛(wèi)東準會爬上一列車,但眼下不行,能爬的只有一堵后墻。

一回翻墻時,駱衛(wèi)東背后一聲喊,男人年紀不小,夾一摞書,交手時,單手將他扭翻在地。駱衛(wèi)東迅速爬起,將他攔腰抱住,腳下使絆,男人下盤后挪,手腕一別,將駱衛(wèi)東讓進草叢。是申老師。肚里有墨水,手腳還有活兒,把駱衛(wèi)東鎮(zhèn)住了。人的模型不多,總要挑一種照著活,以前他鉆研過父親的構造,結論是自己對世俗的事業(yè)仍提不起興趣,結局無非跟父親一樣,幾十年經(jīng)營分崩離析,除了死亡跟一筆積蓄,什么也留不下。他想確認一種心儀的模型,申老師的現(xiàn)身是正當時,這種感覺此后再沒有過。駱衛(wèi)東把桌椅搬到講臺下,剛開始屁股總癢,一段時間后釘出兩圈繭,課后再找申老師開小灶,期中考試,語文成績?nèi)嗟谄摺?002年,駱衛(wèi)東跟太原警校乘火車回到平城,不少同學挑了文職,駱衛(wèi)東選擇干刑警。主要是為駱豐年。駱衛(wèi)東翻過1999年的卷宗,廠辦同事的口供相差不多,除了沾點公款,駱豐年大事從不糊涂,在工人中間口碑不賴,唯獨脾氣倔,話頭一戧,擼起袖子就跟人干架。駱豐年空閑時愛聽晉劇,駱衛(wèi)東跑去老劇院查訪,舊址上蓋了一片娛樂城,過去的老員工撒向各行各業(yè),只剩一小撮粘成一個劇團,承接紅白喜事、升學圓鎖,骨干已換下好幾批。駱衛(wèi)東考慮過去找申老師,打聽一點舊事,最后作罷。料想申老師為人慈悲,人以類聚,交際之人也大差不差。再者申老師遺世獨立,已非俗人,即使兇手在側,也是兩眼空空。況且他年事已高,不該再去增添煩惱。自己已參與一些要案,剝開不少真相,世間真相彼此串聯(lián),所謂天網(wǎng)恢恢,怎會遺留懸案?擔子要自己扛。

駱衛(wèi)東一晚上睡不踏實。早上送完駱尋尋,火車站終于回電,接線員聲音疲憊:昨晚九點前后,共有三列火車出站,終點站分別是北京、廣州和南昌,候車室里擁進兩批上訪市民,至少二十人,隨身攜帶條幅和木棍,站臺警力不足,協(xié)調(diào)到兩點多,剛騰出手查駱衛(wèi)東的事。乘務系統(tǒng)檢索乘客姓名,跟Y相關聯(lián)的,總計三十八人,稍后可以傳真到局里。駱衛(wèi)東把車停在北魏旅館門前,喚小鄭接收傳真。小鄭在電話里問,東哥,送龔副局一份不?駱衛(wèi)東讓他打印出來,先擱自己抽屜。掛掉電話,駱衛(wèi)東溜到后墻,鉆進警戒線。交管部門仍未派人過來。外壁的排水管跟地面相隔不到十厘米,泥地凹下幾只腳印。駱衛(wèi)東嵌入腳底,腳印大小跟自己差不多,四十碼上下,但腳形偏窄,跟屋里的鞋印對不上號。駱衛(wèi)東抽出手巾,擦過鞋底,轉(zhuǎn)進旅館。老陶正倚在前臺看電視,壁龕里供奉關公塑像,幾縷香絲在空中回旋。老陶遞過一支煙,駱衛(wèi)東搖搖手,講,不會抽。老陶盯電視,講,國際新聞,自從奧巴馬要替下小布什,電視里全是他。駱衛(wèi)東問,你跟老龔挺熟?老陶不語。駱衛(wèi)東講,沒啥,隨便問問。老陶講,去年金融危機,你聽說沒?眼看小布什要退了,又整這么一出。駱衛(wèi)東講,老龔近期不在。老陶講,我跟老龔認識十幾年了。駱衛(wèi)東講,那人是跟正門出去的。老陶扭頭瞟他一眼。駱衛(wèi)東講,那人你認識。老陶講,老龔跟我夸過你,年輕,有眼力見兒,做事麻溜。駱衛(wèi)東問,那人是誰?老陶講,老龔還說,最遲年底,他就退了。駱衛(wèi)東講,他退了,案子還在。老陶講,到時你再來查。駱衛(wèi)東講,我可以申請傳喚。老陶望向電視,問,跟我瞅一會兒?待會兒放《動物世界》。

接上駱尋尋以后,駱衛(wèi)東一直心不在焉。一是為傳真名單,駱衛(wèi)東下午回局里掃了一遍,有效信息不多,小鄭逐條核查名單人員的社會關系,估計明天才能完活兒。二是為老龔跟老陶的事,他感到格外棘手。老龔是平城的老刑警,年輕時蹚過金三角,大腿至今留有兩顆彈頭,做事進退有度,也是他的伯樂。馬克思有句話挺準,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他跟老龔的關系,類似兩個加數(shù),總該連在一套加法里??伤[約感到這件案子不一般,是靠直覺?有一點兒,但不全是。駱衛(wèi)東自己分析,它可能是對駱豐年事件的投射,換句話說,自己把每件案子都當作了1999年的懸案,過去如此,現(xiàn)在仍是這樣。世間的謎面無窮無盡,可對駱衛(wèi)東來講,謎底全部指向駱豐年,否則謎題是無意義的。有時駱衛(wèi)東甚至質(zhì)疑自己的記憶,駱豐年是否真正存在過?他是不是自己的虛構?平城和1999年呢?北方呢?世界呢?他不敢再追問下去??烧l又不是一種虛構呢?即使是最親密無間的人,彼此可以保證絕對的真實嗎?就算可以,又有誰能夠容忍?人們需要彼此虛構,局部甚至全部,否則怎么敢睜開眼睛打交道?退一步講,駱豐年若是虛構,他自己的存在又該怎么證明?要讓駱豐年永遠堅實。要讓自己永遠堅實。但他不得不承認,父親正在一點點彌散,尤其在今天,老陶的話幾乎將他殘留的勇氣擊散。是時候了,必須見申老師一面,駱衛(wèi)東心中計劃,回家以后,先跟師母通個電話,約定明天何時拜訪。

這時駱尋尋喊,爸,你聽到?jīng)]?駱衛(wèi)東回過神,問,啥?駱尋尋指向窗外,那幫人在干啥?吊機環(huán)繞在郵電大樓的腰圍,腳手架和圍網(wǎng)依附其上,承重墻上鉆出一排排圓孔,工人們正進進出出,朝里面搬運炸藥。駱衛(wèi)東講,他們要分段爆破,把這棟樓炸掉。駱尋尋問,那大鐘表呢?它還掛在上面。駱衛(wèi)東講,嗯,會取下來的。駱尋尋又張望一會兒,問,那以后咋報信?駱衛(wèi)東不語。車繞過廣場,手機響了。小鄭急急問,東哥,在哪兒呢?駱衛(wèi)東講,廣場這邊,剛接上小尋。小鄭講,省道出事兒了。駱衛(wèi)東踩下剎車。交管局打來電話,一輛半掛車在省道追尾,牌號晉B<X:\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eps><X:\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eps>203,連人帶車翻下山崖,司機死了,車斗里除了幾噸煤,還有一具尸體,小鄭講,割下頭的尸體。

4

1997年,宋步云手提行李,定在馬路對面時,辛曉蕙正倚在春風歌舞廳的前臺,吃手里的西紅柿。望見宋步云的裝束,辛曉蕙心中已了然,隨后感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并不是因為自己在廳里打拼兩年,仍是普通招待,她與宋步云相識多年,虛榮心理早已相互剔除。主要原因有兩個。一是歌舞廳正在裝修,人手雖缺,開工尚早。經(jīng)理姜斌跟香港回來以后,一口氣買下左右兩號門面,總共二十四個包間,里外同時動工,要把春風歌舞廳掃進歷史,更名王朝KTV,霓虹燈牌長十六米,寬九米,正在趕制。二是宋步云跟這兒的工作不太搭。宋步云人格不賴,話少,能吃苦,心里干凈,但KTV到底是娛樂場所,跟劇院有本質(zhì)區(qū)別,與藝術不太沾邊,捏起話筒,迎來送往,一句話遞一句話,倒跟賣藝比較類似。辛曉蕙對宋步云有點沒底,想到這里,頓感分外蒼涼。

辛曉蕙與宋步云不同。七歲那年,她手拎飯盒,走出養(yǎng)育院大門,搭上陌生男人的自行車,一路前往辛家屯。沿路的風景她現(xiàn)在仍記得,大路兩側楊樹奇高,風簇簇吹過,秋天的光芒跟黃葉里抖下來,辛曉蕙不知道將要去哪兒,但她實在吃夠了養(yǎng)育院的巴掌,男人的肩膀左右晃動,像浮在海面上的橫木。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曉是黎明的意思,蕙呢,是一種香草,你以后叫曉蕙,行不?女人姓白,肺結核,不能生育,在隔壁宋家莊教語文,圍著被褥盤坐在炕上。辛曉蕙朝女人點頭,她對姓名從來不渴望。她環(huán)顧瓦房,墻上張貼一幅毛主席像,底下是一方油柜,左邊擱一盤西紅柿,右邊是一盤紙錢。她感到口渴,想吃一顆西紅柿,但不敢伸手。女人問,曉蕙,渴了?辛曉蕙回頭看她。女人朝窗外喊,老辛,摘個柿子。女人回過頭,講,曉蕙,毛主席在那會兒,給我們分過不少東西,現(xiàn)在時候變了,以后不能跟他那兒拿了,想要啥,自己去取,行不?

兩年后,女人去世,鉛筆似的僵在炕上,棺木比文具盒大不了多少,除去幾位親朋,葬禮上只零星到了幾個宋家莊的家長。辛曉蕙只有一種感觸,省出女人以前盤臥的地方,炕面忽然遼闊起來。自己睡在炕上,抱成一團,總夢到養(yǎng)育院。一個月后,炕面又縮小了,老辛睡倒在炕尾。又過一個月,辛曉蕙夢見一只手在細細揉摸自己的肩膀,像是養(yǎng)育院的阿姨,如果動彈一下,恐怕立馬會扇來一只巴掌。辛曉蕙絲毫未動。1986年冬,晉劇院到宋家莊招生,趁老辛外出買酒,辛曉蕙跑去報了名。中間老辛一路騎到平城,跟劇院捉人,關老師出面拒絕。半年以后,老辛肝硬化去世。宋步云陪辛曉蕙回了一趟辛家屯,院中雜草齊腰,籬笆中的柿子剛剛長成,青中透紅,辛曉蕙嘗了個小的,味道又澀又甜,隨后摘下大大小小的柿子,拎在袋里,供在后山女人的墳前。她又讓宋步云歇在屋里,獨自繞進松林,往男人的墳堆上添了一抔土?;貏≡旱穆飞?,宋步云一直跟她傾訴嗓音的困擾,陽光打在宋步云的側臉上,明亮,干凈,辛曉蕙卻分外孤獨。二人表面雖然相似,可宋步云家中仍有親人,無論境地如何,畢竟占有一片可以做夢的床位,而她獨身一人,從未做過好夢,余生的念想只是拼到一席之地,不為做夢,只為休息,1995年以前,這個地方是劇院,此后便是春風歌舞廳。有時她甚至覺出,心底對宋步云埋有隱隱的恨,恨她比自己多個念想,只是不敢放縱恨意。

眼下雪花紛飛,宋步云站在門外,帽檐一層平平的細雪,跟包帶里抽出一只紅手,朝她打招呼。辛曉蕙擱下西紅柿,暗中告訴自己,不管能否在這兒待下去,宋步云跟她已是同路人。辛曉蕙把她帶到歌舞廳后身的小院里,總共九間平房,院角砌下煤堆,用油布蓋住,是員工們合買的,去年風管堵灰,差點悶死一屋人。大部分員工已回家過年,東房還剩一姑娘,手捧圓鏡,臥在床上。宋步云摘下帽子,朝門框上敲了敲。辛曉蕙接過行李,講,炕上坐會兒,屋里以前還住一姑娘,一年前不聲不響走了,被褥也沒搬,正好你用。辛曉蕙用彎鉤捅爐膛時,宋步云一直佇立身旁,火焰噼啪作響,辛曉蕙抬起頭,望見宋步云在朝她笑,辛曉蕙也跟著笑,隨后二人大笑。

宋步云先是負責打掃衛(wèi)生。剛騰出的包間,較好打掃,一旦隔夜,就挺折騰。傾灑的酒水揮發(fā)以后,花生瓜子碎皮牢牢粘在桌上,宋步云只好先收走酒瓶,把杯盤泡進塑料桶,再用刮刀一寸寸刮桌面,清理干凈,再去擦洗。此后用掃帚鋤起地上的垃圾,倒半桶水,墩過兩輪,噴灑香水,才算完畢。有時空閑,宋步云就候在門外,聽包間內(nèi)的歡歌笑語。陪唱女人中途跑出上廁所,會掠宋步云一眼,而后把煙頭擲進她手中的塑料袋。年后,宋慶國路上遇見劫道,胳膊骨折,住進醫(yī)院,宋步云跑去照拂弟弟這段時間,王朝KTV盛大開業(yè)。姜斌把十個包間租給一個長春人,外號松哥。松哥手底下帶有隊伍,包括七個小姐,以及若干弟兄,來自沈陽或鐵嶺。包間主要用以攬客,對眼兒以后,小姐跟客人再去旅館,松哥從中抽成。姜斌對此倒挺寬松,一是松哥為人敞亮,不拖租費,利益無糾紛,二是松哥有固定的客戶群,多是流落平城的東北老鄉(xiāng),業(yè)務上不交叉。還有一條保底,姜斌的高中同桌老龔,在公安局任大隊長,出點意外,也能處理。姜斌自己的包間挺規(guī)矩,參照港臺經(jīng)營,兩小時十五元,酒水另計,陪唱十元,三七分成,姜斌占七。叫陪唱的大部分是北上的南方侉侉,口音重,舌頭總捋不直,BB機貼腰亂響。辛曉蕙跟姜斌通了氣,帶宋步云一起坐臺,一面是領她上道兒,另一面是相互照應。辛曉蕙頭發(fā)高盤,上身收腰皮革西服,下身條紋裙,下擺過膝。宋步云扎根馬尾,運動衣加牛仔褲,跟在后面。每進一個包間,一股撲面的啤酒味,酒瓶在地上打轉(zhuǎn),花生皮跟瓜子皮一陣脆響,宋步云感覺自己一腳踩進了枯葉堆。辛曉蕙熟的歌多,平時休息,跟收音機里學過不少,又有劇院的功底,一曲終了,客人們一道拍手。閃過幾個剎那,辛曉蕙全然忘記身處何方,她迷戀這種氛圍,發(fā)覺之后,又迅速抽離,在音樂停止以前。宋步云危坐在沙發(fā)尾巴上,使辛曉蕙倍感惆悵,這里是劇院之外的另一世界,早晚要適應,必須要適應。

四月中旬,宋富民脛骨查出肉瘤。辛曉蕙轉(zhuǎn)出衛(wèi)生間時,望見宋步云獨坐在木凳上,兩手埋在腿間。宋步云扎高了頭發(fā),一身黑布裙,料子挺糙,腰口也寬,倒像戲服。見她出來,宋步云刷地起身,轉(zhuǎn)了一圈,問,喜人不?云岡商場買的。宋步云折身走進空包間,止步中央,彎腰鞠躬,隨后捏起話筒,挺立在搖晃的燈光中。宋步云對辛曉蕙講,老板好,我叫云,叫小云也行。我給您唱一首《相約1998》,新歌兒,祝老板來年走鴻運,發(fā)大財。辛曉蕙仿佛回到了劇院排練時的情景,她合上雙眼,宋步云的音色略啞:打開心靈,剝?nèi)ゴ旱男邼?,舞步飛旋,踏破冬的沉默……昨天激動的時刻,你用溫暖的目光迎接我,迎接我從昨天帶來的歡樂。辛曉蕙不愿睜開眼睛,她想在幽暗里一直坐下去,直到南方侉侉們接連轟出宋步云:<X:\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eps>你母,老子到這兒圖安逸,不是趕鴨子撒!坐臺時候,宋步云倒是唱了,可不會接話,鋼刀似的鑄在沙發(fā)角,侉侉們紛紛鬧換人。宋步云只好溜出包間,仍去打掃衛(wèi)生,獨自念叨戲文,有時揮動掃帚,風聲不小。

八月,王朝KTV分部在大慶路開張,姜斌同時跟松哥合辦了一家桑拿店。十一月下旬,宋富民轉(zhuǎn)入監(jiān)護室。這段時間,大批下崗工人涌進KTV,二人幾乎腳不點地,中間宋步云患上流感,挺過幾天,徹底倒在宿舍。辛曉蕙下班后,跟店里帶回疙瘩湯,喂宋步云吃下。月底時,姜斌叫出辛曉蕙,神色鬼祟,說有人出價四百,要宋步云陪唱,位置不在包間,要去機車廠。辛曉蕙心知姜斌眼下跟松哥走得近,用流感搪塞過去。又過兩天,辛曉蕙手捧一碗刀削面回來時,望見姜斌叼著煙,跟院里晃悠出來。

辛曉蕙陪宋步云走進工廠。一條鐵軌伸過大路,軌枕間雜草疏疏,廠房內(nèi)部空曠,一塊塊夕陽篩過架構,降在地上。辦公室里格外昏暗,男人背頭梳得油亮,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正用一把刀旋一只梨。刀身寒光流動,屋里有點兒冷。男人抬頭瞟一眼,講,坐。宋步云坐在一邊。男人伸過小刀,尖上頂一塊梨,吃點兒?宋步云搖搖手。辛曉蕙伸過頭,我來點兒。男人收回眼神,自己吞下,講,我忘了,梨子性寒,傷嗓子。男人講,我認識你。宋步云不語。男人講,你大概忘了,95年,你們劇院接了機車廠的活兒,我是負責人。宋步云講,你姓駱。男人講,廠子徹底黃了。宋步云講,嗯。男人講,其實那年冬天,就不太行了。宋步云講,都不好過。男人講,不單是這兒,整個山西,華北,東北,沾上北方,都不好過,聽說巴西人民也在吃苦。宋步云講,巴西在南邊。男人講,地球是圓的,它也能在北邊。宋步云講,為啥叫我?男人講,之前去劇院打聽,才知道你挪這兒了。為啥不唱了?你是名角的料。宋步云講,營生不行。男人講,我聽戲比你唱戲早,71年批《三上桃峰》,大字報是我寫的,戲不賴,可不該跟劉少奇沾邊。你跟他們是一脈,身法里有硬東西,我能品出來。宋步云問,啥意思?男人講,現(xiàn)在沒人聽晉劇了,叫你來,是想聽最后一出戲。宋步云站起身,講,挺多年不唱了,要聽哪出?

男人把刀架在煙灰缸邊上,上下打量一圈,問,姜斌沒跟你說?宋步云望向辛曉蕙。辛曉蕙問,說啥?男人點起一支煙,講,衣服脫了。宋步云問,你說啥?男人講,穿衣服的戲子,我看膩了。辛曉蕙問,這是姜斌跟你說的?男人不語,跟包里徐徐抽出一沓錢,擺在桌上。辛曉蕙起身拽宋步云,朝門口走。男人講,工人鬧罷工那會兒,是我爹擼起袖管,頂最前頭。二十一年,1977年我進廠,整整二十一年,一直做到廠辦副主任。你背后的空地上,原先是一套桌椅,松木的,紋路真密,廠長跟蘇聯(lián)捎回來的,現(xiàn)在桌椅撤了,你說,我該坐哪兒?辛曉蕙講,你該去找松哥。男人講,我進廠一年,兒子出生,從那以后,下邊就廢了,硬不起來,土方偏方都試過,<X:\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尸求.eps>用沒有。辛曉蕙問,啥意思?男人望向宋步云,眼底涌上褐色,講,你碰見我,運氣不賴,錢好掙,老子只聽戲,不干你。辛曉蕙感到自己的手臂在顫抖。宋步云掙脫辛曉蕙,靜靜走到桌邊,彎腰拾起錢,兩指捏了捏,抬頭講,太少。男人冷笑一聲,講,包里還有,管夠。宋步云問,唱哪出?男人揚了揚下巴。宋步云點點頭,往下褪褲子。辛曉蕙喊,步云。男人講,上邊呢?宋步云又往下脫上衣。男人講,對了,全脫,要一絲不掛。宋步云背身過去,雙手解內(nèi)衣的紐扣。男人向后仰下,倚在沙發(fā)背上。辛曉蕙一陣眩暈,幾乎要朝天跌倒,這時耳中響起一聲尖叫,隨后雙頰一股黏熱,伸手摸去,指尖血滴黑紅。她抬頭一望,宋步云飛速折身,徑直捉起刀把,凌空一削,刀光雪片似的,落滿整個房間。

5

申老師:

謝謝您昨天說的話。其實我可以說話,但聲音不好聽,劇院里的人不愛聽我的聲音,所以一直不敢說話,怕您不收我。

您看書多,我想問您,有什么辦法能讓嗓子變好嗎?如果有的話,我會馬上做。

宋步云 1987年1月5日

步云:

嗓音是先天問題,按照現(xiàn)在的科學水平,仍不能改善。但這也不算問題,你身形很好,可以唱須生。

送你紙筆,本意是讓你解悶。寫信好,但你把袋子掛在門把手上,若別人取走,恐有麻煩。我不寫信,已二十年。如有心事,還是面談。

閱畢銷毀。

申光明 1987年1月6日

申老師:

我不敢見您,您人好,但我怕人。那天在您門口,一直把手指咬破了,還是不敢敲門。我只敢寫信。這些信,我是從門底塞進去的,別人不會發(fā)現(xiàn)。

我住宋家莊,家里有父親和一個弟弟,父親腿腳不好,不能種地,弟弟還在念書,如果我在劇院練不出東西,他們不能生活。

我想讓他們活下去。我想活下去。

宋步云 1987年2月19日

步云:

你的五封信,我已收到。

我在寫東西上吃過苦頭,一下筆,總聽見工棚外的腳步聲。你的情況,我已知曉,以后便寫信交流。

我在礦里的時候,攢過一把蒼蠅,一口吞下,蒼蠅少肉,如嚼花生皮。本擬患上痢疾,最后關老師將我救下。那晚好似下了雪,也許是在夢里,雪很大,覆蓋整個礦場。上天替各人備下一條出路,只不過要自己去找,記住這句話。

以后不必再為此事憂心。

申光明 1987年2月23日

申老師:

您在山里還好嗎?劇院太忙,抽不出時間去看您。您不在劇院的日子,我下了不少功夫。我個頭不高,可踢腿比誰都高,高她們半頭。練功房的墻上,我踢腿留下的圓坑,也比她們深半個拳頭。可時候久了,骨頭像鋼鋸,一動,全身肉疼。不單肉疼,骨頭也越鋸越細。我身體里,像積下幾斤骨頭末兒,灌在小腿里,一走路就沙沙響。院里冒尖兒的學員,已在拍紅上妝,我還沒摸到竅門。

老師,我必須上臺。

宋步云 1988年5月11日

步云:

山里很好,少有人煙。我在院里種下旱蓮,野菊,連翹,剛澆過水,哄哄一片,很熱鬧。

人舒展四肢,是個“大”字。動作萬千變化,可歸根到底,不過是“大”字的萬千寫法。伸拳踢腿,各有各的意思。拳慢半拍,或腿高一寸,意思就變了。練功不是比誰力氣大,踢得高,只為不歪曲自己的意思。這話若一時難解,無須急。要能熬,把骨血熬過三輪,才能入味。熬下去。

申光明 1988年5月15日

申老師:

您的話,我琢磨好久,剛夠到一點意思,像新長出了胳膊腿兒。

以前練功,心里想的,跟身體做的,各論各的,只是瞎打?,F(xiàn)在,我不比踢腿,也不眼紅她們。我不跟別人說話,只跟自己說話。我嘴巴上什么也不說,意思全在動作里,肚里的心思,紛紛勻到胳膊腿兒上,有時全忘掉宋家莊,忘掉晉劇院,忘掉自己是誰,甚至忘記自己是人,真跟戲文里唱的一樣,人身四體皆不在,唯余精魄游宙宇。古人傳下的手眼身法步,原來也是古人的一番話。上臺以后,斬奸人,驅(qū)邪鬼,心里的東西,全撣了出來。演到興頭,有時把自己的頭也斬下,望它一路滾到臺沿,咕咚一聲掉下去,心里莫名痛快。

下月劇院排演《金沙灘》,您會來看嗎?很想念您。

宋步云 1988年7月3日

步云:

前天劇院排《金沙灘》,我正醞釀劇本,錯過時間,不過關老師回家后,一直講你的好。

關老師講,你的武戲又進一層,身法已延伸到槍頭,近乎隨心所欲,唱詞雖少,可意思全在身姿中,尤其殺敵時,萬軍叢中如流星。這些話,不知關老師跟你當面講了嗎?她外冷內(nèi)熱,估計不講,但她回家后,讓我做了兩屜黃花莜面,她很欣慰,我是知道的。

繼續(xù)熬下去。

申光明 1988年8月15日

申老師:

老師,您近年一直在寫劇本,不知進度咋樣?我練功不停,可眼下好劇本太少,除了老劇目,并無新作品。您的劇本,可否多加武戲,日后由我搬上舞臺?

期待您的回信。

宋步云 1993年9月11日

步云:

我近年寫的劇本,叫《聶隱娘》,原作系唐人所寫,背景在燕趙之地,主角是一女子聶隱娘,在一老尼教誨下,成為殺手,先后刺殺精精兒和空空兒,隨后一人歸隱。

寫作也是搏擊之一種,唐人元氣足,出招尤奇,因此接招也須奇。我把劇本的第一場謄抄給你,描寫聶隱娘的學徒時期,如感興趣,日后或許可以搬上舞臺。

《聶隱娘》(第一場)

時間:唐中葉

地點:山中石穴

人物:聶隱娘、老尼

(布景:傍晚時分,石穴位于荒野崖頂,內(nèi)置燭火,石礫遍地。穴外時有鷹鳥飛過,猿啼不止。)

(聶隱娘穿黑衣,老尼著素袍,二人屈膝對坐。)

老尼:今日初出茅廬,手刃惡人,歸途為何一直不語,似有心事?

聶隱娘:(搖頭)徒兒不知。

老尼:乃為劍術?你劍出似電,雖未至化境,但世間幾無敵手。

聶隱娘:拜師父所誨,峭壁飛走,身輕如風,飛禽虎豹,劍出必中。

老尼:乃為殺人?

聶隱娘:(不語)

老尼:刺殺以先,我已列出其人罪過,所陳條目,罪當萬死,你乃替天行道。

聶隱娘:(仍不語)

老尼:為何不答?

聶隱娘:(猶疑開口)其人雖懷罪,畢竟未傷我身,血刃之后,五內(nèi)俱焚,肝膽畢裂。

老尼:(閉目片刻,隨后睜眼)隱娘,我且問你,你赴此地,為期幾年?

聶隱娘:十歲拜師學藝,離家已過五年。

老尼:今日見聞,相較彼時如何?

聶隱娘:變化殊異,如另一世界。

老尼:可知為何?

聶隱娘:白駒過隙,人事蓋如此。

老尼:豈止如白駒?石穴所在,乃化外之境,此中相去五年,俗世已去五十年。

聶隱娘:(驚異)徒兒今日所見,原系五十年后?

老尼:(嘆氣)五十年間似反掌,其間善惡,此消彼長,是以訓你多年。

聶隱娘:我孤身一人,刺殺何用?

老尼:(搖頭)宇宙乃靈通之所,善惡相衡,如天平兩端,如今世道變遷,萬物傾亂,你雖一人,也可傾動天平。

聶隱娘:以此為念,四處行刺?

老尼:非也。

聶隱娘:師父明示。

老尼:我且問你,今日殺人之時,心中可生畏懼?

聶隱娘:徒兒出劍時,非但無畏,反而怒不可遏。

老尼:為何而怒?

聶隱娘:為其所犯罪過。

老尼:當是時,為何不念及其命?

聶隱娘:彼時師父在側,口念罪行,罪蓋過其命。

老尼:罪既蓋過其命,你為何而憂?

聶隱娘:(搖頭)徒兒不知。

老尼:我再問你,你為何日行峭壁?

聶隱娘:為練腳力。

老尼:非也。

聶隱娘:為練輕功。

老尼:亦非也。

聶隱娘:徒兒不知。

老尼:為不畏死。

聶隱娘:徒兒從不畏死。

老尼:真不畏死?

聶隱娘:徒兒身行百丈之上,心中除卻腳下路,別無他物。

老尼:既不畏死,為何念及腳下路?

聶隱娘:(半晌不語)徒兒不知。

老尼:吾門所習,無非一死。

聶隱娘:何為死?

老尼:死者,舍也。世間萬物,野馬塵埃,何人何物不可舍棄?

聶隱娘:何為求死?

老尼:俗人習藝,皆為求生,功夫愈深,化境愈遠。所謂刺客,每出劍時,不畏死,亦不求生,是為一心求死。死者何也?魂魄飛離肉身,直抵極樂世界,豈非至美之事?

聶隱娘:依師父所言,徒兒應順心求死?

老尼:刀既染血,回首再難。既生死心,蓋寥寥世間,已身無一物,何妨繼續(xù)過活?如此存世一日,劍術便險奇一層,出乎凡人所表,反倒無往不勝。

聶隱娘:(嘆氣)近憂雖解,遠慮未除。徒兒仍感沉郁,不得解脫。

老尼:(自懷中取出一對紙驢,一黑一白,遞與隱娘)你已成年,也應周游列國,耳目俗世。此二者取自為師神魄,只須口念咒語,愛呼嗚呼兮嗚呼阿呼,阿呼嗚呼兮嗚呼嗚呼,即可化身真驢,日行千里,步及四方。

聶隱娘:(舉手齊眉,接過紙驢)徒兒遵命。

老尼:此中一事,你須銘記。我修習雖久,但未至化境。二驢腳力雖佳,但天質(zhì)不同。白驢馴順,黑驢魯莽,有時各執(zhí)一方,不相上下。及至狠時,二驢互啃,斷耳折腿,已是常事,如若駕馭無方,二驢相食,白骨畢露,肝膽及地,尸臭不堪。

聶隱娘:駕馭之術,師父可否傳授?

老尼:或千里之外,穩(wěn)如行舟,或十丈以內(nèi),顛如巨浪,皆系自身,不可相授。

聶隱娘:徒兒另有一事,五年過去,劍刃已鈍,師父可否再賜兵器,殺賊防身,勝于空手。

老尼:(伸出手掌,輕拍隱娘后腦)我已將一柄利刃,存于此處,用時自取。

聶隱娘:(摸摸腦后,旋即下拜)多謝師父。

老尼:利刃乃碎冰所制,你腦中血髓燙熱,以日以年,利刃遂化,及至不見。不見之日,即再晤之期。

聶隱娘:(伏身不起)敢問師父,何地再晤?

老尼:塵世雖廣,人心不過方寸之間,周旋不忘,必可相見。

申光明 1993年10月13日

6

過去年月太多,究竟是哪一年,我早已忘記。這片火山群里,我是后來者,巖漿跟黃土高原流過河谷,在洼地冷卻,固結作我。我年月不到五甲子,海拔九十米出頭,頂多叫土丘,桑干河打西南流過,最近的莊園離此十公里,終年少見人煙。

頭一回見人,是在秋夜里。兩束遠光燈把桑塔納拉到山腳。四人跳下車,為首兩個男人合抱胳膊,倚在松樹邊上,聽他們說話,一個叫老姜,另一個叫老陶。兩個后生執(zhí)手電筒,在山路上亂晃。后生將二人領到一條溝里,老陶伸手比畫一下,跟老姜吃完煙,后生跟后備廂拖出一條蛇皮袋,鼓鼓硬硬,麻繩束口,手電筒光束掠過,袋上滲血。后生一前一后拎走蛇皮袋,拋進溝里。老姜給二人各分一支煙,幾口吃完,后生把落葉鋪在蛇皮袋上,踏過幾遍,桑塔納就離開了。再見已是幾年后,也是夜里,不過桑塔納跟我后身繞過,穿進了西面山丘的溶洞,大概過了一個半小時,兩束燈光移過我眼前。

見到那對男女,是一年后的冬夜。那年西伯利亞的風一過蒙古,便在這里發(fā)狠,冬風尤大,雪連下幾日,總共掀倒五株松樹、三株楊樹,凍斃一窩野兔。母兔死時已有身孕。夜里極靜,雪地白熒熒。發(fā)動機的嗡鳴還遠,但輪胎碾過雪地的聲響,已一路傳來。路面雪粉鼓蕩,一輛紅巖卡車野象似的在霧中挪近。貼近我時,卡車放緩速度,沒在我這兒停下,兜過一圈,折回頭,才停在風口處。車燈照射中,跳下一對男女。男人拖鐵鍬,慌慌轉(zhuǎn)過一圈,站定,撥開積雪,便挖地。地凍挺實,幾鍬下去,錚錚脆響。女人講,先生火,消一消地吧。男人問,要不干脆燒了他?靜了片刻,女人講,還是入土吧。男人不再說話,取出短斧,繞去倒地的松樹邊上,咔咔劈下幾段,丟作一堆,解開車栓,爬上后斗,拋下幾團煤。女人將松木跟煤團攏成一圈,男人掏出火柴,遞給女人。雪地靜謐,只聞二人呼吸聲。女人點燃報紙,插在柴火中?;鹕嗤滔录埡?,躥挺高,柴火點點焦黑,眨眼間,噼里啪啦,火焰旋轉(zhuǎn),舞成一片。男人把女人朝后拉了拉。呼的一聲,火舌卷住煤團,裂了滿地。積雪朝后退,底下卷曲的枯草,漸漸直起,又扭得極細極黑,折落在熱浪中。煙塵隆隆飛升,空中灰云彌散,火星在男人和女人的瞳孔中閃動。女人搓搓手,講,真暖和啊。

火燒過半個鐘頭,鏟走余燼,男人便動手挖地。挖過一陣,估計是活動不利索,就脫下軍大衣,只留毛衣。女人要替一會兒,男人不讓。不到一小時,已見一人寬六尺深的方坑,男人跟車斗里扛下一只蛇皮袋,卸進坑里,埋土,鋪雪。他們離開時,天還沒醒。卡車仿佛一粒石子,搖搖晃晃滾下山坡。那時三九天轉(zhuǎn)眼要到,方圓幾里的山體內(nèi)部,先后傳出聳動身體的窸窣聲。我縮了縮脖頸,樹林颯颯響過一陣,雪團就跟枝頭顛下來,覆蓋卡車的尾跡。

7

2009年9月11日,18點24分,宋慶國從大慶路駛入省道,后斗里是幾噸煤,姜斌的頭和身體墊在底層。車是七月底剛換的,二軸廂式半掛車,八胎,最高時速一百二十邁,載滿一車煤,過磅時總重三十六噸,比之前多載將近十五噸。提回新車以后,宋慶國只接過幾個省內(nèi)運單,一是為跟車磨合一陣,二是因為城市轉(zhuǎn)型,封掉了一批小煤窯,礦區(qū)只留下一片廢棄的礦房跟巷道。最主要一條,是老房即將拆遷,不敢出遠門,怕錯失政府補貼。小區(qū)已將居民挪空,宋鵬住小飯桌,他在車里過夜。宋鵬剛升初三,正是要勁兒的關節(jié),宋慶國打聽到一間郊區(qū)房,距古城區(qū)十公里,周末可以接回宋鵬落腳,月租九百,半年起付,再花時間跑幾單,剛夠湊齊。

宋慶國搖下車窗,山間晚風鹽粒似的灌進來,他連抽兩支紅塔山,隨后瞇起雙眼。人生有長短,宋慶國知道。人生分大小嗎?剛跑出宋家莊,宋慶國總想,一些人終其一生,仍是果核大小,另一些人卻比野象還龐大。有時并非可以自己抉擇。一些人結在樹上,再大,也大不過一只果子,另一些人在原野上晃悠,地圖遠比前者遼闊,可以肆意舒展,甚至能翻身打個滾兒。宋慶國以前的紅巖卡車買自1991年,加高馬槽以后,載重十幾噸,全由宋步云補貼。載煤。過磅。一列列運煤車在省道和國道上穿梭不休,去往北京、天津、山東以及南方各地,仿佛遷徙的象群,一路腳印時深時淺,黑塵飛揚。卸煤。裝載機壘砌煤堆。龐大,綿延,轟鳴。宋慶國本以為自己比果核還小,并且內(nèi)里空脆,不會長大,如今卻意外化身象群的一員。他感到分外圓滿。

兩年后,宋慶國與陶麗結婚,后者跟他同齡,老家在呼和浩特,母親雙目失明,親事由繼父張羅,彩禮能接受。陶麗身高一米七三,圓臉,話少,做愛時兩眼緊閉,自己拎高雙腿,像做B超。一年后,宋鵬出生,陶麗在家照顧。宋慶國跑白班,有時顛倒,多攬幾單,開夜路時,手里的紅塔山一支接一支,實在扛不住,就在車廂里瞇一會兒。1997年冬夜,宋慶國路過恒山三二嶺,驅(qū)車爬路時,路肩繞出三個男人,身披軍大衣,手執(zhí)鐵棍,收過路費,否則要戳輪胎。宋慶國估計是周圍的礦工,開門下車比畫,三人敲折宋慶國的左胳膊,上車抱走饅頭、水桶和被褥,隨后上山跑掉。宋慶國倚在路邊的一株杉樹下,小臂耷拉在身側。樹身瘦小,駝背,歪在荒郊野嶺。宋慶國在醫(yī)院總共待了兩個月,卸掉石膏后,左臂可以轉(zhuǎn)動,但做不了重活兒,拎一只水桶也吃力,唯一慶幸的是還能開車,右手打輪,左手輔助。住院期間,陶麗接送完宋鵬,再來送飯看護,有時替成宋步云。出院那天,宋慶國接宋鵬回家,屋里打掃得到處閃光,飯桌中央一大盤莜面,上面蓋籠布,旁邊是一碟腌雪里蕻和一對碗筷。宋慶國開車跑去呼和浩特,不見陶麗,老人也不像隱瞞,后來又去報案,同時在平城周邊張貼尋人啟事。半年過去仍無音信。車隊里有人講,在濟南加油站見過一個女人,個子不低,很像陶麗,宋慶國沒898f4033f9f1a0c382badaf48082458c再去找。宋鵬念小學后,宋慶國將他托給小飯桌,包吃包住,睡大通鋪,到周六晚上,宋慶國接宋鵬回家,順道喊來宋步云,他下廚做一頓飯。

接到宋步云電話時,天色已暗,宋慶國正從國道驅(qū)車趕回平城。宋步云聲音極低,問,你在哪兒?宋慶國講,姐,剛跟張家口回來。宋步云又問,小鵬呢?宋慶國講,在小飯桌,明兒禮拜六,我去接他。宋步云講,你今晚就接,帶他避一陣,最好跑出平城,我卡里還有一筆錢,你到時去取。宋慶國把車剎在路邊,問,姐,啥意思?宋步云講,記住,不管啥事,跟你沒關系。宋慶國問,駱豐年的事兒?宋步云講,你倆好好過。宋慶國講,姐,不鬧明白,我不走,小鵬也不走。過了一陣,宋步云講,曉蕙沒了。宋慶國講,啥?宋步云講,姜斌殺的。宋慶國問,為啥?宋步云講,曉蕙要處理掉姜斌,讓我跑。宋慶國不語。宋步云講,我把姜斌殺了。你在哪兒?宋慶國撥動火機,火星顫動。宋步云講,打算進山,姜斌背地弄海洛因,撞見過的小姐,全埋在那兒。宋慶國問,你用刀殺他?宋步云講,嗯,刀刃馬上融掉了。為了蕙姐?宋慶國問。宋步云嗯了一聲,她是為我,駱豐年的事兒,她過意不去。宋慶國掐滅煙頭,問,姜斌咋處理?宋步云講,跟你沒關系。宋慶國聽見自己講,跟誰有關系?宋步云講,再埋山里。宋慶國講,要是瞞不住呢?宋步云講,嗯,姜斌手底下還有松哥的人。宋慶國講,交給我,照駱豐年那樣處理。宋步云問,小鵬呢?宋慶國講,小鵬是個好孩子。宋步云講,他以后比咱強。宋慶國講,姐,你比我強。

宋步云接上宋鵬,之后他們?nèi)ツ膬??平城已拆作一片廢墟。去南方嗎?平城在山西最北部。南方的晚風會更柔和嗎?宋家莊在平城。南方的冬天會短一點嗎?宋富民埋在宋家莊的后山上。南方在哪兒?他日后也會埋在后山上。哪兒是南,哪兒是北?后山下是一片原野。哪兒不算北方?一顆果核墜在原野,向前翻滾,卷出一頭大象。你在這兒啊,宋慶國講。大象仰天長鳴。你來找我?宋慶國擲下煙頭。大象朝他邁步走來。宋慶國問,你要帶我走?大象踢蹬前腿,噴出一股白氣,甩動長鼻,一直伸向宋慶國。宋慶國問,咱去哪兒?大象停在原地。宋慶國點點頭,好,不問了,我跟你走。大象眨了眨雙眼。宋慶國問,眼睛咋那么紅,心里委屈?大象不語。宋慶國伸過頭看,大象這時將他托起,轟鳴一聲,隨后馳向山間。

8

轟鳴響起時,宋鵬仍在夢中行走,枕下墊著十六開的圖畫本。這是宋鵬的秘密愛好。他以前聽宋步云念過一則故事,安徒生的《小杜克》,杜克把地理書墊在枕頭底下,睡熟之后,能走進書里的空間,在街道上遛會兒彎,或圪蹴在教堂門口,跟人瞎呱嗒,或啥也不干,爬上山坡躺一陣。宋鵬的本兒里,是自己用鉛筆勾畫的平城地圖,一些地方宋鵬去過,沒去過的靠翻地理書,或跟宋慶國打聽,有時會錯位,但大部分比較靠譜。地圖包括山川、建筑,也包括街道布局,幾乎是等比例縮小。若是山川,宋鵬會標記出走向和峰巒,比如平城東南部是太行山脈,宋鵬就在一旁寫:東北西南走向,包括恒山山脈,五岳之一。比如桑干河從平城北部流過,宋鵬就在下邊寫:海河水系,建有多處水庫,供給北京。相較這些大塊頭,宋鵬畫起平城布局,屬于手拿把掐。拿古城區(qū)來講,是以紅旗廣場為核心,向四周輻射。廣場中央是郵電大樓,往北是雁北電影院,隔一條大慶路,對面是北魏旅館,再北就上了省道?;虺隽藦V場朝東走,武靈公園在古城墻后身,門口矗立青銅雕塑,是趙武靈王的騎射像,園里還有湖,面積不小,叫文瀛湖。

宋鵬這晚正在湖邊遛彎。天氣明朗,一片云晾在湖面上,宋鵬腳有點酸,剛在長椅坐定,空中擲下一條閃電,旋即一陣急雨。跑動避雨時,身后一陣強風,宋鵬回頭一看,一個黑衣女人自西北方向駕車馳來。黑白二驢揚蹄長嘶,女人將宋鵬攔腰抱起,擱在右座。宋鵬問,你是誰?女人不語。二驢一路狂飆,飛出公園。宋鵬問,我們要去哪兒?女人講,莫問。在大慶路兜過一圈,女人又掉頭朝南飛。宋鵬問,這片兒我熟,你要去紅旗廣場?女人揚鞭不語,飛到郵電大樓上空時,黑驢忽然不聽使喚,猝然止步,扭頭咬向白驢,咔嚓一聲脆響,白驢的頭悠悠墜入灰霧,一截動脈跳上跳下。女人神色突變,把宋鵬擱在拱頂上,念動咒語,二驢化作紙質(zhì),隨后拍拍后腦,捋出一把刀,刀身極細,仿佛攥著一根冰凌兒。宋鵬問,你去哪兒?女人這時講,仇人暗中追殺,你躲在此地,不要亂動。說罷飛走??罩谢异F彌漫,什么也望不見。高空的風愈來愈大,宋鵬腳底直打滑,只好一點點馬趴下來,這時大鐘表忽然鳴響,咚一聲,聲波一路推上云霄,宋鵬觸電似的全身一震,旋即往下出溜,正大叫時,一只手托在宋鵬腋下,女人右手捂肩,血沫從指間冒出。宋鵬問,你咋受傷了?女人講,對面人手不少。宋鵬問,你的刀呢?女人講,已全部融化,只剩刀把兒。宋鵬問,再找一把?女人講,我只此一把。宋鵬講,你拍拍我腦袋,萬一里面也有呢?女人笑了一下。宋鵬拉起她的手,快拍呀。女人輕拍了一下。宋鵬掰開女人手掌,空空如也。宋鵬問,為啥沒有?女人講,甚好。宋鵬問,你說啥?女人講,我須動身了。宋鵬問,去哪兒?女人講,去見師父。宋鵬問,我呢?女人捉起宋鵬右手,講,此處有一封信,托你轉(zhuǎn)交他人。宋鵬問,誰?女人講,遇見誰,便交與誰。宋鵬講,可信只有一封啊。女人點點頭,講,足矣。言畢,空中砰響一聲,不見女人身影。

宋鵬睜開雙眼,窗外嗡嗡直響,遠處的郵電大樓墜下一截,腰間一圈粉塵,在空中擴散。宋鵬這時發(fā)現(xiàn)自己斜倚在床上,背心濕透,枕頭早已翻到一側,手里緊抓圖畫本。宋鵬晃晃脖頸,腦中備感迷亂。時間剛過七點,他把圖畫本塞進書包,迅速穿衣洗漱,今天學校辦運動會。平城中學跟小飯桌原先只隔兩條街,但中間小區(qū)拆遷,一排挖掘機封住路口,要多繞一個大彎兒。宋鵬一路疾走,兜過一棟廢樓時,柱邊倚立一個男人,立時踩滅煙頭,迎面問,宋鵬?宋鵬呆了一下。男人點點頭,攬住宋鵬肩頭,講,我叫駱衛(wèi)東,警察,你爸叫宋慶國?宋鵬問,我爸咋了?男人問,宋步云是你姑,對吧?宋鵬問,他們咋了?男人拍拍宋鵬,講,別慌,你爸在路上有點剮蹭,胳膊小傷,你姑托我接你過去。宋鵬問,我爸在哪兒?男人講,跟我走就完了。男人的手極硬,像一把鎖,身上貼滿煙味兒,宋鵬嗆得直咳嗽。宋鵬講,你走錯了,這條路下邊是郵電大樓,三醫(yī)院在南邊。男人講,沒毛病,你爸擱急救車里呢,車停在那兒。郵電大樓已矮了一層,大鐘表仍懸在上面,時間不到七點半。男人轉(zhuǎn)過一面鐵皮墻,墻面豁開一個方口,男人推推宋鵬,講,跟這兒鉆進去。宋鵬問,我爸呢?男人講,擱里頭呢。宋鵬問,里面是廢墟,哪兒有車?男人講,讓你進,你就進,話咋這么密?宋鵬問,能亮一下你的警察證嗎?男人臉色漸青,講,落車里了,待會兒給你瞅。

宋鵬佯作弓身要鉆,猝然掙脫男人,朝反方向跑。男人回過神,立時拔腿。路上空空蕩蕩,顛過拐角,路肩上一部警車,宋鵬跑過去,車里沒人。宋鵬大腿愈來愈軟,又掉頭朝大慶路跑。這時迎面一個男人將他一把兜住。男人問,你跑啥?宋鵬搖頭。男人抽出一張照片,問,你叫宋鵬?宋鵬張圓嘴巴,使勁點頭。駱衛(wèi)東將宋鵬護在身后,跟對講機講,小鄭,大慶路會合。男人停下腳步,拄腿喘氣。駱衛(wèi)東講,老陶,又見面了。老陶講,把人給我。駱衛(wèi)東講,你跟姜斌合伙殺了辛曉蕙。老陶講,麻溜給我。駱衛(wèi)東講,你手下那幫人呢?老陶講,辦該辦的事兒。駱衛(wèi)東問,你知道10號早上,是誰報的案不?老陶不語。駱衛(wèi)東講,是姜斌,他想把你賣了。老陶嗯了一聲,講,早猜到了。駱衛(wèi)東講,現(xiàn)在他死了,你還要替他報仇?老陶望向駱衛(wèi)東,講,95年,我跟松哥打長春來這兒,全身上下,啥也沒有,只有義氣倆字兒。義氣,你懂嗎?駱衛(wèi)東掏出手銬,講,這話你該跟法院說。老陶點點頭,講,時候到底變了。駱衛(wèi)東講,逮捕令是老龔下的,他跟你想的不一樣。老陶講,今兒這事兒,跟他沒關系,咱私了。駱衛(wèi)東問,啥意思?老陶伸出雙手,走近幾步,盯向宋鵬:冤有頭債有主,宋步云沒影了,你讓他朝北磕三個響頭,算跟老姜有個交代,然后我跟你走。駱衛(wèi)東講,你的道理錯了。老陶眼底涌上血色,抬頭問,誰的道理是對的?旋即朝宋鵬虎撲過來。駱衛(wèi)東將宋鵬別在一側,攔腰扛住老陶,前后扯過幾步,老陶手中白光一掠,駱衛(wèi)東弓下腰,去掰老陶手腕,二人左右晃動,掀翻在地,一把匕首當啷一聲,拋進樹坑。駱衛(wèi)東騎上老陶后背,右手控住老陶手腕,左手跟地上摸手銬。宋鵬想過去幫忙,腿挺不起來。正相持不下,空中轟一聲巨響,地面向上一彈,飛沙漫卷,三人全部仰天倒地。宋鵬的書包托住后背,一陣耳鳴,嘴里全是沙礫。他揉過眼睛,望見郵電大樓的拱頂在沙塵中晃動,大鐘表裂成幾瓣,雪片似的墜向地面。宋鵬扭過頭,老陶雙手上銬,臥在地上一動不動,駱衛(wèi)東左手捂腰,倚在瓦礫堆上。

宋鵬起身跑去,血跟駱衛(wèi)東的指縫里溢出來。駱衛(wèi)東問,沒事吧?宋鵬問,你咋樣?駱衛(wèi)東講,問題不大。宋鵬脫下校服,凌空一抖,一只袖管繞過駱衛(wèi)東大腿,另一只綁在腰間。宋鵬講,老師教過包扎,這樣止血快點兒。駱衛(wèi)東講,你還能見到老師,真好。宋鵬問,你的老師呢?駱衛(wèi)東講,昨天夜里,去見過他。宋鵬問,他跟你說啥了?駱衛(wèi)東講,幾件挺遠的事。宋鵬問,有多遠?駱衛(wèi)東講,比這條路還遠。嗯,這是你們的事,我不問了,宋鵬掉頭翻書包,講,有一個人,托我給你帶件東西。駱衛(wèi)東問,誰?宋鵬搖搖頭,講,挺眼熟,但不認識。駱衛(wèi)東問,這是啥?宋鵬講,圖畫本,里面是我畫的地圖。駱衛(wèi)東翻開本兒,問,平城地圖?宋鵬講,交給你了。駱衛(wèi)東問,我們現(xiàn)在在哪兒?宋鵬伸過頭,用指尖找了找,講,這兒,郵電大樓,大慶路。駱衛(wèi)東問,我老師姓申,住火山區(qū),你這地圖上畫了嗎?宋鵬講,古城區(qū)西面,在這兒。駱衛(wèi)東講,畫得真細,以后一翻開,就知道自己在哪兒。宋鵬講,我畫了好幾個月。駱衛(wèi)東講,要是早有這本地圖,該多好。宋鵬想了一下,講,太早的話,我還沒畫完。駱衛(wèi)東講,我拜托你一件事。宋鵬點頭。駱衛(wèi)東問,平城小學,知道路嗎?宋鵬講,跟我們中學隔幾條街。駱衛(wèi)東講,一〇三班,駱尋尋,是我女兒,你替我接上她,行不?宋鵬復述一遍班號跟名字,講,包在我身上。駱衛(wèi)東講,時候差不多,你也該走了。宋鵬問,往哪兒走?駱衛(wèi)東講,朝前走,你姑說不定在前面。宋鵬問,要是不在呢?駱衛(wèi)東講,帶上駱尋尋,去山里找申老師。宋鵬問,我沒進過山里,找不到咋辦?駱衛(wèi)東講,一心朝那兒走,你們一塊兒找,肯定能找到。

陽光照下,地面塵土徐徐上升,光環(huán)在駱衛(wèi)東眼中交錯搖晃。宋鵬望他一眼,旋即轉(zhuǎn)身。駱衛(wèi)東蜷曲身體,摟緊圖畫本,恍惚中,一群白鴿飛出紅旗廣場,撲撲響過,空中盤旋一圈,波浪似的,一路涌向北方。

責任編輯:王小王

长寿区| 仙居县| 汉源县| 金寨县| 罗山县| 济阳县| 新化县| 通辽市| 云龙县| 新邵县| 娄烦县| 罗江县| 隆尧县| 伊金霍洛旗| 怀远县| 宜良县| 白银市| 海淀区| 铜山县| 隆回县| 金堂县| 堆龙德庆县| 湖州市| 合阳县| 延长县| 永德县| 阿坝县| 周口市| 正镶白旗| 广宗县| 特克斯县| 湛江市| 上杭县| 临沧市| 安庆市| 镇安县| 庐江县| 县级市| 双鸭山市| 井冈山市| 修武县|